滿月、百天、周歲，有了孩子之后，生活節奏快了很多，更重要的是充實了很多，心也安寧了，總覺得，只要孩子在，一切都會好的，一切困難也都是值得的。

過了這么久，孩子呀呀學語的時候，爹怎么也叫不出來，讓芷蘭一陣心酸。有時候甚至想，要是陳世康現在出現，芷蘭或許會說，我們就這樣過吧。可惜，也只是想想而已，這么久，一封信都沒有送過來，也不知道那人到底去哪里了。漸漸的，心思終于淡了下來，這一年多，小青也和防風結婚了，孩子也快該出生了，一切都很完美。鋪子的生意也很好，每個月都有些收入，張家莊的地在張妙蓮被抓后也解決了，鴉片是那些土匪收的，也是他們罩著的，怪不得當初說要收地的時候，張妙蓮的反應那么大，那地里的貨確實是一個不菲的收入。

時間久了，上輩子的事情越來越模糊了，想到一些就拿本子記下一點，總有能用到的時候。1920年，華北地區大旱，是個不錯的主意，應該能小賺一筆。還有就是那段時間金價大跌，應該多換些金條存著等升值。盛世古董，亂世黃金，這句話總不會錯的。大概是被史書上那扛著一麻袋鈔票買大米的照片給刺激到了，芷蘭從來都不相信鈔票，一有余錢，都會換成銀元或者金子，才覺著安心。

糧食存了不少，恍惚到了民國九年。馮憐兒在半年前也離開了陳府，原因是她見到了以前的一個老鄉，人挺好的，只是太窮了，還沒有結婚，最后一拍即合，兩人搭伙過日子去了，玉善也帶走了。這一年，自春至夏，大旱，一滴雨都沒有下，芷蘭存了幾年的糧食，趁著價格不低的時候，都拋了，錢是賺了不少，可是心，卻沒有多么舒坦。

以前只在電視劇中出現的情景一幕幕出現在眼前，整個天地沒有一抹鮮亮的顏色，都是干凸凸、灰蒙蒙的。啃樹皮、吃觀音土、買賣兒女，都在眼前不斷的上演。天干物燥，還有疾病，為已經飽受苦難的人添上了另一筆折磨。這天災不說，還有那人禍，偏偏這個時候，直皖雙方的戰爭在七月拉響，雪上加霜，為山東大地添上又一筆罪孽。

當時《申報》如此記載:

仁濟善堂接山東臨青報告災情，摘錄概要謂，自春至夏，亢旱無雨，顆粒未耯。城廂之外，哀鴻遍野，數天難得一餐者，比比皆是。草皮樹根，俱已食盡，上樹爭采樹葉充饑，因此跌斃者時或有之，其慘苦情狀，非筆所盡，此間地瘠民貧，窮鄉僻壤，土人依田而生，天降奇災，秋收無著，冬春更不堪設想，知者甚少，救濟無人，惟有待斃而已。況近加霍亂疫癥甚烈，死亡極多，猶為慘然。本處人經營外省者少，呼救無門，更無奈何。素聞貴堂樂善好施，見義勇為，謹代數十萬無告災黎請命，得能分賜仁漿，以全性命等云，聞該堂擬先托天津撥濟藥品數千瓶外，另設兼籌并顧之策云。

而這也僅是冰山一角，還有河南、陜西等地，多是十室九空，千里無人煙。尤其是陜西還遭遇了一場冰雹的災害，剛成長的作物沒了不說，就是人也死了不少。幾萬、幾十萬的人開始逃荒，山東的人大多往東北走去。除了兵災、旱災之外，還有匪禍，更加猖獗了。

然而，最讓人可氣的是，北洋政府竟然只撥了兩萬的賑災款，真是可悲可笑。

因為災禍，金價已經降到了歷史的最低，一兩進不足十六銀元。而為了躲過這次天災，芷蘭早就把所有的鋪子給賣了，只留下了不足一千塊，其余的都換成了金條。這幾年，只掙了兩塊金條，雖然不多，但是心中還是很滿足。

旱災越來越嚴重的時候，芷蘭就搬到了警局去住了，兵荒馬亂的，警局畢竟安全些。這段日子，已經不少富戶被搶了，芷蘭孤兒寡母的，卻是不安全。這幾年，趙謙的職位升了不少，還娶了一個如花似玉的老婆，孩子正蹣跚著學走路，過得很舒心。

芷蘭能夠安心住在警局的另一個原因就是趙謙太會為人了。比如，他不會問芷蘭一年前為什么賣掉鋪子，也不會過問芷蘭怎么知道籌備糧食，是不是早就知道了旱災的發生。他什么都不問，只是在芷蘭賣鋪子時幫忙參考，賣糧食時帶著人維護現場，但憑這一點信任，就足以讓芷蘭心安理得的住在警局了。

