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節 詞匯學原則
現代詞典應該盡可能采納現代詞匯學成果,其中應該急于吸收的主要的成果是:詞匯單位的同一性和離散性,詞匯的系統性,基本詞匯研究,詞價研究。運用諸如此類成果,就是詞典體現了詞匯學原則。
4.2.1 詞匯單位的同一性、離散性跟詞典的條目
詞匯單位,跟詞典的條目,大體是一致的,而不完全相等。詞典的主體條目,等同于詞匯單位。
所謂詞匯單位,是受制于詞的同一性和離散性(斯米爾尼茨基,1954,1952)。
4.2.1.1 同一性(identity),主要指在民族共同語的語言系統里,詞的五個“同一”;在語言子系統或言語中又有某種不脫離常體的變異,即變體。
(1) 詞的語音同一,指詞的語音常體及其變體都屬于同一個詞。變體指一個詞在方言、口語、書面語、古舊語或言語里,可能有多個變體,如聲、韻或調的不同,輕音、兒化的不同,等等。在詞典中,一般標注讀音常體,少數標注語音變體。
(2) 詞的形體同一,指詞形常體和變體都歸屬于同一個詞。詞典一般給出詞的書寫形式常體,一般不標出古今變體、繁簡變體等,常給出異寫變體,如“煩瑣/繁瑣,唯一/惟一,那么/那末”,等等。詞形變體,絕大多數是無值,屬于規范之列。如上述例子中的前一個是規范詞形,《現漢》把它們列為正條,把一個詞形作為副條,條目的后面只標示“同××”。如:
【唯一】 wéiyī [形]屬性詞。只有一個的;獨一無二的……也作惟一。
【惟一】同“唯一”。
(3) 詞的語義同一,指詞義常體和變體具有同一性。詞的常體語義(指一個單義詞或一個多義詞的一個義項)在語言系統里有一個同一的意義,而在言語或組合中可能一個或幾個語義變體。語義變體類別較多,如:1)數量變體。“我們”指“我”——“我們認為……”(這種變體常有兩種作用:一、表示謙虛,二、減少論斷的主觀性)。2)顯化變體,即在組合中突顯一個語義側面特征。例如“金子”變體:金子般的心——指純正而誠實;金子般的東西——指貴重;金子般的霞光——指金黃而光亮。德國學者里普加稱之為“孳生特征”。3)虛化變體,即在組合中一個語素變成羨余信息(redundancy),其意義變成零。例如“走馬上任”(“馬”義虛化),“我太明白”(“太”義虛化),“宇宙”(“宇”指上下四方,表示詞義;“宙”指古往今來,跟詞義無關,意義虛化)。語義變體,種類較多,不能盡列。詞典一般只在釋義中給出語義常體,舍棄語義變體。只有當語義常體上升到準義位(子義項,俄語詞典叫意味),才附在主義項之后。例如:
【領銜】在共同署名的文件上署名在最前,泛指排在第一位……(《現漢》6版)
“泛指……”是附屬子義項,《現漢》5版以前沒列入。還有的比喻義,還沒上升到子義項,《現漢》只有◇形后給出用例,提示這類語義變體。恕不舉例。
(4) 詞的語法形態同一,指詞的語法常體和變體屬于同一個詞。詞的語法意義多指其詞性、結構、詞法形態、組合特點、句法功能等。在歐洲語言里,詞典的條目只列出常體,條目之后偶爾給出特別值得注意的性、數、格、時、體、態等詞法變體形態。有些特殊的變體常附于詞典正文之后。漢語詞典在條目之后,對實詞一般只標注詞性,偶爾給出特殊的語法提示;對虛詞除了標注詞性,大多都給出組合或句法特點說明。例如:
【了】 liǎo [動]放在動詞、形容詞之后,跟“得、不”連用,表示可能或不可能:做得~……衣服干不~。(《現漢》6版)
【了】·le [助]①用在動詞或形容詞后面,表示動作或變化已經完成。
a) 用于實際已經發生的動作或變化:這個小組受到~表揚……。
b) 用于預期的或假設的動作:你先去,我下~班就去……(同上)。
(5) 詞的語用意義同一,指詞的語用意義常體和變體都屬于同一個詞。詞的語用意義在交際者和語境的制約下,產生了常體和變體。詞典多標示常體(本書用黑斜體表示),偶爾提示變體(本書用斜體表示)。例如:
