楊翀第一次見到陳梅,是在學生會宣傳部的首次會議上。
上完最后一節課后,已是傍晚五點半,飛鳥騰空而起,它們黑壓壓地帶走了最后一抹晚霞,盤旋著長嘯著,宣告著夜生活的開始。
楊翀回到宿舍,給自己點了份十三塊錢的烤鴨飯外賣。空調無力地擺動著扇葉,楊翀的汗液不停地流淌。他計劃著先沖個涼澡,外賣差不多也就到了。
當他擦著濕漉漉的頭發從浴室走出時,并沒有等來外賣小哥的電話,而是宣傳部的通知:“晚上六點召開宣傳部的第一次會議,請全體干事務必準時到達會議室!”
六點?現在幾點來著?楊翀看了看時間,只剩下五分鐘。
在外賣與會議之間躊躇了三十秒后,楊翀還是向學生會勢力低頭,畢竟是第一次會議,還是要在學長學姐還有同屆人面前留下好印象才行。他問林宇:“你外賣點了沒?”
林宇沉浸在王者峽谷的世界里,一手貂蟬在花圈中秀得毫無章法可言,直到屏幕變成灰色,他才抬起頭:“啊?你說外賣啊,我還沒點。”
“好,那我的外賣到時候歸你了,現在我要去開會,外賣小哥打電話完了我會通知你的。”楊翀說完后拔腿就跑,林宇愣了一下,泉水復活,繼續低頭為藍buff拼命。
會議室距離宿舍區不遠。事實上整座榕城工程學院的占地面積并不大,但是麻雀雖小五臟俱全。舍長張海不止一次地抱怨學校和宿舍,似乎校長欠了他幾百萬。
“宿舍怎么了?”楊翀問道。
張海的屁股離開了自己買來的辦公椅,指著地板:“你不覺得,我們的地磚,一排過去比隔壁宿舍的少了一塊?這說明什么?說明我們的地盤就是少了一塊磚的寬度!還有,我們的陽臺,就沒照到過太陽!這要是在樓盤里面我們這是最便宜的了。”
細思極恐。
不過,對于一向可以逆來順受的楊翀來說,這些都不是什么大問題。行走在工院的夜路下,他盤算著大學四年的規劃,以及即將到來的國慶節,很快就到達了會議室。
會議室里坐著一位楊翀沒見過的女孩,她有著肉肉的臉蛋,不施粉黛,五官倒也清秀,甚至有些稚嫩,身材十分纖細。走進一看,楊翀嚇了一跳,那位女孩留的頭發長到幾乎可以拖地了,而地板上的是……拖鞋?楊翀沒有看錯,那是一雙平常到甚至有些土的紅色拖鞋,與這位女孩的相貌格格不入。此刻,女孩的兩只腳蜷縮起來放在椅子上,面前是熱氣騰騰的肉片湯和蒸餃,醋味彌漫了整個會議室。
這時,楊翀的手機鈴聲響了,陌生來電。
“喂,同學你好,你的外賣到了來門口拿一下。”
楊翀無可奈何地打電話通知林宇去拿外賣。
女孩開口了:“學弟,你還沒吃飯嗎?”
學弟?這位長得有點像高中生的女孩是學姐?不過,看她老油條般的打扮與坐姿,有混過。楊翀點點頭:“嗯,還沒,外賣沒點多久就收到開會的通知了。”
她將剩下半份蒸餃推到楊翀面前,瀟灑地說了一句:“吃,別客氣!”
“我……不餓,沒事,學姐你吃。”楊翀不明白這第一次見面的學姐葫蘆里賣的什么藥。
學姐揮了揮手:“哎,沒事,我吃不完,浪費了可惜。”說罷裝模作樣地打了個嗝后,遞給了楊翀一雙未拆封的一次性筷子。
楊翀無法招架學姐的熱情,只得將筷子取出,將有些冷掉的蒸餃送到嘴里,與此同時腦袋中搜刮著有關這位學姐的記憶,就像餃子里的餡一樣混亂。前幾天的學生會聚餐,不知道她有沒有在場——楊翀一想到那天的拼酒頭就痛。
學姐先入為主:“學弟,你叫什么名字?”
