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 序三:共你干杯再舉箸,突然間相看莞爾
- 旅程結束時
- 張其鑫
- 1740字
- 2019-02-26 10:37:23
——曲瑋瑋
阿新終于出書了。
他把消息告訴我的那一刻,我恍惚回到了幾年前。當時我們一起在雷州支教。在山村,夜晚總是降臨得很鄭重其事,我們在操場聊天,從菲利普·羅斯聊到薩岡,不遠處一條黃狗還在吠叫。他突然說,將來出書了一定要我來寫序。
于是,我來了。
我在想人們之間的友情究竟是靠什么聯結在一起的。比如,我跟阿新,不管性格還是形狀,都是截然不同的。我尤其不能忍受,他竟然比我還要瘦。
后來《請回答1988》里那首歌唱道:“時間讓人成為朋友”。
無論你馬不停蹄向前奔走多遠,時間還會在你們之間架起一座橋,你們在對岸默契地相視一笑。他的那些快意磊落、良久的沉默,還有深藏的自我,那些你不知道的一切,又會順著橋梁走向你。他經歷過的一切,你都懂。
因為他是老朋友。
我很喜歡他,因為他是立體的人。
曾經我們一起去看電影,大概按錯了一層電梯,電梯門打開后,外面漆黑一片,陰慘無比。而阿新作為一位男士,竟然噌地一下躲在我身后,彎下身子哆嗦著把手搭在我的肩膀,大叫一聲:“媽啊,我怕黑。”這成了他掙脫不掉的黑歷史。
他是編輯。上次我和他帶來的作者吃飯,對方說起他也是哭笑不得。“阿新啊,上次來找我,竟然還坐錯了地鐵坐到相反的方向了。”然后對方補充道,“但他是個很可愛的人。”
是啊。
這個做飯手藝奇好,好到可以開餐館,不厭其煩地用一個上午買菜做菜來招待大家的人。這個一言不合就離開北京去山里做一整年支教志愿者的人。這個后來又不安分去做生意,認認真真地賣電飯鍋的人。這個一和我聊文學就停不下來的人。
是個很可愛的人。
我很喜歡莫言的一段話。他說,長篇小說不能為了迎合煽情的時代而犧牲自己應有的尊嚴。它其實排斥投機取巧,它笨拙,大度,泥沙俱下,沒有肉麻和精明,不需獻媚和撒嬌。
而阿新是想努力寫成這樣一部真正的小說。
他有絕對比我高的天賦與才華,也有與之相稱的虔誠。
從我們一起獲得新概念獎項到現在已經過去六年了。看著他這些年一邊謙遜地沉潛一邊筆耕不輟,我也會反觀自己,是否在瑣事上虛擲太多光陰,在俗世之間空虛走馬。畢竟天賦不是固定屬性,并不能保證一生和你如影隨形。天賦是動態的,一旦陷入松懈或詭異的自負,上天就會毫不留情地將你一點點僅存的可憐天賦收走。
我們窮其一生,都在誠心正意地供奉它。
我知道,阿新一直很喜歡村上春樹寫的一個故事。
很久以前,年輕的三兄弟出海打魚,遇上風暴,在海上漂流了很長時間。突然,一位神人出現在三人的夢里,說:“在前方不遠的海岸上,你們會發現三塊圓形巨石,隨便你們把巨石推去哪里。巨石停住的地方就是你們生存的場所,地方越高,看到的世界越遠。至于到底去哪里,是你們的自由。”
于是三兄弟在海岸上發現三塊大石頭,并按神人的吩咐滾動石頭。石頭非常大,非常重,滾動都很吃力,往坡路上推就更辛苦了。最小的弟弟最先開口道:“兩位哥哥,我就在這兒了。這兒離海邊近,又能捕到魚,完全過得下去,不跑那么遠看世界也沒關系。”
年長的兩人繼續前進。但到達山腰時,老二開口了:“哥,我就在這兒了。這兒到處有水果,生活完全沒問題,不跑那么遠看世界也不礙事。”
老大繼續在坡路上推。路很快變得又窄又陡,但他不灰心。他拼出渾身力氣繼續往上推石頭。一連幾個月幾乎不吃不喝,他終于把那塊石頭推上了高山頂端。他在那里停下,眺望世界。此刻,他可以比任何人更高遠地縱覽世界。那里即是他居住的場所,寸草不生,飛鳥不過。說起水分,只能舔食冰霜;說起食物,只能嚼食苔蘚。但他不后悔,因為可以將世界盡收眼底……
我們都希望走那條又窄又陡的路,看盡世界最極致的繁華和最傷感的寥落。但我并不想用“野心”這個太凜冽囂張的詞形容他,它仿佛是張著血盆大口的猛獸,運籌帷幄地盯著獵物。他是更質樸的人。他一個個字寫下去,刪減多次才寫成這一本書。我想,他也想盡可能離小說的本質近一點,再近一點,寫出他心中的莊嚴。
其實,大學畢業之后,我們身后也有了更多俗務。有段時間我馬不停蹄地見客戶,而給阿新打電話,他也說今年的業績壓力很大。
我也不知道時代會把我們拉往何處。而我們都想偶爾倒行逆施一下,用文字給自己創造一個隱蔽所。趁表達欲還在,多給自己寫點什么,無關生計,無關搖搖欲墜的欲望,無關切膚的愛與痛,甚至無關深刻與簡單。
我們終其一生,想抵達的,其實是同一個地方。
共你干杯再舉箸,突然間相看莞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