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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章 沒有飛碟經過的旅程

劉德偉

1-1

劉德偉從家里出門下樓的時候,總覺得忘記了什么,于是又返了回去,但發現什么都沒有忘。

很多時候都是如此,記憶總會出現偏差。

他床頭桌上擺著煙灰缸,煙灰缸上擱了幾支已經抽過的香煙,一支還燃著,旁邊放著一杯可樂。可樂走了氣。空氣正想從那杯走了氣的可樂里逃脫出來,氣泡粘在水杯壁上,力量太弱了,爬不出來。

劉德偉用可樂澆滅了正在燃燒的香煙,看了一眼手機上的時間,快要遲到了,于是他帶上門,再次下了樓。

早晨的北京,仿佛戴著用薄霧做好的眼罩,人們模糊的視線穿過都市的各個角落。陽光穿過薄霧,使去往公司路上的積水反射出五顏六色的光圈。

劉德偉家離公司并不遠,走路也就十分鐘。走出小區,然后要穿過一條馬路,穿行的時候大多要等紅燈,對此他早已經習慣。

公司樓下有家便利店,里面賣包子、豆漿之類的早餐,但他很少吃,便利店對他來說只是夜晚加班時購買香煙的地方。每次購買時,他都會對著擺香煙的貨架盯著看許久,不過最終都會選擇同樣的紅色軟包萬寶路。

公司在大廈的八層,是一家新開的出版公司,剛大學畢業,他就在那里上班。剛進公司的時候,他見縫插針地跟各個同事暢談,聊自己的理想、閱讀過的書籍、愛看的電影。但后來由于公司效益不是很好,整個團隊都陷入了低迷緊張的氣氛,他也不再多說話。

他來了一年,一共策劃了三本書,但賣得都不是很好,剛開始的激情已經被消耗得所剩無幾,他曾跟老板強力推薦的小說只賣了五百余本,他每次失眠的時候都想起這事兒,想不出來是哪個環節出了錯,在他看來,那是一本很好的小說,迫切希望出版那本書勝過呼吸。

為此事他跟公司老板爭取過幾次,最終這本書雖得以出版,但賣出的五百余本書中還包括作者自購的一百本。

老板并沒有責備他的意思,作者對他也只有感激,但他依舊耿耿于懷。

有些人總是把所有的過錯強加給自己,哪怕最終的結果并不是自己所致。

這天劉德偉照常打卡上班,他按下了電腦開關,拿著杯子去接了一杯水,坐下來等待電腦開機。

電腦開機以后,他第一時間打開郵箱,迫切想要看到當天的銷量,剛打開,有人在背后拍了一下他的肩膀,他想起了高中時偷看小說時被班主任盯著的恐懼,嚇了一跳,回頭一看,原來是老板。

“來一下我辦公室。”老板說。

老板辦公室的窗開著,陽光照射進來,有些刺眼,劉德偉下意識地瞇了下眼睛。老板遞給他一根煙,但他沒有點燃。

兩人的談話并沒有過于深入,只是簡單地聊幾句,是關于郭忠仁的書,老板希望他把更多精力放在其他書上面。

郭忠仁那本《無聲》創下了公司的最差銷量紀錄,但是劉德偉還簽了他另外兩本尚未創作的書。本來三本書要組成三部曲,但是由于第一本賣得實在過于差勁,劉德偉也選擇了放棄。他跟作者溝通,可以規劃出一條采訪路線,以自己的一些朋友為藍本,寫出一本較為有趣的故事集,現在市場上類似的作品銷量比較好。劉德偉也把這個想法跟老板說了,但是老板顯得不是很情愿,但又不好打擊他的熱情,只是再次強調應該以銷量為主。

聊天草草就結束了,最終老板遞給他的那根煙也沒有被點燃。

回到座位上,劉德偉收拾了一下桌子,在電腦上登錄了微信,找到了郭忠仁的對話框,他們的聊天記錄還是兩周前的。郭忠仁向他匯報了一下采訪的情況,這次采訪的是南京的方文杰,據說他是個很有才華的年輕人,日后必成大器。但是劉德偉從來沒有聽說過這個名字,當時還特意搜索了一下,也并沒有得到什么結果。

郭忠仁還跟他匯報了他們兩個人當時所聊的話題,關于文學、電視機,還有人工智能的一些發展。他問劉德偉此類采訪讀者是否感興趣,后來給他推送了方文杰的微信號,希望劉德偉以后也能出版他的小說。

但劉德偉當時在忙,沒有認真回復,只是回了一個表情包草草了事,想到郭忠仁的小說銷量并不是很好,所以劉德偉對他推送的作者也不太愿意添加。

已經整整兩周,他們沒有對話,劉德偉心想郭忠仁是否因為自己的忽視才沒有聯系自己,想到以后還要繼續合作,他就主動問郭忠仁最近采訪進行得怎么樣。

但時間已經過了兩個多小時,郭忠仁一直沒有回復他。劉德偉不停地看當當榜單,但是在排行榜上怎么刷也沒能刷出自己所做的那幾本書,這讓他有些失落。

這時候,他的手機響了,他選擇了接聽,說:“喂,你好。”