“我……我叫楊翀。”楊翀的嘴巴里塞著蒸餃,回答得含含糊糊。
“噢!”學姐一拍大腿,“你就是那個在聚餐的時候與體育部長和主席拼酒的超強新人啊!”
楊翀手一抖,筷子掉在了地上,幸好蒸餃已經吃完了。他狼狽地彎腰撿筷子,順便掩飾自己有些扭曲的表情。這是哪門子稱號?
“超……超強新人?”
“對啊,哎,那天我跑網吧去了,不然的話我肯定會在旁邊為你加油——我叫陳梅,很俗的名字吧,我是海峽學院工業設計專業的。”她一邊收拾碗筷一邊回話。
楊翀抬起頭:“這么巧,我也是海峽學院的,自動化專業。”
“有空一起喝酒。”
宣傳部的干事們陸續進入會議室,楊翀與陳梅的閑聊到此為止,當林玥欣進來時看見楊翀便給了他一個鬼臉。部長李雪艷給每個人分配了未來自己需要負責的工作,楊翀的任務是每周一篇微信公眾號推文。
“陳梅,你到時候教楊翀怎么給推文排版。”
“好嘞。”
第二天晚上,楊翀帶著電腦和陳梅會面于食堂旁邊的奶茶店。陳梅穿著一條短褲露出細白的腿,而腳下依舊是那雙拖鞋。楊翀給陳梅點了杯奶茶,兩人相對坐著。
“推文一般是寫什么內容?”
陳梅仰著頭思索了一下:“嗯……就學校發生的事啊,熱點新聞也可以,節日也可以。”
楊翀單手托著下巴,用拇指甲蓋撥弄了一會兒胡渣:“那就……最近的超強臺風?”
“可以啊,你先寫。”
楊翀聽話地打開了空白文檔,想了一分鐘后在鍵盤上劈里啪啦打起來,時不時用余光躍過顯示屏。陳梅刷著手機聽微信里的語音,有時候會按住喇叭對著屏幕后的另一個人破口大罵。楊翀聽著汗顏,卻對這位個性張揚的學姐產生了一些興趣。
“哇,學姐,你好兇啊。”
陳梅抬頭瞪大了眼睛:“啊?哦,沒事,隊友不好好訓練,罵一下。”
“隊友?”楊翀的雙手停下,懸在鍵盤上方,“你們是有參加什么比賽嗎?”
“就是最近什么英雄聯盟的大學生聯賽,你不知道嗎?開學后不久還有發傳單呢。”
楊翀回憶了一下,好像確實有這么一件事,開學初的每天晚上都會有學長學姐來到宿舍門口發傳單宣傳社團部門。楊翀都會禮節性地回應,然后拒絕。
“那你是……”
陳梅露出洋洋得意的表情:“我是電競社的社長!學弟你玩游戲嗎?”
楊翀繼續一邊打字一邊回話:“以前初中的時候玩過穿越火線,那時候還把家里的電腦打爆了。沒辦法,只能偷偷去網吧上網,當初的網吧可以刷臨時身份證。后來到高中的時候全城網吧大修整,未成年人再也沒法上網了——順便說一下,我現在還未滿十八歲,依舊不能去網吧——高中三年基本上就沒打過游戲了,到了大學也就玩一玩王者榮耀。”
陳梅一驚:“我靠,學弟你這么年輕!我這個二十歲都算老阿姨了。不過老阿姨我以前也是年輕過的,翹課去黑網吧什么的經常干過,即使這樣我的成績也蠻穩定的。”
“為什么會想著說打游戲?一般女孩子不是對什么偶像啊化妝之類的感興趣嘛。”
“我跟那些女生不太一樣,高中的時候就經常跟男生一起混網吧了,然后化妝什么的我不會化也不想化,太麻煩了。一開始我是玩DOTA,后來……”
陳梅突然猛喝一口奶茶,然后重重地將杯子砸在桌上,一臉憤恨。
“上了大學后,我前男友帶我玩英雄聯盟,一有空就拖著我玩。口口聲聲說帶妹,我失誤一次他還會罵我坑!有一次和他吵架,我跑去男生宿舍樓下叫他下來。老娘他媽的等了他一個小時,他給我說了一句‘我劍圣五殺了,五殺了’!殺你妹啊,呵,男人都是大豬蹄子!”
