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章 一小片陰云
- 都柏林人(譯文經典)
- (愛爾蘭)詹姆斯·喬伊斯
- 8948字
- 2019-02-25 18:15:43
幾年前,他曾在諾思華爾為朋友送行,祝朋友一路順風。加拉赫也真的一帆風順。從他走過許多地方、見過世面的神態,從他剪裁得體的花呢西服,還有他充滿自信的語調,你立刻可以斷定他獲得了成功。很少人有他那樣的才干,而成功后仍能保持本色的人就更少。加拉赫心地純正,他應該成功。有他這樣一個朋友真值得慶幸。
午飯以后,小錢德勒一直想著他與加拉赫的見面,加拉赫的邀請,還有加拉赫居住的大城市倫敦。人們叫他小錢德勒,因為他使人覺得他長得矮小,其實他只比一般人的身材略微小些。他的手又白又小,骨架子很單薄,說話慢聲細語,舉止溫文爾雅。他特別注意保護他那漂亮的柔軟光滑的頭發和胡子,還常常在手絹上小心地灑上香水。他的指甲宛如半月,修剪的非常完美;每當他微笑的時候,你會瞥見一排像幼兒那樣的雪白的牙齒。
他坐在王室法學會自己的辦公桌旁邊,想著八年來發生了多大的變化。他認識的這位朋友當年衣不蔽體,窮困潦倒,如今成了倫敦報界熠熠生輝的人物。他不時從他那令人厭煩的文書工作中抬起頭,凝視辦公室的窗外。晚秋落日的余暉照耀著草坪和小路,將柔和的金粉灑向衣著不整的保姆和在長凳上昏昏欲睡的衰弱的老人;余暉在所有移動的人們身上搖曳閃爍——包括沿著沙路奔跑呼叫的孩子們,還有穿過花園的每個行人。他望著這景象,思量著人生;(正如每當他思量人生時會出現的那樣)他禁不住感傷起來。一種淡淡的哀愁籠罩著他。他感到與命運抗爭毫無用途,這是千百年來歷史留給他的智慧的重負。
他想起家里書架上的那些詩集。那都是他在結婚之前買的,有多少個夜晚,他坐在遠離這大廳的小屋里,忍不住想從書架上抽出一本,為他的妻子念上幾首。可是羞怯總使他躊躇不前;于是那些書一直呆在書架上。有時候他獨自背誦幾行,這倒也使他感到安慰。
他的下班時間一到,他便小心翼翼地站起身,離開辦公桌和他的同事。他從王室法學會那座帶有封建色彩的拱門下走出,顯得整潔而謙和,然后快步沿著亨利埃塔大街走去。金色的落日漸漸隱去,天氣開始轉涼。一群骯臟的孩子占據了街頭。他們站在馬路上或者在馬路上奔跑,或者在敞著門的門前臺階上爬來爬去,或者像耗子一樣蹲在門檻上。小錢德勒不理睬他們。他敏捷地找著路,穿過那群聚集如蟲蟻般的生命,在荒涼的、幽靈似的大宅邸的陰影中前行,而這些大宅邸曾是舊時都柏林貴族們的寓所。但他無意去回憶過去,因為他的腦海里充斥著一種現時的歡樂。
他從未去過考萊斯酒店,但他知道這店名的身價。他知道人們看完戲后常去那里吃牡蠣喝酒;他還聽說那里的服務員講法文和德文。夜晚他匆匆路過那里時,曾看見出租車停在門口,濃妝艷抹的女人,在男士的殷勤陪伴下,從車里下來轉身便走了進去。她們穿著鮮艷刺目的衣服,配著多種多樣的衣飾。她們的臉上敷著粉,腳剛一著地便提起曳地的長裙,像是受了驚嚇的阿塔蘭達公主。他經常路過那里時連頭都不回。他習慣快步在街上走路,甚至白天也如此;每當他發現自己深夜還在城里時,他更是又怕又興奮地匆匆趕路。不過,有時他的恐懼也是自作自受。他選擇最黑暗、最狹窄的街道,大著膽子往前走,腳步周圍的靜寂使他不安,游動的、不聲不響的人影使他困擾;有時一陣低沉遠去的笑聲嚇得他渾身哆嗦,像一片樹葉似的。
他向右轉向凱普爾大街。伊格納提厄斯·加拉赫轟動了倫敦報界!八年前誰能想得到呢?不過,現在回首往事,小錢德勒仍能記起有許多跡象預示了他朋友的輝煌未來。人們常說伊格納提厄斯·加拉赫很野。當然,那時他確實與一群浪蕩子混在一起,飲酒無度,到處借債。最后,他卷進了某種見不得人的事件,某種金錢的交易:至少那是關于他為什么逃跑的一種說法。但是,誰也不會否認他的才干。在伊格納提厄斯·加拉赫身上,總是有某種……令你無法忘記的東西。甚至在他窮困潦倒、一籌莫展之時,他也表現得頗有骨氣。小錢德勒記得(這記憶使他臉上微微泛起驕傲的紅暈)加拉赫走投無路時常說的一句話:
“還有一半時間,朋友們,”他總是輕松愉快地說,“我怎么沒考慮到呢?”
