最初對白馬的印象,是鄰居家那匹,或許洗巴洗巴,能白得像奶油一樣誘人,偏偏村子里只有一眼隨時可能枯涸的泉,讓村民洗澡都變成了奢望。
四叔就是在距離泉眼不算太遠的山梁上,挨著二叔的莊院,建起了自己的家。
四方的院墻,用黃土夯筑,曬干以后,能擋風沙,御強敵。
我參與過院墻的修筑。
在父親“秦王按劍怒,發卒戍龍沙”般的指令下,扛起自家的鐵鍬,打心里有種赴秦塞、平四夷的豪壯。
四叔自然笑吟吟地接待了我,少不了往我手里塞個余溫尚存的雞蛋,而后帶著我來到現場。
早有左鄰右舍聚在此,忙得酣暢淋漓,鄉野粗俗鄙陋的段子飛得比后山的山尖還要高。
一般都是討論誰家女人夜里的嚎聲大,說著說著,就有無恥之徒問:
“我咋聽見白馬叫了一晚上?”
有人趕緊附和:“去看看馬槽后面放沒放站人的樹樁子。”
結果還真有好事者跑去看,然后回來報告:樹樁沒有,三條腿的板凳倒是扔了一個。
“板凳好,板凳比樹樁子好,要是弄個沙發,那馬得死!”
于是哄笑聲幾乎要把四叔嶄新的院墻掀翻。
俗歸俗,四叔的家依舊四平八穩地落成了,放一掛鞭炮,下一鍋臊子面,四叔眼里盡是光,幼稚的像個孩子。
誰曾想,幾輪春秋后,村里的白馬不再嘶鳴,而家也變得不像家了。
前年,我第一次載著四叔回城,四個小時的車程,他說了一個又一個故事,而所有的故事,都是從四媽死后開始。
“四叔,這些年,最辛苦的是哪里?”
“煤礦。”
“最舒服的呢?”
四叔不假思索地說是一個工地。
工地老板欠錢跑路了,作為守夜人的四叔,在所有人離開之后,想了想還是留下了。工地上基本沒啥值錢的東西,但遠遠看去還是個工地,不時來些要賬的人,看到窩棚里煮掛面的四叔,搖搖頭招呼也不打,轉身回去另謀他法。
“他們不會把你當……”
我說不出口那個名詞。
四叔倒是坦然:“荒山野嶺的,叫花子都不來,他們沒想到我會守在工地上,然后等老板發工資。工地上電沒停,我還能看電視呢,自己接了一根天線,巴掌大的電視機,能收好幾個臺。”
我想,四叔在那里,倒也過得仙風道骨,自在逍遙。
這時候的他眼睛早已沒了光,我拼命想從他眼里找回點什么,他也知道我的期望,努力睜大眼回憶著。
可是,他眼前的我,除了很像他死去的哥哥外,別無他物。
彼時繾綣,對于四叔來說,美的不可方物,可就是因為太美,他和我,都無法接受它們的離開。
“我很想養匹馬,公馬,脖子挺得高高的,性子溫順,你們和兵兵騎上,威風的很。”
兵兵是我的堂弟,在他三個姐姐的庇佑下茁壯生長,他或許沒有養馬的念頭,因為城市的森林里,太容易讓人迷失,人都很難找對方向,況乎馬。
不像農村,快樂有千百種方式,悲哀卻驚人的一致。自從貧窮的理由被剝奪以后,就只剩下孤獨了。
留在村里的幾個老人,在我偶爾回去給父親上墳時,表現得像幾匹分別拴在各自槽頭的老馬,一起咀嚼著回憶,日子一眼望到頭。
四叔留下一張紙條,上面的筆跡遒勁有力,大意為不喜歡睡城市的床,又不得不睡,要決然離開。
于是,他消失于這座人心處處荒草蔓延的城,活在廟里卦人口中的東西南北。
唯獨我知道,他哪里都沒去。每當月明風寂時,會跨一匹白馬,立于高高的院墻之上。
累了,和衣而臥,土炕上有愛人的味道,也有不死歲月賜予的,安然與自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