其實這個故事里,有我。
并且,我是這個故事里,最可悲的那個人。
1
很多年前,褚家場有很多早點攤。都是沿街、開在一節節廢棄的火車車廂里。褚家場還有兩條廢棄的鐵軌,在交匯處戛然而止,冬天下了雪,自行車胎碾過結冰的枕木,摔倒率是98.6%。那個常年站在一旁幸災樂禍的瘋子統計過。
每個工作日的早晨,趙璞都會騎著自行車,在每一節火車車廂前都停一下,分別購買鍋巴菜、豆腐腦、餛飩、小籠包、煎餅果子……書包被各種早餐填滿,那味道,到晚自習都消不散。
這一年,趙璞18歲,在褚家場一中讀高三。
褚家場一中,作為這個城鄉結合部唯一的高中,四周鄉村的少年們都要來此求學,所以每個班里,至少有三分之二是寄宿生。通常,他們會在入學一周后就吃膩了學校食堂早餐窗口的健康食品,校門外有“美食列車”,但校門口有保安。
從高一開始,趙璞就為寄宿生們代購早餐,每單賺5毛錢的差價,平均每天收入30元左右。她自己從不吃早餐。
她在存錢,存錢離開褚家場。
她是15歲的時候萌生了這個念頭。那年冬天,她在鐵軌交匯處摔倒,摔得有點猛,瘋子一通鼓掌叫好后,她仍無力站起來。過了五分鐘,連瘋子都煩了,催她:“等什么呢?這里什么都沒有!”
她躺在鐵軌上,往前看了看,是沒有鐵軌的荒草叢生,往后看了看,是沒有火車的鐵軌。甚至在這個叫褚家場的地方,她從來沒有遇到過一個姓褚的人。
真的,什么都沒有。就像時間和空間都在此停住了。
當天,她推著自行車踉蹌地回到家里,已經下崗待業多年的父親正坐在客廳沙發上,電視左上角的臺標永遠顯示“CCTV3”,無限循環重播著各種七天樂。她罵了句“都看了多少遍了,有什么好看的”,父親慢悠悠地回答“碰到不好看的地方,忍一下,過一會兒就好看了”。
一瞬,她有種錯覺,父親的身軀已經被沙發吞噬了,融為一體,很快就會成為這個什么都沒有的地方的一件什么都不是的,靜物。
“趙建國!”趙璞大喝了一聲,父親已經兩年沒有出門了,她懷疑他已經忘記了自己的名字。
果然,父親盯著電視,沒有反應。
趙璞嚇得跑回自己的房間,就像有獸在身后追捕,她背靠著門瑟瑟發抖——發誓一定要離開褚家場,在被徹底“吃掉”以前。
進入高三,學校開始加課,趙璞每周又多了一筆收入。
一個周六早晨,她把最后一套煎餅果子放到同桌宋潤面前時,宋潤忽然站了起來,雙拳捶在桌上,把煎餅砸成了很惡心的形狀。
“誰要吃這坨雞屎!我要喝馬賽魚湯!”宋潤歇斯底里地大喊。
教室里短暫地靜了幾秒,然后在一片無聲的白眼中,重新恢復喧鬧。
宋潤是寄宿生,但她家離學校步行距離不過10分鐘;她是中法混血,但能說一口最純正的褚家場方言。
在褚家場,沒有人不知道宋潤家的事,所以大家對她的間歇性發作也習以為常——無非就是她那位風流的母親仍然沒找到她的法國父親,她的出國大夢再次破碎。
時間是7點29分,早自習鈴聲馬上就要響起,已經能聽到樓道里老師的腳步聲了。
宋潤還站著,臉上的表情從憤怒變為了無人關心的委屈。
“坐下吧,以后請你喝。”趙璞輕拽著宋潤的校服褲。她害怕事情鬧大,讓老師發現了她的“代購”生意,斷了財路。
宋潤碧色的眸子立刻放出光來:“真的?你可是答應我了,說話要算數啊!”她扎進趙璞的懷里。在慣性冷漠的環境中,人是可以把敷衍當寵溺的。
