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地球的轉型:在現代世界形成和解體中自然的作用
- (美)杰森·摩爾
- 8159字
- 2019-06-28 14:48:53
從馬克思到沃勒斯坦:農業、自然和現代世界—體系的出現
馬克思提出了新陳代謝的概念,沃勒斯坦提出了一個歷史—地理的結構,可以涵蓋作為世界—體系過程中的資本主義出現和資本主義生態。類似于新陳代謝斷裂的概念,世界—體系的概念也出現在馬克思的文集里,只不過馬克思從未系統地或明確地論述過。對沃勒斯坦而言,資本主義出現的故事是在泛歐洲的世界—經濟和其向美洲的擴張過程中農業和農業階級關系的重組。《現代世界體系》第一卷(Wallerstein,1974)經常被批評為循環論,但仔細閱讀會發現有很大的不同,事實上很接近馬克思不偏不倚的分析市場、自然和生產的辯證關系的方法。
從這個視角來看,《現代世界體系》第一卷仔細研究了世界市場結構如何形成,以及如何被地方的階級沖突模式及與其相關的農業生產模式塑造,農業生產模式進行了深刻的轉型,因為已經到了封建體系增長的極限。
沃勒斯坦(1974,p.35)認為封建主義的危機是“社會—自然”矛盾共同的結果。這里基本的思想是社會組織的封建體系在遇到不能逾越的界限之前只能前進到此。基于對剩余價值政治抽取之上的體系(指封建主義——譯者注)對增加產量不能提供什么刺激,特別是其限制了對農業改進的投資。所以經濟擴張以地理擴張為條件。只要人口持續增長,領主的收入就會增加。這意味著在其他條件相同的情況下,土地耕種的數量也增加。這正是11世紀至14世紀的實情。到1300年,(封建主義)似乎已經達到了擴張的極限,主要有兩個原因:(a)在歐洲的核心地區,農業的封建組織已經開始耗盡它的土地和勞動力,(b)聚居地的擴張把越來越多的人口帶到這個體系地理邊緣產量越來越少的土地上。歐洲農民農業(peasant agriculture)存在的空間本來就小,加上核心區的人口過多,剝削過度,邊緣地的過度擴張,造成社會組織的封建體系越來越容易受到艾瑞克·瓊斯(Eric Jones,1987)所說的災難沖擊的破壞。隨著沖擊的持續,14世紀的寒冷不是特別嚴重(與中世紀相比——譯者注)。但是經過前幾個世紀的耕作的強化,定居地向貧瘠土地的擴張,使得中世紀的農業越來越依賴適宜的天氣。變化的氣候以及疾病的傳播(我們即將看到的),都是封建主義“積累的傷痛”,因此把封建主義體系推向了斷裂點(Wallerstein,1974,pp.34—35)。
封建主義危機的決定時刻是1348年的黑死病的到來。這場瘟疫的毀滅性影響可以從“社會組織的封建體系中涉及的資源緊張的長期因素”中找到(Wallerstein,1974,p.35)。首先,接下來的危機是領主收入下降的原因之一,領主收入下降主要是由于人口減少和隨之而來的農民討價還價余地的增加。領主的危機立即導致了歐洲政治機構的危機,特別是國家和教會。這也是基于城市—國家的資本家的危急時刻,他們面臨貿易和制造業利潤的衰落。這些多重危機對封建主義危機起了重要作用,正如我們所知的,導致了向資本主義過渡,而不是向另一個分支體系的過渡。
沃勒斯坦對轉型的分析強調了階級結構和土地—勞動比例的關系。在這方面,布羅代爾的(1979/1981)影響特別大(e.g.,p.62)。在人口密度和城市化相對較高的地區,如西歐,農民的權利相應擴大,主要的農業生產組織從莊園生產向中等規模的農場轉型,有利于約曼農和集約耕作的興起。在人口密度和城市化程度相對較低的地方,如東歐和美洲,粗放農業以強制的商品性農作物勞動(coerced cash-crop labor)(《現代世界體系》第一卷漢譯本,第102頁譯為“強制的商品性農作物勞動”,沃勒斯坦認為這“是一種農業控制制度,在這種制度下,國家實施某種法律程序要求農民至少有部分時間在為向世界市場出售某種農產品的大領地上勞動。