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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到商務印書館當學徒

上海市郊西南角的一個小鎮——青浦區練塘鎮,是陳云的故鄉。

練塘,舊稱章練塘。它歷史古老,曾有一種傳說:練塘原名“張練塘”,三國時代東吳曾在這里造船,“張帆以練水軍”,后人把“張”錯念成“章”,叫成“章練塘”。明末清初,練塘鎮屬吳江、元和、青浦三縣合轄。到清朝宣統二年(一九一〇年)劃歸青浦縣管轄。青浦縣原屬江蘇省,一九五八年歸上海市管轄,現在是上海市的一個區。

練塘鎮的自然條件比較優越。它位于長江三角洲前緣的淀泖洼地。淀,指淀山湖,是上海的唯一大湖,在練塘西北十多公里。泖,指泖河,是黃浦江的支流,在練塘東北四五公里。連通太湖和黃浦江的太浦河,自西向東,流貫青浦全境。這里的地勢比上海其他地方低一些,土地肥沃,氣候濕潤,水網相連,是典型的江南水鄉。練塘鎮面積不大,由于鎮中心有一條市河流過,船只往來便利,很早就成為這一帶以米市為主的集鎮。

陳云的父親叫陳梅堂,是農民兼手工業者,母親叫廖順妹。他們“既無田地,又無房產”陳云自傳,手稿,1936年7月2日。,幾乎一無所有,只能借住在陳徐祠堂里,帶著小女兒陳星,靠給人家打工幫傭度日。

陳云快出生時,宗族勢力不允許他母親在祠堂里生產,怕生孩子不潔,會“玷辱”祖宗牌位。陳梅堂只好另找住處。后來,開米行的閔仲蘭同意將他家住宅東側兩間簡陋小屋租給他們居住。訪問閔仲蘭堂孫閔紀淵、閔家鄰居葉樹生的談話記錄,2002年6月22日。孩子順利降生了。這一天是農歷乙巳年五月十一日,雞鳴丑時,陳云自傳,手稿,1936年7月2日。即公歷一九〇五年六月十三日凌晨。

這個男嬰,就是陳云。

童年的陳云,家庭生活十分不幸。他兩歲時父親貧病交加,不幸病故。患有嚴重風濕性關節炎的母親,生下陳云后就癱在床上,陳云四歲時,她也悲苦地死去。

對家庭的不幸和充滿辛酸的幼年生活,陳云印象很深。他曾痛苦地回憶:“我母是當我五歲時(指虛歲——引者注)即死(我還記得死的情況)。吾母生我之后即患瘋病,終年在床上不能自己大小便。所以沒有奶吃,我自小(先天和后天)身體均差,與母親的病有很大關系。”陳云《我的自傳》,手稿,1940年7月10日。“母親死后,還欠了人家幾十元的債,只剩下一只床,二只凳子,一只桌子。”

在陳云的記憶中,父親幾乎沒有給他留下什么印象。他在一九三六年寫的自傳中說:“我父親姓陳,叫什么名字,現在也想不起來了,他是一個農民而兼手工工人。”“后來舅父要我做兒子了,根本就不對我說父親的情形了。”陳云自傳,手稿,1936年7月2日。

四歲就父母雙亡的陳云和年長他八歲的姐姐陳星,只得跟著外祖母來到舅父家,同他們一起生活。外祖母是練塘泖東人,農民出身,性格開朗,勤勞而慈祥。外祖父是廣東人,年輕時曾“在清廷當水師的艇長”陳云自傳,手稿,1936年7月2日。,后來到章練塘成的家。他們在下塘街中段朝真橋附近買到一爿不大的坐南朝北、磚木覆瓦結構的門面房,面積九十多平方米,前面是臨街的一開間鋪面,對著河;后面跨過天井是簡陋的二層小屋,供全家居住。這所房子,就是現在仍保留在下塘街九十五號原址的陳云故居。同它隔河對望的是典當場。舊宅西側是錢家櫓行和擁有三五千畝地的大地主兼商業資本家吳開先家的四進院落,往東則是葉家祖屋、暢園書場、長春園書場和混堂浜——一條與市河相通的南北向的小河。