那年頭,女生間總是黏黏糊糊、虛情假意,趙璞也以為自己習慣了,可這一次,宋潤往她懷里的這一扎,不知怎的就扎在了心上。她的心難受了一下。
這天下午,趙璞逃了課,去銀行取出了她的全部存款。
兩年多里,算上寒暑假送報紙,趙璞平均每月收入兩千左右,父親沒有收入,每天要吸一包10元的云煙如意,還要繳養老保險,這些錢,包括生活費,都是由趙璞負擔。所以即便省吃儉用,存款也始終沒有超過五千,加上馬上又要繳取暖費……
凌晨,趙璞刷干凈了父親的煙灰缸,把算好的取暖費用報紙包好,壓在煙灰缸下。
她已經決定了,天亮就離開褚家場。
她本來是計劃存夠一筆學費,靠高考走出去的,但宋潤的那一扎,讓她必須改變計劃了。
她暫時也分不清,那股難受勁、那心疼,是出于同情還是友情,只是清楚地知道,在這個有獸的小鎮,任何羈絆都是不健康的,會加快被吞噬的速度。
好在,天快亮了。
2
趙璞迎著第一縷晨曦出門。怕萬一遇到熟人,她仍穿著校服。
沿著鐵軌走向長途汽車站,鞋子踢起碎石子,碰到枕木和軌道上,發出“咔噠咔噠”的聲音。
她想她會記住這個聲音的,這是她離開褚家場的聲音,這是她做出人生抉擇時的前奏。
這時,身后傳來了另一個人腳下的“咔噠咔噠”。
還有喘息聲。
趙璞屏住了呼吸,她直覺感到,這就是“獸”。
想逃,卻抬不動腿,仿佛“獸”已經用眼神攝去了她的魂魄。
“同學。”“獸”說話了。
趙璞緩緩轉身,看到一個提著旅行包的男生,面容寡淡,身材清瘦。
“同學,請問一中怎么走?”男生問,見趙璞許久不回答,只好自說自話起來。
他自我介紹,說他叫陳洗河,商丘人,要去褚家場一中就讀高三……
原來是高考移民。褚家場雖然茍延殘喘,但到底是直轄市的遠郊,高考錄取分數要比全國的大多數省份低,所以每年都會來幾個空降的轉校生。
陳洗河的聲音越發滯澀,聽得出,并不是健談之人,只是身處異鄉,不得不放低姿態。
“……就是這樣。”很快,他的“存稿”用完了,笑容漸漸斂了回去,露出了高傲的底色。
趙璞沒有絲毫虎口脫險的感覺,心弦依然繃得緊緊的,撩一下就會斷。現在她張口,聲音肯定是抖的,索性不說話,揚了揚下巴,示意陳洗河跟著她走。
一路,不同頻率的“咔噠咔噠”交錯著回響,走到鐵軌交匯處時,趙璞聽到陳洗河吞咽口水的聲音,在喉結里重重地哽了一下。
“那個……我想給你講個故事。”他應該醞釀了一路了。
故事發生在一個遙遠的國度,兩名鐵道員,位于國土的南北,分別被委派任務,一個負責拆除舊鐵軌,一個負責鋪設新鐵軌。經過數十年艱苦的工作,兩人在國土中央相遇,卻只是擦身而過,一個繼續拆,一個繼續鋪……
“……聽著熟悉嗎?像不像就發生在這里?你們這個鬼地方,一股山寨廉價的魔幻現實主義味道,偏偏還自以為是,渾然不知。”陳洗河的聲調比剛才高了,這是自卑又自慢的人在認為自己被輕視和侮辱后的防御機制——嘲諷、挑釁、故作高深的名詞。
趙璞一眼就看穿了他,這個年紀,同齡的男孩要比女孩幼稚許多。但她并不討厭這種幼稚,這是清醒的幼稚,棱角分明,內核完整。
她還幫陳洗河找了臺階下:“商丘要好很多吧?”
“當然!我們那兒是城市,你們這兒就是個村兒!”陳洗河終于露出了真心的笑。那種小男孩兒贏了游戲的笑。
這時不遠處響起預備鈴聲,陳洗河循著聲音跑起來,跑幾步,回頭拽起趙璞,嫌她跑得慢,就扯下她的書包扛在自己肩上。
“快上課了!你還不抓緊點兒!快跑幾步啊!”