正常情況下,這種領地為個人“所占有”,通常由國家授予,但不一定是世襲財產。國家本身也可能是這種領地的直接所有者,但在這種情況下,存在著一種改變勞動控制手法的傾向。使用這么一種定義,是因為在16世紀歐洲的世界經濟體的邊緣地區,這種勞動控制形式成了占支配地位的形式”——譯者注)為基礎興起。不同主要是由于“有效抵制”的可能性不同,這又是由于人口密度不同,土地的相對可能性提供的商業機會不同而導致的:“如果有大量的土地,人們還可以在生產方式低效的情況下勉強度日。人們可以從事粗放農業。人們可以使用奴隸或強制經濟作物勞動者(農奴)。”(Wallerstein,1974,pp.100—101,p.104,p.112)
沃勒斯坦的新觀點意在超越道布的(Dobb's,1963,pp.50—70)觀點,這一觀點被羅伯特·布倫納(1977; 1985a; 1985b)和安德森(1974)重申:即在東西歐有大量的獨立運動。西歐農業的集約化、東歐和美洲粗放的經濟作物農業的擴展是互補的過程。在新的邊緣區,勞動控制強迫模式的擴展——特別是大西洋地區的奴隸制和東歐農奴制的再版——是可能的,大意是說,更大的世界谷物市場在14、15世紀出現了。但是這個更大的市場只是在新出現的核心區,例如弗蘭德斯,工業化和農業革新的基礎上才能發展,這些地區可以集中于附加值高的農業(畜牧業、園藝業,等等)——更不要說工業,但是他們只有獲得穩定的谷物供應,才可以把這種能力資本化。并且,工業擴張需要馬力,這意味著可耕地需要轉化為牧場,這又意味著工人不得不依賴進口谷物生存,主要是從波羅的海地區。核心區對谷物需要的增加,反過來抬高了價格和利潤,所以鎖定了波羅的海邊緣區為勞動力分工加劇的地區(Wallerstein,1974,pp.75—76)?!耙虼耍r業革新的過程便利而不是阻止了擴張的必要性?!保╓allerstein,1974,pp.42—43)。
地理擴張不僅是必要的而且也是實際的,因為內部擴張的可能性有限。但是內部擴張不是被人口限制,而是被社會結構限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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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歐洲)還有容納人口甚至正在增加人口的余地。這正是導致擴張的部分原因。空地是農民與貴族力量對比的一個因素,因而也是封建制度危機中莊園主收入下降的一個因素……貴族(和資產階級)所需要并想得到的是更馴服的勞動力。人口多少并不是問題所在。是社會關系支配了上層與下層階級的相互作用……歐洲需要一個更廣闊的土地基礎來支持其經濟的擴張,這樣的土地基礎可以補償封建莊園收入的急劇下降,可以縮短封建制度危機所暗含的、處于萌芽狀態而且可能極其猛烈的階級斗爭。(Wallerstein,1974,pp.48—51)
跨大西洋的擴張是阻礙最少的道路,當時重疊的危機現實把所有不一致的利益集團都結合在一起。我們也許會問,為何歐洲12、13世紀的擴張與漫長的16世紀的擴張如此不同。答案是第一階段利益的結構融合傾向于內部擴張而不是外部擴張。在封建主義危機之前,領土國家、封建主和城市—國家的資本家支持以土地為基礎的擴張,而不是海外擴張。領土國家努力鞏固國家的統治。領主普遍從人口增長、耕作擴張、適當的農產品市場增長以及東方的奢侈品流入中獲利。城市—國家的資本家也從增加的農產品剩余中獲利——農產品剩余不僅滿足了貴族對高價值奢侈品的消費,而且使得城市進一步擴大,城鄉勞動分工的適度擴大成為可能。他們也從十字軍東征中獲利,既是戰爭材料的供給者,也是從歐洲擴張中興起的新貿易關系的中間人。