陳云出生前,外祖父已在一八九八年去世,享年五十九歲,據說遺體被運回廣東安葬。外祖父母生有兩子一女。那時,家庭重擔落在外祖母和陳云的母親肩上。她們幫人做些針線活,艱難地維持全家生計。舅父廖文光年輕時到上海學做裁縫,后來回練塘,繼續以裁縫為業。一九〇三年,陳云出生前兩年,廖文光與練塘鎮東北的東目圩村的倪姓阿姐結婚。舅母性格果斷,家里大小事情都由她做主。廖文光夫婦結婚多年仍沒有孩子。一九一一年,陳云的外祖母一病不起,臨終前叮囑廖文光,要他撫養好陳星、陳云姐弟,并要廖文光將陳云立嗣為子。廖文光聽從母親的話,把陳云作為自己的養子,改名廖陳云。陳云仍喊廖文光為舅父。

陳云回憶幼年這段經歷時說:“我的真名字叫廖陳云,但是廖也還不是我真姓,是舅父的姓,我自己家里姓陳。”“那時舅父沒有兒子,要把我作兒子,所以就姓廖。”他又說:“我是江蘇省青浦縣章練塘鎮的人,我家里的通信處是松江章練塘鎮典當場對河廖文光(我的舅父)轉廖陳云。”陳云自傳,手稿,1936年7月2日。那時,章練塘不通公路,最近的郵政轉運站設在松江(今上海市松江區),所以往來信件要從松江轉遞。

1936年7月2日,陳云在莫斯科寫的自傳的第一頁。

一九一一年,辛亥革命爆發后,中國社會處在急劇變動中。廖家的裁縫生意很清淡,經濟越來越拮據。廖文光夫婦決定放棄裁縫生意,在鋪面開個小夜酒店,到晚上賣賣點心,做點小菜,供做生意和聽評彈的顧客宵夜,從中賺一點辛苦錢,以維持生活。舅母廖倪氏很會做菜,但因患風濕性關節炎,臂力比較弱。童年的陳云和姐姐一起給舅母當下手,維持小酒店的生意。但這種小酒店,畢竟是小本經營的生意,所賺無幾。陳云回憶說:“每晚的生意幾角到三四元(可賺二分利)。”陳云《我的自傳》,手稿,1940年7月10日。因此,廖家的日子并沒有好過多少。后來,大約在一九四〇年,日本侵略軍到了練塘鎮,廖家的小夜酒店從此就關門了。


很早失去父母的陳云,養成了沉著、文靜、內向的性格。在舅父母關愛下,到八歲那一年,他被送到鎮上劉敏安辦的私塾接受啟蒙教育,總算有了上學的機會。私塾設在上塘街靠近順德橋的劉敏安家里,距舅父家不過三四百米,陳云每天高高興興地去上學。對知識的渴求使他暫時忘卻了童年生活的辛酸。

塾師就是劉敏安。劉先生不但教學生《三字經》、《百家姓》,教學生每天練毛筆字,還深入淺出地教大家怎樣做一個對社會有用的人。在一年的學習中,陳云掌握了小學二年級的知識。他記憶力強,接受知識快,和塾師劉敏安建立了深厚的感情。后來,陳云常去看望老師,長大后還和劉敏安的兒子劉國楨成為好朋友。一九二七年冬,陳云等領導小蒸、松楓農民暴動失敗后遭到國民黨通緝時,他就在劉國楨家里住了一夜,然后從這里乘小船抵達嘉善縣魏塘鎮道院弄三號李桂卿家避難。

解放初期拍攝的陳云舊居。

對舅父母的養育之恩,陳云始終懷著深深的感激。一九三六年,他在蘇聯時曾這樣談到他們:“我已經脫離家從一九二七年秋收暴動起直到現在,在上海時曾與舅父母會過幾次,他們的家庭當然很困難,過去我在商務印書館時每年貼他們一些錢,現在不知他們死活存亡。在社會上一般人看來,共產黨員不顧家庭,輿論是很不好的,但是我是愛莫能助。六年沒有與他們通信了。他們既不知我到紅軍,也不知我到蘇聯。”陳云自傳,手稿,1936年7月2日。