趙璞就這么被強拉硬拽地,又回到了褚家場一中。
踩著正式鈴聲的最后一響跑進教學樓時,陳洗河喘著大氣,彎腰撐著膝蓋,回頭沖趙璞笑——滿頭的汗珠閃著光,太興奮,嘴角咧得很開,能看到臼齒。那種小狗盡興撒歡的笑。
趙璞受了感染,望著陳洗河,也跟著笑了,嘴角挑到最高時,心里那根弦猛地就斷了。
她的直覺沒錯,這人,是她的獸。
3
“這人,我要拿下。”晚自習,宋潤指著陳洗河的方向,小聲對趙璞說。她特別強調了“拿下”這兩個字,有定會得手的自信,她知道這張好看的臉,是會讓自己多幾分掌控權的。
趙璞有點耳鳴,腦中莫名蕩起“咔噠咔噠”的回響——她看見陳洗河站了起來,舉起手機低聲說了句“喂”,然后朝教室門口走去,邊走邊慣性地用眼梢撩了一眼趙璞的位置——他是聰明人,知道高考將近,沒有時間交朋友,所以就利用一切散碎的機會討好趙璞這個唯一的熟人,靠她來節省社交的成本。
他要笑了,馬上就要笑了,他也發現了,他的笑對趙璞有奇效。
就在他的嘴角即將勾勒出一個好看的弧度時,趙璞伏身趴在了桌上,陳洗河的笑容和眼神穿過她背上的空氣,投射到宋潤身上。趙璞感到桌椅微微的搖顫,那是宋潤在激動地向陳洗河揮手。
耳畔的“咔噠咔噠”終于停了,趙璞又做了一個選擇。
一直到很多年后,她都沒想通,這個選擇,是因為怕,還是愛。
不久,班里就傳出了宋潤和陳洗河的緋聞。
兩人天天拉著手一起上學、放學,然后有一天,宋潤一個人走進了教室。
“陳洗河呢?”趙璞問。
宋潤軟綿綿地扎進她懷里。兩人都穿著肥大的藍白色校服,因18歲少女特有的悲傷而面目相似,此刻,是她們人生中最相近的交點。
“小璞啊,我不像你,”宋潤說,“我腦子不好使,不肯努力,總想依賴別人,憧憬的全是僥幸。這些我都知道。我恨這個地方,但我能離開這里的方式,太少了。而你,有很多選擇。”
第二天,趙璞發現,她的錢丟了。錢一直放在書包的夾層里,從與陳洗河在鐵軌相遇的那個清晨,就沒拿出來過。她本以為,等到一切塵埃落定,該躲的躲過了,該讓的不再覺得可惜,宋潤和陳洗河締成新的羈絆,與她再無瓜葛,她就可以重新啟程。
和錢一起消失的,還有宋潤。
一個月后,陳洗河高考落榜。趙璞考得還不錯,但沒有填報志愿,因為參考手冊上,印在每所大學每年錄取成績之前的那行數字,是學費。
陳洗河說他要復讀,問趙璞有什么計劃。
趙璞等了很久,都沒聽到“咔噠咔噠”的聲音。
她已經沒有選擇的權利了。
遇見陳洗河的那一刻,她就被吃掉了。
4
趙璞陪陳洗河復讀了一年。這一年里,陳洗河不再笑,也不再說話。
2007年的暮春,趙璞家的老宅終于拆遷,以赤貧的角度仰望,趙家算是一夜暴富。
搬家那天,父親從沙發上站起來,宣布他要再婚,對方是宋潤的母親。
婚禮以一種羞恥著炫耀的方式在一家不尷不尬的中等酒店里舉行,趙璞在席間發現了悶頭喝酒的陳洗河。
19歲的男子,勉勉強強還能稱作少年,酣醉的紅暈浮在寡淡蒼白的臉頰上,配上半垂的眼簾,偶然一個瞬間,能瞥見日后促狹男人的雛形。
新晉的趙氏夫婦敬酒敬到陳洗河那一桌時,初老少年忽然發作,大鬧了婚禮。
一年里,第一次發聲,是咆哮,聲音嘶啞凄厲。他罵宋潤。趙璞才了解其中的崎嶇。
宋潤“拿下”陳洗河,是有目的的,她聽到一些不實的傳言,以為陳洗河家很有錢,日后能送他們兩人一起出國留學,但在發現陳洗河的父母是傾家蕩產供他讀書后,她翻臉拂袖而去,連面對面撕扯的機會都沒給陳洗河,就偷了趙璞所有的存款,離開了褚家場。