但是,隨著封建主義危機,國家、領主和城市—國家的利益結合起來,傾向于向外的而非向內的擴張。
使西歐免于毀滅和停滯的唯一出路是擴大可供分享的經濟利益。這條出路,在當時的技術條件下,是要求擴張土地面積和可供剝削的人口基數。(Wallerstein,1974,p.24)
沃勒斯坦證明資本主義世界—經濟的創造是一種合力的結果,在這一過程中三個主要利益群體都傾向于海外擴張。領土國家在11—14世紀取得了很大的發展——由于十字軍導致的內部擴張和政治—軍事統一而增加的歲入,現在卻由于經濟的收縮度日艱難,這種情況其實在黑死病之前已經發生。“1250年以后當大倒退的潮流到來以后,這些較強大的國家開始變為一個個象征性的符號?!保╓allerstein,1992,p.604)較大的國家可以征服較小的國家,但由于先進的軍事技術的廣泛傳播,大量獲得需要發動戰爭的資本也不難,從14世紀開始,獲利的戰爭持續地遭遇失敗。英國不能征服法國,法國不能征服意大利,卡斯提爾不能征服葡萄牙(事實上,它幾乎不能在伊比利亞半島內部維持自己搖搖欲墜的國家)或英格蘭,也許更重要的是哈布斯堡不能征服歐洲。并且,日益上升的戰爭費用意味著更多的借貸,這最終加強了城市—國家的資本,相對于領土國家而言。事實上,“14、15世紀的許多戰爭阻止了,或者說延緩了國家建立的過程”(Strayer,1970,p. 59,as cited in Wallerstein,1992,p.604)。
領主在黑死病之初已經面臨深刻的危機。土地—勞動力比例的重新調整影響了社會力量平衡中幾個關鍵性的變化,特別是在西歐。首先,始于13世紀后期的鄉村經濟衰退,導致了自下而上的挑戰日增。農民反抗更加經常,并且他們的反抗也從鄉村擴展到更大的區域(Wallerstein,1974,p.24; see also Hilton,1973)。第二,一旦人口下降開始(最初速度比較慢,隨著黑死病的到來更加迅速),收入下降。第三,人口的下降導致領主之間對勞動力的爭奪。
因為大面積的土地拋荒和村莊被遺棄,內部擴張幾乎不可能。并且,無論內部擴張是哪種擴張,都是牧場的擴大而不是耕地的擴大,這種擴張都影響了人口的恢復(Wallstein,1974,p.22,pp.35—36)。與農業相比,牧羊業不僅需要更少的人手,它也抑制了領主向世界市場的擴張,結果,領主們傾向于支持有利于內部市場的擴張手段。結果不僅是歐洲的“部分‘去中心化’,發展畜牧業”(Helleiner,1967,pp. 68—69,as cited in Wallerstein,1974,p.36,note 78),而且世界范圍的勞動分工開始擴展,這是進一步擴張的傾向。絕不是巧合,卡斯提爾,兩個最大的歐洲牧羊區之一,不僅導致了對新大陸的征服,而且幾乎在他們到達新大陸的伊始就發展了牧羊業?!鞍l生在美洲中部的羊吃人運動與英格蘭的情形一樣”(Wallerstein,1974,p.188; see also Melville,1993)。此外,不僅人被羊吃掉,而且也被其他歐洲人引進的牲畜吃掉。歐洲牲畜的另一個主要的犧牲品是印第安的耕作方法和周圍的土地,這是16世紀印第安人口銳減的主要原因(Wallerstein,1974,pp. 89—90)。
同時,由于領主權力的危機和黑死病后相對高的城市化的持續,西歐的農民可以“比以往更有力地維持他們的利益”(Mukhia,1981,p.238,as quoted in Wallerstein,1992,p.602),擠壓領主,領主反過來擠壓國家,國家在制定政策的時候不得不考慮農民的利益。西歐領主的機會被領土國家的形成限制,也被擴大。通過固定稅收的貶值,從農民那里抽取剩余,國家貶值的金融政策和越來越有效的稅收體系破壞了鄉村的封建秩序。但是,由于國家有各種議會,并出售各種國家官職,新的機會向領主敞開,他們可以通過國家保護他們的利益。這樣,最終,領主們只要領土國家繁榮,就能增加收入,在封建主義危機的時候,這種繁榮意味著內部擴張優先于外部擴張。最終,一項不易的妥協達成,有助于領土國家的權力和擴張。