廖文光于一九三九年前后逝世。這時,陳云已從蘇聯經新疆回到延安,聞知噩耗,他很難過,“曾由公家救濟了五十元”,加上在新疆工作時的津貼“剩下的二百元”,托正在國民黨統治區工作的周恩來寄了回去,作為“料理舅父的喪葬費”。陳云《我的自傳》,手稿,1940年7月10日。建國后,陳云把舅母接到北京,為她治病,養老送終。這些都是后話。

辛亥革命后,民國政府教育部曾推行初小義務教育。一所初等小學——貽善小學,在練塘鎮開明人士金用霖等捐助下,在下塘街城隍廟建立起來。城隍廟建于明代萬歷元年(公元一五七三年),有大殿、后殿、戲臺等建筑,離陳云舅父家西側只有數十米。一九一四年,陳云來到這所初等小學讀書。這年他九歲。

那時,貽善小學有學生三十多人,年齡有大有小,文化程度高低各異,老師把學生分成四個年級。根據當時已達到的文化程度,陳云被分在三年級。

聰明好學的陳云仿佛走進一個新天地。對這所新式學校開設的語文、數學、手工、體育等課程,他都感到新奇,很喜歡學。他聽課認真,作業完成得很好,成績一直不錯。據他幼年時的伙伴回憶,性格好靜的陳云總是在看書、寫字,自制力很強,有伙伴們叫他玩耍,他也只出來玩十多分鐘,而且多數是站在一邊看,然后趕緊回去寫作業,讀課文。訪問陳云鄰居孫福寶的談話記錄,2002年6月22日。由于舅父家生意忙碌,他還要在課余幫舅父母做些家務,為小酒店打打雜。他每天起得很早,點起油燈,便在店堂里讀書、寫大字,鄰家的小朋友還在睡夢中時,就能聽見他瑯瑯的讀書聲。訪問陳云鄰居錢家福親屬的談話記錄,2002年6月22日。舅父母看了也十分欣慰。

陳云在貽善小學讀了兩年。一九一六年,十一歲的陳云初小畢業。這時,表弟廖霓云剛剛降生,舅母的風濕病日益嚴重,家境困難,舅父沒有能力供陳云繼續升學。陳云只好在家幫助舅父母照看表弟,幫助料理酒店生意,充當小伙計。看著鄰家的小伙伴們背著書包去上學,有時干雜活、有時抱小孩的陳云總是流露出羨慕的神情。這一切,廖文光都看在眼里。半年后,廖文光考慮讓陳云外出學點技藝,以便日后謀生。在舅母一位親戚的資助下,陳云又踏上了繼續求學的路。

一九一七年夏,陳云乘一葉扁舟,沿河北上,到達青浦縣城,來到青浦縣乙種商業學校學習珠算和記賬。舅父母的意思是希望他學點技術,將來能在商店里做賬房,或者做點生意。這是陳云第一次離開家鄉小鎮來到縣城,周圍的一切都使他感到新奇,眼界也開闊多了。

青浦縣乙種商業學校的前身是縣立乙種實業學校,創建于一九一二年三月。它的校址在青浦縣城魁星閣(今城中南路三三七號青浦第二中學校園內)。開始時只設農科,后來增設商科,陳云入校前,學校已取消農科,改名為縣立乙種商業學校,學制三年。因為縣城離練塘鎮遠,舅父讓陳云寄住在學校東邊碼頭街八號“裕豐客棧”樓上的職工宿舍內。這是一幢不高的二層小樓,房子低矮狹小,條件很艱苦,但離學校近,還算方便。

在乙種商校里,陳云學習十分刻苦。由于天資聰穎,加上勤學苦練,做事專心致志,他在很短時間里就基本掌握了珠算,還初步學會寫賬。可惜僅僅一個多月后,陳云又因經濟困難不得不輟學回家,繼續在自家店里當小伙計。但這一個多月的學習,卻對陳云此后的工作和生活帶來不少方便。

