方文杰
2-3
車送回來的時候已經是下午一點,是一輛黑色SUV,車牌號是粵GF3629。他們謝過郭仁忠父母再留一夜的邀請,然后大家一起在車的旁邊拍了一張合影,之后兩人就準備出發。
喊“茄子”的時候,方文杰轉向右邊問劉德偉:“你知道茄子的‘茄’和雪茄的‘茄’是同一個字嗎?”
劉德偉說:“不知道。”于是照片就定格在劉德偉一臉迷茫的表情上。
之后兩人把行李放進了后備廂,其中還有郭仁忠的電腦、背包、錄音筆。在車發動的時候,一只小金毛擋在了前面,任憑郭仁忠父母怎樣叫喚也不理會。后來得知這是之前郭忠仁去采訪時撿回來的小狗。于是兩人征得郭仁忠父母的同意后也帶著它上路了,還給它起了一個新的名字:阿仁。
郭忠仁之前帶去采訪的一切物品,都將跟隨他們踏上這場沒有走完的旅程,而這些物品也算是對他的一個念想或讓采訪更有儀式感。
開車的是劉德偉,他調整好了座位,兩個人與郭忠仁父母告別,兩個男人、一只狗,就這樣踏上了新的旅程。
第一站是南寧,這本該是郭忠仁采訪的最后一站,他列的地圖是由湛江-廣州-廈門-南京-長沙-成都-麗江-南寧,但是廣州、廈門、南京郭仁忠都已經去過,不必要重復他走過的路,而是直接從他的終點到達長沙然后再返回即可。
在車駛進325國道的時候,方文杰看到了一家4S店,于是提議把車裝飾一下——在后車窗上貼上這次旅程的地圖,把車身噴上郭仁忠的照片以及他《無聲》的封面,這樣可以讓這次的旅程更有儀式感。
方文杰不管做什么都想要一種儀式感,從小就是如此。他跟劉德偉說:“就算是再平常的小事,帶著儀式感去做,就能夠對抗生活中的消極因素。”
劉德偉雖然依舊不是很明白,但是覺得方文杰的話好像有些道理,就聽從了他的建議。
在車做裝飾的時候,他們到旁邊的便利店里買了一些生活用品和食品,都是薯片、巧克力豆、棉花糖之類的,還給阿仁買了狗糧和狗繩。
結賬的時候,方文杰說:“那下回再請你。”
劉德偉說:“沒事,我有公款。”
于是方文杰趕緊又回去抱了一打可樂。
車噴好漆后,他們看著車身上郭仁忠的臉仿佛還活著一樣,都很滿意。
在他們開車離去的那一刻,修車的師傅跟同事說:“頭一回見有人主動把車噴得這么丑。”
夜晚高速公路上的車并不多,收費站的服務員滿是疲憊,對于他們的車身裝飾并沒有給予評價。
方文杰有些失望,有些時候就是如此,哪怕是批評,也遠比無視強,不管是對于戀愛還是工作,或者是剛寫完一篇文章發到網上,寥寥無幾的點贊數也比不上很多人對其展開批評。
夜已深,他們還在前行。
劉德偉問:“要不要停在應急車道讓我開一會兒?”
方文杰說:“不用,好車開著就是爽,不像我家的那輛破轎車,我一開始覺得開起來跟拖拉機一樣,后來有一次去開了拖拉機,發現我對拖拉機有些誤會了,特別酷,你知道嗎?”
劉德偉說:“對,僅次于摩托車。中學的時候我特別愛開摩托車,我們家在一個小城里面,圍著城繞一圈不到一個小時,在開得特別慢的情況下是一個小時。我高中畢業后,就每天晚上都開著摩托車轉。小城雖小,但是有很多同學,每開一兩公里我就想到有同學住在那里,然后就會叫他們下來,人越來越多,大家最后也會去喝點糖水,然后各自回家。那段日子真的太酷了,對吧?”
