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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9章

福特有他自己的道德準則。沒多了不起,但畢竟是他自己的,所以他多多少少總要堅持。他定的規矩有一條是絕不自己買酒。他不確定這能不能算是道德準則,但有什么就用什么終歸沒錯。他同時堅定而徹底地反對各種形式的虐待動物,鵝除外。此外,他絕對不偷雇主的東西。

好吧,不完全是偷。

要是福特把報銷單遞給會計主管,而會計主管沒有換氣過度并拉響警報封鎖所有出入口,那么福特會覺得他的工作沒有做到位。但是,真正偷東西就是另外一碼事了。那是咬衣食父母的手。抱著使勁吸,甚至懷著愛意輕輕啃,這些都沒問題,但不能真的一口咬下去。尤其是那只手還屬于《指南》。《指南》是神圣的,《指南》是特別的。

福特縮著身子左彎右繞往樓下跑,心想這一點即將改變。你們只能怪自己。看看這鬼地方。一排排整潔的灰色小隔間和經理辦公鴿子籠。備忘錄和會議紀要在電子網絡里飛來飛去,產生的嗡嗡聲讓整個地方變得沉悶壓抑。老扎在上,外面大家在街上玩狩獵袋怪呢,但在這里,在《指南》辦公室的核心地帶,居然沒人敢不顧一切地在走廊里踢球,或者身穿顏色非常不合時宜的沙灘裝。

“無限維公司,”福特暗自怒罵,他快步穿過一條又一條走廊。一扇又一扇門魔術般地為他打開,連問都不問他一聲。電梯開心地送他去電梯不該去的地方。福特想走一條盡可能曲折復雜的路徑,大體方向是朝樓下去。快樂的小機器人解決了所有問題,遇到保安線路就一波又一波地傳播默然和喜悅。

福特覺得小機器人需要個名字,決定叫它艾米麗·桑德斯,紀念他曾經非常喜歡的一個姑娘。接著,他覺得一個保安機器人叫艾米麗·桑德斯未免有點荒謬,于是決定叫它科林,紀念艾米麗的狗。

他正在往大樓深處走,進入他從未進過的區域,安全等級越來越高的區域。遇到的員工開始投來困惑的眼神。到了這種安全級別,你甚至不能稱呼他們是“人”。他們做的也多半是只有員工才能做的事情。等晚上回家和親人團聚,他們才會重新變成人,等孩子用可愛的閃閃發亮的眼睛仰望著他,問,“爹地,你今天都做了什么呀?”他們只會淡然答道,“我履行了一名員工的職責,”然后就不再說下去了。

這其中的真相是,《指南》喜歡戴上歡快祥和的假面具,但背后藏著各種各樣坑蒙拐騙的鬼把戲——至少在無限維公司那幫人闖進來,開始讓整件事情都變成坑蒙拐騙的鬼把戲之前,《指南》還喜歡戴上一個假面具。這里有五花八門的稅務騙局、敲詐勒索和幕后交易,用以支撐閃亮體面的外表,安全研究和數據處理部門占據的幾個樓層就是這一切的中心。

每隔幾年,《指南》就要換一顆星球,重建業務,復制大樓。《指南》一開始會融入當地的文化和經濟,提供就業機會、幻想和冒險的感覺,到處都陽光燦爛,歡歌笑語。但最后當地人會發現他們并沒有得到任何實際好處。

等《指南》帶著大樓搬家,他們會走得像夜里的小賊——其實根本就是夜里的小賊。他們通常挑凌晨離開,天亮以后,當地人會發現丟了許多東西。整個星球的文化和經濟往往在一周之內崩潰,曾經繁榮的星球變得荒涼,滿目瘡痍,但居民不知怎地會覺得他們參與了什么偉大冒險。

福特大踏步走向辦公樓最敏感的區域深處,“員工”朝他射去困惑的眼神,但見到科林就紛紛放下心來;科林飛在福特身旁,滿足地哼著小調,幫他的每一步掃清障礙。

大樓的其他各處也陸續響起警報,說明很可能有人發現了昏迷的馮·哈爾,這或許是個問題。福特本來希望他能在回來的路上把“我即我”塞回哈爾的口袋里。好吧,這個問題留給以后,此刻他完全不知道該怎么解決。現在他才不打算擔心呢。不管他和小科林走到哪兒,都有甜蜜和燈光包圍著他,更重要的是,還有默然順從的電梯和奴顏婢膝的房門心甘情愿地為他服務。