在舅父的小酒店里,陳云不聲不響地做些雜務,從酒店客人們的閑談中聽到一些外界的事情。閑暇時,他最喜歡的,就是跟著舅父到距家只有三十多米的長春園書場聽評彈。

陳云舅父家東邊、混堂浜西側,本來有個開設于清朝末年的暢園書場。也許是座位少、容納不了太多聽眾的緣故,民國初年,在暢園書場的旁邊又造了一個新書場,取名“長春園”,有一百來個座位。為了招徠聽眾,書場經營者每天上午派個伙計,肩上扛個木牌,上面寫著當天書目及藝人姓名,在鎮上沿街走一圈,等于為書場做廣告。每當這時,一群孩子跟在伙計的后頭,跑著跳著。在這群孩子中間,時常就有陳云。

在長春園書場,如果買不起票,可以站在墻邊上免費聽書。開始是舅父帶他去,后來陳云有空時常一個人去。時間長了,書中講的故事,他基本上都能原原本本地記下來,講給人家聽,從中不知不覺地積累了許多知識。由此,也培養了他終生對評彈的愛好。

由于商業發達,船只往來便利,小小的練塘鎮上不但有了新式學校、電燈泡廠,還有寺廟道觀和天主教堂;有巨商大賈,也有貧苦的農民和小手工業者。少年陳云環視著周圍的一切。他有一個常去的地方,就是舅父家隔河對岸的隱真道院。吸引他的不是別的,而是那里時常傳出的陣陣悠揚、動聽的音樂。那時,道院的住持叫萬隆泰。他出身貧苦,小時候是被三十塊銀元賣給這座道院做道士的。他見陳云聰穎好學,很是喜歡,還教陳云吹笛子、拉胡琴,兩人很快成為朋友。

在來舅父家酒店的常客中,有一位中年人叫杜樞(字衡伯),曾肄業于松江府中學堂,在當地已算是大知識分子。一九一二年“章練塘公立顏安國民小學校”成立時,他被請來擔任第一任校長。因為常來這家小酒店,時間長了,他看到瘦弱的陳云蹲在灶前燒火,做些酒店雜務,便跟他攀談起來。交談中,他發現陳云聰明好學,談吐流利,記憶力強,便跟廖文光商量,免費保薦陳云入顏安小學高小部讀書。這樣,陳云又獲得重新上學的機會。這是一九一七年深秋的事情,陳云剛滿十二歲。

陳云在顏安小學讀了兩年書,學習刻苦,成績名次一直處于前列。他對自己這樣評價:“我在校是不笨的一個,但由于家務,無法升學”陳云自傳,手稿,1936年7月2日。。這所學校的前身是顏安書院,古雅的大門面向市河,進門是一條長長的甬道,盡頭是場地平整的大院。大院里有一排磚瓦平房,便是教室。一九五五年作為國務院副總理的陳云重返家鄉,一下小船最先踏上的就是他的母校——顏安小學。

學校實行的新式教育,給陳云留下深刻印象。學校聘請了一些接受新文化的教師來授課,新思潮不斷涌入校園。這時,一位老師對他此后的生活產生過重要影響,那就是他的班主任張行恭。

張行恭,字子謙,松江人,生于一八九〇年,為人熱情,思想進步,文學造詣頗深,學生們很喜歡聽他的課。在課堂上,他常講當今社會變革,講康梁、孫中山,講革命故事,使陳云的思想逐漸開闊起來。

顏安小學按照新式學校的要求,不但調整了課程設置,增設了體育課,而且還在學生中建立“童子軍”組織,進行“仁、智、勇”教育,培養學生的社會責任感和“天下興亡,匹夫有責”的使命感。陳云從懂事時起,就耳聞目睹帝國主義列強在中國土地上橫行霸道的強盜行徑。一九一九年五四運動的爆發,激起陳云和顏安小學師生的極大熱情,他們積極投身到這場轟轟烈烈的反帝愛國運動中去。