隨著一場雪落下，持續了近一年的旱災終于宣告結束。芷蘭重新回到了已經闊別近四個月的家，有種恍然若夢的感覺。

其實除了這旱災，還發生了很多事，比如和芷蘭頗為親密的兩個老大夫也相繼離世，看慣了死亡和悲傷，只有在虎頭的面前，芷蘭才能找回一點的笑顏。好在小青也回來了，還有她的嫂子，也會帶著孩子小住一段時間。芷蘭也曾想讓小青全家搬過來，可是他們不同意。這么大的宅子，只有幾個人住，空蕩蕩的，幾乎沒有人氣。

一場場雪下來，很多人都挨餓受凍，每天都有人躺在門外，要一口熱湯，更可憐的是孩子，瘦的皮包骨頭，手上、臉上、腳上都是凍瘡。實在看不下去，反正陳家也沒有人了，就把人領到了陳府，給他們一個遮擋風雪的地方，希望能熬過這個寒冷的冬天。

幸虧芷蘭留下的糧食足夠多，好的沒有，一日三餐的稀湯雜面窩頭還是有得。還有幾家好心的人提供了棉花，以前陳家紡織廠存留的布，都拉了出來，總算是能不再單衣裹體了。

除夕之夜，又是一場大雪。放完了鞭炮，吃了水餃，包裹得嚴嚴實實的虎頭就開始往外跑。虎頭很聽話，異乎尋常的聰慧早熟，雖然還不足三周歲，但是卻從不讓芷蘭費心。像是前段時間，芷蘭忙著安置災民，把他扔給小青，他卻從不哭鬧，安安靜靜的等到晚上芷蘭去接他。就是最為難熬的在警局的那幾個月，時有槍聲響起，他也只是哭了幾次，后來就習慣了。記得有一次，被難纏的災民拉住，他那么小的人卻知道護在自己的身前，看得芷蘭抱著他痛哭流涕。正是因為虎頭的愛護，芷蘭才不辭辛苦的給那些災民一個容身之所，希望借此給虎頭積福，更是讓自己做一個在虎頭眼中偉大的母親。

“你小心點，別摔倒了，也別跑遠。”看著他像個紅彤彤的球一樣往在跑，有些擔心的喊到。

“知道了媽媽，不跑遠。”清脆的聲音傳來，連冬日的寒冷都溫暖了幾分。

戴上手套，隨手拿起掃帚，開始掃雪。剛掃了沒有幾米，就看見虎頭跑了過來，還摔了幾腳。好在他穿得衣服夠多，雪也厚，才沒有磕傷。

“媽媽，媽媽，門，雪人。冰的！”直接拉住了芷蘭的袖子，就往又外跑。

“別慌，慢點，看你出了一頭的汗！”有些心疼的把他身上的雪拍凈，又擦了擦頭上的汗，跟著虎頭走到了大門前。

果然又是一個暈倒在門前的逃難人。不過，唯一不同的是，這個人很年輕，雖然頭發凌亂，胡子拉渣，還穿著一身又臟還破幾乎看不出原來面貌的僧衣，可是看其眉眼，就直到年紀不大。按常理說，像她這樣的年輕人應該是第一批逃荒的，留下的大多是老弱病殘，不應該還有這個年紀的人啊！

不過，既然已經躺在門口了，也不能見死不救。好在有雪，摩擦力小了很多，沒有廢很大的勁，就把人拉進了臥房，雖然期間撞了幾次門檻，褲子也被撤爛了幾塊。其實芷蘭本想把人扔到客房的，可是被兒子那濕漉漉的眼睛一看，只能投降，把人帶進了整個家里最暖和，一天到晚不斷碳火的臥室。拿了一床被子鋪在地上，把人扔在了上面。至于兒子那抗議的眼神和反對的語言，芷蘭只當做沒有看到也沒有聽到。把一個陌生的男人拉進房間已經很過分了，怎么可能還會讓他躺在自己的床上。

端來還在鍋里熱著的餃子湯，扒開他雜草一般的胡子，用勺子喂了一些，潤潤他的嘴唇。又蓋上了另一床被子，留下好奇心的虎頭，直接去外面掃雪了。看日頭，小青和防風該過來了，等會讓防風看看，開幾付藥，人醒了就送到陳府去。

計劃很好，可是現實卻很骨感。防風確實來了，看了病也開了藥，只是病人的情況有些嚴重，長時間的營養不良，還有寒氣太重，要是送到陳府，沒有溫暖的環境和細心的照料，恐怕活不下去。聽到這里，芷蘭只能暫時放下把人掃地出門的打算，燒了熱水，讓防風給他清洗了一下身體，換了一身陳世康留下的衣服，除了有些寬松，竟然很合身。

換了衣服，潔面之后，雖然還有胡子掩著，可是劍眉鳳目，高挺的鼻子，爆滿的額頭，臉頰雖然消瘦，還帶著些蒼白，可也無一不顯示著此人的英俊。

這算是撿到寶了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