方文杰說:“那真的是很酷了。”
之后兩個人就沒有再說話,或許他們各自在等待,劉德偉在等待方文杰的補充夸獎,方文杰在等待劉德偉的回應。
下了高速以后,方文杰用導航選定了市里一家賓館,這時候劉德偉已經睡著了,于是他開得很慢。到目的地的時候,方文杰才喊劉德偉,說:“到了,你先帶著阿仁辦入住手續,我去把車停好。”
這時候天已經快亮了,南方的夏天此時已經熱得不行,像是告誡自己正在熱戀中一樣。方文杰停好車,劉德偉也已經辦好入住手續,因為沒有兩個單間,兩個人只能被迫住在一個房間內。
此時已是早上七點多,方文杰洗了個冷水澡,出來的時候發現劉德偉已經睡著了。他本來想試著寫一下自己小說的開頭,但是依舊坐了半天什么都沒有寫出來,想到晚上還要出去進行第一場采訪,困意就隨之而至,他打了個哈欠,倒在了床上。
劉德偉
1-4
劉德偉一大早站在鏡子前,另一張床上方文杰還沒有醒。擠牙膏的時候,劉德偉發現前一晚方文杰是從中間擠的,這讓他有些生氣。但他想到自己整個少年時期都是這么過來的。習慣總會因為一個人而改變,而這些改變大多不是被迫的,而是潛移默化的作用,他也記不得到底自己是從哪天開始改變的,但能記得的是在他前女友離開他之后。
劉德偉與前女友的學校不是同一所,而且離得有點遠,要坐一個多小時的大巴,但劉德偉會時常去她學校找她。后來別人問起劉德偉所讀的大學的時候,他總是說讀了兩所,因為去另一所大學的次數過多,連門衛都認識他了,即便他沒有學生證,門衛也總會給他開門。
兩個人是在一次校際網球比賽上認識的。由于都是大一新生,沒有參賽資格,他們都只有撿球的份兒。后來在中場休息的時候,他們兩個人都坐在觀眾臺上,那時候還未成為他女友的那個女生給他遞了瓶水,本來是想讓他幫忙擰開,但他說了聲“謝謝”就喝了起來。
兩個人因此聊了起來。陌生人第一次見面總是先聊起家鄉,劉德偉問她是從哪里來的,不像是廣東人。她說,浙江。然后劉德偉想了一下,說,怪不得普通話說得這么好,原來是北方來的。女生沒有強調浙江也是南方的,這樣的誤會她經歷過無數次,在廣東人眼里總是如此,除了廣東、海南以外,其他地區都算北方。
兩個人就這樣熟悉起來,再到后來就在一起了。
劉德偉總是覺得人的脾氣跟身高成反比。他們學校有幾個東北的,雖然網絡上一直說東北人脾氣能爆表,但是他所認識的幾個來自東北的同學脾氣好得驚人。有一次他們為了將幾只困在鐵桶里的小貓救出來,忙活了幾個小時,溫柔得很,這種叫反差萌。而他女朋友身高一米五八,卻經常因為一些小事而火山爆發,這種脾氣像廣東的天氣,陰晴不定,早上還是大太陽,下午可能就會是一場暴雨。
兩個人總會因為一些瑣事吵架,像不能剩下食物,牙膏一定要從末端擠,雞蛋湯一定要是咸的。劉德偉半夜醒來有時發現她在床邊哭,便問她為什么,她回答:“我夢見你劈腿了,你晚上睡覺都沒有抱著我,這就是證據。”然后她開始收拾東西,凌晨兩三點鐘,依舊往外跑。
劉德偉說:“你要去哪兒?”