那就是伊格納提厄斯·加拉赫的真面目;可他媽的你決不能不佩服他。
小錢德勒加快了他的步伐。他生平第一次感到自己優于身邊路過的人們。他也第一次對凱普爾大街的沉悶庸俗產生了反感。這是不容置疑的:要想成功你就得離開這里。在都柏林你什么都干不成。他路過格蘭登橋時,俯視河水流向低處的碼頭,對那些簡陋矮小的棚屋頓生憐憫。他覺得,它們像一群流浪漢,擁擠在河的兩岸,破舊的外衣上沾滿灰塵和煤末,在落日的普照下顯得死氣沉沉,等待著夜晚的第一股寒氣叫它們站起來,讓它們渾身顫抖,然后離去。他不知道他能否寫首詩來表達自己的想法。也許加拉赫能幫他在倫敦的某家報紙上發表。他能不能寫出有新意的東西呢?他說不清他想表達的是什么思想,但詩興已在他身上出現的念頭,像不成熟的希望那樣激活了他的心。他昂首闊步地前行。
每一步都使他更靠近倫敦,更遠離他自己那平淡無味的生活。一縷光芒開始在他心靈的地平線上搖曳。他還不是那么老——才三十二歲。他的性格可以說剛好成熟起來。有那么多不同的情緒和感受他希望用詩來表達。他感到它們就在自己的心中。他努力衡量自己的心靈,想看看它是不是詩人那種。他認為,憂郁是他性格的主調,但這是信念、屈從和單純歡樂的循環出現所形成的一種憂郁。如果他能出版一部詩集把它表達出來,或許人們也會欣賞。他決不會成為著名詩人:他清楚地知道這點。他不可能影響大批的人,但或許可以與一小圈思想相近的人發生共鳴。也許英國批評家會認為他是個凱爾特派詩人,因為他的詩里充滿了憂郁的情調;除此之外,他還會運用不少的引喻。他甚至開始想象他的詩集會得到什么樣的評論:“錢德勒先生善寫輕快優雅的詩歌。”……“一種幽思的哀傷彌散在這些詩里。”……“凱爾特派的情調。”可惜他的名字不能更像愛爾蘭人的名字。也許在姓的前面加上他母親的名字會更好一些:托馬斯·梅隆·錢德勒;或者再進一步,寫成T.梅隆·錢德勒。他會跟加拉赫商量這件事。
他沉迷在自己的幻想之中,走過了他要去的街道,不得不折回來。當他走近考萊斯酒店時,先前的那種不安又支配了他,他猶豫不定地在門前停了下來。最后,他推開門走了進去。
酒吧里的燈光和喧鬧使他在門廳里停了一會兒。他四周觀望,許多紅綠酒杯交相輝映,看得他眼花繚亂。他覺得酒吧里坐滿了人,覺得這些人正好奇地看著自己。他很快地向左右掃視了一番(略微皺起眉頭,顯得相當莊重),但當他稍微看清一些時,發現根本沒人轉過身看他;然而他看見了伊格納提厄斯·加拉赫,一點不錯,他正靠著柜臺,叉開腿站著。
“哈嘍,湯米,老朋友,你終于來了!來點什么?你想喝什么?我在喝威士忌:比我們在海外喝的好多了。加不加蘇打水?鋰鹽礦泉水?不要礦泉水?我也不摻東西。摻了就變味了。……嗨,伙計,拿兩份半杯的麥芽威士忌來,實實在在的。……哦,自從我上次見你之后,過得怎么樣?天哪,我們都老起來啦!你看我是否也有些老相——呃,什么?腦袋頂上的頭發已經灰白,而且越來越稀——是吧?”
