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京華智慧:對對兒與猜謎兒
- 李赫宇編著
- 3761字
- 2019-05-06 16:48:09
二 思維軌跡
1. “陰”與“陽”的辯證
對聯的基礎在于文字語句的對偶,所謂“楹聯者,對仗之文學也”。這種語言文字的平行對稱、互補互成,來源于中華民族關于“陰陽”的哲學思維與文化心理。
“陰”與“陽”是中國人思想中極早出現的一種觀念,原本指日光之相背,向日為陽,背日為陰。《易經》之中,以“——”表示陽,以“--”表示陰,所有卦象均由陰陽兩爻構成,蘊涵著“陰、陽”作為宇宙構成之本原及萬物變化之原因的思想。《易經》中隱含的陰陽二元的辯證思維,在《易傳》中更加具體地發展為“一陰一陽之謂道”“剛柔相推而生變化”“一闔一辟謂之變”“陰陽合德而剛柔有體,以體天地之撰,以通神明之德”等表述。
陰陽觀念不僅是一種抽象概念,而且廣泛浸潤到中國人對世間萬事萬物的認識和解釋中。陰陽之道也幾乎涵蓋了古代文化藝術的所有領域:從哲學本體到社會倫理,從詩歌到書畫,從音樂到舞蹈,從醫學到武學,虛實、剛柔、動靜、有無、奇正、形神、言意、情理、善惡、內外、寒溫、濃淡、濕枯,都遵循同樣的規律。陰陽觀念表現在民族心理上的重要特征之一,就是對以“兩”“對”的形式特征出現的事物的執著和迷戀。中國詩歌乃這一特征在文化藝術層面的集中反映,而對聯文化則可稱是其極致化的呈現。對聯分為一上一下,兩聯呼應對成,在單字單詞、語句結構、詞類詞性、音韻格律、內容旨向等諸多方面,都要求嚴謹協調的兩兩對仗。
全面完整的“陰陽”理念至少包含四層含義:陰陽相對,陰陽互補,陰陽相合,陰陽互轉。陰與陽既相反,又相成,這些理念是詩歌藝術的思想支撐,而對聯藝術更是在形式與內容上對這套理念的全面實踐。
紀曉嵐在《〈文心雕龍〉評》中說:“駢偶于文字為下格,然其體則千古不能廢”,一針見血地指明“對偶”雖是人人皆知的、最為基礎的藝術手法,但它所建立起來的寫作模式和深層理念卻是整個中國文化的根基。這正是由于對偶手法來自于《周易》所建構的陰陽對立互補、相依相生的理念,實為華夏民族文化思維的外化呈現。所以中國古典詩文理論中極度強調“物必有對”的觀念,特別重視對偶、對仗、反復等手法。例如《文心雕龍》中說:“造化賦形,支體必雙,神理為用,事不孤立。夫心生文辭,運裁百慮,高下相須,自然成對。”又說:“必使理圓事密,聯璧其章,迭用奇偶,節以雜佩,乃其貴耳。類此而思,理自見也。贊曰:體植必兩,辭動有配,左提右挈,精味兼載。炳爍聯華,鏡靜含態,玉潤雙流,如彼珩佩。”這些都是將天地自然的陰陽相生之理遷移到文學創作的領域。簡言之,就是所謂“編字不只,捶句皆雙,修短取均,奇偶相配”,無論措辭、組句還是篇章結構,往往都崇尚駢偶語句、成雙成對、中線對稱、平仄相間、音步參差。后文將會對此做進一步描述。
2. “一”與“二”的辯證
從對聯的構成形態,很容易發現,在表面上兩兩相對的對仗、對偶之“二”的背后,潛在著相依互成、渾然相合之“一”。對聯藝術乃是“一”與“二”的融合。對聯所使用的數量詞是“一副”,即分開是“二”,合成為“一”。兩聯一上一下,各自分列,但又交錯呼應,像虎符一般拼合形成完整相契的物體;又像一張紙的正反兩面,共存共生。一副對聯,無論缺少上句,還是缺少下句,哪怕短缺一字,都喪失了對聯的“形”,不能表達準確意義和完整內容,更不能產生精妙的藝術效果,甚至徹底不通、無法成文。“對聯”這一稱謂早已指明,成對的兩句呈現著若干對立的狀態,但又以某種方式內在地聯合在一起。
這種“一”與“二”的辯證可以用一個直觀的例子來闡明。一把剪刀是由兩爿交錯榫合而成的,缺少任何一爿都無法實現剪刀的功效。而剪刀剪紙,又必須是一張一合的兩個動作,才算是剪了一下,“剪”的實效,是通過不可分割的“張”與“合”的渾然動作來實現的。
在中國古代思想體系中,分析那些對立運動的事物時,常歸結為“此兩者,一而二,二而一也”這樣的表述。從詩文的駢偶到對聯文化,背后都是這種“一而二,二而一”的思維在發揮作用。但這種“一”與“二”的辯證關系在春聯中有著更特殊的體現,這是因為在春聯格式中,上、下聯和橫批同為春聯體系中必不可少的元素。例如:瑞雪迎新歲,祥云報豐年;橫批:萬象吉慶。又如:百年天地回元氣,一統山河際太平;橫批:國泰民安。對聯中“一”與“二”的辯證從文字意義層面轉化到了外在框架,就是以一個橫批來統合上下兩句的意旨。當然,春聯形態的產生有多層原因,從設施上看,大門有框有楣、廳堂有柱有梁,提供了物理載體;從節俗上看,春節需要更直接明確地表示吉祥喜慶意味的語句來示人悅己;但更重要的是從文化心理上看,上下兩聯結合橫批這種“二合一”的穩定結構,成為對“一而二,二而一”思維的最好注腳。春聯作為大眾最喜聞樂見的一類對聯,以文學和民俗的形式,深深植根于民間,完成著對中國文化思維的傳續。