福特甚至吹起了口哨,這大概犯了什么忌諱。沒人喜歡吹口哨的家伙,尤其是操縱我們命運的天神。

接下來的一扇門不肯打開。

太糟糕了,因為這正是福特走了這么遠最想進的一扇門。灰色的門立在面前,鐵了心地不肯打開,門上的牌子寫著:

嚴禁入內

包括有權入內的人員

你在浪費你的時間

走開

科林報告說越往大樓深處走,這些門就越是陰沉。

他們此刻位于地下十層左右。空氣像是從冰箱里吹出來的,有品位的灰色粗麻布墻紙換成了猙獰的灰色鉚焊鋼墻。科林逐漸安靜下來,疾風驟雨般的狂喜變成了毅然決然的快活。他說他有點累了。他耗費了全部能量,也沒能把一絲友善之情塞給前面這扇門。

福特一腳踹過去,門開了。

“胡蘿卜加大棒,”他嘟囔道,“永遠管用。”

他穿過那扇門,科林跟著他飛進去。就算福特短接了他的喜悅電極,他此刻的快樂也仍舊是緊張的快樂。他前后左右微微顫動。

房間很小,完全是灰色的,嗡嗡作響。

這是整個《指南》的神經中樞。

排列在灰色墻壁前的電腦終端,那是一扇扇窗戶,通往《指南》運作的各方各面。左手邊,田野調查員從銀河系的每個角落通過亞以太網絡發來報告,直接送進助理編輯的辦公室網絡,秘書會把報告里的精彩部分砍個一干二凈,因為助理編輯都出門吃午飯去了。砍剩下的報告被射到大樓的另外半邊(H形狀的另外一條腿),那里是法律部門的駐地。法律部門會砍掉剩下還稍微有點精彩的所有內容,然后扔回到執行編輯的辦公室,執行編輯也出門吃午飯去了,他們的秘書拿起來讀一讀,嘴里說著真是愚蠢,手上砍掉剩下的大部分內容。

等終于有編輯吃完午飯,踉踉蹌蹌地回到辦公室,他們會驚呼道,“什么沒滋沒味的狗屎!X”——X代表撰寫稿件的田野調查員——“跨了他媽半個銀河系就寄回來這種東西?在亂蓋拉卡查意識區待了他媽的整整三個公轉周期,過得那么精彩刺激,居然只發回來這種沒精打采的稀屎?不許他報銷費用!”

“這份稿件怎么辦呢?”秘書會這么問。

“唉,放到網絡上吧。總得放點什么上去。我頭疼,先回家了。”

于是,已經被編輯得面目全非的稿件經過法律部門的最后一輪刀劈火燒,送回這個房間,通過亞以太網絡對外廣播,銀河系各處都將瞬間收到結果。負責這部分工作的設備由右手邊的電腦終端監管和控制。

另外一方面,拒絕報銷調查費用的指令會被送往右上角的那臺電腦終端,福特·大老爺此刻就在大步流星地走向那臺終端。

(如果你在行星地球上讀這本書,那么:

一、祝你好運。你有太多的東西屁也不知道,但你并不孤獨。只是就你而言,對這些事情屁也不知道的后果格外可怕,不過話也說回來,哥們,小角色反正是要被踐踏消滅的。

二、別以為你知道電腦終端是什么。電腦終端可不是什么笨重的舊電視機,前面擺著個打字機。電腦終端是媒介,讓心靈和肉體接觸宇宙,并移動其中的一兩個比特。)

福特快步走到那臺終端前坐下,一頭扎進那臺終端里的宇宙。

這不是他熟悉的平常宇宙,這個宇宙充滿了緊密折疊的許多行星,有狂放的地形、高聳的山峰、令人心驚膽戰的溝壑,有無數衛星粉碎變成海馬,有帶毒的噴涌裂隙,有沉靜起伏的海洋,有無底疾馳的呼嘯方特。

他停下動作,鎮定心神。他控制住呼吸,閉上眼睛,重新望過去。

原來這就是會計們消磨時間的地方。他們顯然沒有看上去那么簡單。他小心翼翼地環顧四周,盡量不讓這一切膨脹、浸透、淹沒他。

他在這個宇宙不認識路,甚至不清楚是什么物理定律決定這里的時空范圍和行為舉止,但本能叫他尋找他能感知到的最明顯的物體,然后向它接近。

無法分辨距離的遠方——是一英里或一百萬英里之外,還是眼睛里的一粒塵埃?——有一座令人瞠目結舌的山峰橫跨云霄,山峰向上不停攀升,頂端綻放成羽飾[7]、集塊巖[8]和掌院[9]。