電話那邊傳來的先是一陣哭聲,聲音已經沙啞,聽得出來應該已經哭了許久。是郭仁忠的母親打來的,帶來的是郭忠仁在采訪路上因車禍身亡的消息。他母親還說,第二天舉行葬禮。

劉德偉聽到這個消息,愣了許久,腦子里一片空白,想要快速尋找一些安慰的話安慰郭忠仁的母親,但對方帶著哭腔喂了好幾下,劉德偉才回道:“伯母節哀順變,我明天一定到。”然后說了聲“再見”就掛掉了電話。

掛完電話,劉德偉握著手機,手有些發抖,不自覺嘆了口氣,起身到了老板的辦公室門口,敲了敲玻璃門,然后推開門,走了進去。

老板穿著白襯衣,領帶有些松開,身子往后靠坐在椅子上,雙手交叉,托著頭盯著天花板,不知道在想些什么。桌子上擺滿了公司最近出版的書,但是都沒有拆封。

劉德偉拖出桌子底下的椅子,坐下,拖出來時不小心碰到了桌子上的書,書掉落了幾本。他先是蹲下去把地上的書都撿了起來,然后順便把桌子上零亂的書整理了一下。

劉德偉說:“我想請兩天假。”“嗯?”老板有些疑惑地問。

劉德偉說:“我要去參加一個葬禮,郭忠仁在采訪路上因車禍去世了,他媽媽給我打電話,說明天舉行葬禮,我想著應該去參加一下。”

“可惜了。他多大了啊?”說完,老板挺直了腰,坐好。

劉德偉說:“簡介里寫的是二十九歲,不知道是不是真實的,現在很多作者都會在年齡上造假。他的死跟我也有關系,要是下一本書不是采訪,而是和之前的題材一樣完成那三部曲,或許就不會出現這事故了。”

老板說:“這不關你的事,你沒必要自責。”說完又補了一句,“哦,對了,記得代我向他爸媽問好,回來時費用跟財務那邊報銷就行。”

劉德偉點了點頭。

在劉德偉推門出去的那一刻,老板從一大摞書里抽出了郭忠仁的那本《無聲》,拆開了包裝,翻開的時候又喃喃地說了一句:“可惜了。”

方文杰

2-1

方文杰接到訃告的時候,正在對著電腦寫新構思的小說開頭。這是他的長篇處女作,盡管開頭已經寫了七十八次,但他依舊不滿意。

他找了許多自己喜歡的小說開頭,比如,最為經典的馬爾克斯《百年孤獨》的開頭:

多年以后,面對行刑隊,奧雷里亞諾·布恩迪亞上校將會回想起父親帶他去見識冰塊的那個遙遠的下午。那時的馬孔多是一個二十戶人家的村落,泥巴和蘆葦蓋成的屋子沿河岸排開,湍急的河水清澈見底,河床里卵石潔白光滑,宛如史前巨蛋。世界新生伊始,許多事物還沒有名字,提到的時候尚需用手指指點點。

他覺得這才是經典開頭,雖然自己不可能寫出那么經典的作品,但至少開頭得看起來厲害一些。

這也正是他坐了一個下午電腦文檔依舊空白的原因,手機里的那條訃告都比他寫的內容多,上面寫著:

我兒郭忠仁因車禍身亡,明日葬禮在湛江家中祠堂舉行。

湛江離方文杰所在的南京有些距離,且沒有直達的飛機,若是第二日再去便趕不上葬禮了,所以他今天就要出發。他在網上查了一下機票,晚上十一點還有一班到廣州的航班,到達是凌晨兩點,休息一晚,第二天早上再坐汽車或租一輛汽車開過去應該趕得及。

于是他回了一條信息:“驚悉忠仁過世,很是悲痛,我明日會準時到達,請伯父伯母節哀,多保重。”

發完信息,方文杰看了一下時間,已經是傍晚六點。他關了電腦,收拾了一下房間,把許久沒有用過的行李箱擦干凈,裝好衣服,洗了個冷水澡。這是他多年來的習慣,不論春夏秋冬,不管遇到什么問題,他都是打開蓮蓬頭,享受大量冷水帶來的刺激。冰冷干凈的清水,能讓他每天思路清晰。

關上蓮蓬頭,他扯下一條厚浴巾,擦干身上的水滴,再用另一條浴巾包住滴水的頭發,然后把厚浴巾扯下,躺在沙發上,點了一根煙。方文杰數著和郭忠仁認識的年頭,想到上次見面還是兩周前,在小說方面很多時候都是郭忠仁給自己一些意見還有鼓勵。他自以為在高中時期同桌因車禍死亡時就已經看破了生死,但一想到天人永隔,誰也不知道明天和意外哪個會先到,他竟有些悲從中來。

機場離方文杰所住的地方不是很遠,打車的話大概是四十分鐘。出發的時候,他想到路途遙遠,決定帶上兩本書。其中一本是郭忠仁的小說《無聲》,講述的是一個聾啞人的愛情故事,小說寫得很好,但是據說銷量慘淡,雖然已經看過,但方文杰想到這也算是遺作,再讀一遍可當是一種紀念。另一本則是華萊士的傳記《盡管最后,你還是成為你自己:與華萊士飛機上的旅程》,根據這本書改編的電影他也看過,總希望有一天也能踏上同樣的簽售之旅,但很多事情他都只有想的份兒,到要做的時候總是由于追求完美或懶而退縮。

他準備好一切,叫了一輛車,鎖好了家門,便提著行李箱下樓。司機早已經打開后備廂在樓下等待,幫他把行李搬了上去。

司機說:“那么,開始計費了,整個行程大概四十五分鐘,車上有水和充電器可供您使用。”

方文杰“嗯”了一聲,以示回復。

司機接著說:“您是去哪里呢,出差還是?”