“你女兒就是個騙子!”陳洗河指著宋潤母親大嚷。
趙璞把陳洗河搡出了酒店。外面在刮春天的最后一場沙塵暴,天是黃的,風聲如泣。陳洗河迎著風,扯了扯校服領口,酒氣散了些。
不堪的語境,齟齬不適,趙璞想講個笑話調節氣氛,還是覺得自嘲最合適:“你怎么把我也罵上了?我也算她的女兒了。”
陳洗河一滯,沒笑,半天,蔫蔫擠出一句“忘了”,像耗干了電量。
他忘了,根本沒想。他短短的人生在這個只有鐵軌的異鄉被反復碾軋,先是一往情深地愛著一個人,然后孜孜不倦地恨著同一個人,沒有一絲罅隙,再留給另一個人。
嘴里吞進了風沙,他低頭啐了一口。
趙璞看到,她曾經雙手奉上的靈魂,被“獸”,嫌棄地吐了出來。縱是鮮血淋漓,至少,重新完整。
她又聽到了“咔噠咔噠”的聲音,與此同時,手機收到一條短信,父親答應分給她的25萬拆遷費,到賬了。
2007年的初夏,趙璞赴法留學。
5
法蘭西八年。三年本科,兩年碩士,三年博士。目前在昆明植物研究所任職,研究野生菌。
離開褚家場后,趙璞的生活按部就班,有序美好。
這一年的七月中旬,趙璞去楚雄做采樣考察,按計劃,只有三天的行程。
那場小意外就發生在第三天,趙璞采集到一株罕見的菌種,本應帶回研究所,但當時不知腦子抽了什么風,有了就地神農嘗百草的念頭。
憑專業知識,她判定這株菌肯定無毒,最壞就是致幻。
墨菲定律,果然中招。
趙璞的幻覺,大概是這世上最無聊的幻覺,只是像昨日重現,回到褚家場、有“獸”張開血盆大口、聽到“咔噠咔噠”……但也是最可怕的幻覺,因為她都經歷過,太逼真。
睜開眼時,已經是下午了,陽光從森林的另一個方向透進來,趙璞口渴異常,看到一個男人正仰頭灌下了她隨身杯里的最后一點水。
男人把水含在嘴里,雙頰鼓起,顯然是正準備用水噴醒趙璞。但剛低下頭就與趙璞四目相對——
“醒了?”男人用眼神發出關切的詢問。
“渴!”趙璞也用眼神透出幽怨。
趙璞看清了男人的臉龐,皮膚黝黑,劍眉入鬢,是陌生的,不屬于褚家場,這就像《盜夢空間》里的陀螺,分開了現實與幻境。
她確定自己是醒了,劫后余生,正要張嘴大喘一口氣,男人忽然俯下身,撐著趙璞的后頸,唇對唇,把他含著的水渡進了她嘴里。
趙璞睜大眼睛,震驚,又不敢錯了一拍喘息,害怕被嗆到。嚴重的口渴讓水顯得特別的甜,她緩緩地吞下,才敢讓心臟亂跳。
男人站起來,用袖口蹭了蹭嘴角。
仰視,逆光,像個大英雄。
那天,男人走了十多公里,從天亮走到天黑,背著趙璞走出了森林,把她送去了當地的醫院。
醫生說這算食物中毒,要強制住院觀察24小時。
男人幫趙璞處理好所有手續,在食堂打了份飯,坐在病床旁看著她吃下。
“那我先走了,祝你早日康復。”直到男人起身告別,趙璞才發現,整個過程,他倆都是靜默的,沒說一句話。
但語境卻是充實的,不尷尬,太自在,以致趙璞可以赤裸裸地盯著男人的眼睛,不怕。
男人的眸子些許混濁,看起來,沒有攝人心魄的能力。
“如果,現在,我說,我想試著愛上你,你會不會覺得我太唐突?”趙璞張口了。她眷戀這個語境。
男人挑眉,看了看手表,拉開凳子,重新坐回了床邊:“那就試試吧。”
徹夜清談。
男人叫褚良,書法家,賣字維生,寄情山水,所以才會在森林深處“撿”到趙璞。
天亮時,褚良問趙璞:“怎么樣?”