她說:“我要回學校。”
然后女友開啟暴走模式,進行長達數小時的暴走,劉德偉總是趕緊穿上衣服跟著跑,有時怕追不上,就只能穿著短袖趕緊追上去。
即使在廣州,冬天也非常冷,但劉德偉只能跟著,凍得牙齒直哆嗦,直到跟到公交站。
女友說:“我要回學校,可是我沒有錢,你給我錢打車。”
劉德偉掏出錢遞給她,又被揍了,女友說:“誰要你的錢?”然后張開雙臂,示意要抱抱。
總是如此,當時女友玩得不亦樂乎。
那年畢業季,他送女友到機場。是早上七點的航班,兩個人沒有過多的積蓄,就在機場待了一個晚上。深夜的機場依舊人來人往,他去買水的時候發現原來機場的便利店晚上也會關閉,他只能在自助售貨機里給她買了一瓶她愛喝的飲料。看著售貨機旁邊的深夜交通指南,他想到每個地點都有兩個人吵架的記憶,就笑了起來,但是心里依舊有些難過。不知道機場的空調是不是永遠開得比較涼快,甚至有些冷,兩個人緊緊地依靠著,這次他們沒有吵架,也沒有說過多的話,旁邊的泰迪安靜地睡著,那是劉德偉送給她的禮物。
當初女友說要收養一只小狗。于是兩個人在網上尋找各種收養信息,兩個人按照網站上發布的信息一個地址一個地址地尋找。好在最后他們找到一只她喜歡的小狗。那時候也是夏天,熱得要命,他們在一家收養流浪狗的中心看到了這只狗。他女友在辦完手續回去時,這只狗沒有洗澡,她就一路開心地抱著。由于寵物不能被帶入地鐵,他們又不舍得打車,就慢慢走著,反正上大學時最不缺的就是時間。
他有時想,如果時間能夠停止,每個人總會想到停止的一瞬間,那么他所要停止的那一刻就是在機場相互依靠時吧,收養小狗那天也可以。
但是時鐘在走,一切都不會停留,花總會謝,人總會死。
一向都會延誤的航班那天卻出奇地準時,他送她到安檢口,看著她遠遠離去,她突然回頭喊了一句什么,但他沒有聽清楚,只是小聲回了一句:“再見了。”
此后,再也沒有見過。
在兩個人談戀愛的時候,她給劉德偉所建議的一切他都沒有認真聽取過,不管是牙膏應該從末端擠也好,還是被單一定要兩周一換也好,他從來都沒有遵守過。但是她離開后,他的很多習慣終于開始變了,人總是如此,總是離開后才會知道珍惜。
劉德偉收回了思緒,洗干凈臉,打開了蓮蓬頭,以為出來的會是熱水,但并不是,雖然是夏天,但他冷得打哆嗦,這種感覺讓他想起了那些穿著短袖追女朋友的夜晚。他和方文杰不一樣,覺得沒有什么是比洗熱水澡更加舒服的,于是他轉了調節器,打開熱水,蒸汽充滿了整個浴室,又在關掉水后很快消失不見,像極了那些記憶。
他吹干了頭發,換上衣服,叫醒了方文杰,要準備跟他一起去進行采訪的第一站。
李國禎
3-1
迄今為止李國禎參加了二十三場地下MMA(綜合格斗)比賽,每一場都被打得鼻青臉腫,但他依舊每次養好傷后都會再次進行訓練,再次參加比賽。
不久前他還是一名職員,薪水不錯,公司同事也待他不薄,跟他相處得很好。有一天,他回家的時候突然想到,如果去參加搏擊比賽,把搏擊當成一種職業會是怎樣的一種體驗。也就是這么一想,他第二天就辭了工作,回到家里,買了搏擊拳套和一個沙包,進行自我訓練。
現在依舊有人問他是否是因為看了《搏擊俱樂部》這部電影或者毛姆的《月亮與六便士》后才選擇去追隨內心,成為自己想要成為的人。但事實上他并不是這樣,他每次的回答依舊是那句“就是因為有一天下班回家的路上想到的”,沒有其他任何理由。但是他的同事、上司、父母依舊不理解,很多人都在背后議論,聽到他的回答,卻又自認為他是受加繆《局外人》的主人公莫爾索的無理由殺人案影響。對此李國禎很無奈,卻也不以為然。
