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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5章 桐花萬里

  • 憐躍幽憂憂
  • 紀蘊
  • 8546字
  • 2019-02-24 21:14:55

你許愿你愛我,我們兩相依偎,我們歡笑,我們忍淚,告別難分難離。當春之歌重唱,那五月清晨?;貞洝?

【1】

鄧熙文進入昆明城時,正是西南1940年的夏天,滿城大紅和紫紅的三角梅映在低而藍的天空下。他牽著他的驢穿過金碧街,兩旁咖啡館和面包房里有人掩嘴笑起來。兩個美國大兵結伴而過,對他咧開嘴,他們胸前帶翅膀的徽章在陽光下閃了一下他的眼。鄧熙文抬手擋了,這個動作在街邊服裝店里的周培青看來有點可憐的意味,就像個窮光蛋受了欺負。于是她轉頭給了店里的小伙計兩張票子,說:“你去替我給他吧?!?

小伙計一溜煙去了,對于周培青,他一向伺候得很盡心。他知道眼前這位周家小姐很得爹爹的寵,手頭闊,人也不精明。夸她兩句就沒了自己的主意,說什么她都信,薦什么她都買,是個再好做生意不過的主顧了。之前他薦給她一身絳紅的旗袍,料子好,頂貴,周家小姐穿上像只微胖的火腿,但他昧著良心說了一連串“好看”,她也就爽快地付了錢,這次來還穿在身上。

牽驢的鄧熙文沒要小伙計遞來的錢,事實上,他覺得這施舍簡直來得有些莫名其妙。他是來投考西南聯大的學生,入滇不易,他在半道買了一頭驢一步步騎來。雖然風塵仆仆,卻想不到竟有人將自己當成乞丐。偏偏那施舍者還不覺得荒謬,她見鄧熙文不收,竟從店里跑出來,勸道:“你就拿著吧,去買兩碗吃的?!彼鲋^,一臉誠懇。

鄧熙文看見一雙黑白分明的大眼睛,是雙美人的眼,但皮膚有點黑,人有點鈍,將他當乞丐更是有些蠢。他繞開了這姑娘,繼續往前走。但他忘了,這里不是他熟悉的、道路橫平豎直的北平城,他在這城里兜了小半圈,沒有找到學校,倒是又看見了那姑娘。她站在街角捧了一個蘿卜餅在吃,身上的衣服有些扎眼。

“哎,你?!笔抢蠈嵅豢蜌獾拈_場,顯得有點無禮,不是平日的鄧熙文會做的事。但她居然將他當成乞丐,年輕人的自尊心可是要人命的,鄧熙文的聲音就有些控制不住,硬梆梆的。

但周培青渾然不覺,她就是有些遲鈍。從前讀書時,女學生間的夾槍帶棒她從來都聽不懂,所以她自然也聽不出鄧熙文的不快。她看著鄧熙文,笑起來,像看見老熟人,還熱情地招呼他:“是你呀,蘿卜餅你要吃嗎?”

鄧熙文擺擺手,問她聯大怎么走。他本只希望她能指個方向,誰知周培青熱心得很,她說:“我帶你去?!?

走到半路,鄧熙文就后悔了。真不該問她的,街上那么多人,為什么看見一條紅裙子顯眼就上前去問,就算是多繞城兩周也比跟著她走要強。這么多話,這么聒噪的一個姑娘,一路不停地跟他講,離這兒多遠是翠湖,蒙自的過橋米線頂好吃,誰耐煩聽這么多啊,等他考上了自然會有大把時間來了解。

鄧熙文不明白周培青的孤獨。父親寵愛她不假,因為她像她早逝的母親。他不限制她的零用錢,也不管她買多少來不及穿的衣服,但也僅限于此。從前她還有女同學們一起逛街吃東西,但念完高小,她就沒再去上學。念書沒什么意思,她也提不起興趣,父親對于女孩的學業也不苛求。她滿肚子的話沒什么人可說,現在好不容易碰見一個,哪怕是個陌生人,她也恨不得倒出一半心里話才好。

到了學校大門口,道過謝,鄧熙文幾乎是逃也似的跑開。他的驢撒蹄跟著他跑,可到底也快不過身后周培青的聲音,她喊:“不用謝,以后要幫忙也可以找我,我可是老昆明?!?

【2】

鄧熙文當然沒去找那位老昆明,從考完試到放榜的那段日子里,只要看見紅色的旗袍,他整個人就會嚇一跳。

但到底還是沒躲得掉。

放榜那天,鄧熙文在機械系的錄取名單上看到了自己的名字,他樂得有些忘形,有人在一旁問他:“你考取了嗎?”