他掙扎著走向山峰,深一腳淺一腳,快一步慢一步,終于在缺乏意義的無虛長時間之后到了山腳下。

他伸展雙臂,貼在山峰上,緊緊抓住凹凸不平的坑洼表面。他確定自己總算安全了,于是犯了個可怕的錯誤:向下看。

深一腳淺一腳、快一步慢一步掙扎前行的時候,腳下的距離并沒有故意跑出來搗亂,但現在抱住山峰之后,那距離讓他心臟枯萎、大腦彎折。指節因為疼痛和用力變白,牙齒不受控制地互相研磨扭打,洶涌而來的眩暈惡心逼得眼珠直往上翻。

憑著無與倫比的意志力和信念,他干脆松開手,使勁一推。

他感覺自己飄了起來。先是飄開,然后反直覺地飄向上方,一直向上飄。

他把肩膀向后一甩,垂下胳膊,望著上方,聽任自己被輕飄飄地向上拉扯,飛得越來越高。

沒過多久——不過這類字眼在這個虛擬宇宙里沒有任何意義——上方出現了一道巖架,他可以抓住爬上去。

他直起腰,抓住巖架,爬了上去。

他喘了一會兒,這事情讓他有點緊張。

他死死抓住巖架,坐了下去。他不確定這到底會讓他不往下掉還是不向上升,但他需要抓著點什么東西,方便他勘察周圍的世界。

高度令人眩暈,轉得他難受,大腦被擰成一坨,他忍不住閉上眼睛,嗚咽著抱住高聳山峰的猙獰巖壁。

他慢慢調整呼吸,一遍遍告訴自己,這只是一個圖像勾繪的世界,是虛擬宇宙,模擬現實。他隨時都能跳出去。

他跳了出去。

他坐在一張泡沫填充的藍色仿皮辦公室轉椅上,面前是一臺電腦終端。

他放松下來。

他貼著高得無法想象的山峰,屁股底下是一道狹窄的巖架,腳下是讓大腦失靈的深淵。

問題不止是地面離他有那么遙遠,他還希望地面別再波動起伏了。

他必須把握住,不是巖壁——那只是幻象。他必須把握住局勢,一邊看著他所在的物理世界,一邊從情感上將自我抽離出去。

他在心里鼓足勁,在他松開巖壁本身的那個瞬間,同時放開了巖壁存在的念頭,讓自己無拘無束地坐在那里。他望向世界。他呼吸平穩。他很冷靜。他重新掌握了局面。

他在《指南》財務系統的四維地形學模型里,很快就會有人或東西想知道理由。

他們來了。

一小撮眼神如鋼鐵的兇殘怪物穿過虛擬空間撲向他,他們有尖尖的小腦袋和細細的小胡子,氣勢洶洶地問他是誰、他在這兒干什么、他獲得了誰的授權、授權給他的授權者是誰、他的內腿長度是多少,等等等等。激光在他全身上下掃來掃去,仿佛他是超市結賬處的一袋餅干。任務更重的激光炮暫時引而不發。這些事情雖然發生在虛擬空間里,但其實也沒有區別。在虛擬空間里被虛擬激光虛擬地殺死和在真實空間里被真實激光真實地殺死一樣,因為你認為自己死了就死了。

激光讀取器掃過指紋、虹膜和發線后退的謝頂圖案,越掃越激動,完全不喜歡它們讀到的內容。唧唧喳喳的問話聲越來越尖利,問的都是高度私密和侮辱性的內容。不銹鋼手術小刮刀伸向后脖頸的皮膚,福特屏住呼吸,輕聲祈禱,從口袋里掏出馮·哈爾的“我即我”,在它們面前揮了揮。

所有激光同時落在那張小卡片上,上下內外掃來掃去,檢查并讀取每個原子的內容。

激光突然停下了。

整群虛擬小警探啪的一聲立正。

“很高興見到您,哈爾先生,”他們異口同聲討好道,“有什么能效勞的嗎?”