趙璞搖搖頭。她在離開褚家場九年后,茫茫人海,第一次,遇到了姓褚的男子。這聽著,無論如何都像宿命。但她偏偏沒有萌生任何宿命感。在28年的人生經驗里,她就愛過那么一次,在眼前這個男人身上,她找不到那種感覺。
這個男人,他只是真實、美好,會讓人從噩夢中醒來的時候,希望他才是夢中的那個人。
他是她最想擁有的幻覺,如果真能擁有他,她會管這,叫“美夢成真”。
褚良沒有再問問題,他陪趙璞吃了三餐,晚上辦好出院手續,送她去了長途汽車站。
幫趙璞把行李放好,從窗口,遞了瓶水給她。
汽車啟動,忽然急停,車門打開,褚良跑上來,坐在了趙璞身邊。
趙璞不敢看他,手肘撐在窗邊,無措地撕著唇角的死皮。
眼里有淚。
太高興了。
6
褚良的身上總有墨香,指甲的縫隙間有洗不掉的墨漬。
每個星期天的下午,趙璞都會把褚良拉到落地窗前的躺椅上,兌一盆溫水,讓他把手上的角質泡軟,然后細心地為他剪指甲、用軟刷清潔每一個縫隙。
“對我這么好,是出于愧疚感嗎?”這時褚良會打趣她。
相處后,他們默契地沒再提過“愛”字。
趙璞最近心情很好,她的一篇論文在《Nature》上發表了。學習與工作,其實一直都是她擅長的事,這種順勢必然的成就,如果她只是一個人,她不會當回事,但有褚良替她開心,她就覺得真開心了。
國內的幾家大學請她去做講座,正巧褚良也要辦書法巡回展,兩人的行程里,有幾座城市是重疊的。他們約好了,就當是旅行,在同一座城市的時候,誰工作結束的早,就去找對方玩。
他倆都不是浪漫的人,這確是場難得浪漫的旅行,制造了好多回想起來會臉紅的記憶。
旅行的終點站是南京,趙璞的最后一場講座,褚良的最后一場展覽。
講座下午三點開始,提問時間稍長了些,七點多才結束,趙璞推了校方的晚宴,一離開講堂就直奔洗手間換裝。
這一個月,趙璞和褚良玩出了興致,褚良提出,今晚,他們要扮作陌生人,著盛裝在酒店大堂“偶遇”。
離約定的時間只剩半個小時,趙璞在洗手臺前飛快地化妝,然后換上了晚禮服。越急越出錯,背后的拉鏈怎么也拉不上,一使狠勁,手臂抽了筋,她疼得彎下腰,倒吸一口涼氣。
驀地,脊骨感到冰涼指尖的觸碰,有人幫她拉上了拉鏈。
“謝謝!”趙璞直起腰道謝,從鏡子里,看到宋潤正站在她身后。
電影里,久別重逢總會用慢鏡頭和背景樂烘托,事實是,一眼就是一眼,望不透萬年,周圍只有沖水和打電話的聲音。
哦,她是宋潤,好巧啊。我們之間以前發生了好多好多事,我一件也沒忘,但這又和現在有什么關系呢?我沒義務對每個場景都有感受。這就是趙璞此刻全部的心理活動。
宋潤依然很美,只是那雙大而深邃的眼睛就像甜蜜的負荷,過早的有了細紋,讓她顯得比同齡人蒼老。
一個小小的男孩躲在宋潤身后,三四歲的樣子,沒有宋潤那么明顯的混血特質,面目很是寡淡。
“我來南大玩,碰巧看到講座的海報,就想來碰碰運氣,沒想到真是你,”宋潤先開了口,講的普通話,但尾音處的褚家場口音,遮不住,“你還記得高一的時候……”
她直接開始敘舊了,講的都是以前的事,以前開心的事,不介紹身后的這個孩子,也不提現狀,就像她們昨天才剛剛一起上了晚自習、不務正業地討論了一節課“煎餅果子要加幾個雞蛋才最好吃”。
突兀的時間軸,讓趙璞接不上話。她一向不擅長處理多線任務,索性把時間線拉回來:“我有急事,咱改天再聊吧。”
宋潤像沒聽到一樣,抱起小男孩,跟著趙璞走出了洗手間,邊走,還在不停地敘舊,最后竟然不管不顧地擠進了趙璞攔下的出租車里。
酒店大堂,身著筆挺西裝的褚良,已經坐在吧臺前等了很久了。不時把手伸進褲袋,轉身向入口張望。
看到趙璞走進來時,他下意識就想站起來,但想起自己的“角色”,耐住性子點了杯酒,然后才裝出一副花花公子的派頭朝趙璞走過去。
剛要講出搭訕的臺詞,趙璞打斷了他:“褚良,這是我高中同學宋潤。”同時用眼神向他示意——情況有變,把戲收一下。
褚良失望地摸了摸鼻尖,但還是禮貌地把宋潤請去了卡座。
宋潤搶著落座,毫不客氣地點了兩份套餐,然后蹲在地上給小男孩系鞋帶,站起來的瞬間,她看到褚良的西褲口袋里有個東西,神色一下就變了。
她猛地把小男孩抱進懷里:“這是我和洗河的兒子,蛋妞!”