“考取了?!?

“哪個是你?”

“鄧熙文?!?

“真厲害。那上課的時候你的驢呢?”

鄧熙文轉頭就看到了周培青,恨不得能立刻遁下地去。但他沒有這個本領,只得硬著頭皮問:“你也是考生?”

周培青搖頭,說她早就不讀書了。

“我就想看看能不能碰見你,要是你落了榜無處可去,就幫幫你;要是你考上了,我就帶你去吃一頓好的慶賀慶賀?!?

鄧熙文瞠目,周培青卻一徑問下去:“這里的氣候還習慣嗎?汽鍋雞你嘗了嗎?米線呢?還有不少好吃的,我帶你去嘗嘗。”

鄧熙文借口要為上課做準備,事情繁雜,落荒而逃。跑到半路,不禁苦笑,他從前在學校是出了名的紳士有禮,從沒這樣對待過任何女生。但“諸事繁雜”倒是真的,聯大的條件不好,校舍破舊分散,往往一堂課下了,得走老遠趕去另一處教室。有時還得自己搬桌椅,搬完自己的,再返回去替女生們搬。男生宿舍的茅草屋頂常常漏雨,上完課還要扛著被子出去曬。條件苦,課業也并不輕松,圖書館的參考書少,往往要大清早排隊去搶。不過一周,他就忘了那個熱情得有些過分的姑娘。

是的,他本已忘了周培青,要不是在跑警報的路上又碰見她,他肯定能徹底忘了自己為什么會下意識地避開穿紅衣的女同學。那天她沒穿紅的,是深藍的兩截式短衣長裙,北平城的姑娘不這么穿,聯大女生也不這么穿,這大概是她老昆明的穿法。她不知道為什么落了單,獨自跑著,看見鄧熙文,她的眼睛亮了起來,也許是正喘著粗氣,也就沒開口和他打招呼。

鄧熙文本來和同學們一起狂奔著,他的體育成績一向不賴,真要跑起來,肯定能甩開后面那個穿深藍布衫的人老遠。但他還是沒忍住,回頭看了她兩眼。她大概快跑不動了,滿頭大汗,兩綹碎發沾在額角,步子沉得“噔噔”響,真不知她背上背的是些什么。鄧熙文停下來,待她跑過他身邊,一把拎過那個包裹,真沉,跑警報還帶那么多東西,鄧熙文有點生氣。周培青自然還是瞧不出來,她跟在鄧熙文后邊跑,笑瞇瞇的。

待到了防空洞,她打開那個包裹,鄧熙文不禁吸了一大口氣。算盤、煤油燈、小皮球、毛筆硯臺、《增廣賢文》,還有兩包花生仁。

“這是給弟弟帶的,你剛來不知道,有時躲警報要躲一整天呢,小孩子在里面待不住的。”此時的周培青看起來一點不笨,是個細致體貼的大姐模樣。

“那你弟弟呢?還有你家里人呢?怎么就你一個人跑?”

周培青笑起來,“弟弟要上學,爹爹在外忙生意,家里就我一個是閑人?!边@次她沒和鄧熙文說太多,起身就去找弟弟。臨走前她還是十分熱情:“需要幫忙就來找我,我可是老昆明?!?

【3】

多跑了兩回警報,鄧熙文發現周培青說得很對,一整天待在防空洞里真的是長日無聊。雖然學生們總有很多辦法可以打發,胡吹牛、講雜文逸事,但功課卻是不可避免地耽誤了。學校的教室和圖書館因而更加緊張。鄧熙文常和其他學生一樣,在天還未全亮的麻灰色里等著圖書館開門。

周培青來的時候就是這樣的早晨,她忽地從鄧熙文身邊鉆出來,伸手遞過一張紙片來說:“喏,給你,我替你弄到了一張,你就不用排隊啦?!编囄跷牟恢浪窃鯓訌囊婚L串人里將他給認出來的,他倒因為天暗,她的臉模模糊糊看不清而被嚇了一跳。

鄧熙文看向她手里的紙,不僅是他,周圍的同學都轉過頭來看,有人說:“嘿,圖書館也發特別通行證了?”