此刻他正站在訓練場上對著沙包瘋狂地練習,教練正在指導他,說左勾拳還是欠點氣候,應該由更下方往上點,由腰間發力,而不是單純依靠手部的力量。他不停地揮拳,滿頭大汗,汗水滴在他的傷口上,但他已經習慣這種疼痛了。
李國禎有很長一段時間失眠,每天回到家里都睡不著。一開始單純以為是因為睡前的亮光導致的,于是他把電燈泡拆了,每天下班回到家里就面對一片黑暗,但他依舊睡不好。自從練習搏擊,他每天睡眠質量都非常好,他開始想跟別人說因為失眠才去練習搏擊,但事實上自己一開始并非抱著如此的想法,就打消了這個念頭。
他一開始沒有系統地訓練,大都是從視頻中學習一些技巧。MMA比賽中可以使用的拳術很多,但他偏愛拳擊、泰拳、桑搏、擒拿、散打、跆拳道、巴西柔術、截拳道這幾種,而這里面最偏愛的就是巴西柔術,而這只是因為他比較喜歡巴西這個國度,可是當他知道巴西柔術源于日本柔道時,他又失眠了好幾天。
對于一些拳擊手來說,二十八歲甚至已經快到退役的年紀了,但是李國禎這個年紀才開始學拳擊,不管是體力還是反應速度都比不上二十一二歲的對手,而后來和他對戰的往往都是這樣年紀的人。但他還是堅持著,后來他看了一部電影,對他影響很大。那是張家輝主演的電影《激戰》。影片中,香港拳王程輝在拳壇沒落后賭債累累,十分落魄,富二代林思齊因父親生意失敗而一無所有。兩個曾風光一時的失意人,一個為了避債,另一個為了尋父,在澳門相遇而成為師徒。程輝為了挽回人生尊嚴,林思齊為了鼓勵失蹤的父親別放棄,師徒二人踏上MMA的擂臺,無懼地挑戰強大對手,而程輝以四十八歲的高齡贏得了比賽。
對于李國禎來說,電影里的程輝就是他的榜樣,而他后來的訓練也都是學習電影里程輝的訓練方法——扛酒桶,推車外輪胎,只不過李國禎最終只是身體變強壯了一些,技巧還是沒有長進。后來他找了一名教練——一個退役的老自由搏擊手,雖然再次實戰贏面不大,但這名教練在技巧方面教了他很多。
今天晚上又有一場比賽,這是李國禎的第二十四場比賽。本來今天有兩個人約他做采訪,據說是郭忠仁的朋友,之前郭忠仁打過電話約他做一場采訪。但是前幾天他看到新聞說郭忠仁去世了,真是有些可惜。而郭忠仁也是他的朋友,也是他唯一打敗的對手,由于不是在比賽場上贏的,所以他依舊沒有一場勝績。
采訪最終安排在比賽結束后。李國禎告訴了那兩個人地下搏擊俱樂部的地址,他們可以先觀看他的比賽,再進行采訪。他并不在乎這一場采訪,他所追求的不會是因為一次采訪而知名,而是一個成為贏家的機會,他感覺自己的世界里從來沒有贏過,他需要贏一場。
小時候,他是一個很聽話的小孩,至少在鄰居和父母眼中是如此。但是這不能保證他是一個聰明的人,他始終處于中等,考試如此,跑步如此,連跟朋友躲貓貓也是最先被找到的那一個,因為所有的贏面好像從未降臨到他身上。
他時常想起鄰居家的那些發小兒,那些小時候的熊孩子最終都找到了稱心如意的工作,而他則成了最普通的職員,日復一日,他有時候把這一切歸因于自己的內向,或者是膽怯。后來練習了MMA,他這份膽怯也一直沒有退去。
所以他想贏一次,一次就夠了。
方文杰
2-4
方文杰醒來的時候已經是下午六點。他先起來沖了個冷水澡。他和劉德偉約好了李國禎,但是聽說李國禎是一個自由搏擊手,還邀請他們一起去看他的比賽,說比賽過后再采訪。
但是方文杰對此并不是很感興趣,他問劉德偉還有沒有煙。劉德偉說已經沒有了,然后補充一句,可以下樓買。