【頂撞】用強硬的話反駁別人(多指對長輩或上級)。
【攻勢】向敵方進攻的行動或態勢……◇足球場上,客隊的~非常猛烈。
“頂撞”多用于對長輩或上級,這是語用意義的常體;如果用于對旅客、顧客等,就是語用意義的變體。這是受交際者制約。“攻勢”則是受語境制約,“攻勢”語用常體是用于軍事,變體用于體育,把一些軍事用語轉為體育用語,這是常見的,言語效應是突顯尚武精神。如果軍事用語經常用于體育,那么語用義就轉化為詞匯義。例如:
【進攻】①接近敵人并主動攻擊……②在斗爭或競賽中發動攻勢:快速~到對方籃下。
同一性像一個鏈條,使詞的常體及變體成為一個整體,使一個詞的不同意義成為整體。語言學把這一整體叫作詞位(sexeme),又叫型(type,其變體又叫例[token]),在詞典中按詞位或型列出的被解釋單位就叫詞條。一個個詞條,可以概括成“五定”:定音,定形,定義,定態(形態),定用。
4.2.1.2 離散性(discreteness,也譯作分離性),在這里指這一性能使詞這一單位分離為有明顯界限的成分,包括詞音、詞形、詞義、形態都有明確的界限。
(1) 詞音的離散性。詞音以及詞義判別較大的,離散性很明顯。詞音以及詞義判別較小的,也有明顯的界限,具有離散性,詞典里分為兩個詞條。“讀音不同就該算兩個詞”(呂叔湘,1987)。例如:
【公道】 ɡōnɡdào [名]公正的道理。(《現漢》6版)
【公道】 ɡōnɡ·dɑo [形]公平;合理。(同上)
【盡量】 jìnliànɡ [動]達到最大限度。(同上)
【盡量】 jǐnliànɡ [副]表示力求在一定范圍內達到最大限度。(同上)
(2) 詞形的離散性。詞形以及詞義判別較大的,離散性很明顯。詞形以及詞義差別較小的,也有明顯的界限,具有離散性,詞典里分為兩三個詞條。例如:
【鼓惑】 ɡǔhuò 鼓動使迷惑;鼓動誘惑。(《現漢》6版)
【蠱惑】 ɡǔhuò 毒害使迷惑。(同上)
【發奮】 fāfèn ①振作起來;奮發。②同“發憤”。(同上)
【發憤】 fāfèn 決心努力。也作“發奮”。(同上)
【奮發】 fènfā 精神振作,情緒高漲。(同上)
(3) 詞義的離散性,指詞內義項的分合以及由之產生的義項多少或粗細問題,也是屬于顆粒度(granularity)問題。總趨勢是,古粗今細。對一個詞形代表的所有意義,古人不分有無聯系,都分列在一個詞形之下。近現代漸漸分成有無聯系的兩類:有聯系的列在一個詞形之內,無聯系的分列在兩個以上的同形異詞之下。詞典條目分列兩個以上的條目,即[L1] [L2] [L3]等。在一條目中,如果有多個義項,總的傾向是:大詞典的義項多,中小詞典的義項少;普通語文詞典分得粗,學習詞典分得細;老舊詞典分得粗,新型詞典分得細。
義項隨著義位在演變,或消亡或發展。發展狀態的有三個層級:成熟的義項,半成熟的準義項(俄國人叫“意味”),剛露苗頭的帶趨向性的用法(俄國人叫“特用”)。三個層次,反映不同程度的離散性。
制約詞義離散性的主要因素,也就是義項劃分主要依據,有:①詞的語法意義,組合和功能特點;②詞的所指的差異;③動詞變化或行為的差異;④施動者的差異;⑤受動者的差異;⑥形容詞的性狀差異;⑦形容詞修飾限制對象的差異;⑧詞的組合功用及常見成分。
(4) 形態的離散性,指詞的詞性、構詞類型、性、數、格、時、體或態之間有明確的界限。每一個詞表現的形態及其變體,都有明確的界限。就詞性說,各詞之間、一詞之內的詞性都基本存明確界限。其間的模糊地帶在詞類活用及兼類。至晚在漢初,就知道“伐”有“長言”“短言”異讀,跟“伐人”“見伐”用法相關(《公羊莊公二八年傳》)。宋代有了《群經音辨》,清代段玉裁稱兼類現象之一為“體用同稱”。希臘學者發現言語中有詞類交叉變則。早期英語,尤其在莎士比亞及其以后的作品里常見名詞用做動詞、形容詞、副詞,形容詞用作副詞、名詞、動詞。
