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地球的轉型:在現代世界形成和解體中自然的作用
- (美)杰森·摩爾
- 5961字
- 2019-06-28 14:48:53
農業生態轉型的體系周期
每一個體系積累周期都以一個階段的物質擴張為特點,這之前有一個階段的金融化,當以前的霸權國家和商業組織被挑戰,最終被一個新的世界霸權和一群新的資本家取代,這些資本家通過引領組織革命而創新(Arrighi,1994)。
正如標志著每個新的體系周期開始的物質擴張階段都是由一種新的政治—軍事組織中心和經濟權力中心所創造,因此,物質擴張的條件一定根植于一種新的、地理范圍更廣的、技術上更先進的資本主義生態掠奪模式。在這些危機和重組交叉的階段,系統與環境的關系特別重要。在這些階段,
系統的內部結構(它內部的等同部分)一定與現存于系統和環境之間的關系一起變化。后者的關系是一個決定性的因素……因為社會和自然的等同部分的特點決定社會運動的基本過程。(Bukharin,1925,p.79)
正如在商業和制造業中,每個世界生態的根本重組都在系統的物質擴張階段帶來越來越多的回報(圖2)。

圖2:農業-生態轉型系統循環的總示意圖
戴安娜·C.M.吉爾迪亞繪圖
在這種背景下,增加的回報可以通過兩種主要的途徑獲取。生產通過最小化直接生產者的消費以便最大化可出售的剩余實現重組。這在現代早期歐洲的農民和美洲的奴隸那里經常是事實(Wallerstein,1972,pp.44)。
或者,生產可以以更典型的資本主義的方式重組——提高生產力,這是通過土地、勞力或資本的投入單位計算的,并通過各種技術和社會革新實現。自然,在任何歷史階段,我們都可以看到增加農業剩余的這兩種方式的結合。但是,事實似乎是,經過幾個世紀,第一種模式逐漸被第二種模式破壞。并且,事實可能是在資本主義發展階段從一個階段轉型到下一個階段時,隨著正常的市場活動的破壞,第一種戰略重新獲得了統治地位。在這樣的危機階段,通過市場方式達到的、更新的資本積累——只有當特殊的社會關系和世界—體系作為一個整體被國家權力的方式承認——才是可能的。認為這些是唯一的戰略是錯誤的,一個是非資本主義的,一個是資本主義的。不管這些戰略,每一次農業生產和攫取的重組,都達到這樣的程度以致可供出售的剩余增加,這是更新的資本積累的前提條件。例如,我們也許可以思考,現代早期種植園和種植園群的形成如何是物質擴張的必要條件,這些物質擴張體現在奴隸貿易增加、造船增加,以致最終所謂的工業革命的發展上(Blackburn,1997; Curtin,1990; Mintz,1986)。
因為每一次物質擴張都是在越來越激烈的內部競爭壓力下爆發,種植園主、農民和其他農業商品生產者(包括礦工)強化了對環境的掠奪,導致回報的減少。需要新的土地供應,需要新的人力供應開發新的土地。重新組織生產需要的大量資本——主要是通過建立新的生產點——是通過上升的霸權獲得的。例如,17世紀早期,荷蘭資本支持了西印度甘蔗種植園的發展(Edel,1969),使甘蔗生產中心從巴西轉移;另一個例子是,20世紀中期后,美國農業綜合企業傾向于轉型擴張的積極戰略,這是綠色革命背后關鍵的因素。一種新的、技術上和社會上越來越先進的農業企業,例如種植園或資本密集型的家庭農場,在這些處女地上變得可能——即這些土地幸免于,或相對來說免于,早先資本家的開發。因此,每一個新的農業—生態生產安排都構成每一個新的體系周期的不可或缺的支柱。
每次新的、系統范圍的物質擴張的早期階段,資本家們都發展出一種新的、更廣泛的農業—生態掠奪方式。這以一種最根本的方式在商業和制造業中確立了新一輪物質擴張的條件。在系統范圍的擴張過程中,隨著內部競爭的增加,資本家對自然的掠奪也增加了。過多的生態掠奪導致成本增加,假以時日,就要求世界生態的根本重組,更不要說作為整體的世界—經濟(就更加需要重組——譯者注)。每次重組不僅是組織的和是技術的,也是世界—經濟地理擴張的新階段,這伴隨著在資本主義長期占統治地位的地區的農業對價值規律的進一步屈服。并且,這些擴張階段也總是世界范圍的原始積累的環節,這并不是持續循環的。在新大陸,這種原始積累以邊疆擴張為特點(see J.W.Moore,1997b,2000b),而在非洲和亞洲,它表現出的是一種更加古老的形式,生產者階級(他們除了出賣自己的勞動力以外一無所有)和(殖民的和買辦的)資產階級的再生產。這兩個地區的原始資本積累的辯證關系對于新大陸資本主義的出現意義重大,這反過來,又把歐洲的軍事力量和商業組織發展到這樣的地步,即可以吞并世界財富最集中的亞洲(Frank,1998)。