待看清后,大家哄笑起來,那是一張電影票,《蝴蝶夢》,晚七點場7排12號。鄧熙文在笑聲里漲紅了臉,周培青卻還在說:“這是新電影,票可真是不好買。”鄧熙文輕輕推開她,扭頭就走。周培青跟上來,在身后不停地問:“鄧熙文,你怎么了?”走了一段,她像是醒悟過來,又說:“我是為了謝謝你上回替我背東西,這次可不是施舍,我見你排隊排得很辛苦……”

鄧熙文轉過身,兇巴巴地問:“你當我排隊是在干什么?”

“聽別人說你們在搶電影票?!痹掃€沒說完,周培青就閉了嘴,這次她總算看出了鄧熙文面色不善。

鄧熙文轉身瞪著她,他不明白自己怎么就會招惹上這個姑娘,一次次令他出丑,他那比天還大的自尊心令他此刻幾乎氣得要爆炸。周培青也回看他,不知躲避,可以說是茫然,也可以說是天真的一雙眼睛。鄧熙文泄了氣,他到底還是罵不了女生。

他就這么往前走著,周培青不聲不響地跟在后面。周培青有點難過,她感覺鄧熙文像是討厭她了。她從小到大不是沒被人討厭過,從前有女孩們約她出去玩,讓她付賬吃冰激凌看電影,但到了說私密話時就將她甩開;班上有男生笑過她胖,說她蠢,跑步的姿勢難看,她也并不怎么難受。但鄧熙文,他在滿城的警報聲里,在城外傳來的轟炸聲中等著她,替她背東西,除了爹爹以外,沒什么人對她這么好過,是兩條命相連的好。

周培青也是有自尊的,她沒再跟著他,慢慢停住腳步,轉身回了家。只是她的自尊和鄧熙文的不同,鄧熙文的自尊像是寶善街上的梧桐,傷了就會斷,斷出來的齒和木尖會戳到別人;而她的自尊是翠湖邊的細竹,風吹過去會倒伏,但慢慢又會自己立起來。

【4】

周培青負了幾天氣沒去找鄧熙文,可那負氣是她一個人的事,鄧熙文仍然上課、打球、參加學校的活動。她在街上看見鄧熙文時,他正站在聯大抗日募捐的臺子上。臺中央有人在慷慨地演講,周培青一個字也沒聽見,她只看見鄧熙文捧了一個盒子,那盒子那么大,讓她不由得擔心他得站多久才會夠。

周培青翻遍了全身上下的口袋,但帶的鈔票太少,她決定回去再拿一點,最好叫爹爹也出一些。

爹爹坐在客廳里,先仔細地將手里的賬對完,又簽了管家遞上來的幾張單子,才抬頭問:“要我出這筆錢做什么?”

“抗戰啊,保家衛國。”

“政府已經請我們幾家商戶去商量過了,我們每戶都已出了抗日經費。”爹爹復又低下頭。

“為抗戰捐錢還嫌多嗎?”周培青硬著脖子。

爹爹奇怪地看了一眼女兒,覺得她這副激昂的樣子有些不尋常。

“抗戰要抗,日子也要過,再捐下去,我們全家上下就喝西北風去咯?!?

周培青急了,腦子里恨恨地不知蹦出哪年背過的詩,她對著爹爹說:“十四萬人齊解甲,更無一人是男兒。”

爹爹哭笑不得,問她打哪兒學來的歪詩。周培青不答話,扭頭出了屋子。倒是弟弟跟了出來,要給零用錢讓她去捐。周培青摸了摸弟弟的頭,才要夸他,爹爹就出來喝止:“宣廷,去書房找先生!”爹爹又瞪著她,說:“以后不許在你弟弟面前提抗戰報國,再提我就斷你的零用,不許你再出門!”

周培青問爹爹為什么,滿大街都在說,城門上也寫著“還我河山”,憑什么就說不得。

爹爹真動了氣,聲音壓得又低又硬:“你弟弟以后是要接家里生意、撐住整個家的,不能帶向別的路。你以為抗戰那是掛在嘴邊好玩的嗎?那是戰爭,是血,是死人,是一條條活生生的命?!?

爹爹從沒這樣兇過她,他只會樂呵呵地說“又想添新衣裳了吧”、“不想念書了?真不念了?那也行”、“王家那小子不喜歡?嫌人丑?那就不嫁他吧”。周培青看著生氣的爹爹,知道這錢是要不到了,她轉身回了自己房間,從首飾盒子里拿出幾副耳環和幾個鐲子,金燦燦的一小把。

募捐的箱子口小,一下子扔不進去,周培青只得一樣樣地往里塞。捧箱子的鄧熙文嚇了一跳,退后一步問:“你這是干什么?”