伊格納提厄斯·加拉赫摘掉帽子,露出一個幾乎禿了的大腦袋。他的臉臃腫蒼白,刮得干干凈凈。他的藍灰色的眼睛襯托著他的不健康的灰白,在他鮮艷的橙色領帶上面清晰地閃動。在這些不協調的特征之間,他的嘴唇顯得很長,不成形狀,也沒有一絲血色。他低下頭,用兩根手指在頭頂上憐惜地摸著稀疏的頭發。小錢德勒搖搖頭,表示否定。伊格納提厄斯·加拉赫又戴上了他的帽子。
“辦報這行會把你拖垮的,”他說。“總是疲于奔命,到處找稿子,有時還找不到。而且還總要在你的材料里有些新的東西。他媽的,還要干幾天校對和印刷。告訴你吧,這次回老家來真是太高興了。度幾天假,實在是大有好處。自從在親切而骯臟的都柏林上岸,我感覺好多了。這杯是你的,湯米。要水嗎?要什么就說。”
小錢德勒讓他的威士忌加了水,大大沖淡了。
“朋友,你真不會喝,”伊格納提厄斯·加拉赫說。“我喝純酒,不摻一滴水。”
“我一般很少喝酒,”小錢德勒謙虛地說。“遇到老朋友時,大概頂多也只喝上半杯。”“啊,那好,”伊格納提厄斯·加拉赫高興地說,“為了我們,為了過去在一起的時間,為了老交情,干杯。”
他們碰碰杯,舉杯共飲。
“今天我碰到了那幫老人兒中的幾個,”伊格納提厄斯·加拉赫說。“奧哈拉似乎過得不怎么樣。他在做什么?”
“什么也不做,”小錢德勒說。“他墮落了。”
“不過霍根的地位不錯,對吧?”
“對;他在土地委員會里工作。”
“一天晚上我在倫敦碰見他,他好像是大大地發了……可憐的奧哈拉!我想,是喝酒太多了吧?”
“還有別的事,”小錢德勒簡短地說。
伊格納提厄斯·加拉赫笑了。
“湯米,”他說,“我發現你一點兒沒變。你還是原來那個非常嚴肅的人,每當我喝酒喝得星期天上午頭痛舌膩時,你總是訓戒我一番。當時你曾想漫游世界。你從沒到什么地方旅行過嗎?”
“我到過曼島,”小錢德勒說。
伊格納提厄斯·加拉赫大笑。
“曼島!”他說。“要去倫敦或巴黎。應該選擇巴黎。那對你會有好處的。”
“你去過巴黎?”
“可以說去過!我在那里轉過一些地方。”
“巴黎真的像人們說的那么漂亮么?”小錢德勒問。
他吮了一口酒,而伊格納提厄斯·加拉赫則豪放地一飲而盡。
“漂亮?”伊格納提厄斯·加拉赫說,停下來琢磨這個詞,回味著他的酒香。“并不特別漂亮,你知道。當然,它還是很漂亮的。……不過,最好的是巴黎的生活;那才是關鍵。要說娛樂、運動和刺激,沒有一個城市比得上巴黎。”
小錢德勒喝完了他的威士忌,費了一番周折才把招待員叫來。他照前一樣又要了一份。
“我去過紅磨房(巴黎的紅燈區——譯注),”伊格納提厄斯·加拉赫在招待員拿開杯子時繼續說,“我去過所有的波希米亞咖啡館。真夠味兒!但不適合你這樣的正人君子,湯米。”
小錢德勒沒有說話,直到招待員又送了兩杯酒來,他才輕輕碰了碰他朋友的杯子,回敬先前的祝酒。他開始有些感到他的幻想在破滅。加拉赫的聲調和自我表現的方式使他感到不快。他朋友身上有些很俗氣的東西,而他以前并未發覺。不過,也許那完全是因為他生活在倫敦,由報界的繁忙和競爭所致。在這種新的華而不實的風度之下,那種舊的個人的魅力仍然存在。畢竟,加拉赫已經有過經歷,見過世面。小錢德勒有些羨慕地看了看他的朋友。
“在巴黎事事都愉快,”伊格納提厄斯·加拉赫說。“他們的信念就是享受生活——你不覺得他們是正確的嗎?如果你要想真正享受人生,你就得去巴黎。你要注意,他們對愛爾蘭人非常熱情。他們聽說我是從愛爾蘭來的之后,幾乎要把我給吃了,朋友。”
小錢德勒連著吮了四五口酒。
“告訴我,”他說,“巴黎傷風敗俗真的是那么……像他們說的那樣么?”