陳梅開啟了狂暴模式,抓著頭發,一點也沒有意識到自己今晚的目的是為了教楊翀推文排版。楊翀被她的氣勢嚇了一跳,心想打游戲傷感情。
過了一分鐘,陳梅終于冷靜了下來,用手指梳理著被自己抓亂的頭發。楊翀趁機將筆記本電腦的屏幕轉向了陳梅:“寫完了。”
“哦,好,我看看。”
陳梅的身子向前傾了一些,右手的中指緩緩滾動著鼠標的滑輪,嘴唇一張一合地小聲念著楊翀的成果,很快便看完了這篇五百多字的文章,兩眼放光地盯著楊翀:“不錯呢!果然李雪艷沒看錯你!”
楊翀不好意思地搔搔頭:“呃,其實我不是很擅長這種比較官方的推文。”
“哦?”陳梅一臉壞笑,“那你應該很會寫情書吧,說吧,忽悠過多少妹子?”
“一個都沒有,單身十七年真是不好意思。”楊翀一本正經。
陳梅的笑容收斂了一些:“啊,真可憐。不過你寫這種公眾號的推文可以不用太官方,詼諧一點,畢竟都是學生看的,發在校官網上的那些文章才需要正經地寫——好了,我教你排版吧。”
二十分鐘不到,兩人完成了任務,走之前沒忘了互換聯系方式。
國慶假期過后的第一天晚課,楊翀收到了陳梅發來的“全國大學生電競賽”的報名鏈接。
“比賽?我嗎?”楊翀有點難以置信地問道。
陳梅飛快地打出一段消息:“嗯,你會玩王者榮耀吧,我想讓你參加這次比賽,不然都找不到人。”
“我的段位只有鉆石誒,怎么跟那些最強王者榮耀王者的人打?”
“沒事,不要慌,重在參與,而且那是線上賽,你在宿舍里就可以比了。拜托了!”
楊翀想了半天,最后答應了。反正就打個線上比賽而已,輸了也尷尬不到哪里去。
比賽需要五個人,陳梅已經給楊翀安排了兩位隊友,剩下的靠楊翀自己找。楊翀詢問了半天,最后在自動化一班找到了一位志同道合的男生,別人都叫他“小臘肉”,楊翀想或許是因為他皮膚黑里透紅的緣故吧。
小臘肉思索了一會兒,然后點頭:“我打射手位。”
至于最后一個人,楊翀叫上了“最強王者”吳承澤當外援。
“拜托了!”楊翀差點對著手機跪下,“就差一個,其他人怎么叫也叫不動了!”
沒想到吳承澤很爽快地就答應了:“嘖嘖嘖,也行,就讓我用打野位帶你飛一波。”
五人定下來后,楊翀給戰隊取名為“地表最狂小學生”,然后便是分配陣容。楊翀負責法師位或坦克位,他對自己的“小喬”與“張飛”這兩個英雄的操作很滿意。排位訓練時,最后一波團站,楊翀的“小喬”閃現進入團戰一波大招帶走三人,隊伍走向勝利。一旁的張海拍了拍他的肩膀:“楊本偉牛逼!”