五月九日,青浦學界舉行游行示威,聲討賣國賊曹汝霖、陸宗輿、章宗祥的罪行,城鄉各界民眾高呼“提倡國貨”、“抵制日貨”的口號,散發傳單,通電全國要求釋放因愛國運動而被捕的學生。十一日,青浦縣教育會發動全縣各校停課三天,上街宣講國恥。《中共青浦黨史大事記》,上海社會科學院出版社1994年版,第3頁。顏安小學的師生很快行動起來。為了籌集宣傳經費,在張行恭老師帶領下,陳云和一些同學參加了學校組織的“救國十人團”和“學生救國儲金會”,號召同學們省下一枚枚銅板,湊起來買紙張、做小旗、印傳單,并在鎮上和西鄉明因寺、小蒸、泖口等地進行演講,表演短劇,高呼愛國口號,聲援北京的學生愛國運動。后來,一九三九年在延安紀念五四運動二十周年時,陳云應《中國青年》雜志編者之約撰寫短文,生動地回憶起這段經歷:

“五四的時候我才十五歲,是一個高等小學三年級的學生。那個學校是在上海附近的鄉間,很快就受到五四的影響。我們由一個姓張的教員領導著罷課之后,還進行了宣傳和演劇。我還記得我們演的劇叫做《葉名琛》,我也扮了一個角色。有一次在茶館里講演,我演講的時候手足似乎蠻有勁,把腳一頓,茶館里桌子上的茶壺都給碰翻了。這個小鎮也罷了市,人民反對日本和反對賣國賊的情緒,確是很高漲。”《五四運動的二十年(紀念文十八篇)》,見《中國青年》1939年第2期。

經過這場反帝愛國運動的洗禮,陳云和同學們在具有進步思想的老師帶領下,懂得了許多國家大事,獲得了新的力量。

陳云當年的同學和鄉鄰,后來也發生分化:有的從事革命活動;有的消極了;有的反過來鎮壓革命。年長陳云幾歲、也是鄰居的吳開先,先是投身革命,四一二政變后,當上國民黨的中央監察委員會常委和中央組織部副部長。陳云說:吳開先還是個反共的“堅決分子”,“屢次設法要捕我”。陳云《我的自傳》,手稿,1940年7月10日。在一個小小的練塘鎮,出了一個陳云,還出了一個吳開先,他們是鄰居,各走各的路,這從一個側面反映了二十世紀上半葉中國社會大變動中的復雜現實。

一九一九年夏,陳云以優異的成績從顏安小學畢業了。是繼續升學,還是參加工作補貼家用?對這些,經濟尚未獨立的陳云根本無法自己選擇。后來,他寫道:“我是在章練塘的高等小學畢業(民國八年,那時已十五歲了),畢業后當然無力升學,即在家里等了半年,是年冬才赴上海商務印書館當學徒。”陳云自傳,手稿,1936年7月2日。

在這半年里,陳云“眼看著有錢的同學一個個到外縣和上海升學”,他只能“在家內幫助抱小孩”,做些小酒店的雜務。陳云《我的自傳》,手稿,1940年7月10日。正當他為前途而愁悶時,他的老師張行恭幫助他走出了人生的重要一步。

一九一九年秋季開學后,張行恭從松江度假歸來,到各個畢業生家里去走訪。用他自己的話來說:“一來我是喜歡關心人,二來責有攸歸,了解了哪幾個升學、哪幾個就業,于心就安了”。那次訪問,張行恭了解到有的同學考取了松江和青浦縣的中學,有的就業,“獨其最優秀的廖陳云同學,株守在家”。張行恭《關于陳云的回憶錄》,手稿,1960年9月20日。這引起他憐才之念,便問陳云的舅父母:為什么讓孩子失學?當得知是出于經濟困難的原因后,他又問:為什么讓廖同學閑在家中,不讓他去就業呢?廖文光回答:就業也不是一件容易的事。要托好親好友去介紹,我們哪里去托啊?張行恭慨然表示:“像廖陳云同學這樣優秀的學生,假使一直呆在家里,就誤了他的前途。升學,我無多余的經濟補助;在就業方面,或可與他想想辦法。”