方文杰說:“沒關系,待會兒一起下去吧。”然后拿起了錄音筆,按了幾下還是不會用,就遞給了劉德偉,說:“你調一下看看怎么用,我不是很會用這玩意兒。”
劉德偉在調的過程中,正好播放了郭仁忠采訪方文杰時的幾段話。
方文杰聽到自己的聲音,臉有些紅。
劉德偉笑了一下,沒有說話。
他們兩個先吃了晚飯,各自抽了兩根煙才走進地下搏擊俱樂部。不出所料,場地果然是在地下,他們進去時被保安攔住了,給李國禎打了電話才被放行,但是無論怎么說,阿仁都不被允許帶進去,他們只能把它放回車里面等著。
比賽場地并不是很大,能容納兩百余名觀眾。他們想事先跟李國禎打個招呼,但未能如愿,李國禎是第二個上場,眼下正在后場做準備。
他們坐在比較靠后的位置,里面人聲沸騰,如果只聽聲音,還以為那是幾千人的場地呢。
旁邊的人正在抽煙,方文杰本想去阻止,但看了一下他的身高、體重便覺得算了,禁煙應該禁不到地下搏擊俱樂部這里,他為自己的膽怯這樣開脫。
觀眾的口號很整齊,喊的是拳王阿拓的名字,而不是李國禎的,方文杰和劉德偉從口號中看得出李國禎也許并不是一個很受歡迎的選手,不是很明白郭忠仁為什么要采訪他。
但是凡事總有理由。
自由搏擊中,一個人倒下也是表明下一場比賽馬上到來,這有點像足球比賽里的替補,但是足球比賽中替補上場并不代表這場球會輸,但是對于MMA來說,倒下則意味著輸得一塌糊涂。李國禎上場時,依舊沒有觀眾大喊他的名字,連小聲的支援都沒有。在MMA比賽場上,兩個參賽選手都如同困獸,又像在進行電影里面的生存游戲,畢竟要有一個人倒下才會結束比賽。
李國禎先是四處掃視了一下,方文杰向他揮了揮手,劉德偉也跟著揮了揮手,但是李國禎像沒有看見一樣,然后咬了牙齒護具,隨著鐘聲的響起,比賽開始。
這場比賽并不精彩,這種地下比賽就像學校里面踢的足球友誼賽,遠比不上足球世界杯精彩,更別說是與國際專業俱樂部比賽相比了。但觀眾依舊熱情高漲,像是把所有的憤怒與委屈都發泄在自己的怒喊中了,對拳王阿拓的支持像希望他能打倒自己的上司、打倒自己的仇人一樣。
李國禎在場上仿佛沒有進攻的空間,只有防守的份兒,但是MMA比賽比的不是防守,更多的是進攻,第一個回合下來,他雖然沒有倒下,但感覺沒有贏的機會了。
方文杰一直向劉德偉咨詢他們所用的招數,但是劉德偉對拳擊沒有多大的興趣,連類似的電影都沒看過幾部,所以也說不上來,只是說,MMA看的不是招數,而是進攻與防守之間的博弈。方文杰雖然沒明白是什么意思,但也點了點頭。
場上比得熱火朝天,李國禎在第二個回合倒是用了一些進攻方式,他試圖鎖住阿拓的頭,但是最終還是失敗了。對于鎖頭那部分,方文杰對劉德偉說,他也知道這一招,叫奪命剪刀腳,是周星馳電影《逃學威龍》里面的一個招式。不過,劉德偉看著覺得不是很像,但由于自己的知識量不夠,他還是點頭認同了方文杰的看法。
比賽終究得有贏家,很不幸的是,李國禎輸了。他被阿拓的左勾拳用力一擊,倒在了地上。裁判跪下來開始倒數,與此同時,全場氣氛更加高漲,“阿拓萬歲”的字眼夾雜在各種叫喊聲中,跟著裁判一起喊:“10,9,8,7,6,5,4,3,2,1。”
李國禎輸了,很多時候都是如此,在最迫切需要奇跡的時候,往往奇跡不會發生。
比賽結束后,觀眾開始慢慢地離開座位,他們第二天會照樣按時上班打卡,除了滿地的煙蒂,還有空啤酒瓶能證明他們來過,整個場地看起來好像什么都沒有發生過一樣。
