作者自序
在本書即將出版之際,我想有必要交代一下本書的寫作動機和寫作過程,說明在何種情況下被用作大學文學課講義,現在又緣何公開出版。
我于明治三十三年奉派赴英國留學,當時我正在第五高等學校擔任教授職務。得到留學通知時,我并不特別希望出國,同時覺得應該有比我更合適的人選,于是就向校長及教頭說出了我的想法。校長和教頭答復說:是否有更為合適的人選不是由你來說的,本校已向文部省推薦你,文部省接受推薦予以批準,決定選派你為留學生,若無異議,你最好從命。我雖然沒有特別想去留洋的意愿,但也沒有固辭的理由,所以只好答應了。
留學通知中要求我去英國研究的科目是英語而非英國文學。為了弄清研究的具體方向和范圍,我特意去了文部省,向時任教務局長的上田萬年先生請示。先生的答復是:對于學什么并無特別的嚴格要求,只是希望學習一些回國后可在高中或大學里教授的學科。聽到這話,我想雖然要求學習英語,但多少還有根據自己的意愿進行變更的余地。就這樣,我在同年九月踏上了西行的旅途,于十一月到達了目的地倫敦。
到英國后,首先需要確定留學的學校。留學地點有好幾處可供選擇,牛津、劍橋均是學術重鎮,早有耳聞,正在猶豫時,得到了身在劍橋的友人邀請,于是我前往劍橋觀光。
劍橋之行,除拜訪友人之外,還邂逅了幾名日本青年,他們都是為取得紳士資格,每年花費高達數千元之巨的紳商子弟。我每年從政府得到的學費只有一千八百元,這點錢在這個金錢萬能的地方是根本不夠用的,沒條件像那些紳商子弟那樣揮灑自如。不過,在和那些富有的紳商子弟的接觸中,我倒沒有看見所謂的紳士風度。而我這點錢,即便謝絕一切交際,只是旁聽一些必要的課程也很難應付。即便萬事小心節儉,努力渡過難關,對于我想要購買的書籍,在歸國前恐怕連一卷也買不了。我又想,自己的留學和優哉游哉的紳商之子的留學是不同的。須知英國的紳士是性情優秀的模范人物的集合體,像我這樣在東洋度過青年時期的人,若要模仿英國年少紳士的言行舉止,就如同骨骼生長已經定型的成年人再想練習舞獅技藝一樣,無論怎樣佩服,如何崇拜,如何艷羨,即使甘愿忍餓而將三餐縮減為兩頓,也依舊無濟于事。據說他們上午去聽一兩個小時的課,午餐后戶外運動兩三個小時,下午茶的時間相互拜訪,晚餐則去學校與眾人聚餐。我深知自己無論在金錢、時間還是秉性方面,都沒有條件效仿他們紳士的舉止,于是就斷了長期駐留那里的念頭。
我想牛津與劍橋應該是一樣的,故而無意前往。我甚至考慮去北方的蘇格蘭或渡海前往愛爾蘭,但這兩個地方都不適宜練習英語,于是只好作罷。同時,我意識到只有倫敦是最適宜學習語言的地方,于是就決定在此學習。
倫敦是最適宜學習語言的地方,其理由不言而喻。我當時是這樣想的,至今仍然這么認為。然而,我來英國的目的并不單單為了提高語言水平。官命是官命,個人意志是個人意志,在不違背上田局長要求的范圍內,我有滿足自己意志的自由。在熟練掌握英語的同時從事文學研究,不但是為了滿足自己的好奇心,同時有一半也是為了服從上田局長的指示。
為避免誤解,我還想說一句。我所說的不愿用兩年時間只學語言,絕無輕視語言之意,反倒是由于對此極其重視的緣故。學習語言,無論發音、會話也罷,還有寫文章也罷,即便只練習其中的一個方面,兩年時間也并不算長。更何況學習的內容涉及語言學的各個方面,能夠把全部的本事都學到嗎?我屈指計算自己的留學時間,考慮如何以自己的菲薄才學在限期內學有所成。再三考慮,最終確信自己難以在預定的期限內如愿以償。我的研究有一半已經超出了文部省的規定,就當時的情況而言,誠屬迫不得已。
研究文學的話,應該采取何種方法,學習何種科目呢?這是接下來我要面對的問題。現在回想起來,可悲的是,由于淺薄,我雖然提出了這個問題,卻最終都未能解決。我所采取的方法難免是機械的。我首先到大學,聽了現代文學史的課程,另外還私下找了一位老師,以方便隨時請教問題。