比賽當天晚上,楊翀破天荒給自己點了份二十多塊錢的外賣。待到主辦方在“YY頻道”宣布比賽即將開始后,五人進入房間連麥。對面選擇“荊軻”作為打野位,吳承澤拿出“典韋”,他大言不慚道:“我站擼也要擼死你!”小臘肉選擇了“孫尚香”這個射手,楊翀掏出“張飛”來輔助射手,而對面選擇“程咬金”與楊翀和小臘肉對線。
比賽開始,全軍出擊。楊翀與小臘肉氣勢洶洶,在下路耀武揚威,等待吳承澤發育到四級,三人齊心協力,拿下“程咬金”,只不過楊翀也因越塔而死。
“一血慘案”爆發后,比賽的節奏瞬間快了起來,僅僅過了八分鐘——楊翀絕望地看著自家水晶的血條一點點地消失,游戲界面跳出鮮紅如血的兩個“失敗”大字,仰天長嘆。在經濟落后的趨勢下,“張飛”的巨大護盾在敵方的眼中只是層燈籠紙。
一局定勝負,全員自閉,戰隊解散。陳梅得知戰況后,倒也沒有顯出很失望的表情,只是安慰楊翀道:“沒事,小比賽而已。”
或許大學生活就像游戲比賽一樣,并不會一切如愿。從秋季到冬季,從上課好好聽講的楊翀變成了上課睡覺需要再披一件外套的楊翀,偶爾看看動態,陳梅永遠是最活躍的一個,游戲截圖、打工、美食、旅行……有時候楊翀也想像她一樣過得如此瀟灑——前提是要做好掛科的準備,陳梅說她早就學業預警了,不過這些都不是事兒。楊翀還是沒有勇氣揮霍時光,僅僅上課睡覺都充滿罪惡感了。即便如此,他看了看前方投影儀中放映的剖視圖,合上了眼睛,在夢中的世界里,微風吹散了桃花瓣,一片幸福的粉紅,北方小鎮姑娘在南方的艷陽里笑靨如花。
楊翀放下手中的筆,寫給遠在喜都的溫雅的圣誕祝福信墨跡未干,他晾了一會兒,小心地折好塞進信封,連同禮物一起,交給了宿舍樓下的快遞站點。
“喲?學弟,寄快遞呢!”陳梅抱著快遞,一臉笑瞇瞇地與楊翀打著招呼,她穿著一件白色襯衫與花格子裙,頭上戴著貝雷帽,很有日系的風格。
楊翀點了點頭,抱緊了手中的包裹,但陳梅一眼就望見了透明袋子內的布偶、零食與信封。
“給女孩子寄的?”陳梅壓低了聲音,看起來像是在詢問一件難以啟齒的事情。事實上楊翀的確有些不好開口,不過想了半天,還是決定說實話。
他回答:“給高中同學寄的,寄到北方去。”
“北方?嘖……啊,我知道了,就是你空間動態里的那位北方小鎮姑娘。”
楊翀喜歡北方小鎮姑娘,人盡皆知。這件事似乎在高中也是轟轟烈烈,這根本就不算是暗戀了,雖然也并沒什么用。
陳梅看到楊翀不說話,就當是默認,也沒有繼續再追問下去了,而是換了個話題:“學弟,平安夜那天晚上有空嗎?”
“有空啊,怎么了?”楊翀一邊填寫著快遞單一邊回答。
“我們電競社有個聚會,你也來吧。”
楊翀沒有立即答應,而是將地址寫完,又仔細地核對一遍后付了運費,又收到一張收據。他將收據仔細折好后塞進了口袋,然后才繼續問:“什么類型的聚會?”
“我是這么想的,晚上八九點的時候一起去奶茶店玩桌游,然后去燒烤攤擼串喝酒。”
很男生的計劃,楊翀答應了,他也想借此機會來了解一下別人的圈子是如何玩耍的。
分別之際,陳梅又轉過頭:“你看看能不能把林玥欣也一起叫來。”
楊翀有些猶豫,他不清楚林玥欣是否會喜歡上這樣的聚會。回到宿舍,再三思索,邀約林玥欣,沒想到她毫不猶豫地答應了。
平安夜晚上,氣溫驟降,楊翀穿了件大衣,又將圍巾裹了兩圈,蓋住了自己的口鼻。他哆哆嗦嗦地出門,來到奶茶店,大部分人已經到齊了,陳梅和林玥欣這兩朵綠葉叢中的花坐在一起進行著親密無間的談話。楊翀詫異兩個人的關系什么時候變得這么好。
陳梅招呼楊翀坐下,楊翀將林玥欣旁邊的椅子拉了出來,她給了楊翀一個禮節性的微笑。
人到齊,游戲開始。陳梅選擇了“狼人殺”并自稱“上帝”,楊翀抽了張“狼”,不懂規則,但知道身份牌不能亮出去,于是拐彎抹角地詢問陳梅。沒想到林玥欣似乎對這桌游有些理解,給他講起了規則。楊翀明白,這就是一場騙人游戲,擺出撲克臉,忽悠再忽悠。
黑夜與白天的交替,楊翀伺機潛伏,通過別人的發言來推理誰是“狼友”誰是村民,誰又是女巫。時機成熟,將利爪伸向獵物,楊翀內心暗自嘲諷自己真適合當個壞人。天亮發言之時,楊翀大言不慚地拍著胸脯說自己是好人,秉承著“我不是”、“我沒有”、“你別瞎說”的否認三連精神,一直茍活了下來。當最后只剩下楊翀這只“孤狼”時,有村民A猜測到了楊翀的身份。這人有些危險,楊翀心想。但天黑之時楊翀決定放過他,并殺死了另外一位人畜無害的村民B。發表遺言時,村民B一臉無辜,我他媽得罪誰了?