最終,我們看到城市—國家資本主義的興起。沃勒斯坦認為封建主義危機有利于農民階級的結構和國家的形成,不贊同一直占統治地位的觀點——(認為)長途貿易和商人資產階級是資本主義產生的主要原因。這里我們必須參考阿瑞基對中世紀晚期城市—國家資本主義的研究,以支持沃勒斯坦的分析(Arrighi,1994;1996)。
11—14世紀城市—國家資本的增長是以整個非洲—歐亞范圍內的貿易全面擴張為基礎的。但這些非洲—歐亞的貿易網絡在黑死病爆發前就癱瘓了。貿易沒有終止,但是經濟萎縮意味著在意大利城市—國家以及相對商業化的地中海和相對工業化的北海世界經濟中發展起來的勞動分工被破壞。城市—國家資本家之間的競爭變得殘酷(cutthroat)。意大利城市—國家之間的日益沖突的結果是位于地中海東部的威尼斯的勝利。熱那亞被推向大西洋一邊,那里日益發展成伊比利亞和北海地區世界經濟的密集商業、金融網絡。這其中最有決定性意義的是熱那亞資本與伊比利亞人建立政治交換關系,特別是卡斯提爾,這樣,熱那亞人可以供應資本,伊比利亞人可以供應槍支,以及提供對資本的保護服務。當然熱那亞人傾向于海外擴張,主要原因是他們想打破威尼斯人對香料貿易的壟斷。但是擴張是一項昂貴的事業,只有在軍事花費被領土國家負擔的基礎上,資本家才能獲利。國家可以這樣做,因為其權力不是依賴利潤的最大化,而是歲入的最大化。因為通過內部擴張使得歲入最大化的可能性已經被新生的歐洲權力平衡體系堵死,最好的選擇似乎是海外擴張(Arrighi,1994;1996)。
我們應該了解,這些社會力量,最終如此有力地推動了擴張是因為封建危機賦予了農民和城市“準無產階級”力量。
因此,各種傾向于海外擴張勢力的合力導致了向資本主義的過渡。但是,擴張本身并不能對歐洲資源基礎的資本主義重組做出更多的解釋。首先,歐洲擴張的過程也是鞏固的過程,這個過程把現存的北海和地中海的世界—經濟帶進相對統一的資本主義世界—體系中。即使沒有重要的農業革新,新的世界—經濟規模的擴大也極大地增加了總體的剩余和資源基礎。隨著這種擴張,人口增加、資源開發和基礎設施建設得以實現。
重要的是,因為我們在談論資本主義世界—經濟體系,所以我們也應該注意這里有一種史無前例的核心區—邊緣區兩極分化的過程,這也是“世界生態”劇烈重組的過程(Wallerstein,1974,p.44)。首先,這意味著歐洲經濟資源基礎擴張帶來的經濟剩余和生態剩余(從波羅的海,從美洲)被“不平等地消費”(Wallerstein,1974,p.42)。也就是說,資本主義世界資源基礎不僅絕對地而且也相對地大于先前的世界—經濟體(由于資本主義發展中的各種不平等和刺激),并且大得多。
總之,沃勒斯坦認為歐洲擴張源于資源緊張條件下的資本積累的主要邏輯?!?4、15世紀的西歐人需要的是糧食(更多的卡路里和更好的糧食價值分配)和燃料”(Wallerstein,1974,p.42)。對燃料和糧食的渴望——特別是木材、大麥和蔗糖——加劇了世界資本主義的不平等發展;就具體東歐和西歐的例子來說,這種趨勢把東歐與西歐較小的差異轉化成巨大并持久的不平等(Wallerstein,1974,pp.98—99,pp.111—112,pp.121—122,p.129),并且在大西洋諸島和美洲制造新的邊緣區。