因為未能產生預想的興趣和效果,記得大學的課程只聽了三個來月就作罷了,但到私塾聽課請教問題卻延續了一年有余。這期間,我閱讀了手頭有的與英國文學有關的所有書籍。當然,開始時并沒著手搜集論文資料或為回國授課做準備,只不過是盡可能多地隨意看了一些書。實際上,我雖然是因英國文學學士的緣故而獲選留洋,但卻從來不敢自詡精通。畢業后又有幾年東西奔波,離文壇的中心越來越遠了,忙于個人家事而少有讀書機會,那些膾炙人口的經典名著往往只是大略聽到過名字,十有六七未曾閱讀。對此,在我心中時常引為憾事。利用留學這個機會讀盡所有的書是我當時的愿望,此外別無其他想法。如此過了一年之后,再去查看讀過哪些書籍,發現沒有閱讀過的書籍已經很少了,連我自己都感到驚訝。我意識到,在剩下的一年時間里,若重復以前那樣的做法,未免太愚蠢了,于是,我對聽課的態度至此不得不發生了變化。
(在此敬告諸位,作為青年學生,風華正茂之際就要立志在某專門領域做出貢獻,在此之前,首先有必要廣泛涉獵,盡可能多地瀏覽閱讀古今上下數千年的典籍。即便如此,直到白發蒼蒼之際,恐怕也不能遍覽群書。以我為例,至今尚未能夠大致了解英國文學的整體,發展的基本情況,也許再過二三十年之后仍然無法做到。)
時日迫近,這種漫無邊際的讀書方法,除了使當時的我感到茫然自失之外,還有其他原因促使我脫離以往軌道。我少時好讀漢籍,學時雖短,但于冥冥之中也從“左國史漢”里隱約感悟出了文學究竟是什么。我曾以為英國文學亦應如此。若果真如此,我將義無反顧地終生學習文學。我只身投入非流行的英國文學,完全是出于這種幼稚、單純的理解。讀大學的三年時間里,不但為那怎么也學不好的拉丁語和德語所苦,連法語也學得稀里糊涂,重要的專業書籍卻幾乎擠不出時間來讀。就這樣,我獲得了文學學士學位,獲此光榮頭銜之時,心中卻升起了寂寥之感。
轉眼就過了十個春秋,不能說沒有學習的時間,唯以學而不透徹為憾。畢業之后,我頭腦中不時會有一種被英國文學所欺騙了的不安之念。我懷著這份不安之念,西赴松山,翌年又再往西走到了熊本。在熊本住了幾年,此不安之念仍然未釋懷時,就來到了倫敦。若在倫敦仍不能消解此種不安之念,那么奉官命遠涉重洋,就沒有意義了。雖然如此,若希求將過去十年始終未能解開的疑團,在未來一年中解開,即使不能說全無可能,但畢竟希望十分渺茫。
天資愚鈍的我,雖專修外國文學,但因學習能力不逮,未能登堂入室,實在遺憾至極。可是,我的學力過去是那樣,今后恐怕也再難有所提高。既然學力再難提高,就需要在學力之外涵養品味文學的能力,但最終沒能發現解決的辦法。回過頭來看,我在漢學方面雖然并沒有那么深厚的根底,但自信能夠充分玩味。我在英語知識方面雖然不能夠說深厚,但自認為不劣于漢學。學習用功的程度大致同等,而好惡的差別卻如此之大,不能不歸于兩者的性質不同。換言之,漢學中的所謂文學與英語中的所謂文學,最終是不能劃歸為同一定義之下的不同種類的東西。
大學畢業數年后,在遙遠的倫敦的孤燈之下,我的思考開始轉到文學這個問題上了。也許別人視我為幼稚,我自己也覺得幼稚。遠渡重洋來到倫敦卻想著如此淺顯的問題,對于留學生來說應該引以為恥。然而事實就是事實,我從這一開始就關心這個問題了,我所關注的事情雖是恥辱,但也是事實。我下決心從根本上解決何謂文學的問題,同時決定利用剩余的一年時間,作為研究這個問題的第一階段。
我把自己關在宿舍里,將所有的文學書籍都收入箱底。我相信,試圖用閱讀文學書籍去解決“文學是什么”的問題,如同用血液去清洗血跡一樣。我決心從心理方面,搞清文學如何被需要,緣何得以生存、發達和衰落。我還要從社會學的方面探明文學如何是必要的,研究文學的存在、興盛和衰滅。
因為我提出的問題既大又新,相信任何人也不能在一兩年間將其解決。因此,我拿出自己的所有時間,盡力搜集各方面的資料,并將可以支配的全部費用購置參考書籍。自從產生這一念想并著手投入這項工作開始,到留學期滿為止的六七個月間,是我一生中最為專心致志持續進行學術研究的時期,也是匯報書寫得不夠詳盡,而遭到文部省批評的時期。
當時,我盡自己的全部精力閱讀所購之書,在認真閱讀中詳加批注,重要的內容則仔細筆記摘錄。開始時的感覺是茫然不著邊際,似乎有所領悟之時已是五六個月之后了。我原本不是大學教授,所以沒有認識到將此用作講稿資料的必要性,也就沒有急于將其整理成書。當時我的預想是回國后再用十年進行這項研究,待充分完善后再將成果公之于世。