方文杰走到賽場上,扶起了李國禎,沒有提比賽結果,或許這也是一種尊重。他先是自我介紹了一下,然后指了一下劉德偉:“這是劉德偉,郭忠仁的編輯。”
李國禎笑了一下,握著他們的手,好像失敗沒有發生過,說:“你們好,我是李國禎。”
劉德偉
1-5
作為廣東人,劉德偉總會被問到是否什么都吃。其實廣東人除了愛喝各種湯以外,其他方面還真比不上廣西人——像《低俗喜劇》里杜汶澤飾演的電影人去廣西找黑社會的暴龍哥一樣,他平生最愛吃野味。里面有一句臺詞是:“你們這些香港人,離開了這里,哪里都吃不到這么好吃的東西。”
這可能不能證明廣西人也是什么都吃,只是李國禎約他們吃飯的時候問要不要去試一下這邊的特色野味,這又是一個證據,可以證明此疑問并不是空穴來風。
但是他們倆拒絕了。
他們開車帶著阿仁,從萬象城開到了南湖,一路上三個男人、一只狗,誰也不說話。
最終他們在一家大排檔前面停了下來。
李國禎說:“就這家吧,這家好吃。”
菜單上都是一些正常的菜。老板小聲地說:“其他的我們這里也都有,國家保護的才是最補的。”然后指著李國禎說,“看你滿臉是傷,應該要補一補。”
李國禎說:“這兩位朋友是從外地來的,應該接受不了,就不用了。”然后他點了幾個正常的菜,荔浦芋頭扣肉、南寧武鳴檸檬鴨這些南寧特色美食。
他們也沒有喝酒。在上菜前,三個人相視一笑,劉德偉給他們都倒滿了水,然后拿出了錄音筆,問是否可以進行錄音。李國禎先喝了口水,應了一聲:“嗯。”
因為是代替死去的郭仁忠做采訪,這也算是完成他的一個夢想,所以劉德偉和方文杰在來的路上已經想好了第一個問題——對于郭仁忠的看法,或者是其他一些關于他的事情。在這本以采訪為藍本的故事集中,他們首先要還原因死去而成名的作家,或許對于死去的他來說,這并不是什么好事,但是對于讀者來說,就算他已經死去,他們也要更多地了解他,讓自己的敬意或者崇拜的人更加立體,這是一件很好的事情,不單單通過一本他所寫的書就能還原。
“其實我跟他并沒有太多的交集。那時候我剛開始參加第一場比賽,他是其中的一名觀眾,那時候觀眾并不多。后來我比賽輸了,雖然我明知道自己會輸,但還是很失落,于是他邀請我喝了酒。也是這一家,那時候也是晚上,我們剛剛走過的路就是我們那天晚上走過的。他非要跟我打一場,你們也知道,我視為這是一種看不起我的表現,于是我們扭打在一起。他并不會一丁點搏擊,所以我贏了,哪怕贏得并不光彩,但那的確是我第一次贏,雖然不是在賽場上。不過他并沒有因此生氣,任何生氣的火焰在他眼睛里都尋不到。于是我們當晚還是來這里喝酒。我談不上對他有什么評價,我自認為是一個失敗的人,但他在喝酒的時候數次問過我是否真的熱愛拳擊。我說‘是’,他沒有問我為什么練習拳擊,他也是第一個沒有當面問我這個問題的人。但是他的確給過我一些信心,這信心也可能來源于我當時所嘗試到的贏。大概就是這樣。”李國禎說的時候有些悲傷。
方文杰說:“贏的方法有很多種,對于郭忠仁來說,或許他的死也是一種贏,他的作品因此被更多人看到了,讓更多的人了解到有這么一位作家,這是一件很了不起的事情吧。”
劉德偉點燃了一根煙,然后把打火機還有煙遞給了李國禎,又問了一句:“你為什么想去練習搏擊呢?”
這時候菜在陸續上著,看著都是熟悉的家常菜色,劉德偉有些放心了。李國禎像是在回避他的問題,又像在思考,劉德偉想要打破這個僵局,就趕緊招呼他們吃菜。
李國禎這時候說了一句:“如果我說我只是在一天下班路上想到我如果去練習拳擊的話會怎么樣就去了,你們覺得這是一種謊言嗎?”