小男孩應該是叫丹尼爾,這個英文名與褚家場口音產生了奇妙的中和。
褚良沒忍住,笑了。
趙璞沒笑,她聽出宋潤的語調變高了,這讓她想起多年前的陳洗河,那種自我防御的應激反應。
宋潤說她和陳洗河結婚很多年了,富足而幸福,經常去世界各地旅行……講著講著,她挪到了褚良對面的位置,“褚良?你是叫褚良是吧?不好意思啊,沒聽小璞提過你。對了,你知不知道,小璞當年暗戀過我老公,我也是后來聽我老公講才知道的,她竟然陪他復讀了一年呢!嘖嘖……”
褚良硬著頭皮聽著,陪著干笑。
這晚,宋潤和丹尼爾把兩份套餐吃得干干凈凈才走。趙璞和褚良回到房間已經很累了,澡也沒洗,就背對背地往床上一倒。
但兩人都沒睡著,許久,趙璞聽見褚良問:“那女的說的是真的?”
趙璞“嗯”了一聲,她從不否認她愛過陳洗河。
“那你愛上我了嗎?都這么久了。”
酒店的隔音很好,夜里特別靜,猝不及防地,趙璞又聽到了“咔噠咔噠”的聲音。
她大抵知道應該怎樣回答——她對愛的定義從一開始就是不健康的,但這個定義已經成型。褚良給她的感覺,比她能感受到的那種愛,好多了。所以如果他想要聽這個字,她愿意為他偷換概念。
但說出的話卻變成了:“不是說好不談這個嗎?你也不愛我啊。”
她感到床微微的顫抖,褚良在哽咽,或是冷笑。
天亮,趙璞向后探手,褚良躺過的地方,已經徹底涼了。
她不驚訝,只是默默地流淚,仿佛這才是宿命。
7
趙璞一個人回到昆明,在家門口,又看到陰魂不散的宋潤。
“你到底想怎樣?”
“小璞,你欠我一碗馬賽魚湯。”
魚、洋蔥、西紅柿、大蒜、茴香……趙璞輕車熟路,馬賽魚湯是她留學時最常做的菜。
做好端上桌,宋潤嘗了一口,忽然一顆碩大淚珠滴進碗里,然后又笑:“小璞,你知道嗎,我以前一直以為馬賽魚湯是用一種叫馬賽魚的魚熬成的湯,只有在法國才能吃到。就像我以為褚家場外的世界會截然不同,哈哈,太天真了!我就是我,在哪里都是這個德行,覺得全世界都要為我的不幸負責任……”宋潤說,她其實是特意跑到南京,想要找趙璞借錢的,她過得很不好,后來也沒再回過褚家場,丹尼爾不是陳洗河的孩子……“撒那些謊,大概是因為看到你男朋友口袋里的鉆戒盒子,知道他要向你求婚,嫉妒了,覺得你偷了我的人生,不想在你面前顯得太卑微吧……”
后面的話,趙璞沒太聽清,巨大的“咔噠咔噠”聲山呼海嘯般襲來,她才發現,這聲音,從來不是善意的提醒、提醒她有選擇的機會,而是嘲笑,嘲笑她不管作何選擇,都是徒勞——到最后,她總會在最準確的關口,親手把幸福拒之門外。
她害怕幸福,害怕被人需求、被人愛。因為從未擁有過,就更害怕得到后的失去。
故事講到這里,我忽然有些混亂了。
只記得,那天的最后,宋潤說:“……所以,小璞,你要是手頭有閑錢的話,能不能借我點?”邊說,邊把自己縮成了一團,扎進了趙璞懷里,用額頭碾著她的心尖,撒嬌,耍賴。
哈,認清自己有什么用?拆穿有什么用?就像陳洗河講過的那兩個鐵道員,還不是要擦身而過繼續上路——因為他們一個只會拆鐵軌,另一個只會鋪鐵軌啊!
所以我估計,趙璞今后大概也不會得到幸福。說不定還會更痛苦些。
那么,你們說,誰才是這個故事里最可悲的人?我到底是誰?
算了!別告訴我。我不想把自己看得那么清。
就這樣,散了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