在英國留學期間,我用蠅頭小楷手書的筆記本已有五六寸之厚,回國時這些筆記本是我唯一的財產。回國不久,我被委托擔任東京大學的英國文學講師。我并非以此目的留洋,也并非以此目的回國。我自覺得并不具備在大學教授英國文學的學力,我的目標是繼續進行研究,完成《文學論》的寫作,不愿因為授課而妨礙自己實現夙愿,因而意欲推辭。但由于我在留學期間曾在書信中向友人(大塚保治氏)流露出想到東京工作的意愿,在我回國之前友人已將此事安排妥當。我只好不顧自己才疏學淺而任教職。
開課前,我曾為選擇授課內容而煞費苦心,我認為對今天研究文學的學生來說,把我的《文學論》講給他們聽,是很有意思的,也是一個不錯的機會。我從前在鄉下當教師,從那里踏上留學之路,再從海外回到東京,對當時我國文壇的主流動態幾乎一無所知。然而,能將自己辛勤研究的成果呈現于接受高等教育、并會左右未來文學走向的青年學子面前,在我是不勝榮幸的。故而決定以此作為授課內容,并期待學生的批評指正。
遺憾的是,我的《文學論》原本是計劃用十年時間完成的大課題,重點是從社會心理學切入,從根本上論述文學的活動力,但還不具備向學生講授的體系規模。不僅如此,感覺作為文學課的講義,又有些側重于理論,偏離了純文學的領域。這樣我就面臨兩種選擇:一是將已經搜集尚未來得及整理的材料,加以具體的、某種程度的組織框架;二是將略已成系統的理論論述,盡可能聯系純文學作品加以講解。
在身心健康及可用時間皆不許可的條件下,我認為兩者兼顧絕無可能。然而計劃如何加以實現呢?書中的內容本身將回答這個問題。授課時間是每星期三個小時,從明治三十六年九月至明治三十八年六月,前后持續兩個學年。當時的授課,似乎沒有像我所預期的那樣吸引學生。
我原計劃第三學年繼續教授這門課程,但受種種事情妨礙未能實現。本打算將講述中發現的不足之處加以重寫,竟也未能實現。此后將此書稿棄之箱底約有兩年,此次應書肆之邀,公之于世。
應允出版之后,為身邊瑣事所困,連親自謄清舊稿的時間都沒有。不得已,委托友人中川芳太郎氏代為編輯目錄、區分章節以及其他的整理工作。中川具有廣博的學識和篤實的品質,也曾聽過本書部分內容的講述,是處理此事的最佳人選。我非常感激他的幫助,只要此書還存在于世上,他的名字就不會被忘記。如果沒有他的真誠幫助,這本書的出版就不可能如此順利。有朝一日,中川若成名于文壇,這本書或許會因他的名字而加深在世人中的印象。
如上所述,此書是我辛勤研究、精心結撰的成果。但因十年的寫作計劃縮短為兩年(說是兩年,除去出版前修訂所花費的時間,實際上僅僅用了兩個夏天),又未能像喜歡純文學的學生所期待的那樣調整原來的結構,至今仍不免是個未定稿或未成品。然而學界事務繁忙,我本人又比別人更忙。本應在彌補不足、糾正差錯、擴充內容之后再付梓出版,但是我的生存狀況若不徹底改變,即使窮盡一生的歲月也難以看到此書問世,這就是我之所以將這個未定稿交付出版的緣由。
將未定稿出版,并非為了用于現在學生的授課,也不是要讓人知道文學為何物,而是希望本書的讀者在掩卷之余,能夠思考一些問題、提出一些疑問。若有人能在本書所提問題的基礎上,再進一步、進兩步,探得文學徑路,我寫這本書的目的也就達到了。學問的殿堂的建造絕非一朝之事,也絕非一人之事,我愿為此奉獻微薄之力,盡一份義務。