福特緩緩露出獰笑。

“說起來,”他答道,“我覺得倒還真有。”

五分鐘后,他走出房間。

做手腳三十秒就夠了,三分三十秒用來掩蓋蹤跡。他在虛擬結構里基本上可以為所欲為。他可以把整個機構的所有權都轉到自己名下,但那么做恐怕很難不被注意到。再說他也不想要所有權,那意味著責任和熬夜加班,更別提曠日持久的大規模欺詐調查和長時間蹲大牢了。他要的東西除了電腦誰也不會注意到,正是這部分工作花了他三十秒。

花了三分三十秒的事情是給電腦編程,不讓電腦注意到它注意到了蹊蹺。

重點是讓電腦不想知道福特打算干什么,接下來他就可以放心了,電腦不但會消滅浮現出來的蛛絲馬跡,還會自己想出合情合理的解釋。這個編程技巧來自對一種心理阻隔的反向工程解析;平時完全正常的人要是被選上高位,就會毫無例外地罹患這種精神疾病。

剩下的一分鐘里,他發現電腦系統已經有了一個心理阻隔——而且還很大。

要不是自己在忙著制造心理阻隔,他怎么都不可能發現這東西。在他打算安插心理阻隔的地方,福特碰到了整整一大團滑溜溜的合理推諉過程和轉移視線子程序。當然了,電腦堅決否認知道它們的存在,進而拒絕承認它堅決否認過它的存在,說服力強烈得險些讓福特以為是他弄錯了。

他激賞不已。

他太贊賞了,甚至都懶得安插他編寫的心理阻隔過程,干脆設置程序調用現成的了事,讓程序遇到問題再調用自己,以此類推。

他馬上開始調試他編寫的那一小段代碼,但發現代碼根本不存在。他罵罵咧咧地到處搜尋,但連半個腳印都沒有找到。

就要重頭再寫一遍的時候,他意識到之所以找不到,是因為代碼已經在運行了。

他滿意地咧嘴一笑。

他嘗試研究另一個心理阻隔是干什么的,但發現電腦里還有個心理阻隔就是預防這個的——并不稀奇。事實上,他已經找不到那個心理阻隔的存在了——就有這么厲害。他懷疑自己是做夢夢見的。他懷疑夢見它和大樓里的什么東西還有數字十三有關系。他測試了幾次。沒錯,肯定是做夢夢見的。

沒空兜圈子了,重大安全警報響徹全樓。福特搭電梯回底樓去換高速電梯。他必須要在哈爾發現前想辦法把“我即我”塞回哈爾的口袋。具體怎么辦,他還不清楚。

電梯門打開,大群保安和機器人出現在眼前,他們一個個躍躍欲試,揮舞著模樣下流的武器。

他們命令他出來。

他聳聳肩,向前走了兩步。他們粗魯地擠過他,鉆進電梯,電梯帶著他們去底下的樓層繼續搜捕他。

好玩,福特心想,隨手友好地拍了拍科林。福特只遇到過一個真正有用的機器人,那就是科林。科林在他面前的半空中上下起伏,歡喜得口吐白沫。福特很高興他給科林取了狗的名字。

他很想就這么一走了之,希望能有個好結果,但他知道要想得到最好的結果,那就不能讓哈爾發現他的“我即我”丟了。他必須想出辦法,偷偷摸摸把它放回去。

他們走向高速電梯。

他們走進電梯,電梯打招呼說,“嗨。”

“嗨,”福特答道。

“今天要我送您們去哪兒?”電梯說。

“二十三樓,”福特說。

“今天似乎特別受歡迎,”電梯答道。

唔,福特心想,這話他可不愛聽。電梯點亮面板上二十三樓的小燈,嗖的一聲開始爬升。樓層面板上有什么東西讓福特心里一抖,但他說不清到底是什么,隨即忘了這個念頭。他更擔心的是他想去的樓層今天特別受歡迎。他根本沒想清楚萬一遇到什么該如何應付,因為他完全不知道他會撞見什么事情。只能見招拆招了。

到了。

門打開。

不祥的安靜。

空蕩蕩的走廊。

哈爾的辦公室有一扇門,門周圍有薄薄一層灰。福特知道構成灰的是數以十億計的分子小機器人,它們爬出木材,自我復制,重建那扇門,自我拆解,爬回木材,等待器物損壞。福特琢磨著那是一種什么樣的生活,但馬上就更擔心自己這條小命了。

他深吸一口氣,拔腿就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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