反過來,在農牧業之間,以及在農業活動和工業活動之間,一種不平等的世界勞動力分工的發展創造了新的資本主義專業化的高效。可以預見的是這些過程鼓勵資本主義單一種植和短期利益優先于持續發展。在英格蘭,沃勒斯坦(1974)認為,“這些城市資產階級的定位是短期利益……這種影響是接下來的16世紀的土地荒蕪”(p.107)。英格蘭的擴張和1600年之后對愛爾蘭的殖民有重要的生態考慮。愛爾蘭的“森林被用于供應英格蘭木材?!?600年綠寶石島(即愛爾蘭) 1 /8的土地被森林覆蓋,“到1700年所有的森林都消失了”(Wallerstein ,1974,p.281)。在西班牙,為了增加羊的數量,森林極大地減少,而養羊數量的增加是對擴大的世界市場需求的直接反應(Wallerstein,1974,p.193)。
在布羅代爾(1949/1972;1979/1981)之后,沃勒斯坦(1974)也談到了“木材荒”(p.45,note 109)。在《現代世界體系》前兩卷,沃勒斯坦強調了木材的重要性,他在不同的場合都把其描述為與蔗糖一樣的(僅次于糧食的)另一個偉大的基本需求,是維持現代早期世界—經濟“持續‘增長’的作物”(Wallerstein,1974,pp.44—45; 1980,pp.161—162)。這種增長的需求無情地導致西歐、意大利、西班牙以及地中海諸島森林“緩慢但持續地減少。橡樹變得尤其稀少。”現代早期世界—經濟核心區和半邊緣區木材供應的下降導致了我們稱之為經濟作物林(cash-crop forestry)在波羅的海地區的普遍種植,因此“從16世紀開始,木材大量出口到荷蘭、英格蘭和伊比利亞半島”(Wallerstein,1974,p.45)。并且,歐洲在印度洋地區的擴張使“印度的柚木卷進歐洲世界—經濟之中,供應果阿船塢的造船木材”(Wallerstein,1974,p.337)。
毫無疑問,新的傾向于單一種植的最重要的例子是蔗糖成為新出現的世界—經濟的主要出口產品。具體就甘蔗來說,“這是利潤豐厚和需求很大的作物,不僅排擠了小麥,而且枯竭了土壤,因此需要新的土地(更不要說耕作者的人力也被耗竭)”(Wallersterin,1974,p.44; see also p.89)。筆者認為這種附加說明尤其重要。對沃勒斯坦而言,他的觀點與馬克思的思想一致(1977,p. 283,pp.636—638),自然轉型是一個勞力的過程,所以,自然的退化也是工人的退化。工人的退化既可以發生在生產地點也可以發生在世界貿易的過程中。因此,經濟驅動甘蔗向西轉移,首先是在大西洋諸島,然后是美洲,導致一種新的、以非洲奴隸勞動力為基礎的、資本主義的和種族奴隸制出現。但是為何非洲人成為新的奴隸?因為,在非洲,資本家找到了一個可以獲得奴隸勞動很近的地方,而不用考慮對那個地區負面的經濟影響。并且,相對低的奴隸勞動成本非常適合蔗糖生產,它的技術要求低,但死亡率很高,即使按新大陸奴隸制的標準來說也很高(Wallerstein,1974,pp. 86—90)。在這個關于單一種植和環境的討論中,唯一一個奇怪的忽略是沒有討論小麥的生態——16世紀另一個重要的出口谷物。雖然小麥沒有像甘蔗一樣耗竭土壤的肥力,但我們可以看到,布羅代爾(1979/1981)也這樣認為,“小麥最不可原諒的缺點是其產量低,不能為其勞動者提供足夠的產量”(p.120)并且“它吞噬土地,強迫其經常性地休耕,”一個生態的現實是“它意味著(或者說許可)牲畜的飼養”(Braudel,1977/1977,p.11)——這本身就是一個生態轉型的因素,一個使歐洲的環境史與其他的地方,與中國截然不同。