在倫敦居住、生活的兩年是極為不愉快的兩年。我在英國紳士之間,猶如一匹與狼群為伍的尨犬,終日郁郁寡歡。據說倫敦人口有五百多萬,自己當時的狀態猶如摻和進五百萬滴油珠中的一滴水,勉勉強強茍且維系著朝不保夕的生命。假若一滴墨汁掉落在洗得十分干凈的白襯衫上面,襯衫主人的心情定然不會愉快。我就如同那滴招人厭煩的墨汁,猶如乞丐一般徘徊在倫敦的西斯敏斯特大街上,兩年間吞吐了這個大都會幾千立方尺人工造成的充滿煤煙污染的渾濁空氣,為此而感到深深愧欠于英國的紳士們。我在此敬告一向被自己視為紳士模范的英國人:我并非是懷著個人的好奇心進入倫敦的,而是受到比個人意志更大意志的支配,不得不在你們面包的恩澤之下度過那段歲月。兩年后留學期滿回國,我的心情猶如春天到來、大雁北歸一般。遺憾的是,不僅客居留學期間我沒能做到以你們為楷模,萬事順應你們之意,而且時至今日作為“東洋的豎子”仍然未能成為你們所期望的那種模范人物。然而,我是奉官命前往的,并非是自己要求前去的。若依我自己的主觀意志而言,我當終生一步也不踏上英國的土地。因此,承蒙爾等關照的我,絕不會期許再次得到爾等的關照了。我對不能再有感謝爾等厚意的機會,而甚感遺憾。
回國已逾三年,這又是不愉快的三年歲月。然而,我是日本的臣民,不能以不愉快為由而離去。擁有日本臣民的榮耀和權利的我,生存在五千萬人之中,至少有著能夠支配五千萬分之一的榮耀和權利。當這份榮耀和權利被消減到五千萬分之一以下時,我也無法否定自己的存在,也不能采取離開本國的行動,只能盡自己的全力努力使其恢復至五千萬分之一。這并非我的意志,這是我意志之上的意志。我意志之上的意志令我的意志無可奈何。我意志之上的意志命令我,為支持作為日本臣民的榮耀和權利,必須避免一切不愉快。
將著作者的心情毫不掩飾地寫在學術著作的自序中,似乎有欠妥當。然而,若想一想這本學術著作是在何等不愉快中萌芽,在何等不愉快中成形,又在何等不愉快之中講授,最后又是在何等不愉快之中出版的,那么,即便與其他學者的著作相比,拙作也許不足為重,但對我個人而言,能夠完成這樣的工作已經深感滿足,讀者多少也會感到理解同情了。
英國人把我視為神經衰弱。當時有位日本人曾給國內寫信,聲言我已發瘋。賢士所言,當無虛假。余不敏,未能對這些人等表達謝意,深感遺憾。
回國后,我依然被說成是神經衰弱兼狂人,似乎連一些親屬也都認同了上述說法。既然連親屬都表示認同,我本人也自知沒有辯解的余地。正是因為神經衰弱與狂人,我寫出了《我是貓》,出版了《漾虛集》,《鶉籠》也得以面世。這么一想,我堅信我應該感謝這神經衰弱癥和我的癲狂。
只要我的生存狀況不發生變化,我的神經衰弱和癲狂將與生命永存。既然永遠存在,就有出版更多《我是貓》、更多《漾虛集》、更多《鶉籠》的希望。我祈求這神經衰弱與癲狂永遠伴隨我。
這神經衰弱和癲狂不容置疑地驅動我進入創作狀態,不知今后是否還會有擺弄《文學論》這種有閑文字的余裕。惟其如此,就應寫一篇文章作為我曾染指這類著作的一個紀念。即便此書沒什么價值,但對作者而言,畢竟是給印刷廠添了麻煩。
特記此書由來如上,是為序。
夏目金之助
明治三十九年十一月
附:中川芳太郎的整理說明
本書本來預定于去年年內出版,但由于種種原因,直到今年三月才得以問世,延遲的主要原因如下:
接到整理原稿的委托后,我因手頭另外的事情,所以不能投入全部時間。
原稿整理完畢后,我請先生校閱,需要修改的地方很多,以至最后一編是請先生全部重寫的,而此間先生忙于創作,在此稿上用精力,殊為難得。
在交付印刷的時候,不能將原稿全部一次交清,幾經催促無效,也造成了出版延遲。
本書各編內容,本來是作者大規模研究的一部分。先生曾多次接到書肆的請求,希望能夠容許出版,但不可能指望先生都寫完,于是,最初只對第一、第二編加以字句上的修改訂正。接下來,在整理時發現許多地方過于簡略,論旨未能貫徹,于是請先生添筆處漸多。到了第四編的最后兩章及第五編的全部,不得不請先生全部撰寫新稿,故而全書的前后兩部分比較起來,繁簡的程度有所不一。另,請先生修改的原稿及增補的部分,也因為先生身邊事情的變化,在章節上有明顯的精粗之差。在不甚精細的章節中,也不是沒有論述不暢的痕跡。全部整理結束后,我本想再返給先生,請他對簡略之處再加增改,但應該參考對照的前半部分已經排印出來,所以無論如何也做不到了。這就造成了各編許多地方文體不盡一致。
我不才淺學,未能恪盡職責,辜負、煩勞先生之處甚多,更造成了出版延遲,甚為遺憾。
中川芳太郎
明治四十年三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