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不歌曠野,只來朝覲這無聲的平凡。
遠方巨人般的昆侖山通常會在沉睡前,張口銜住血紅的落日用以飽餐。
然而今天這一路并沒有好好詮釋大美之風(fēng)光。眼前的沙塵暴遮天蔽日,我只覺得自己來到了混沌未開的世紀(jì)。
于是很好奇:常年身處西北黃土高坡,時不時能遇上幾場沙塵霧霾,小雨一下也就沒了。那么這眼前,一定是蘭州沙塵暴的源頭了,好巧不巧我一路向西,就想看看它的盡頭到底是什么……
來到若羌時已經(jīng)接近晚上,海拔很低,1000多,氣溫果然高。
沙土粘在汗涔涔的皮膚上,人很快就被包漿。
這個縣城是一片綠洲,被包裹在濃濃的沙塵里,聞名中外的葡萄也是。
當(dāng)晚我就住在葡萄架下,隨意伸手采一顆,捏著皮把果肉擠進嘴里,酸酸甜甜,帶著莫名其妙的溫度。
若羌人在不遠處的涼亭里吃著缸子肉,彈琴歌唱,聲音也帶著溫度。
我很好奇,但不敢駐足觀賞。
骨子里總覺得語言不通(更多可能與當(dāng)年昆明馬刀砍人陰影有關(guān)),擔(dān)心得罪別人。也會想:我要是天天在這里吃沙子,你上前和我說你唱得真好彈得真棒,我會覺得你在嘲笑我。
然而,我依然是狹隘的。
他們絲毫沒把惡劣的環(huán)境當(dāng)回事,硬生生唱了兩個多小時。
若羌就這樣,被他們唱成了家鄉(xiāng)。樓蘭古城興亡,也不過是百姓人家安身立命的尋常罷了。
小橋流水能活,黃沙萬頃也能活!
次日到民豐,可這沙塵還是沒有盡頭,能見度更低。
“習(xí)慣就好…我已經(jīng)在這個房車營地住了一周多了,晚上喝點酒就睡,早上騎著自行車去釣魚,倒也挺悠哉…”蘭州人老康也是一個人自駕游,胃因患癌切除了三分之一,人瘦得很,煙癮很大。
“閻王爺判我死刑,活不過三個月,我就買了房車出來玩,這都第三年了……”
“國道216反著穿越難度大,海拔提升太快,八百多公里,從1000多米拔到5000多,我扛不住…還是在這塔克拉瑪干沙漠里玩吧……”
老康剛說完,一個七八歲的本地巴郎子火燒屁股一般沖到我們跟前。
“叔叔叔叔…有沒有水給我喝一口!”
我拿出兩瓶水,遞給他的同時簡單地打量他:胖乎乎的身材,短袖短褲應(yīng)該是剛買不久,而且很時髦,腳上的涼鞋更不便宜,質(zhì)量特別棒,否則就他這種每一秒都在沖鋒的“平頭哥”式少年,一般的涼鞋分分鐘便會“陣亡”。
500毫升的水,他只用了三秒就灌進了胃里,老康眼睛都看直了:這哪是胃,這是我向往的天堂呀!
小孩在眾人詫異的目光中,又灌進去一瓶,用時5秒!
然后才開始寒暄,問年齡學(xué)齡父母工作家住何處……
七歲的小孩嘛,在黃沙里野慣了,哪有心思和我們徹心徹肺地聊天?
于是,他開始主導(dǎo)這場談話。
聲音壓到最低,眼神四處觀察確認安全后,才把下巴放到我的蛋卷桌上:“我告訴你們一個秘密……”
他說得太認真了,一幫叔叔爺爺級的人不由得也把腦袋往桌子上湊,瞬間圍成一個密不透風(fēng)的圈。
我有些緊張。
他該不會向我們透露一些關(guān)乎民族發(fā)展中遇到的困難和挫折吧?
只聽他小聲說:“你們一定要保密,千萬不能告訴別人……”
大家紛紛點頭。
他說:“你們看到了,我一直在躲警察對吧,因為我殺過人!”
“靠……”眾人異口同聲地爆了句粗口,然后重新坐直身子,抽煙的繼續(xù)抽煙,喝茶的接著喝茶。
小孩沒想到自己一句話就終結(jié)了本次聊天,坐了幾秒鐘后覺得沒意思:“西瓜能吃一塊嗎?”
他指著桌子問。
“能。”我剛說完,西瓜已經(jīng)進了他的肚子,毫不拖泥帶水。
我剛準(zhǔn)備向他說些諸如“吃東要細嚼慢咽不然不容易消化”之類的說教,他“嗖”的一個轉(zhuǎn)身,水靈靈地消失在旁邊由一條狗看管著的摩旅小伙的橘色帳篷后面了。
民豐不小,但治安出奇的好。走在街上,能深切感受到當(dāng)?shù)氐闹卫砹Χ龋浩鞄玫教庯h揚,巡邏車接二連三,雙語學(xué)校修得闊氣規(guī)范……
內(nèi)心不由感嘆當(dāng)年“毒教材”是多么處心積慮,惡貫滿盈。
前面那個小孩后來又來了,這次他帶了兩個小伙伴,三人吃了幾塊西瓜后,小孩給我們表演了一段新疆舞,舉手投足間范兒十足,一看就知道舞臺經(jīng)驗非常豐富。
“這樣真好……這樣真好……”同行的老牟自言自語地感嘆。
我知道,他說的“真好”有兩層含義:一個民族的現(xiàn)在與未來!
次日早上起床收側(cè)帳桌椅茶具的時候正好看見老康一手扶著車把,一手提著魚竿餌料,悠哉悠哉地消失在濃濃的沙塵里。
看來,只要世界和平,內(nèi)心平和,沙塵無非屏障,民豐亦能家鄉(xiāng)。
簡單吃完早餐(泡面),必須得去加油站。前方800多公里無人區(qū)是沒有加油站的,車上得備一箱油,中途自己加。
一切都很順利。
買桶,加油,看加油站里維吾爾族女員工的姨母笑……
然而,在開始翻越昆侖山脈時我總覺得渾身難受,因為腦海中一直浮現(xiàn)加油站門口看到的一雙血紅的眼睛。
其實他并沒有與我對視,只是負責(zé)著一根木頭桿子,防止進入加油站的車太多造成擁堵。
這人的年齡大概20來歲,應(yīng)該經(jīng)歷過當(dāng)初那段誤導(dǎo)教育。
“否則,他不會像頭荒原上的野獸,稍不留神可能被其捕殺。”我又狹隘地想……
前方不遠處就是庫亞克檢查站了,過了庫亞克,就意味快要進入大名鼎鼎的羌塘無人區(qū)了。
我突然有種按捺不住的悸動。
《云下的曠野2》就用楊柳松的一段話結(jié)尾吧:
“行走荒原,并不需要多么高超的技巧,它遠比人世間的游歷輕松……行走荒原,也不會使人有多么高尚,它僅僅是一種生活方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