每一次世界生態的連續重組都有雙重的目的:(a)農業—生態的重組增加了對生產方式的需求(奴隸、肥料、拖拉機、基因工程的農作物品種等等),這使得初級產品的生產比以過去更高效的方式增加,因此減少了商業和工資的成本,使得新階段的物質擴張成為可能;(b)通過原始積累的過程,每一次重組都導致了廣泛的去鄉村化,并創造了勞動力大軍,這最終降低了成本,為資本家提供了工業重組的新機會。這些新的、擴大的勞動力大軍反過來又被新的世界規模的農業組織更便宜地供養(進一步削減了資本的工資賬單)。然后,這一過程重新開始,每一次都帶來社會和生態的矛盾,并且這種矛盾越來越強尖銳,越來越有破壞性。
因此,每一次新的體系積累周期都標志著多個地理層面上生產的生態關系的世界轉型。筆者認為總共有八次這樣的轉型。這些轉型在跨不同世界—經濟區域中表現得各不相同——核心區域的發展不同于邊緣區和半邊緣區的發展,資本主義已經發展很久的地區的變化和沖突不同于那些最近才被卷入資本主義體系的地區。并且,不是每一個體系周期都伴隨著所有種類的根本轉型。首先,正如我們指出的,世界—經濟的勞動分工一直擴展,直到20世紀早期涵蓋了全球。其次,城鄉勞動分工在世界—經濟和國家的規模上重組。為了給核心區提供農業和其他初級產品,全球大部分地區被重組。結果專業化和單一種植的趨勢隨著時間的推移進一步加強。第三,農業生產單位改變。例如,19世紀晚期邊緣區的種植園讓位于合作種植園(Beckford,1972; J.W. Moore,1999)。第四,勞動組織的主要形式和勞動過程改變。第五,鄉村固定的環境轉型,特別是灌溉工程、鐵路的建設,等等。第六,農場投入的種類有改變。第七,對基因儲備的全球組織和控制轉型,更多的權力掌握在核心國家和資本之手。最后,每一次農業—生態轉型的體系周期都是由廣泛的自下而上的農村的抵制促成。
筆者認為有五次農業—生態轉型的體系周期。
14世紀50年代到16世紀80年代。這次轉型是從封建主義轉型到資本主義,鄉村和城市不穩定的上升勢頭導致歐洲國家和領主把注意力轉向世界市場和地理擴張。1535年至1680年,歐洲的控制區域“從大約300萬平方公里擴大到700萬平方公里”(Chaunu,1959,p.148,as cited in Wallerstein,1974,p.68)。在西北部歐洲的核心區,隨著自給自足的生產者被資產階級農民取代,這里也開始采用更先進的生產技術,例如三圃輪作制和可轉化的畜牧業(R.Brenner,1985a; Slicher van Bath,1963)。在東歐和美洲這兩個新邊緣區(包括大西洋諸島),新的農業企業出現:東歐的領主,采用再版的農奴制;美洲的種植園主,采用非洲的奴隸制(Kay,1975; Malowist,1959; Wallerstein,1974)。在這兩個企業中,單一化的專業種植是基礎。在美洲,歐洲的入侵不僅帶來了如世界末日般的傳染病,而且也帶來了動植物的哥倫布交換(Crosby,1972,1986)。
16世紀90年代到18世紀50年代。新的農業—生態重建始于16世紀末。世界—經濟擴展到包括美洲和西印度的許多重要部分;雖然與以前和以后的體系周期相比,這一階段是鞏固階段(Arrighi,1994)。17世紀的前半葉,農業不穩定的情況進一步加劇,這一時期也是一個政治動蕩的時代,包括荷蘭和英國的革命,法國的投石黨運動以及加泰羅尼亞的起義(Mousnier,1970; Wallerstein,1980)。也許,這一時期最重要的農業—生態發展是種植園群的發展,以及其延伸到西印度和英國在北美的南部殖民地。隨著種植園體系的繁榮,非洲的奴隸貿易成為資本積累的主要途徑(Blackburn,1997; Curtin,1990; Williams,1944)。也是在美洲,隨著1563年萬卡韋利卡水銀礦藏的被發現,“采礦業對環境的影響劇增”(Dore,1991,p.15)。波托西的礦業中心成為歐洲世界經濟的最大城市,到16世紀末時人口增加到350000人。在東南亞,荷蘭不僅控制了香料貿易,而且控制了香料生產,使其他有競爭性的生產中心荒廢,并獲得對其他中心的霸權(Fuber,1976)。