方文杰說:“廣州,參加朋友的葬禮。”

司機也不好意思再搭話,回了一句:“不好意思,您節哀。”

一路上安靜得可怕,坐在汽車里,局限在一個狹窄的空間里,窗外的綠色呆板地飛馳而過,也許已經習慣了,不覺得這畫面其實與看電視差不多。司機可能覺得百無聊賴,便打開收音機。這時音樂緩緩傳來,方文杰靠在后座上,安靜地聽著。是《隨風而逝》(Blowing In The Wind),鮑勃·迪倫沙啞的聲音傳來。

方文杰很鐘情美國的民歌,而《隨風而逝》是美國民謠史上最重要的作品之一。他之前看過袁越寫的一本關于美國民歌歷史的書《來自民間的叛逆》,里面記載了上百個民歌手的經歷,只是這本書已經丟失了。在鮑勃·迪倫獲得諾貝爾文學獎那天,他想找出來再看看,卻怎么也找不到了。

有些時候就是這樣,想找尋某件東西的時候,那件東西就會躲藏起來。

“先生,到了。”司機轉過身來叫醒了方文杰。司機把后備廂打開,幫他拎出了行李箱。

方文杰伸了伸懶腰,打了個哈欠,于是打開車門,下了車。此時收音機還在播放歌曲,但已經不是鮑勃·迪倫的聲音,而是一首華語歌曲,并不是很好聽。

他對司機說了聲“謝謝”,拉著行李箱向出發廳走去,但一想到飛機上要待好幾個小時,所以打算先抽根煙,于是又返回門口的抽煙點,點燃了一根紅色的萬寶路,那是他很喜歡的牌子。機場出口的抽煙點可能是最有禮貌的場所之一,很多剛下飛機的人都沒有火,于是都向方文杰借了火,然后都向他說了“謝謝”。

方文杰都以微笑回應,最后把打火機遞給其中一個男生,掐滅了煙,拉著行李箱走向出發廳。

過了安檢,時間還有點早,于是方文杰去書店轉了一下,試圖看看有沒有郭忠仁的書,但沒有找到。他有些氣餒,本來還想買本書的,想到也就去待兩天,已經帶了兩本書,沒有必要,于是向登機口走去。

座位靠窗,外面一片廣闊天空。坐在方文杰旁邊的是一個年輕的女孩,短發,格子拼接襯衫,淺藍牛仔褲,黑色帆布鞋。

空姐正在示范飛機出事時的救生常識。以往方文杰都會戴著頭戴式大耳機,把聲音開到最大,看著空姐無聲的動作,像極了小丑的滑稽表演。可是,這次他反而豎著耳朵專心地聽著空姐悅耳的聲音,看著很嚴肅的演示。

一個人突然死亡總會讓另一個活著的人心生恐懼。

起飛的那一刻,他屏住呼吸,傾聽飛機在跑道上加速時的呼嘯,全力馳騁躍上天空,傾斜著往上爬行。

“這感覺像極了坐過山車。”女孩說。

“過山車?”他疑惑地問。

“嗯,就是過山車。過山車剛開始往最高處緩緩上升的時候就是這種感覺。”女孩再次回答。

因為許久沒有旅行,方文杰幾乎睡了一路。他醒來的時候,正歪在那個女孩身上,她朝方文杰笑笑,問他是不是去出差,而不是回家。

他不想說話,只應了聲“是”。

飛機準備降落時,方文杰破天荒地跟著空姐做起了伸展運動。但他還是迫不及待地想出去抽根煙,有人因為找不到打火機就怒戒了煙,但他顯然不是這種人。

他在廣州機場的一個出口找了個垃圾桶,趕緊掏出煙,向旁人借了一支打火機點上,說了聲“謝謝”。在他抽煙的三分鐘里,有五個人向他借打火機,但他沒有,都是以煙點煙。向他借火的那幾個人都跟他說了“謝謝”,他都微笑以對,只字未言。

方文杰叫的專車已經在趕往機場的路上,此時他手機的電量只有百分之十七,他很焦慮,生怕電量堅持不到司機到達。他開啟了省電模式,調暗了屏幕,放回口袋,又接著用沒有抽完的煙屁股點了另一根煙。

專車到的時候,方文杰的手機還有百分之十的電量,他感到慶幸,但司機并沒有下車幫他抬行李,他自己把行李扛上車的后備廂,而后面的司機一直不停地按喇叭。他心想著下車后一定要給這位司機一星差評。

趕往目的地的路上,司機不停地跟方文杰搭話,聊的還是一些他喜歡的話題,他的心情也好了一些,下車的時候他忘記了評價一星的事情,直接拖著行李到了酒店。

辦好手續,方文杰到了房間,打開電視,播放的是一個訪談節目。于是他想起了兩周前郭忠仁對他的那場采訪。

那是在南京的一家小餐廳里,郭忠仁說他要寫一本關于朋友的書,把一些好玩的真實故事寫在下一本書中,編輯跟他說,這樣能增加真實感,更能引起一些人的共鳴,銷量也會有所增加。