3. “中線對稱”的觀念
陰與陽的互動,一與二的辯證,其中已經隱含了第三點重要規律,即“中線對稱”,而這一規律也仍然可以追溯到《周易》。“對稱”很好理解,陰陽相反相成,相互依存,孤陰不生,獨陽不長,有陽必有陰,有陰才有陽,二者如同《道德經》中說的“長短相形,高下相傾,音聲相和,前后相隨”。同時,“對稱”的潛臺詞是:必然有一條中線的存在,盡管這中線(或中點)可能是有形的也可能是無形的。
首先,《周易》的根基在于一陽一陰兩個爻符(―––),八卦正是由三個這樣的爻符組成的八種形式。八卦“二二相耦”(兩兩重疊),互相搭配又得六十四卦。六十四卦每卦中間都有一條隱性之線將上下平均分配,在上者稱上卦、外卦,在下者稱下卦、內卦。從下向上排列的六個陰陽爻符又有奇偶之分,初、三、五爻為奇數陽位,二、四、上爻為偶數陰位。上下、內外、奇偶、陰陽,便形成了既相對又呼應的“對仗”。
其次,《周易》卦象的規律在于“非覆即變”,它共有四對“變卦”和二十八對“覆卦”。我們先以“變卦”中的乾卦與坤卦()、坎卦與離卦(
)為例進行觀察,其中任何一對中的兩個卦象,若將其并列放置,便清晰顯示出它們的爻符形成了奇偶陰陽一一對比的相反之象;而其自身上下爻符又是對稱的,若從中畫一條分隔線,則上下兩卦爻符完全相同。我們再以“覆卦”中的屯卦與蒙卦(
)、師卦與比卦(
)為例進行觀察,若各自在其上下爻符中間畫一條分割線,那么這兩個卦象處于中間位置的第三、第四爻符是完全相同的,而除此之外的爻符則形成了一一對比的相反之象;這兩個卦象彼此之間又完全是相互倒置的關系。
這種奇偶參差交錯所確立的爻符組合式律、卦象編碼節奏,影響了詩歌及對聯的結構形態。無論五言詩或七言詩,大都遵循上句“二三”,下句“二三”,或上句“二二三”,下句“二二三”的斷句節奏。例如“滄海月明珠有淚,藍田日暖玉生煙”,便屬于上句“二二三”、下句“二二三”的節奏模式。
4. “象形取意”的觀念
《周易》構建了一個龐大而嚴密的符號象征體系,其中的元素具有強大的象征指涉功能。例如“——”象征陽、剛、奇等;“--”象征陰、柔、偶等。再如八卦,各有復雜的象征含義。僅以乾坤兩卦為例,自數千年前,古人便以乾卦代表自然之天、動物之馬、植物之果、家族之父、人體之首、性格之健、屬性之剛、方位之西北、五行之金、顏色之赤黃等;坤卦則代表自然之地、動物之牛、植物之花、家族之母、人體之腹、性格之順、屬性之柔、方位之西南、五行之土、顏色之黑白等。八卦依據物以群分、各從其類、同聲相應、同氣相求的若干原則,“其稱名也小,其取類也大”。《周易》的“陰陽”理念在戰國時期又逐步發展為陰陽、八卦、五行的統合體系,自然、社會、人事的一切活動都囊括于這一體系中。
《周易》這種“象形取意”的觀念,賦予了對偶藝術的廣闊內涵。例如對偶藝術的經典教科書《笠翁對韻》的開篇:“天對地,雨對風,大陸對長空。山花對海樹,赤日對蒼穹。雷隱隱,霧蒙蒙,日下對天中。風高秋月白,雨霽晚霞紅。”這些意象之所以能夠形成對偶,是依托于一種約定俗成的文化心理。因為不同事物都已被統攝在陰陽五行八卦的某一大類里,具有這一大類的屬性,而這些大類之間又存在著對立運動、相生相克等關系,所以從屬于不同大類的具體事物,也便具有了某種相對相生的聯系。乃至演變為任何一事一物,必有另一事一物可以并舉與之形成對應,最終萬事萬物都可以劃歸到廣義的一陰一陽的結構中,也就是都可以劃入兩兩相對互成的結構中,詞語和意象之間的對偶也便成立了。這種思維模式深刻植根于人們的心理認同中,從而為詩歌和對聯文化提供了豐富和系統的支撐。
《周易》的觀物取象、象形取意、立象見意這三項內容還深刻影響著中國詩歌美學的兩個重要理念——“賦比興”和“言象意”,兩者的共通之處在于描摹物象、立象見意,將事、情、理、道隱寓于、融合于詩人營構的畫面中。中國詩文創作體系也基本上是立足于“意象”美學,通過主體的觀物取象,使物象浸染主體的情思意志,從而境生象外。運用這些理念來進行詩歌和對聯創作,從古至今都占據著主流。
綜上所述,《周易》所闡釋的重要理念,孕育并推動了中國詩文的思維、形態與技法的發展,深刻影響了崇尚對偶的美學原則,也便因此促成了詩歌格律、對聯法則的最終確立。當然我們還是要強調,這些觀念最重要的影響力,乃是體現在民族性格和文化心理上:中國人喜歡雙,喜歡圓,喜歡整齊,喜歡平衡,乃至喜歡“湊個整”“取個中”。而對偶和對聯,不過是這種心理的藝術化和極致化的外現而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