其實也不是沒有太太小姐們來捐首飾,但沒人像周培青這樣的,鄧熙文怕她將他們這自發的募捐會錯了意。但周培青以為他是不肯收自己的,一著急,生了智,問:“為什么別人的都要,唯獨我的就不要?我知道你討厭我,難道討厭我比為抗戰募捐還重要?”

鄧熙文一時反應不過來,張口結舌地看著她,任她將東西一件件地塞進去。培青見他收了,心里喜滋滋的,怕他反悔,轉身就跑。跑了沒多遠,就聽到鄧熙文在后面叫她,她更加不敢回頭。但她到底跑不過鄧熙文,然后鄧熙文追了上來,向她道謝。

周培青氣喘吁吁地說:“還以為你要把東西還我呢,有什么好謝的,害我跑得喘如牛?!?

鄧熙文倒是很嚴肅,說鍛煉身體也很重要,不論男女都應該強健體魄,弱國弱民肯定會受人欺負。

他從沒這么認真地跟她說過話,這語氣就像是在和他的那些同學講話,培青高興之余生出幾分羞澀,訕訕地低下頭。鄧熙文也突然變得吞吐起來,他頓了頓,又說:“我其實也并不討厭你,只是你之前頗熱情了些,我不太習慣?!?

鄧熙文的此番解釋是怕周培青傷心,以他對女生的了解,被人討厭總歸是傷人心的??蓪τ谥芘嗲喽?,則代表著她的負氣結束了,她的熱情又重新匯聚起來。

【5】

周培青回去后當真鍛煉起了身體,先是跟著弟弟去學網球,后又每天在園子里跑圈。弟弟笑話她,哪有人在這么小的園子里鍛煉的,要跑就應該像聯大的有些學生那樣,每天往圓通山跑。

周培青就真的去跑圓通山,一路上多是聯大的男生,有人穿夾克,有人穿布衫,有人鞋子前后破了口,還有人褲子上破了洞,用膏藥布貼著。周培青才要笑,仔細一看,那貼膏藥的正是鄧熙文。

鄧熙文見她盯著那塊膏藥直笑,有點不好意思,解釋說:“褲子破了,不會補,實在是沒有辦法。”周培青還是笑,這笑容里就多了幾分高興,這說明鄧熙文也沒什么相好的女同學,不然哪會這么狼狽。她說:“那我替你補?!?

第二天鄧熙文將破褲子交給她時,還濕漉漉的,顯然是昨天特意趕著洗過,還來不及干透。周培青其實也不大會縫,她的衣服沒有一件是穿到破的,她又不好意思找家里的用人,便拿了褲子到街上去找裁縫鋪。

就是從這次交還破褲子開始,周培青和鄧熙文常常會在去往圓通山的路上相遇。對于周培青來說,這是刻意等待的結果,而鄧熙文沒有因此而改變自己的作息,自然也是一種默契。

起初周培青是跑不到圓通山的,她常常在半路就停下來,待在原地等著鄧熙文返回。后來她也能跟著跑到山腳,鄧熙文繼續爬山,她就在山腳下等他。春天的圓通山上下都蓬滿海棠和山茶,也許是人們都忙著踏春、勞作,山腳的圓通寺內人并不多。周培青站在殿里,想求點什么,卻思來想去想不出。她覺得現在這樣就已經很好了,人不能太貪心。再一想,又決定貪心一回,求一求釋迦摩尼,讓鄧熙文能喜歡她。

鄧熙文下山,見她從寺里出來,不由得問了一句她去求了什么,周培青不好意思說實話,騙他說在求以后不用跑警報、不必洗頭洗到一半聽得“嗚嗚”響,就得抓著一頭濕漉漉的頭發往外跑。鄧熙文信以為真,鼓舞她說抗戰一定會勝利的,一定會有這一天的。

這是周培青從小到大最不寂寞的時光了,每天算著要去跑步的時間,和鄧熙文待的每一分每一秒,說的每一個字發出的每一聲笑于她都是快樂。

只是服裝店的小伙計難免有些失落,周家小姐現在學聯大的女學生,成天穿白襯衣和帶兩根長帶子的“工褲”,要不就是藍旗袍配紅毛衣,都不怎么來買新衣服了。

為了能多接上幾句鄧熙文的話,周培青還專門去書店買了課本,弟弟的家庭教師來時,她有時也會跟在后邊聽,問他“你好嗎”、“今天天氣真好”用英文怎么講,死記硬背下來去對鄧熙文說。鄧熙文聽了,拼命憋住笑,說“給你弟弟換個英文老師吧,這樣下去,發音只有我們本國人能懂”。弟弟的英文老師是個老頭兒,戴一條假辮子,說自己是辜鴻銘的追隨者,英文講得,辮子也留得。鄧熙文笑:“事實上是他的真辮子到底沒能留住,英文也講得不好。”

那時物價已經漲了起來,但聯大的學生們每月仍只領八塊錢的生活補貼,許多學生紛紛在沒課時外出尋兼職。周培青看著鄧熙文全身上下多得來不及補的爛袖口破膝蓋,忽然心中一動,問:“你去當我弟弟的英文老師怎么樣?”