當日回到學校,上完課后,張行恭給在上海商務印書館發行所擔任文具、儀器柜主任的二弟張子宏寫信,希望他留意一下,幫自己的一位優秀學生找個工作。

大約一個月后,張行恭接到弟弟的回信,答應陳云前去上海應聘。他高興地通知陳云準備動身,前往上海。

農歷十月,江南水鄉天已寒冷。一九一九年十二月八日(農歷十月十七日),陳云在張行恭的帶領下,背著簡單的行裝,離開家鄉章練塘,搭乘一葉小舟,經松江到達上海,進入商務印書館當學徒,開始了他人生中新的一頁。這一天,給陳云留下的印象很深很深,以至二十多年后他在延安寫自傳時,還清清楚楚地記得“農歷十月十七”這個日子。


上海商務印書館創辦于一八九七年,是當時中國最早的、在國內外有廣泛影響的重要文化教育出版單位。創辦人是青浦籍人士夏瑞芳。最初只設立一家印刷所經營印刷業務,是一個小小的手工工場;后來逐漸發展壯大,尤其在編譯所所長張元濟加入后,開始編輯出版教科書、辭典、外國文學作品、科學譯著及學術著作等,規模不斷擴大。在它的全盛時代,不但在上海設有制度完備的總務處、總發行所、總編譯所以及機械、技術相當完善的印刷總廠,還在北京、香港設有印刷分廠,在全國各主要城市設有分館八十多處。章錫琛《漫談商務印書館》,見《商務印書館九十年》,商務印書館1987年版,第102頁。資金有二百五十萬光洋,合六十年代時的人民幣一千萬元。陳云給葉劍英轉周恩來并報毛澤東、林彪的信,1969年9月14日。商務印書館職工人數眾多,許多人不但有覺悟、有組織紀律性、有戰斗力,而且大部分具有較高的文化水平,還擁有不少知名學者。僅就上海總館而言,是當時上海最重要的一支產業工人大軍和知識分子聚集的地方。在中共最早的黨員中,陳獨秀、沈雁冰(茅盾)、董亦湘、楊賢江等都在這里工作過。

當時商務印書館的核心人物是編譯所所長張元濟。張元濟,號菊生,生于一八六七年,浙江海鹽人。光緒十八年(一八九二年)中進士,做過京官。戊戌變法失敗后被革職,到上海先任南洋公學譯書院院長,一九〇二年進入商務印書館,歷任編譯所所長、經理、監理、董事長。茅盾曾贊揚他“不但是個有遠見、有魄力的企業家,同時又是一個學貫中西、博古通今的人”。茅盾《我走過的道路》(上),人民文學出版社1997年版,第122-123頁。一九四九年七八月間,陳云赴上海處理財經問題后,在八月二十五日擬返回北平的當天,特地安排拜訪張元濟。會見時,除敘舊外,陳云向張元濟介紹了中國共產黨的主張和政策,使他深受感動,打消了“不再從政”的念頭。這年九月,張元濟作為特邀代表,以八十三歲高齡,欣然赴京出席中國人民政治協商會議第一次全體會議。建國后,他擔任過華東軍政委員會委員、上海文史館館長等職。一九八四年九月十四日,陳云為設在浙江海鹽的“張元濟圖書館”題寫館名,表達他對張元濟的尊敬和懷念之情。

一九一九年十二月中旬,陳云來到位于棋盤街的商務印書館總發行所(今河南中路二百一十一號),在張子宏引薦下,去見發行所所長。所長見陳云長得瘦小,說:你先回去,等長大了再來!張子宏只好對所長說:招收學徒,我看還是要看能力,是不是先試用三個月再說?所長礙于情面,同意了他的請求。這樣,陳云在張子宏帶領下,到發行所文具柜當了一名學徒,月薪三元。張行恭《關于陳云的回憶錄》,手稿,1960年9月20日。對這段經歷,陳云回憶說:

“我十五歲的一九一九年十月十七即到上海進商務印書館,開始發行所主任(應為所長——引者注)不要我,說我太小,后張子宏說情,收下了,即在文具部當學徒,每月三元,公司還供食宿,其余自備。第二年加二元,第三年加二元,第四年不加。大約到一九二五年還只九元一月。此時在商務虹口分店。”陳云《我的自傳》,手稿,1940年7月10日。