那場采訪中兩個人都沒有喝酒,點的都是可樂,都加了冰。雖然只過去兩周,但是很多內容已經無從記起,方文杰記得當時兩個人聊過圍棋人機大戰柯潔vs阿爾法狗(Alpha Go)的新聞,那時候五局比賽剛過了兩局,但柯潔都負了,還談到微軟小冰出版了詩集《陽光失了玻璃窗》。對于人工智能的發展,郭忠仁并沒有過多的擔憂,只是自我嘲笑說自己的書都沒能賣過人工智能寫的詩集。

當時郭忠仁對新一本采訪類的書滿懷信心,覺得這本書一定能夠大賣,據說現在市場上比較流行的就是類似的作品。

方文杰不以為然,從中學的時候起他就覺得自己一定會成為一名偉大的作家,雖然他僅在一些雜志上發表過兩三篇豆腐塊大小的文章,后來再也沒有動筆寫過,但只要自己寫,終究會成為一名偉大的作家。

不過他還是很感謝郭忠仁的鼓勵,當時他說:“那么,你總要先寫,如果寫都沒有寫,所有的事情終是白費。海明威也說過,所有的作品第一遍總是狗屎,要不停地修改才行。”

后來他還有很多問題想請教郭忠仁,但卻再也沒有機會。

有很多事就是這樣,離去談不上多么惋惜,悲傷也并沒有占據多大的面積,生活總要繼續。

方文杰調好了第二天早起的鬧鐘,電視也沒有關,他借著訪談節目的聲響睡了過去。

劉德偉

1-2

劉德偉先訂了機票,從北京到湛江一天只有一個航班,票價有些貴,他本想可以先坐飛機到廣州再轉火車到湛江,但是想到公司可以報銷,價格也就無關緊要,于是他買好了當天直達的機票。因為航班是晚上七點的,所以沒到下班時間他就先回去了。

回到家中,他先是躺在沙發上,睜眼看著天花板,覺得這一年來過得很辛苦。他大學學的是新聞專業,一開始進大學的時候,他想當名記者,但由于讀書的時候很喜歡跑圖書館,看了許多文學類的書籍,有卡爾維諾的、博爾赫斯的、王小波的、余華的,覺得如果當個編輯也許是一件不錯的差事,可以天天讀書,以自己的熱愛為業,也許是一件好事。

大學畢業的時候,劉德偉的大部分同學都留在了廣州,他一開始也給廣州的幾個出版社投了簡歷,但都沒有得到回應,于是想到搞文化應該去北京。當時他剛好在微博上看到一家出版公司的招聘廣告,里面列舉了這家公司做的幾本還不錯的書,他想到也許這就是自己想要的,于是又重新找設計師特意排版了自己的簡歷,投了過去。沒想到他很快就得到了回應。面試的時候,他說:“看了貴司的招聘廣告,我從廣州過來直接就在公司附近租了房子,希望這個公司能有我的位置。”

當時的老板聽了哈哈大笑,于是通知他下周一過去上班。

現在留在廣州的同學大多進入別的行業,很少有在報社或電視臺做與新聞相關的工作的,有些進了新媒體公司,有些在廣告公司做文案,對于劉德偉到北京而且從事的是“夕陽產業”,他們都不是很理解,但是人與人之間都不是靠理解才能活下去,每個人都有自己的活法。

劉德偉看了下時間,離飛機起飛時間只有兩個小時。他打開衣柜,想尋找畢業后找工作時穿的那件黑色西裝,因為平時上班也不用穿,所以已經很久沒有機會穿了,那件西裝有些皺巴巴的。他找出了熨斗,但動作不是很熟練,不小心燙到了手,他跑去冰箱里拿了一塊冰敷上,就沒有再熨下去。

他的房間不是很大,三室一廳中的一間,但月租也要花費工資的一半左右,這也是沒有辦法的事,他知道剛進入社會的年輕人都是這么過來的。好在他住的地方離公司近,有些同事每天上班下班要花費三個多小時的時間,若對離公司的遠近評比幸福度,那么他是最幸福的一個。

他收拾好后想去洗個澡,但室友在洗手間里面。與人合租就是搶洗手間的時候比較讓人惱火,如果像之前在學校都是認識的人還好,敲一下門叫其趕緊出來,說是尿急,但工作后大多是經中介而合租的一些陌生人,大家雖然知道彼此是鄰居,但都不好意思敲門催促。但是不認識的人在一起住也有好的地方,一個人住的話,首先房租會是一筆較大的開支,而且晚上看恐怖電影的時候想到家里就自己一個人會有些害怕,但是合租就不一樣,你會有種莫名其妙的安全感。