鄧熙文想了想,卻說給她另推薦個更好的,是英語學系的盧婉致,英文講得比他好,教學生也很有一套。周培青的心一沉,聽名字是個女學生。鄧熙文又說,她中學和他念一間學校,高他兩屆,因為戰事已和家里斷了聯系。她的男友也是聯大學生,年初投考了空軍,去了美國航校培訓,她一個人十分孤苦,經濟又窘迫,實在不忍心不幫她一把。

周培青聽他拉拉雜雜地解釋了這本不必解釋的許多,心里已然快活起來,熱心得當場就要回家去跟父親說。鄧熙文卻叫住她,從褲兜里掏出兩張皺巴巴的、不知在手心的汗和猶豫之間翻滾過多少回的票,說:“聽他們說,最近這部片子不錯。”

票是好萊塢的《翠堤春曉》,周培青早在上映的第一天就在南屏電影院看過了,但鄧熙文肯邀請她,就算看上十次八次也行。她一路跑回家,心里像揣著一鍋滾燙的水。她翻遍了整個衣柜,對著鏡子比較了兩個小時,還特意去做了頭發,出現在電影院門口時,整個人有種夸張的鄭重。

警報聲響起時,熒幕上正唱到“當我們正年輕,五月風光令人迷醉,你許愿你愛我”,警報聲先是和音樂聲相交,漸漸就壓過了歌聲,人們慌亂地起身跑起來。在一片混亂中,周培青聽到歌曲仍在唱“我們歡笑,我們忍淚,告別難分難離”。

這天的炸彈扔到了另一條街,周圍的人們在警報過后又回去繼續看,熒幕上的故事也還在演著,但周培青和鄧熙文沒再進去。他們沿著有斷壁的路慢慢離開,周培青是因精心的打扮被弄得狼狽不堪而懊惱,完全沒了看電影的心情,而鄧熙文的心里有種山河破碎的悲憤。

【6】

盧婉致沒當成培青弟弟的英文老師。因為周父在聽了培青的建議后沉默了半晌,說:“還是算了吧,我不求宣廷的英文有多好,不過是為了以后和洋人做買賣時能說上幾句?,F在的年輕人大多都太熱情,除了英文不知還會教宣廷一些什么,還是那位老先生穩妥?!?

培青去見鄧熙文時很是愧疚,鄧熙文說這并沒有什么,他再替盧婉致找別的職務好了。培青問他:“那你呢?”

鄧熙文說,他打算投考飛行員,眼前得先忙著學習和鍛煉,若是真考上了,也就不必兼職了。

培青心里跳了一下,這時,她突然想起父親那句:“那是戰爭,是一條條活生生的命?!?她覺得自己是個頂自私的人,她在和鄧熙文分別后做的第一件事是跑去圓通寺,許了個愿——“讓鄧熙文考不上吧?!?

但菩薩沒聽見她的話,鄧熙文被中國航空公司錄取了。他欣喜地來與她分享這個好消息,周培青在心里想,大概太自私的愿望都實現不了。

那天有個女生來祝賀鄧熙文,就是盧婉致,她十分活潑可親,夸周培青好看,還講起鄧熙文在學校里的事。她說:“招考那天,鄧熙文做了件好玩的事,考官問他為什么要來投考,許多人都答大道理,到了鄧熙文,他卻說,‘為了讓姑娘們暢暢快快地洗頭發,讓有情人和和美美地看電影’。”盧婉致說著說著笑起來。周培青沒笑,她想起很久以前她隨口胡謅的那個關于洗頭的愿望,鄧熙文還記得。

鄧熙文在走之前來向周培青道別。兩人并沒有說什么話,只是沿著昆明的街道慢慢地走。那天的太陽很好,警報也沒有響,金碧路上的南來盛咖啡館散發著咖啡和牛角面包的香氣,寶善街上的梧桐樹葉在微風里輕響。周培青想,這個下午多好啊,哪里像有戰爭呢?