游戲又陷入了重重謎團,然而最終村民A一口咬定楊翀就是頭“鐵狼”,投票環節所有人都投了楊翀一票,村民獲勝,楊翀終于無奈地亮出了身份。
陳梅驚嘆:“第一次玩就這么厲害,肯定是個老陰逼。”
楊翀不知道這到底算夸獎還是貶低,笑不出來。
十點半,宵夜走起,一群人浩浩蕩蕩地走向了燒烤攤。楊翀偷偷問林玥欣這么晚了會不會有事。
林玥欣攤開手:“明天早上沒課,就當放縱一次好咯。”
壞了!楊翀想到明天早晨一、二兩節課是專業課,萬一被點名豈不涼涼?喝到十二點半,就回宿舍。楊翀心里暗暗決定。
這次“擼串喝酒”大會持續到了凌晨四點,氣溫三度,冷風透過帳篷直襲每個人身上,楊翀在角落瑟瑟發抖。陳梅顯然已經喝高了,雙腿盤在椅子上,一手叉腰一手拿著盅,迷離的醉眼卻又活力無限。而她的社員們也并沒有因為自己的社長是女生而讓步,骰子搖輸了該誰喝誰喝。林玥欣不能喝太多酒,楊翀擋下了大部分,此時的世界已經開始朦朧了,他感覺零零散散的路燈似乎就要化成星星直上九霄。
“林玥欣。”
“干嘛?”林玥欣玩的也挺嗨的,笑著面向楊翀。
“打我幾巴掌。”
“誒,為什么?”
“打就對了,不然我就要飄起來了。”
林玥欣望著楊翀的臉猶豫了一會兒,終于狠下心來,“啪啪”兩個耳光,卻像是撫摸一般,并沒有多大力度。
最后楊翀一共收獲了十次耳光,他只感覺到臉上燙燙的。林玥欣求饒似地說不打了不打了,手都痛了。眾人笑道楊翀醉了,一回頭才發現陳梅早就趴在了桌子上。
全場安靜了下來,老大已經倒了,說明該散伙了。其中一個學長結賬,剩下的人陸續離開,楊翀掙扎地站起身,用肩膀架起軟綿綿的陳梅的手臂,右手握著她的手掌。
好冰呢。
聽說手心越冰的人,心就越是熱的。
陳梅,你就像夏日的熱風,把我們都燃嗨了。楊翀心想著,蹣跚著將她扶向女生宿舍門口,剩下的交給林玥欣,自己昏昏沉沉地回去睡了一大覺,成功翹掉了早晨所有的課。
五一假期后,在湄嶼游玩的楊翀與林玥欣收好了心,一起乘坐動車回到了榕城,在車站里遇到了同樣返校的陳梅。陳梅與林玥欣像是好久不見的老友擁抱在一起。
“哇,你們兩個,五一節出去玩了啊?”陳梅明知故問,她早就看過了楊翀發在朋友圈上的照片。
林玥欣笑道:“對啊,我們去了海邊,你聞聞我身上,應該會有海水味,那邊海風超大的。”
陳梅的鼻子湊上前嗅了嗅,然后假裝嫌棄道:“那你趕緊回宿舍洗澡去。”
“啊?”林玥欣慌了,也開始聞著自己的衣服,“有那么臭嗎?”