18世紀60年代到19世紀70年代。從18世紀中期起,一輪新的資本主義農業轉型橫掃中心區,世界經濟又一次急速擴張,帶來了新的邊緣區的農業生活的主要轉型。1815—1878年,歐洲直接殖民控制的地區從全球的55%增加到67%(Fieldhouse,1966,p.178)。這一階段的前期,從18世紀60年代到19世紀初,以西方所謂的世界革命為特征,這包括整個世界經濟擴張期的各種農業革命:法國的、海地的和美國的革命;圖帕克·阿馬魯(Tupac Amaru)在秘魯的起義;普加喬夫在俄羅斯的起義和其他地方的小規模運動(J. W. Moore,1997c; Palmer,1954; Silver & Slater,1999; Wallerstein,1989,pp.193—256)。在英格蘭,圈地運動在18世紀60年代達到高潮;在法國,革命前所謂的貴族的抵制事實上是資產階級反抗強加于鄉村的資產階級邏輯;在美國,南部種植園主和北方商業資產階級在美國革命中的勝利導致了資產階級的農業轉型,這最終在各地消滅了自給自足的農業,邊疆區除外(Braudel,1979/1982,pp.293—296; Mantoux,1961; J. W. Moore,1997b; Post,1995; Wallersterin,1989,pp.41—42,e.g. chapter 1 passim)。在新的邊緣區,我們看到了同樣的情景。在印度,始于18世紀60年代,英國統治者強加“一種前所未有的高稅收到農業生產者身上”(Arrighi et al.,1999,pp.111—113)。對直接生產者的擠榨“導致了對土地和其他自然資源的超級掠奪,這甚至有一種破壞自然生產的傾向”(Bagchi,1982,p.84)。最后,廣大的半邊緣區也被卷入——俄羅斯和美國、澳大利亞、加拿大的白人殖民地以及其他地區被卷進世界市場,成為主要農產品的出口地。在19世紀中期(1840年至1870年)英國霸權巔峰的時候,世界耕地增加了50%,世界農業貿易增加了450%(Hobsbwm,1975,p.196; Ponting,1991,p.224)。由于人工環境的發展,這一切變得可能:運輸基礎設施極大增加,主要是鐵路和汽船。到這個時代末,農業資本主義的商業化邁出了第一步,特別是在美國和西印度(Post,1995; Tomich,1991,1994)。隨著英國19世紀30年代在其殖民地上解放奴隸,奴隸制的第一階段逐漸結束,但奴隸制的第二階段在英國的對手控制的一些地區——西屬古巴、葡屬巴西和美國南部開始(Tomich,1988)。最后,不列顛不僅成為商業的和金融的票據交換所和世界工廠,而且成為植物帝國主義的全球組織中心(Broswimmer,1991)。事實上,英國殖民戰爭的一個決定性的方面就是吞并世界的基因儲備。例如,鴉片戰爭不僅只是關于鴉片,也是關于打破中國對茶葉貿易的壟斷。1848年,羅伯特·福瓊(Robert Fortung)把2000顆茶樹和17000顆種子從中國轉移到印度。到19世紀末,英國人開始喝在印度而不是中國種植的茶葉(Juma,1989,p.49)。
19世紀80年代到20世紀40年代。這個時代從19世紀晚期延伸到第二次世界大戰,見證了農業的產業化發展到一個史無前例的程度。英國霸權所帶來的巨大的地理擴張被英國霸權在19世紀后半期(1873年至1896年)的大蕭條鞏固而不是減緩。歐洲對全球的控制在1878年至1914年從67%擴大到84.4%(Fieldhouse,1996,p.178)。又一次,農業不穩定的規模和范圍都急劇擴大,導致了墨西哥和俄國的社會革命,以及新邊緣區強有力的反殖民地運動,特別是在非洲和亞洲(J. W. Moore,1999)。