這時,發行所在商務印書館各部門中機構最大、工人最多,大約有五千人,下設批發處、發貨處、財務處、本版柜、文具柜、儀器柜、西書柜、美術柜等二十多個部門。發行所負責人是所長,下屬部門各設主任一名。發行所為四層大廈,陳云工作的文具柜設在二樓北側。

來到當時中國現代化程度最高的都市上海,又進了商務印書館,陳云眼前的天地大大開闊了。學徒生活對陳云來說充滿了樂趣。按照當時的規矩,學徒必須拜主管部門的負責人為師。作為推薦人、又是部門負責人的張子宏,理所當然地成為陳云的師傅。有的同事見陳云身材還夠不上站在柜臺后辦事,擔心地問:“廖陳云做這事恐怕不行吧?”張子宏笑笑說:“試試看吧。”

為了便于工作,張子宏為陳云特制一條一尺多高的木凳,墊在腳下,使他能夠順利地接待顧客。張子宏還指定文具柜的頭柜陳竹平,在業務方面對陳云進行指導,生活上給予照顧。在張子宏安排下,陳云住在上海老北站華興路順征里七號商務印書館集體宿舍的東廂房里,和陳竹平同住。他們互相幫助,建立了深厚情誼。建國后,陳云利用到上海的機會,到麥琪路(今烏魯木齊路)登上小閣樓探望退休在家、體弱多病的陳竹平,仔細察看他住所的環境,鼓勵他戰勝疾病,并幫助他解決了生活中一些實際困難。商務印書館上海印刷股份有限公司《銘記教誨,努力奮進》,見《緬懷陳云》,中央文獻出版社2000年版,第591-592頁。陳竹平《陳云同志領導商務工會的回憶》,手稿,1960年4月。

對于張行恭、張子宏兩位老師,陳云始終忘不了他們的舉薦之恩。一九四八年十一月初,陳云擔任解放后的沈陽特別市軍事管制委員會主任,曾托商務印書館沈陽分館的同志向上海總館轉致對張行恭、張子宏兩位先生的問候。在接到張行恭的來信后,陳云給老師回了一封充滿感情的信,信中說:“我衷心感謝你和子宏先生,因為你們幫助我離開章練塘,進入商務,在那里使我有可能走向革命的方向。”張行恭《關于陳云的回憶錄》,手稿,1960年9月20日。一九五一年十二月初,陳云到上海,在返京前一天,邀請張行恭、張子宏、張子孚兄弟三人到他的住處暢敘別情。后來,陳云多次到上海,只要有空,他總要到四川北路張行恭住所看望。一次,他邀請張行恭、張子孚兄弟和張行恭的大女婿、土木工程專家張佐周到興國路招待所一起吃飯。陳云拉著張行恭的手,深情地說:“沒有你先生,就沒有我今天。”訪問張佐周、張齊光的談話記錄,2002年6月27日。張行恭在一九六四年去世。一九七一年八月,在香港商務印書館工作的張子宏,患了帕金森氏病,回到上海治療。一九七三年一月二十五日,他寫信給陳云告知自己患病的情況。二月十二日,陳云回信說:“這病雖難根治,但只要靜心休養,仍能長壽。”還說:“在港澳斗爭時,從新華社內部參考資料中見到先生參加愛國斗爭,選入愛國斗爭的委員會,非常高興。”陳云給張子宏的信,手稿,1973年2月12日。

學徒期間,陳云勤學好問,不久就成為業務能手。當時文具柜經銷的美國“派克”牌鋼筆,陳云很快就能熟練地拆洗修理。孫詩圃回憶,手稿,1994年5月25日。陳竹平回憶說:“凡是文具柜里的粗細事務,接待顧客,整理貨物,他都能擔當,而且都很熟練,獲得了大家的贊揚。”陳竹平《陳云同志領導商務工會的回憶》,手稿,1960年4月。陳云自己后來也回憶說:我從前在上海洋行里,賣過鉛筆、信封、信紙、鋼筆。“鉛筆什么牌子好,我懂得。一支派克筆是什么價錢,真假如何,這一點我也內行。”這時,陳云的珠算能力也在原來基礎上有了很大提高,還積累了不少心得。他后來自己說:“要會打算盤。”“不學會打算盤,生意就不好做。”陳云在西北財經辦事處會議上的講話記錄,1944年3月或4月。“在實際工作中,你面前有幾個商人等你算,一點不能出錯,這才是一個真本領。打算盤什么手指管什么珠是一定的,不能錯,五個指頭分了工的,差一點都不行。我也打得不到家,下面一個打上去,總離開一點,這就難辦,是上面或是下面呢?這就是功夫。”陳云在西北局高干會上關于財經問題的報告記錄,1944年12月1日、2日。