劉德偉這次出門前記得檢查了一下有沒有落東西,這樣的話就不必再返回來。

他下樓的時候,天已經快黑了,路燈已經亮了,他這次只是背了一個背包就出門了,想到也就去幾天,沒必要攜帶過多的東西。

為了趕上機場大巴,他是跑著去站點的,因為跑得有些急促,加上汽車未經完全燃燒而散發的汽油味,他感到有些惡心,一路都是昏昏沉沉的,但也沒能睡著。

不過,他總能趕上飛機,每回都是如此。

在飛機上,他看了看窗外,一片漆黑,沒能看清任何東西。飛機上的人不多,旁邊的人用廣東話問他是來北京旅游還是工作。他說,工作。說完,旁邊的人就再也沒有搭話。空姐推來了飲料,問他要什么,他想了一下,說:“可樂好了,謝謝。”

到湛江的時候,已經是晚上十一點半,湛江的機場很小,是一個軍用機場改造而成的。之前郭忠仁邀請過劉德偉幾次,但由于比較忙,劉德偉一直沒有過來,誰也沒想到,他第一次來是為了參加郭忠仁的葬禮。

劉德偉看了一下郭忠仁母親發來的地址,用手機搜索了一下,不是很遠,于是攔了一輛車。但這位司機堅決表示不打表。劉德偉打開滴滴用車,一直沒有司機師傅接單。

“走不走啊?便宜點拉你。”黑車司機向他招手說。

劉德偉說:“那多少錢?”

黑車司機說:“收你二百得了,有點距離呢。”

問了幾個司機,都是同樣的價格,劉德偉只好坐了其中一輛。不出半個小時,他就到目的地了,下車后付了錢。他心里想著:“去你媽的,我以為只有火車站的司機都是黑的,想不到機場的也是一樣。”

夜里十二點多,很多人家都已經熄燈了,進入安睡的狀態,唯獨郭忠仁家的燈是亮著的,房子是老式的別墅,經受著時間的洗禮。大門上貼著的還是舊年的門神,因南方潮濕,木門有了被時光碾壓過的痕跡,已經有些變形,門上掛著兩個嶄新的白燈籠與兩串紙錢。

郭忠仁的母親出來接待劉德偉,緊緊握著他的手,帶著哭腔操著不標準的普通話說:“大老遠地讓你趕來,有些愧疚,不過真的很感謝你的到來。”

劉德偉想松開手又不是很好意思,說:“伯母節哀順變。”他把這句白天已經說過的話又說了一遍。

郭忠仁的母親說:“你這舟車勞頓的,想來一定很辛苦,我先去安排一個房間給你。”說完執意脫下劉德偉的背包,想幫他拎著,他連忙擺擺手說:“不用不用。”然后補充了一句“謝謝”,就跟著郭忠仁的母親上了樓。

郭忠仁家的房子很大,比劉德偉在北京租的大許多,但是很多裝飾已經老舊。劉德偉把背包直接放在床上。郭仁忠的母親問他餓不餓,葬禮第二天才開始,如果餓的話,可以先去廚房吃點東西。他說,不餓,想要下去看看。

但是郭忠仁的母親跟他說,尸體停放在祠堂里,不在家中,但是祠堂離家不遠,他可以步行過去。

劉德偉跟著郭忠仁的母親步行去祠堂。路上,郭忠仁的母親拿著手電筒,照著前面的小路,電池電量應該所剩不多,所以光并不是很亮。劉德偉便掏出手機,用手機上的手電筒照亮。路上蓓蕾的鮮花香氣飄浮在南方濕漉漉的空氣中,比北京的空氣好了許多,因為剛下過一場雨,蟋蟀和蟬不停地低聲鳴唱。

一路上郭忠仁的母親說了很多郭忠仁小時候的趣事,說到動情之處又抽泣了幾聲,表示活生生的人就這么沒了。劉德偉隨聲應和說“是”,除此之外,不知道說些什么。

郭忠仁的母親繼續說:“之前忠仁出書的時候,還老提起你,他在高中的時候就一直想要出版自己的小說,但一直沒有機會。好在你幫了他,這事還得謝謝你。”

“不用謝。”站在祠堂的門口,劉德偉說。

祠堂的門口兩旁都點著巨大的白蠟燭,門是開著的,劉德偉跟郭忠仁的母親說,他待會兒再進去,想先抽根煙。

郭忠仁的母親點了點頭。

此刻劉德偉不知道怎么面對接下來的一切,他不知道進去時應該說些什么、要不要哭。

鄉村的夜晚,星星很多,已經凌晨兩點了,蟬鳴依舊沒有停下的意思。劉德偉看了一眼星星,他在想是否其中有一顆就是郭忠仁化成的。然后他又想到那些星星只是夜晚天空中閃爍發光、數量固定的天體而已,就沒有再想。有些時候就是這樣,我們總是喜歡對不確定的或者觸手不及的東西抱有一絲幻想,然后冠以一個新的名字,但是隨著認知的發展,這些幻想會逐漸破滅。

劉德偉掏出了煙,但是沒有打火機——上飛機的時候放在安檢口前的垃圾桶里了,他只能就著蠟燭點了一根。他覺得這樣做可能有些冒范,于是又點了一根,放在旁邊的石頭上。

這時,一個五十多歲的中年人走出來,有些禿頂,黑皮膚,深眼窩,典型的廣東人長相。他也掏出了煙,沖著劉德偉笑了笑,但可能想到是葬禮的前一夜,笑不是很合時宜,于是他又馬上把笑容收了回去。看到劉德偉的煙已經抽了大半,這個人給他遞了一根。劉德偉說了聲“謝謝”,就接了過來。