活用,是詞在言語中偶然改變詞性,承擔新功能。現代漢語詞類活用的詞占總詞數不到1%。由活用到兼類,是從偶然到非偶然,從非“常態”到“常態”,其數量界限應該是變性用例達到總用例的25%左右。從活用到兼類常發生在“動→名”,“名→動”,其次是“形→動”,分別占兼類總量的25%、21%、9%還多。
4.2.2 詞匯系統性跟詞典的條目
詞匯的系統性,指詞匯個體及其類別之間的有序關系:位置、層級、制約、依存、結構,形成整體系統。
這個體系在辭書中的體現共有11個子系統: (1)核心詞匯,(2)基本詞匯,(3)一般詞匯,(4)口語詞匯,(5)書面語詞匯,(6)方言詞匯,(7)術語,(8)新詞語,(9)舊詞語,(10)古詞語,(11)外來詞語。核心詞匯和基本詞匯都是常用詞。對常用詞,特別是核心詞給予詳細的釋義,對一般詞給予簡明釋義。外圍詞多用同義對釋,并分別標注〈口〉、〈書〉、〈方〉、“舊”、“古”等。
這樣,詞匯就劃分出三個層次,隨之釋義也就劃分出中心、一般、外圍三個梯度。
這是較大的詞匯系統、制約著詞典的條目系統。還有中小詞匯系統也制約著詞典條目系統。詞匯系統的劃分,不盡相同。但是至少有兩個中小類是共同的:時間,空間。時間里有:世紀、年代、年、季、月、日、時、分、秒等層,又有四季(春、夏、秋、冬),二十四個節氣(立春、雨水……),過去、現在、將來等等。空間里有:上、下,左、右,內、外,前、后,遠處、近處,天、地,八方(東、西、南、北、東南、西南、西北、東北)等等。一般詞典得按這些中小類詞匯系統把條目收錄齊全,就是講究平衡性。當然,學習型詞典可以打破這種平衡性。
從18世紀末洪堡特開始,至少有20多位名家研究過詞匯系統性,提出過許多系統性范疇。其精神要點是:系統論使人注重了整體,詞個體是屬于語言整體的。因此,對一個詞位(哪怕是外圍的、個別的)的正確理解和解釋,不能孤立地看詞位本身,必須考察詞位在詞匯系統中的位置、關系等,只有群體系統才能給個體以質的規定性。如果以《現漢》而論,用原型論觀點分析,可以得出三個梯次:以4000條核心詞和基本詞為中心形成常用詞匯,以30000多條一般詞為主體,以8個分支(4~11)30000多條詞語為外圍。把任何一個詞都看作這個整體中的一個細胞,這樣才能從定位到定性。
4.2.3 基本詞匯研究跟詞典的條目
基本詞匯,是核心詞和最常用詞之和。它先后得到三個學科的關注:18世紀末開始的歷史比較語言學,19世紀末開始的語言教學論,20世紀50年代語言結構論。兩個多世紀的研究成果主要有:(1)基本詞匯的性質有十幾個,最主要的它是語言的基礎;(2)基本詞匯的數量,歐洲主要語言中有2000個左右,漢語有3000多個;(3)基本詞匯至少包括11個小類的詞匯:a.自然物,b.身體部位,c.親屬,d.生活必需品,e.顏色,f.工具,g.主要變化行為,h.主要性狀,i.基本數目,j.必需的空間,k.必需的時間。這些成果反映到詞典中就是:它是一般詞典條目的中心成員,是釋義的重點;它是詞典的元語言,是用來解釋所有詞條的工具詞條;它是五類詞典收詞的主要對象:基礎詞典,如《英語基礎詞典》、《法語基礎詞典》、《德語基礎詞典》;學習詞典,如英、法各種初階學習詞典;教學詞典,如《俄語教學詞典》;常用詞詞典,如英、漢各種常用詞詞典;中小學生詞典。
4.2.4 詞價研究跟詞典釋義
