冗長的夜，寂靜無聲。旁邊鋪上的一個中年大叔在夸張地打鼾，每當魚早早觸及到睡眠邊緣的時候，“吼——”的一聲，不早不晚，準確地將她拉回現實。

點開手機，通訊錄列表像是一個博物館，里面陳列著許許多多不同標簽的聯系人，他們幾乎都是千年靜止不動的。沒有人會在這個時候打電話來陪她聊天安慰她的無眠，包括那個她每天無數次懷著期待的心情去瞅一眼名字的，S先生。此時他應該在睡夢中吧，不知道她可曾入過他的夢？

“妞，這么晚感慨什么呢？”

是張春天。她的心里涌上一陣暖流，“胡思亂想，無病呻吟嘛。你不是也還睡？”

“年輕人的作息時間，不到一點非好漢。你懂的。”

要是平時，她可能不會繼續聊下去，但被鼾聲吵得睡不著，她就多聊了幾句，“其實我平常也一樣呢，十二點左右睡覺是常態。”

“你朋友圈發的那些畫，是你畫的嗎？”

關于畫畫的事，魚早早沒有跟小飯館里的任何一個人說起過，那是她的夢想，她要把它放在心底里默默捍衛。其實說出來的話，收獲的評論也不過是，“你一個貧窮山溝溝里的高中生，你懂得畫畫嗎？”“你會畫畫為什么還幫人家洗菜端菜呢？”“你要是畫得好，為什么沒有出名呢？”

魚早早回復，“不過是轉發的而已。”為了轉移話題，她又迅速說道：“謝謝你上次借我錢，我回去的時候，請你吃飯吧。”

“喲，你回來了？明天大約幾點到？”

魚早早老老實實地回復著，“正常情況下是十三個小時，但具體到站時間還不確定?！?

“哦哦。那你早點休息吧。”

次日早上，在市里火車站下了車，然后坐公交去汽車站買去縣城的車票，到站的時候，還不到九點。魚早早一臉困意提著一只袋子隨著人流走下車，車站里早餐攤，水果攤，烤餅攤，再加上人群的混濁氣味，讓她一時有點懵。起先不知道在哪里聽說過了一個詞，叫“暈人”，坐車暈車，坐船暈船，坐飛機暈機，依次類推，碰到人多的時候，就“暈人”。

“魚早早，這邊！”

后來在吃飯的時候，魚早早忍不住笑著說：“你知道嗎張春天，剛才在車站里，你伸長脖子的模樣，像一只鵝?！?

張春天眨了眨眼睛，“你是不是很喜歡鵝啊？要不改天我請你吃鵝脯？”

魚早早手里的筷子正伸向竹籠里的蒸餃，她夾起一只來，放在前面的醋碟子里蘸了蘸，塞進嘴里，“張春天，我目前有點窮，要不也不至于500元錢也要借，所以暫時只能請你吃蒸餃，再等等吧，我稿酬……哦不是，我有錢了，就請你吃鵝脯，可以嗎？”

張春天一怔，“什么呀？我說的是我請你吃，我！請你！吃鵝脯！”

“一般來說，甲和乙兩個人，如果甲對乙有恩，然后甲在說話間向乙暗示什么的話，那就表示甲想從乙那里得到什么。這是人性規律。同樣，因為之前我問你借過錢，我又明確說過我會請你吃飯，而現在你看著眼前這籠蒸餃，感覺它的份量不足以報答你借錢的恩情，于是就旁敲側擊，說出了你的想法，即‘鵝脯’，對嗎？”

張春天撇嘴，“我去，什么邏輯！”

“嘀鈴鈴——”

魚早早點開信息一看，是她簽約的那家網站發過來的，“早早，你的冒險故事更新到第369話了，均訂才15，點擊率也不理想，所以我們一致建議你，提前完結吧。”

她頓時大驚起來，鼓著腮幫子忘記了咀嚼，頭腦里閃過一片濃重的烏云，什么意思？也就是說，自己每天待在家里畫得分不清晝夜每個月才領到的那一千多一點兒錢，從此也將向她說拜拜了？這個長篇故事雖說要不間斷地更新很是傷腦子，但每個月有固定的收入，倒是比投稿到雜志上的那些單幅畫作要穩定一點，因為網站單幅的收入雖然比不上雜志，但標準相對來說也低一些，而投稿到雜志的畫，十篇有三四篇是會遭遇退稿的。她的手顫抖起來，盡管心里已經沒底氣了，還是要作最后的掙扎，“可是我們的合同里不是簽了六百話嗎？”

“合同里也有附加說明，如果成績不理想，網站一方有權提前令作者完結其作品。甚至有些漫畫作者，他們原本沒有簽那么多的量，但作品訂閱夠多，我們反而讓他們加更了。你進網站看看排名第三第四的兩部作品，都是簽約后又讓作者加更的。”

魚早早點開了那家漫畫網站，然后忍不住又發消息過去，“那兩部作品的水平相信你也看得出來，那種故事情節除了打情罵俏就是上床的，簡直不需要什么功底和構思嘛。”

“但人家有那么多人愿意花錢去看呀。不錯，我們網站正廣招賢才，但畢竟也要盈利呀，否則怎么養活這一批作者們？另外，關于作品好不好這個問題，我有一點自己的看法。不錯，以傳統的審美來說，你的畫功和故事脈絡要高那兩部作品一大截，但是你是否想過我們的時代需要什么元素？我們的受眾易于接受什么類型的作品？舉個簡單的例子，把齊白石的畫和《喜羊羊與灰太狼》同時放在我們網站上出售，訂閱好的肯定是后者。為什么？因為網站的受眾所決定的呀，所以齊白石的畫最合適的地方應該是收藏家們那里。而你的功底，距離齊白石還有相當長的一段路吧，那么擺在你面前有兩條路，一是繼續追求你的理想，往大師方向努力，我充分相信有朝一日你亦會成為大師；二是積極吸取時代元素，成為當下熱門漫畫作者中的一員?！?

她怔在那里好一會兒，盡管心里有苦澀的淚在拼命往上涌，但還是裝作沒事一樣回復著，“好的我明白了，謝謝你的建議。”

“你怎么了？怎么突然臉色這么難看？”

魚早早慢慢站起身來，“沒事，我有點不舒服，先回去了?！比欢斔齺淼绞浙y臺的時候，張春天卻搶先一步付了錢，他關切地說：“可能是在火車上睡感冒了，我送你回去吧?！?/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