“哈哈,開玩笑的,我們家玥欣永遠是香的。”
兩人牽著手走在楊翀的前面,沒忘了將行李交給他扛。楊翀無可奈何,慢慢地跟著,嘴角卻一直露出微笑。
“吶,陳梅學姐,我和楊翀在海邊聊了關于臺灣的事兒。”
陳梅仰起頭:“啊,說起來楊翀大三的時候也要去臺灣了誒,等他回來,我都畢業了。哎,你會不會想他啊。”
林玥欣臉一紅,怎么又是這個問題,第三次了!她沒回答,而是將話題指向了陳梅:“你不是也要走了嘛,今年九月。”
“是啊。”陳梅立馬擺出了一副愁眉苦臉的表情,“我都沒做好心理準備呢。”
林玥欣也變得有點憂心忡忡,陳梅卻反過來安慰她:“不過沒事,就當去旅游一年,我要逛好多好玩的,吃好多好吃的。”
“那你回來之前記得幫我代購化妝品!”
“哎,已經有幾個人找我幫忙代購了,我都快成走私犯了。”陳梅裝作抱怨的樣子道。
“啊,那會不會不方便?”
“沒事,你到時候把想要的東西說一下,我找個有空的時間去采購就是了。”
“謝謝陳梅學姐!”林玥欣親密地挽住她的胳膊,“我們暑假一定會去給你踐行的。”
陳梅開心地說道:“好啊,那你們來鷺島找我玩。”
林玥欣重重地點頭,然后轉向楊翀:“你也一起來嗎?”
楊翀停下腳步,看著面前的兩位女生,深吸了一口氣,鄭重地說:“嗯,我一定會去的。”
“那就約定好咯?”
“約定好了。”
小時候,楊翀望著看圖拼音識字上的“飛機”,望著天空好久;2008年,他第一次坐上飛機,望著白蓮花般的云朵將幾萬米下的江河湖海包容時,激動萬分。
2017年八月末,在鷺島的街道,看著機場剛起飛的幾乎觸手可及的飛機,楊翀的心中并無波瀾。他遵守著約定,與林玥欣一起來了。
楊翀并不是第一次來到這座濱海城市,高中畢業閩南之旅,他與吳承澤騎著單車在環島路上揮汗如雨,在鷺島的每所本一大學門口立下豪言壯志最后只能唏噓感慨,以及步行街呆上一晚卻吃不完的美味小點。
陳梅帶著他們逛了自己的母校鷺島二中,即使畢業兩年,門衛大叔依舊能記得她的臉。一路暢通無阻,路過教學樓,踩在鵝軟石鋪成的小道上,夏花在刺眼陽光的照耀下傲視著一切雜草。四百米操場上,足球校隊早早地集合,開始了乏味又累人的訓練。陳梅與林玥欣共合一把遮陽傘,坐在觀眾席上嘲笑隊伍最后一個人跑得好慢。楊翀的手撐著護欄望著綠茵場,想象童年時代的陳梅學姐在這座城市與玩伴們嬉戲,以及青澀的高中時代的她坐在操場主席臺吃著西瓜,看著她小一屆的學弟學妹們軍訓的場景,亦或者跑去黑網吧廝殺一番。
要想了解一個人,或許真得從一座城開始慢慢咀嚼起來。
夜幕降臨,林玥欣因為有事提前回家,而楊翀打算在鷺島住上一夜,訂了陳梅家附近的旅館。第二天,陳梅就要收拾行囊回到榕城,第三天,離開大陸。而由于最近準備在福建召開國際峰會的原因,陳梅離開大陸的一周后,榕城工程學院才開學。
兩人離開動車站,坐上了前往旅館的出租車。如同所有大城市一樣,鷺島的夜晚是繁榮的,萬家燈火,一排排霓虹閃爍在馬路中央,繽紛了夜晚。車輛川流不息,有載客的出租,夜班回家的轎車,以及被迫擠在路邊的摩的。蘭博基尼飛馳而過,車上坐著打扮無疑光彩照人的女孩。街邊的咖啡屋,從窗內投射出暖暖的色調,擁擠的沙縣小吃,門外坐著幾個下班的打工仔,吃著熱氣騰騰的拌面和扁食。電臺開啟,天氣預報說今晚有小雨。切換頻道,情感夜談中上演著人世間的悲歡離合。
“楊翀。”
“嗯?”他望向坐在旁邊的陳梅,漆黑的車內看不清她的表情。
“你喜歡林玥欣嗎?”
楊翀答非所問:“我喜歡過很多女生。”
出租車司機透過內后視鏡瞟了楊翀一眼,他打了個冷戰,心想一定是車內冷氣太足了。
“她算一個嗎?”