20世紀初期,索緒爾提出“價值”:詞不僅有“外指義”,而且在語言系統中有“系統義”,即由關系位置決定的“系統值”。Lyons,J.(1995:80)徑直把它叫作“sense/內指義”(又譯“關系義”),跟“外指義”相對。這只從一方面給詞進行價值定位。后來發展到從多方面對詞進行價值定位。這種新理論叫“詞價”(法語valence lexicale/英語lexical value)。這是1971年加拿大學者Jean-Guy Savard(瓊-蓋伊薩瓦爾德)提出的對詞的4個評價(定義能力[定義其他詞]、包含能力[代替其同義詞]、組合能力[組合詞語]、擴展能力[含義項多少]),后經蘇向麗博士(2010)推演,得出10個評價標準,即10個價:認知價,結構價,語義價,兼通價,自由價,使用價(含詞頻和分布),釋義價(在釋義元語言中的頻次),豐度價(轉義的多少),聚合價(同、反、上義詞的多少),組合價(組詞、語、句的多少)。受其啟發,這里構建了以下8個詞價:頻率價、時域價、地域價、語域價、釋義價、豐度價、聚合價、組合價。一個詞典作者最好也是詞匯研究者。詞典作者應該用以上詞價考察一些典型詞群。例如“靚麗”這個典型詞位以及相關詞群,以便從多種價值給詞定位。

上表數據,頻率根據《現當代文學》《人民日報》語料庫統計;時域價根據《四庫全書》等光盤綜合出詞產生以來的年代數,10年賦值為1 ;地域價參照《漢語方言大詞典》確定,用于一個方言區的,賦值為1,通用的為10,新詞還未通用的賦值為8,文言詞不通用的賦值為5;語域價根據現代漢語語料庫整合,用于口、政、經、法、文、教、媒、軍、體、科技等一、二、五個語域的,賦值為1、2、5,通用的為10;釋義價根據《現漢》釋語中出現次數確定;豐度價根據《現漢》等詞典給出該詞義項數量確定,含一、二義項的,分別賦值為10、20;聚合價根據《同義詞林》等詞典整合最佳同義詞、反義詞數量(最佳,指同詞匯系統、同義、同語體、同音節等);組合價根據《現代漢語搭配詞典》和現代漢語語料庫統計,一個常見搭配賦值為1。時域價、地域價、語域價,也可以合稱為“分布價”。以上八種詞價的數量之和,就是該詞的綜合價,價序是綜合價的數量次序。從許多價值考察一個詞及其相關詞群,是比較科學、比較符合事實的價值定位。從價值定位可以看出:價值的中心是人類、“人們”,亦即語言哲學所說的“語言共同體”。各個價值都是以“人們”為中心的:頻率價,著眼于人們使用某詞的次數;時域價,著眼于人們造詞、用詞在時間段上的差異;地域價,著眼于人們用詞在地域上的差異;語域價,著眼于人們用詞在語言使用領域上的差異;釋義價,著眼于人們解釋詞語中使用某詞的頻次差異;豐度價,著眼于人們用某詞表示“所指”或包含義位的多寡;聚合價,是人們長期使用語言形成的聚合團,即某詞周圍相關詞群個體的數量;組合價,是人們長期使用語言形成的組合鏈,即某詞前后搭配詞語或義類的數量;綜合價,就是人們賦予詞的綜合價值。
由綜合價得出的價序,前一、二位的“美麗、漂亮”,雖然他們產生的早晚有很大差別,但是一直是口語和書面語通用的,有很強的生命力。第三、五位的“亮麗、靚麗”是新造詞、新用詞,因為它們新穎,必然時興相當長時間。第四位的“俊俏”是生命力很強的口語詞,在許多時空都常見。第六、七位的“昳麗、俏式”是文言詞、方言詞,在許多時空都見不到,其價序自然排在后面。
總之,要想全面地給一個詞語的價值定位,應該在客體、主體世界確定其外指義,在語言世界確定其內指義(系統坐標值),在主體世界確定人們對它的使用值(即詞價)。正如維特根斯坦在《邏輯哲學論》開頭部分特別強調的,世界是由事實組成的整體,而不是由事物組成的整體。客體世界、語言世界和主體世界的組成,都不是純客觀事物,而是人們所認識的事實、所作所為及其結果、所說的語言。
整體論認為,一個個詞語不僅僅屬于所在的句子,更重要的是屬于以人為中心的事實世界,特別是屬于以人為中心的某一語言整體。一個個詞語像一只只眼睛,在多樣多情的整個臉上笑著;離開這樣的臉,無所謂笑著的眼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