中年人說他是郭忠仁的叔叔,問劉德偉從哪里來。

劉德偉說:“北京。”

中年人說:“北京我去過,天安門廣場、長城、故宮,我都去過,那是十幾年前了,就是天氣特別干燥,每天不管喝多少水都不管用。”

劉德偉說:“嗯,一開始我去的時候也不習慣,但是現在已經好了許多,不會太難受。”

中年人蹲了下來,把煙掐滅了,補充了一句:“接到消息我一直不太愿意相信,忠仁他才二十九歲,還打算明年結婚的。”

劉德偉說:“是啊,他也跟我提過,還邀請了我,但是世事無常。”

中年人說:“你這么大老遠的還趕來參加他的葬禮,他在天之靈應該感到幸運,以后會保佑你的。”

說完,中年人站了起來,補充道:“我們進去吧。”

劉德偉應了一聲“好”,隨他一同進了祠堂。

祠堂的大廳很寬敞,墻上掛著一些用竹子撐起來的白布,白布前面擺著一個架子,上面擺放著郭家許多祖先的靈位,有些已經老舊,看不清靈位上的字眼。棺材就架在大廳的中央,由兩根長板凳托著,還沒有蓋棺。周圍都是一些守夜的人,有些跪著,有些已經坐在地上睡著了。郭忠仁的母親在燒紙錢。

劉德偉對著棺材鞠了三個躬,郭忠仁的母親站了起來,又拉著已經睡著的郭忠仁的父親回禮,郭仁忠的父親瞇著眼睛,連忙道了好幾句“謝謝”。

夜很深了,燭淚滴落的聲音都能聽得很清楚,劉德偉本來想也留下來守夜,但沒有地方可坐,郭忠仁的母親就送他先回家休息。在回郭忠仁家的路上,郭忠仁的母親說第二天中午還要麻煩他去汽車站接另外一個朋友——一個從南京過來的小作家,叫方文杰。

方文杰

2-2

方文杰在大巴車上把郭忠仁的《無聲》又閱讀了一遍,又用手機刷了一會兒微博,發現這個默默無聞的作家因他的死亡而成了一個熱門話題。微博里很多人都在討論這本書,但是人都死了,討論這些也沒有任何意義。

他到的時候,剛好是中午十二點,郭忠仁的母親在他上車之前就給他打過一個電話,說當天會有一個從北京來的編輯來接他——這個編輯前一天晚上就到了。他知道這個人,聽郭忠仁提起過,但一直沒有機會聯系。

他下車的時候,因為前一天下雨的關系,露天的車站地面有些積水,陽光反射出來的光晃得他有些睜不開眼睛。

他原以為這個編輯會拿著標著“方文杰先生”或是其他牌子等他,但并沒有,甚至連他的人都沒有看到,這讓他有些氣餒,但一想到是來參加葬禮,而不是參加自己的新聞發布會或國際論壇,他就打消了這個念頭。

他撥通了這個編輯的電話,告知了具體的位置,就站在路邊等著。

劉德偉到的時候,搖下車窗,問:“是方文杰嗎?”

方文杰說:“是。”

劉德偉打開后備廂,說:“你好,我是劉德偉。”

方文杰把行李箱裝在后備廂中,一開始想拉開后座車門,想到有些不妥,就把門關上了,然后拉開前車門,坐了副駕駛座,系上安全帶,說:“你好。”

每個朋友、仇人都是從一句客套中的“你好”開始,無一例外。而不管學習什么語言,除了是自學的臟話以外,其他的第一句話也都是“你好”。

在陌生的地方開車是一件特別有趣的事,無論去哪兒都需要導航,街道過于熱鬧,劉德偉開得小心翼翼。他也不太清楚這到底是因為是在陌生的地方還是因為郭忠仁剛因車禍死亡,也許兩者都有,人們大多習慣因他人的不幸而反躬自省。

方文杰覺得車里有些熱,于是打開了車窗,問能不能抽根煙。劉德偉給他指了一下放在擋風玻璃前的煙,方文杰拿了一根,說:“我也是抽這個。”

太陽似乎發了高燒,熱得要命,但因為前一天下雨的關系,空氣又非常潮濕,衣服像是隨時能擰出水一樣。街道上掛滿了各種標識牌,方文杰按著導航很慢地前行。在準備往高速公路那邊行駛的時候,他想到回去應該也要近一個小時的車程,于是問了一下方文杰要不要先吃飯。方文杰說,好。

于是劉德偉又掉頭返回市里,找了一家餐廳,停了下來。餐廳不大,里面的人并不多,服務員介紹菜品的時候看到他們兩個人心情有些沉重,就想講個冷笑話調節一下氣氛,但他講得不是很好,劉德偉和方文杰面面相覷,誰也擠不出一點笑容。服務員也有些尷尬,趕緊簡單介紹了一下他們店里的招牌菜,迫切地想遠離這個尷尬的局面。

為了同一個人(比如,參加一場讀書會、一個葬禮)而聚在一起,往往話題都會聚集在那個人身上。劉德偉和方文杰默默不語地坐了一會兒,最終還是服務員上菜時打破了沉默,說:“您好,菜上齊了,請慢用。”