沃勒斯坦強調階級、國家和市場的關系,而布羅代爾的影響使其比許多其他歷史資本主義的學生更多地考慮生態的因素。沃勒斯坦遵從馬克思主義者的而不是布羅代爾的資本主義的概念。這種解釋與對世界—體系的流行分析相反,流行的觀點把世界—體系等同于世界市場(R. Brenner,1977; Stern,1988)。對這種評論最好的解釋也是說(他們)非常隨意和片面地閱讀《現代世界體系》。沃勒斯坦的階級分析非常強調國家和階級的辯證關系,而不是階級與市場的關系(see especially Wallerstein,1974,pp.132—162,pp.224—297)。即使在這些討論中,社會階級在國家中的位置以及國家本身的特點既是由生產中的社會力量促成的,也是由世界市場促成的。沃勒斯坦的生產主義在他討論聯合省、英國和美國作為連續的霸權力量上升和下降時表現得最明顯。在這一系列因素中,沃勒斯坦認為農業—工業效率是霸權上升有效的途徑(Wallerstein,1980,pp.36—71; 1984,pp.37—46; for a critique,see Arrighi& Silver,1999)。
即使我們認為沃勒斯坦過多地強調了市場(Tomich,1997)——毫無疑問,這是對20世紀50年代和60年代國家發展主義霸權討論的回應,馬克思主義者和非馬克思主義者都一樣,但這并不能說他是新斯密主義者(即非馬克思主義者);事實上,從邏輯上來講,強調生產比流通重要并不比強調流通比生產重要更加值得贊揚。羅伯特·布倫納(1977;1985a; 1985b)提出的結構如此完善,邏輯上如此完整,使我們不必進一步詢問一些重要的社會問題,例如,帝國主義和欠發展的歷史和持續的作用。相反,沃勒斯坦的方法,雖然部分卷入原來的爭論——例如保羅·斯威奇(Paul Sweezy)和莫里斯·道布(Maurice Dobb)在20世紀50年代發起的爭論(see Hilton,1976),但提供了一種新的研究方法,使我們可以擺脫越來越無結果的關于生產和流通的爭論(see Tomich,1976;1997)。
《現代世界體系》提出了一種新的世界—歷史結構,可以解釋世界市場形成的方式、資本的地理擴張以及世界(或世界—體系)生態在各種地理規模上的轉型和重組——不僅在世界—經濟的規模上,而且也在生產中的不平等的地區發展和社會生態變化后面的力量。遺憾的是,沃勒斯坦從未為了歷史的和分析的原因系統地發展這種思想。首先,《現代世界體系》寫于整個世界社會動蕩的時期,當時馬克思主義者對自然與資本主義的思考幾乎還沒有開始。20世紀90年代每天出現在報紙頭條的全球變暖的生態危機、物種滅絕、傳染疾病和基因污染,30年以前還沒有那么明顯。并且,這一時期“左派學術界深刻的分裂”使那些強調環境的學術流派與那些強調社會公平和利益(當時被許多人用作唯一的術語)的派別分裂(Robert & Grimes,1999,p.60)。由于這些限制,沃勒斯坦思考封建危機的生態維度的程度——生態轉型對資本主義興起的決定意義——已經是非常驚人了的。
但是,沃勒斯坦的分析戰略還是承襲了系統的對資本主義和自然的世界—歷史理論的解釋。顯然,這種解釋并不是沃勒斯坦在《現代世界體系》中的目標。沃勒斯坦并沒有提出對資本主義環境轉型的系統解釋,因為與羅伯特·布倫納(1977;1985a;1985b)一樣,與布羅代爾(1977/1977;1979/1982;1979/1984)和阿瑞基(1994)相反,他的分析戰略優先考慮農業資本主義而不是城市形式。對農業資本主義的強調很大程度上恰如其分。除非農業可以卷入資本積累的軌道,并服從價值規律競爭的壓力,否則資本主義不能發展,也不可能開始。我們不應該僅僅強調在資本主義出現過程中農業或城市生活的重要性,我們應該把我們的注意力重新集中于城鄉新的勞動分工。如果我們堅持農業資本主義的方法,我們對現代世界的分析就一定是片面的。具有諷刺意味的是,擺脫農業資本主義的說教其實使我們更接近于理解某一具體歷史階段的農業—生態現實——通過把我們的注意力集中于現代城鄉辯證的關系(對立)和它的新陳代謝斷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