劉德偉想了一下,回答說:“不會。”
李國禎說:“這樣的回答我已經跟很多人說過,但是他們都不相信,覺得我一定有目的,但事實并不是這樣,很多事情都比想象中的簡單得多,我們只是想得過于復雜。一開始我的回答都是這一句‘只是下班路上想到了而已’,但是大家都不相信,我后來也開始質疑自己是不是在說謊,有些時候說出的真話被質疑過后反而要靠謊言來圓場。”
方文杰這時丟給阿仁兩塊骨頭,然后說:“也許他們要的并不是真相,而是自己心中的答案而已。”
說完這句話,三個人、一只狗又進入了沉默時間。
這時候劉德偉和方文杰都意識到,采訪所要做的第一件事就是了解所要采訪的人,這樣的采訪才能算是完整的,但是郭忠仁已經死了,他提供的資料也不多,很多事情都只能硬上,車到山前必有路。
李國禎說:“對于MMA,我談不上多么愛好,這種愛好還不如我對吃野味的,但是它帶來的刺激是吃野味完全不能比的,MMA所帶來的沖擊還有疼痛都讓我知道我是一個活生生的人,而不是一個在辦公室里行尸走肉般的文員而已。雖然我一直輸,但是我總會有贏的一天。”
他們兩個異口同聲地重復了李國禎的那句:“總會有贏的一天。”
這時候阿仁也叫了一聲,也許是同樣同意他的看法。
在夜晚的大排檔,大家喝酒、聊天。食客中,學生們聊的是剛考完的試卷,或者剛從網吧打完的一盤游戲,也有一些人聊的是當紅的電視劇,許久沒見的舊相識聊的是回憶。但是聊拳擊的并不多,夜晚很美,這是劉德偉第一次到南寧,方文杰也是如此。
已經是凌晨,但是聚在大排檔的人似乎并沒有要散去的意思,而劉德偉和方文杰的采訪也在繼續。
每個人都有自己的生活方式,在他們還有沒向李國禎提出問題的時候,他繼續聊著,生怕他們也會像其他人一樣對他表示不理解。
李國禎說:“或許每個人都渴望贏,但是對贏的方式或者贏的標準的認識不一樣,對我來說,我只是選擇了最簡單的那種,可以立馬分出勝負的那種,或許是我輸過太多次的關系吧,或者不是,我只是單純地想找一個自己認同的可能活下去的信仰而已。”
明明沒有喝酒,他卻表現得跟喝醉了一樣。這和劉德偉和方文杰想象中的采訪并不一樣,于是他們干脆點了幾瓶啤酒。
“干杯。”李國禎說。
“干杯。”劉德偉說。
“干杯。”方文杰說。
方文杰
2-5
在中學的很長一段時間里,方文杰都沉迷于武俠小說,不過比起金庸,他對于古龍筆下人物愛喝酒的脾性更是贊賞,還一直模仿《歡樂英雄》里的王動——動也不動,話也不愛多說——但是他在喝酒上怎么也不行,最終放棄了模仿。
“三分鐘熱度”就是所有認識方文杰的人對他的評價,除了他對煙的熱度。讀高中時,同學總會喊他下樓,說:“我們去抽煙吧。”當時他剛看過周潤發的電影《英雄本色》,覺得抽煙是一件特別酷的事情,于是這個壞習慣在很短的時間內就養成了,除此之外,對于其他事物的興趣,他再也沒有長期保持過。他小時候看到電影里彈鋼琴特別好,于是鬧著他爸爸給他買了架鋼琴,但買回來后,他很少彈,而給他報的班,他也不怎么愿意去。對寫小說也是如此。之前他總是說:“我一定要好好學習如何寫小說、如何當一名作家。”一開始他真的每天都練習,也在雜志上發表了幾篇短文章,就此揚揚得意,說寫小說是天賦:“只要我寫,就總能發表。”后來他就放棄了練習,時隔幾年都沒有再次發表一篇文章,連故事會里面的笑話都沒有發表過一則。他終于意識到其實有天賦也應當努力,才會得到更好的結果,不然也會像小學課文所學的《傷仲永》一樣,他也終于明白只有通過不停地練習才會更上一個臺階,但他再也沒法動筆,整天坐在電腦前連開頭都寫不出來了。他想到了李國禎所說的贏,想著自己應該鼓起勇氣。
酒越喝越暖,水越喝越寒,對于方文杰來說,事實恰好相反,兩瓶啤酒下肚,即使在夏天也會凍得咬牙切齒,他連昨天是怎么回來的已經忘記了,他現在只是覺得口渴,很急切地找水喝。
他努力地回想昨天的采訪。后來他們聊的好像主要是對MMA的一種技巧的探討,他和劉德偉對此都不是很感興趣,聽得半懂不懂,但也都安靜地聽著李國禎說。萬物都暗藏著哲學,而對于李國禎來說,搏擊就是他的哲學吧。
方文杰擰開了酒店里的一瓶礦泉水,上面標價十塊錢,旁邊還有方便面和安全套以及一些護理液。他笑了一下,心想,這真的是一件很好玩的事情,誰會在標間做愛呢?