與英國霸權時代形成鮮明對比,這一階段的特點不僅是受保護的民族經濟的形成——這是英國衰落的一個主要因素,而且在核心區民族農業也開始形成(Friedmann & McMichael,1989)。美國起了領導作用,組織了具有活力的地區之間的勞動分工,在這一過程中農場越來越專業化,越來越依賴于重型資本的投入,例如收割機和打谷機。因為專業化,農民消費了更大量的生產者的商品,因為時間越來越稀少,農民逐漸地消費更多消費者的商品(Feiedmann,1978)。這種專業化的前提條件是始于前兩個時代的原始積累的過程。核心區的家庭農場不再是只出售自己剩余產品的自給自足的生產,他們是商品生產者,他們除了出售謀生別無選擇(J. W. Moore & Gildea,in press; Post,1995)。在邊緣區,自給自足的生產者以不同的方式被卷入商品生產——有時成為(以糧代租的)佃農,有時成為鄉村無產階級,或者有時(但是很少)成為小商品生產者。到20世紀早期,邊緣區的這些轉型不僅帶來了越來越深的社會沖突,醞釀著農民起義,而且也醞釀著生態危機(Wolf,1969)。也許邊緣區最重要的農業企業結構是從邊緣區的農場轉型到合作種植,這主要是在美洲。這之所以成為可能部分原因是亞洲的原始積累過程,釋放了大量的生產者,并成為美洲的合同工(Nothrup,1995)。這種向核心區的移動不僅限于亞洲人,遍及歐洲的農業轉型創造了巨大的剩余人口,其中的許多人移居到北美。最后,世界生態的重組第一次涉及鄉村人工環境的大規模重組。這在控制水方面的投入以及鐵路建設方面特別明顯,特別是在美洲西部,印度及埃及(see J. W. Moore,1999)。
20世紀50年代至今。也許二戰以后開始的農業—生態轉型時代即將結束是事實,但現在下結論還過早。隨著地理擴張的終止,資本從擴大的戰略轉型到強化戰略。這就是所謂的綠色革命。但是,這種努力在以前時代的社會沖突里面臨著艱難的障礙,產生了強大的農民運動和一系列劃時代的農民戰爭,包括中國、古巴、阿爾及利亞、越南和其他國家(Wolf,1969)。因此,綠色革命只是現在才開始達到其完全成熟期。這次革命是世界規模的原始積累的最新階段(也許是最后階段);這次革命更加激烈,因為沒有邊疆了。綠色革命的核心區主要生產各種高產的種子。事實上,對基因工程種子的生產和控制只是美國和它的跨國農業綜合企業大戰略的一部分。這個戰略的目標是“把整個農業投入的一切商品化:肥料、殺蟲劑、灌溉工程、拖拉機”等等(Pelizzon & Casparis,1996,p.129; George,1977)。結果是極端不公平的“與殖民主義相關的全球范圍的勞動分工”(McMichael,1998,p.100)的強化。1940年,歐洲畝產價值是中國和印度的40倍,到1990年是70倍(Dore,1992,p.73)。核心區與邊緣區類似,雖然后者的力量更大,20世紀70年代發展起來的出口農業“癱瘓了家庭農場。”特別是在邊緣區,農業地區被轉換成“農業—出口‘平臺’”,并以這些為特點:
地區生產服從跨國公司組織的全球生產和消費關系……在這些條件下,農業越來越不是社會和國家基礎的結構,在全球資源戰略中的比例越來越少……進而,把地區合并到全球,生產和消費關系的戰略極大地降低了國家農場部門的結構基礎,包括南方和北方。(McMichael,1998,p.102,p.104)
綠色革命的邏輯越來越產生嚴重的生態和社會沖突。例如,1995年,美國農民花費400億購買殺蟲劑,“來挽救大約160億的谷物”。重要的是,綠色革命破壞了這些谷物的免疫系統(Altieri,1998,p. 64; Perfecto,1992)。社會上來講,綠色革命直接的和間接的影響——通過鄉村的原始積累和第三世界大城市的成長——非常快地導致了核心區和邊緣區許多嚴重的社會問題。到20世紀90年代,每年大約7500萬人口從邊緣區轉移到核心區(Barnet & Cavanagh,1994,p.296)。在邊緣區,大城市的增長帶來了嚴重的城市混亂,這是綠色革命背后越來越有趣的主要問題(Pelizzon & Casparis,1996,p.129)。對資本來說同樣是一個嚴重的威脅,但對生態健康來說更有利的是新農業的出現,特別是在拉丁美洲,這是在戰后新的農業階級關系的基礎上發展而來的(Petras,1997)。