小時候家里人總會強調吃飯時不能說話,但是長大后在飯桌上不說話就會顯得氣氛特別尷尬。方文杰告訴劉德偉,郭忠仁去世的消息已經在網上傳開了,許多應該沒有讀過他的書的作家同行也對此表示了惋惜,紛紛轉發,連意見領袖韓××都對此發表了看法,現在這條消息已經在微博上形成了熱門話題。劉德偉趕緊掏出手機,看到自己公司的官方微博也對此發表看法并確認了這個消息,于是他又轉看了當當網的榜單,這一次,他的書終于排在了24小時榜單的第一名,對他來說,這是個值得慶祝的時刻,但又是不能慶祝的時刻。連暗自竊喜對他來說都是不應該的。

吃完飯,兩個人回到車里。車里面特別熱,劉德偉把空調打開,脫下了西裝,系好安全帶,又示意方文杰系好安全帶。然后,他打開導航,踏下油門,往郭忠仁家里開去。

他們先到了郭忠仁家,沒有直接到祠堂。劉德偉先幫方文杰把行李箱拎了下來,也不知道郭家是否給方文杰安排了房間,他就提著方文杰的行李箱,放到了自己的房間。然后,他說:“葬禮應該就要開始了,我們應該先下去。”方文杰說“好”,然后跟著劉德偉走向祠堂。

不知道白天人的嗅覺會不會下降,劉德偉好像并沒有再聞到花的香味,但是蟬鳴更加響亮了。在前往祠堂的路上,方文杰說自己沒有參加過年輕人的葬禮,問劉德偉是否要注意點什么。劉德偉想到自己也沒有參加過,就說了一句:“沒有什么。”

他們到的時候,葬禮已經開始了,前來吊唁的人整齊地排列在祠堂前面的院子里,然后陸續走進祠堂,對著棺材鞠躬。方文杰和劉德偉是一起進去的,里面跪著的都是郭忠仁的家人,他們守了一夜,眼睛里都帶著血絲,正在小聲地啼哭。

兩人一齊鞠了躬。郭忠仁的父親從火堆里掏出了兩枚硬幣,用水沖了一下遞給他們,說:“謝謝你們的到來,愿他在天之靈保佑你們。”

吊唁結束后,法師按部就班地蓋上棺木,圍著四周走了三圈,嘴里念著咒語,右手中指、食指不停地畫著看不見的符咒。咒語停止時,法師從包里拿出四枚長釘,一下一下地釘到棺材上,聲音又沉又響。

到了出殯的時刻,隨著鼓聲響起,棺材被四個黑衣人抬到大卡車上。鼓樂班子的人手腳并用地爬上卡車后廂,有的坐在棺材上方。

隨著卡車的引擎發動,跟在后面的送葬隊伍開始號啕大哭。方文杰和劉德偉跟在隊伍的后方,默不作聲地撒著紙錢。風很大,紙錢隨風飄揚,但是再大的風也吹不跑參加葬禮的這些人的悲傷。

劉德偉

1-3

劉德偉醒來的時候已經是早上十點,他收拾好東西,下樓洗了個熱水澡。從洗手間出來的時候,他碰到了郭仁忠的母親,她臉上的悲傷似乎減輕了不少,跟他說廚房里熬了粥,讓他吃完再走。說完,她便給劉德偉盛了一碗。

劉德偉坐在餐桌前,看著熱騰騰的粥,想到自己自從上班以來就很少吃早餐。此時此刻同事們應該都在上班。這時候銷售部的同事給他打了電話,說現在郭仁忠的書已經全網斷貨了,現在要加印,要他提供版權信息。劉德偉想到公司的設計師那邊有,就叫銷售部同事去找設計師要。

他正想掛掉電話的時候,老板接過電話說,現在網絡上對郭忠仁的書都是贊賞有加,他自己這兩天也閱讀了那本《無聲》,確實很好看,希望能夠找出郭忠仁的其他遺作出版,而這些作品就是他的靈魂。說完,老板還停頓了一下,補充說道:“對此事我很抱歉,也很遺憾,他現在除了靈魂,一無所有,而這也是可以讓他的作品永遠流傳下去的唯一方法。”

劉德偉一時間不知道應該怎么回答,沉默了一會兒,說“好”。

掛掉電話,他用紙巾擦了擦嘴,把頭轉向了正在廚房忙活的郭忠仁母親,說:“阿姨,忠仁的新書現在加印了,賣得很好。”

郭忠仁的母親走了出來,雙手合十,說:“那他在天之靈一定會感到欣慰的。”

劉德偉補充了一句:“一定。”然后接著說,“阿姨,忠仁的電腦還在嗎?我想看看他還有沒有其他作品,我整合一下,他的作品非常好,出版的話可以讓他的作品永遠流傳下去。”

他借著老板的話,問了一下郭忠仁母親的意見。

“有,在他房間里,在他的背包里面放著,掛在他房間的門后面。我還要盯著粥,怕煳了,你上去看看,順便叫那個小作家下來喝粥。”郭忠仁的母親說。

劉德偉說了聲“好”,然后補充一句“謝謝”,便上了樓。

方文杰睡的是郭忠仁的房間,開門的時候他睡眼惺忪地揉了一下眼睛,問:“怎么了?”