喝完水,他的頭還是無比劇痛,像兩頭熊在互相撕扯著一只可憐的小鹿,又像兩塊磁鐵的正負極對碰,因此他難受得要命。他想打開電視看看,借助電視的聲音分散對頭疼的注意力,但是一旁的劉德偉還在睡覺,方文杰怕吵醒他,就沒有打開電視。不管是在家還是在外面,他都喜歡開著電視機,只是聽著電視機的聲音,有時候播放的是一些奇怪的購物廣告,他也不換頻道,電視對他來說,就是在陌生地方好友的陪伴,有時候只要聽著背景音樂就能有家的感覺。
他把窗簾拉開了一道縫,看著拂曉時分的天空。清潔工已經在外面打掃街道,街道兩旁種著棕櫚樹。他之前沒有見過,以為那是椰子樹,還問過劉德偉什么時候能結椰子。當時劉德偉笑了笑,跟他說,這是不同的品種,這只是一種風景樹,在兩廣地區還有海南都有,而這種樹的好處就是不會結大型椰果,不會因此導致事故。晨光照著那一排排棕櫚樹,美得不成樣子。
他擔心陽光照到房間里會影響劉德偉睡覺,于是又把窗簾拉好,坐到桌子前,點燃了一根香煙,想著下一站的采訪要注意點什么。但是因為頭疼的關系,他腦子里一片空白。
關于這次采訪,他知道,自己只是想找一個能夠動筆的理由,就如郭忠仁跟他說的“你要先寫,旅程總是會改變”,他也很深刻地明白,不能只是待在家里閉門造車,應該多去外面看看,多接觸一些不一樣的人,見識不一樣的風景,吃不一樣的美食,只有通過不一樣,才能寫得好更不一樣的作品。雖說也是帶著私心,但他還是很感謝郭忠仁,想著這次無論如何也要幫他把未完成的遺愿清單完成,至少這對他來說,也算盡到了一份作為朋友的責任。
他想了一下這兩三天的旅程,劉德偉算是一個還不錯的人,在一些方面也對他頗為照顧,但是他從不會表現出對他的感激,覺得男人之間這樣就可以,所有的感謝都在酒里,若真是如此,那倒還好,可他連喝酒也不會。
他開始想著昨天是怎么回來的,好像是被劉德偉扶著回來的,在路上他吐了一地,劉德偉拍著他的背,給他遞了紙巾,每走一步都跟他說“慢點,慢點”,再后來,他就完全不記得了。
劉德偉正在熟睡,但似乎說了一句什么夢話,方文杰沒有聽清,還是想回應一下,說了聲“怎么了”,但并沒有得到回應。然后他尋找阿仁,發現它正安靜地躺在角落里。
方文杰再次躺下來,空調調的是二十五度,他覺得有些冷,本想關了,但擔心劉德偉會覺得熱,于是蓋上了被子,他總是喜歡蓋著被子吹空調,這會得到不一樣的感受。
兩個男人、一只狗,在城市便宜的酒店里,這樣的場景和方文杰想象中的公路旅程完全不一樣,跟他所看的公路電影也完全不一樣。電影里,香車美女,傍晚的夕陽很美,車行駛得很慢,聊的是文學、音樂、電影,路上的樂趣遠抵得過旅程的疲憊。但是他們現在的旅程完全是規劃好的,兩個人幾乎都不怎么多說話,更別提聊文學、音樂、電影了。
現實跟想象中的總是不太一樣,不管哪方面都是如此。但是,不管怎么樣,已經踏上旅程就沒有回頭路。雖然現實跟想象中的不一樣,但他們也獲得了不一樣的感受,方文杰對后面的旅程還是很期待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