根據陳云的工作能力,在當了兩年學徒后,店方提前一年將陳云升為店員(學徒期一般是三年)。一九二五年一月,商務印書館在上海北四川路增設虹口分店,六月,陳云調到那里,在文具柜當店員,并開始領導工人運動,直到一九二七年九十月間,他因遭敵人通緝而被迫離開,開始“專做黨的工作”,“在商務印書館共七年”。

在商務印書館當學徒、店員期間,陳云利用這里圖書特別豐富的有利條件,如饑似渴地看書,接受新知識,常常讀到深夜,成年累月從不間斷。商務印書館很重視職工教育,在當時上海火車北站華興路職員集體宿舍附近設立了“上海圖書學校”,為員工業余教授英文、圖書分類知識以及書刊出版、印刷的有關知識。陳云參加了進修班的學習,內容有英文,練習大小楷毛筆字,等等。后來他回憶說:

1926年6月13日,陳云(后排右五)同上海商務印書館虹口分店暨中國商務廣告公司同人合影。

“我應該說在商務時期,對我在文化上的得益很大,全部 ‘童話’、‘舊小說’、‘少年叢書’都看了,有時也可翻翻雜志。同時我自信也是很用功的一個人,練字,上夜校(商務辦的),讀英文。當時商務發行所的主任和高級職員認為我是克勤克儉(只穿布鞋布襪)而求上進的一人,在他們心目中我將來在商務很可被他們看中的一個。但罷工一起,居然為罷工委員長,他們就完全出乎意外。而在青年店員中對我平常的品行的印象很好,有信仰與號召力的人。”陳云《我的自傳》,手稿,1940年7月10日。

可以說,陳云以一個高小畢業生的文化程度,后來成為知識廣博、眼界開闊、有遠大理想的共產黨領導人,成為堅定的馬克思主義者,同這幾年的勤奮讀書是分不開的。

陳云還一改以往文弱、沉靜的個性,從各方面鍛煉自己,業余生活安排得很豐富。他每天早晨六點起床,去閘北公園鍛煉身體;嘗試各種球類活動,乒乓球、籃球場上時常能見到他的身影。還抽空去打靶,他的射擊成績在同伴中總是遙遙領先。訪問商務印書館老同事顧祖蔭的談話記錄,2002年6月27日。陳云的薪金雖然不高,但畢竟有了固定收入。他經常接濟舅父母,有時也支援一些工友。他喜歡聽評彈,當有評彈演出時,他常拉著朋友去聽,還經常要聽最后演出的一檔書,認為這是水平最高、最值得看、也最能學到真東西的。他買了二胡、笛子,一有時間就練習拉胡琴、吹笛子,因為房間狹小,怕影響別人休息,就到樓頂的曬臺上去練習。陳竹平《陳云同志領導商務工會的回憶》,手稿,1960年4月。一九八二年商務印書館建館八十五周年時,陳云滿懷深情地寫下這樣的題詞:

“商務印書館是我在那里當過學徒、店員,也進行過階級斗爭的地方。

“應該說商務印書館在解放前是中國的一個很重要的文化教育事業單位。”

陳云在上海商務印書館當學徒、店員期間,中國社會正發生著深刻的變化,革命的急風暴雨即將來臨。一九二一年七月,中國共產黨在上海成立,隨后成立了中國勞動組合書記部,黨加強了對工人運動的領導,中國工人運動率先掀起革命高潮。陳云從小小的柜臺出發,正一步步向前邁進,投身于革命的滾滾洪流。

陳云為商務印書館建館85周年的題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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