鄧熙文離去后時有信來,他說如今人員緊張,他們的培訓時間比從前要短,可能會更早上前線。隔了數月,訓練結束,他已正式上了飛機,任副駕駛。駕駛員是個美國人,曾是“飛虎隊”隊員。他們飛駝峰線,負責往前線運物資。為避開日機襲擊,他們所飛的路線氣候復雜,也沒有導航臺,飛行難度很大,他覺得自己還有許多東西要向駕駛員學習。

這些周培青都不是很懂,她只知道這樣的情況肯定十分危險。這時的周培青每天仍跑到圓通山鍛煉。她已經能一口氣跑上山頂,但每當到了山腳下,她還是會停下先進去寺里。她什么愿也不敢許,怕不小心又許了什么貪心的愿。但她想,她每天都來,總有一天菩薩會知道她心里在期盼著什么吧。

鄧熙文的最后一封信寫了什么?周培青記得很清楚,他跟她講他們有一架飛機,一邊的機翼被日機炸斷,于是裝上了另一種型號的機翼。兩邊的機翼不同居然還能飛,隊友們每次看到它都會取笑這是一架“雜種飛機”,然而內心卻十分佩服。鄧熙文寫:我們人也要像它那樣頑強才好。

然而卻并沒有。

鄧熙文的飛機墜落于白雪覆蓋之處。那地方寒冷難行,陸地上的人很難從外界進入。

消息是盧婉致來告訴她的,她紅腫著一雙眼,說學校已經收到了通知,也已派人將他留下的信送到他家里。只是水陸交通都斷絕了,不知送不送得到。

“留下的信”是盧婉致委婉的說法,其實就是遺書,這些年輕的小伙子一早就抱了犧牲的決心,他們的遺書端正地放著柜子里,隨時預備著有人來將它們取走。鄧熙文的信有兩封,一封已在送往他父母的路上,另一封在盧婉致伸過來的手中,那是給周培青的。

他給她寫了十來封信,卻從未提過還有這樣一封。信很短:培青:如我犧牲,請好好生活,替我看看勝利之后的日子。

【7】

所以周培青拒絕和父親一起離開。那是1946年的春天,周父決定處理掉大半產業,全家遷往國外。他說他已經猜不透以后會如何,宣廷書念得不錯,不如帶他出國去,做個學者,或者干脆當個寓公都好,只要平安。

周培青不肯走,她說她不愿意出國離鄉。周父發了脾氣,砸了花瓶,動了板子,仍是無用。他將周培青鎖在房內,只等離開那日找用人架住她走就是。誰知跑了幾年圓通山的周培青遠非當日那個因為略胖,一動就會喊累的小姐了,她翻了窗,從后園的假山上踩著墻頭逃了出去。當她從墻上跳下,雙腳落地的那一刻,她知道自己可以不走了。爹爹最要緊的事還是將弟弟帶出去,當然,他也會放不下自己,款仍會匯回來,這園子本來也還留著,她就當是守宅子了。

周培青猜得沒錯,爹爹的款子一直匯到無法再匯回來的那一年。那一年周家的園子住進了其他人,周培青留下了其中的一間;她也在那一年進了小學,做后勤,給小孩子燒菜打飯,她對喜歡剩飯的小孩子說:“以前的學生常常吃不飽,你們還浪費。”她還學會了自己補衣服,她替那些缺人照顧住在學校的小孩補褲子時,會忍不住想,要是當時自己也會,能親手給鄧熙文補上那些破洞該有多好。

周培青的后半生歷經波折,然而她總是笑瞇瞇的。學校里有職工說是因為周培青腦子不靈光,反應慢半拍,她也不反駁,只沖人笑笑,慢條斯理地洗完頭發,坐在太陽底下。她想陽光真好,花也香,鄧熙文要看的應該就是這樣的日子吧。

周培青去世是在春天,窗外的桐花開得正好,曾經吃過她做的飯、穿過她補的衣服的小孩子圍在她的床前。他們現在都是大人了,是當年鄧熙文牽著驢進昆明城的年齡。他們按周培青的請求替她播一首曲子:“你許愿你愛我,我們兩相依偎,我們歡笑,我們忍淚,告別難分難離。當春之歌重唱,那五月清晨?;貞?。”那是她和鄧熙文沒看完的那部《翠堤春曉》里的歌。

她看見鄧熙文,他站在初春的圓通山腳下等著她。

長路西去,桐花萬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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