房間里的電視是開著的,播放的是洗衣液的廣告。

劉德偉說:“怎么睡覺還開著電視啊?”

方文杰打了個哈欠,說:“習慣了,在陌生的地方開著電視才能睡著。”

然后他打開門,指了指椅子,讓劉德偉先坐一會兒。

郭忠仁房間的墻是新刷的白色,掛著幾幅印象派畫家凡·高的畫作。有一個書架,里面擺滿了很多書,都是一些名家的文學作品,里面也有劉德偉寄給他的幾本,但都沒有來得及拆封。除此之外,還有許多本《無聲》擺在地上。劉德偉翻開看了一下,都有簽名,可能是要寄給他的朋友的,可惜再也沒辦法寄走。

書桌上也擺了幾本書,大多是關于采訪的教材,有梅茨勒的《創造性的采訪》,還有《新聞采訪學》,這些都是劉德偉上大學的時候學過的,之前他們聊好下一本書是關于采訪的時候,他向郭仁忠推薦過這些書。

劉德偉翻開看了一下,發現里面涂畫了很多知識點,他想到自己上課也沒那么認真,如果采訪得以順利完成,那一定會是一本不錯的書,但是現在人已經離去,這只能成為永久的遺憾。

劉德偉取下門后面的背包,覺得房間有些暗,于是打開了窗簾。陽光照進來的時候,方文杰下意識地瞇了一下眼睛。

電腦已經沒有電了,劉德偉為其充上電,開了機,電腦里的每個硬盤除了《無聲》,只有一些郭忠仁學生時代的習作,談不上出版價值。這讓他有些失望,但也許連他都不知道失望的點在哪里。

背包里除了電腦,還有錄音筆,都是一些采訪類的提綱,除此之外,還有一張中國地圖,上面畫了很多小圓圈,每個圓圈都代表一個被采訪的人,聯系電話也都標在上面。

這時候他突然想到,不能彌補的才叫遺憾,于是把椅子轉向了方文杰,說:“郭忠仁采訪你的時候說過接下來的一些采訪計劃嗎?”

方文杰依舊帶著困意,說:“有,他說接下來還要去采訪四五個人吧,我是第三個,有些是他的朋友,有些是看新聞時聯系上的,他跟我說過幾個名字,但是我已經記不清了。”

這時候劉德偉突然打消了回京的念頭,他對方文杰說:“那么,你說,我們把他未完成的采訪給進行下去怎么樣呢?”

方文杰點了一支煙,看了看他,旋即又掐了。

劉德偉接著說:“我們把他的采訪繼續下去,這樣的話,也能完成他的遺愿。你是他采訪中的人,又是寫小說的,而我又是編輯,這樣的話,我們可以追隨他的旅程,哪怕這趟旅程沒有飛碟經過,但我們可以幫他完成這個愿望,到時候出版,既算是他的遺作,也算是我們為他完成的一個遺憾啊。”

劉德偉說得差點感動得自己一塌糊涂,但方文杰還處于半醒半蒙的狀態,似乎并沒有感動,這世界上最尷尬的事情不過如此。

方文杰說:“我要寫自己的小說呢。”

劉德偉說:“你的小說寫到多少了?”

方文杰說:“書名快定了。”

劉德偉說:“那你發我看看啊,我可以幫你想想書名。”

方文杰說:“我是說內容還沒有寫,書名快定了。”

劉德偉此刻竟無言以對。

其實劉德偉也知道,每個人大多是為自己的目標前行,而對于他來說,現在他在公司里就像一個籠中困獸,公司低迷的氣氛也影響到他。他想過要請一個長假逃出去旅行,在海邊喝著啤酒,吹著涼風,就現在而言,這也算是一個出行的機會,只是一個人的旅程難免有些孤單,他必須找一個人同行,而且是會寫的,這樣的話至少能完成自己的義務,讓郭忠仁的遺作得以出版。不管對自己的工作也好,出于私心也好,這都是一個不錯的選擇。

他接著跟方文杰說:“到時候可以把你的名字署在郭忠仁的后面,你會一戰成名,還怕小說沒有出版的機會嗎?”

方文杰想了想,說:“行。”

劉德偉打電話給老板,告知了情況,說現在郭忠仁沒有別的作品了,但是那場采訪已經完成了一半,他找到另外一個作家,可以跟他一起踏上旅程,完成郭忠仁余下的采訪,到時候再出版應該能引起轟動。但是他得請一個月左右的假當出差,才能完成。

老板一開始顯得有些失望,想了一下,說:“好,我讓財務那邊先給你打點錢,當是采訪的一些費用。”

兩人各自把東西拎下了樓,劉德偉把地圖和錄音筆收好,跟郭仁忠父母告別,說要去完成郭忠仁沒有完成的采訪,問租車地點在哪里。

郭仁忠的父親說:“之前仁忠的車送去修理廠修了,今天就能開回來,你們可以開著那輛車走,反正家里有兩輛車,平常那輛都是他開,現在他已經離開了,空著也是空著。很感謝你們能來參加他的葬禮,那車就當他送給你們的禮物,反正你們也是為了完成他的夢想。”

突如其來的大禮讓他們顯得有些驚慌,趕緊拒絕。

他們說:“叔叔,我們用完就還。”

郭忠仁的父親說:“沒關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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