“或許吧,”楊翀把頭靠在車窗上,“但是我不敢就這么直接觸碰,林玥欣的靈魂太脆弱了。我想默默地守護她,如果可以的話想帶她到幸福的彼岸。”
黑暗中的陳梅沉默了一會兒,然后開口道:“我走了以后,你要照顧好她。”
“別搞得跟交代后事一樣。”楊翀輕輕地拍了一下陳梅的頭。
“說不準呢,臺灣那么多的臺風地震。”
“別往壞處想,說不定……”
“這也是約定!”陳梅的聲音抬高了八分。
楊翀從沒有見過如此正經的陳梅,便靜靜地盯著她。陳梅也并不害羞,迎合著他的目光。
“好,我答應你。你也得保證,好好地給我回來。”
出租車抵達目的地,小雨剛好在這個時間點飄下,打濕了楊翀的眼鏡。朦朧中,陳梅走向了馬路的對面,那里是她的家。
第二天下午,黑著眼圈的楊翀幫紅著眼眶的陳梅拖著一半的行李來到動車站。天晴了,陽光正好,剛下過雨的潮濕地面倒映著藍天與大廈,偶爾還有一絲從不遠處的海面吹來的風,咸絲絲的,像眼淚。
檢票進站,同一班列車,楊翀回興化,陳梅回榕城,并不在同一節車廂。似乎真到了離別之際,楊翀將行李箱搬上了貨架,一言不發,他討厭道別。
陳梅張開了雙手:“楊翀,抱一下。”
楊翀向前傾身,左手貼著她的后背,右手撫著她的頭發。三秒后楊翀松手,列車緩緩啟動。
他回到了自己的位置,想象著陳梅此刻的心情。這是楊翀第一次擁抱女生,他閉上眼,回味著陳梅小小的身體,是多么溫暖,幾乎熱淚盈眶。
再過十分鐘,列車就要到達興化站了,而楊翀旁邊的座位,依舊是空的。楊翀半開玩笑地通過微信與陳梅對話:“早知道叫你一起過來坐了,我身邊的座位依舊是空的。”
陳梅沒有回話,可能在打小酣,她昨晚一定沒睡好,就和我一樣。楊翀邊想著邊從包里取出耳機。
一分鐘后,楊翀感覺自己的頭發被人輕輕地揉了一下,一回頭,看見了陳梅的笑臉。
“最后十分鐘,我就來陪陪你。”
楊翀又驚又喜:“誒,那你行李怎么辦?”
陳梅一副無所謂的態度坐在了他的身邊:“放心,不會丟的。”
兩人繼續親密地談話,就像是姐弟一樣。楊翀是獨生子,他曾經開玩笑地問陳梅:“收小弟嗎?我很想體驗一下有姐姐的感覺。”
陳梅哈哈大笑:“好啊,以后帶你混!”
只怕沒有多少機會了,等到她歸來,楊翀就該歸去了。畢業后又將各奔東西,過家家般的話到那時早就該忘了吧。
“列車前方到站,興化站。”
真的,到了說再見的時候了。楊翀背上背包,隨著人群慢慢向車門處移動。
“路上小心哦,到了家之后記得報個平安。”陳梅的聲音在他身后響起。
楊翀轉過身,再次地擁抱了陳梅。她拍著他的背:“保重,會再見的。”兩個人堵住了上車的乘客和下車的乘客,但是沒有一位抱怨。
動車在興化站停留三分鐘,楊翀與陳梅的擁抱依舊只有三秒。踏上興化的土地后,楊翀飛快地往身后瞟一眼,她還在車門口望著。有那么一瞬間,楊翀就要馬上沖回動車上,大不了就是補票而已。
卻也只是想想而已。
來到樓梯前,往下走便是興化站的出口。身后動靜響起,楊翀猛地轉過身,動車漸行漸遠,耳邊卻回想起昨日與陳梅的對話。
陳梅說:“我走了以后,你要照顧好她。”
陳梅說:“這也是約定!”
我答應你,連同你的那份一起,好好照顧她。所以,陳梅學姐,你一定,一定要好好地平安歸來。
楊翀走向出口,一滴淚珠從睫毛砸在了大理石地磚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