伊格納提厄斯·加拉赫用右臂做了個泛泛的表示。
“每個地方都有傷風敗俗,”他說。“當然,在巴黎你確實會找到一些有味兒的東西。例如,你去參加一個學生舞會。當妓女開始放蕩時,如果你喜歡,那也挺夠勁的。我想你知道她們是些什么東西。”
“我聽說過,”小錢德勒說。
伊格納提厄斯·加拉赫喝干了他的威士忌,搖了搖頭。
“啊,”他說,“隨便你怎么說。沒有女人比得上巴黎的女人——不論講時髦還是講風度。”
“那么,它真是一個傷風敗俗的城市了?”小錢德勒說,怯怯地堅持自己的看法——“我的意思是,和倫敦或都柏林相比。”
“倫敦!”伊格納提厄斯·加拉赫說。“沒有什么不同。你問問霍根,朋友。他到倫敦時我曾帶他逛過一些地方。他會讓你開開眼的。……我說,湯米,別把威士忌兌成甜酒,來點地道的。”
“不,真的……”
“哦,來吧,再來一杯對你不會有什么傷害。要什么?我想還是剛才喝的那種吧?”
“那……好吧。”
“弗朗索瓦,同樣的再來一杯。……抽煙嗎,湯米?”
伊格納提厄斯·加拉赫掏出了他的雪茄盒子。兩位朋友點燃雪茄,默默地抽著,直到他們要的酒送來。
“我來告訴你我的看法,”伊格納提厄斯·加拉赫說,過了一會兒才從掩蔽著他的繚繞煙霧中探出頭來,“這是個無奇不有的世界。就說說道德敗壞!我聽到過一些實例——我說什么來著?——我應該說知道一些:一些……道德敗壞的實例……”
伊格納提厄斯·加拉赫沉思地吸著雪茄,然后以一個平靜的歷史學家的語調,開始為他朋友描述在國外流行的一些傷風敗俗的情形。他概括了許多首都的罪惡,似乎認為柏林是首屈一指。有些事他不能保證是不是事實(他是聽朋友說的),但其他許多事情都是他的親身經歷。不論地位高低,他講起來毫不留情。他揭露了歐洲大陸修道院里的許多秘密,描繪了上層社會流行的一些習慣,最后還詳細講述了一個英國女公爵的故事——一個他相信是真實的故事。小錢德勒聽了大為震驚。
“啊,不過,”伊格納提厄斯·加拉赫說,“我們這里是因循守舊的都柏林,那樣的事聽都不會聽說。”
“你走了那么多地方以后,”小錢德勒說,“一定覺得都柏林太缺乏生氣了!”
“不一定,”伊格納提厄斯·加拉赫說,“到這里來是一種休息,你知道。畢竟,像人們說的那樣,這里是老家,對吧?你禁不住會對它有一種依戀。這是人之常情。……不過,跟我談談你自己吧。霍根告訴我,你已經……嘗到婚姻生活的歡樂。兩年前結的婚,是嗎?”
小錢德勒紅著臉微微一笑。
“是的,”他說。“我去年五月結的婚,一年了。”
“我希望現在向你賀喜還不算太晚,”伊格納提厄斯·加拉赫說。“我不知道你的地址,不然我當時就會祝賀的。”
他伸出手,小錢德勒握住。
“好,湯米,”他說,“我祝你和你全家生活愉快,老朋友,祝你財源滾滾,只要我不殺你你永遠不死。那是一個真誠的朋友、一個老朋友的祝福。你知道吧?”
“我知道,”小錢德勒說。
“有孩子嗎?”伊格納提厄斯·加拉赫問。
小錢德勒再次紅了臉。
“我們有一個孩子,”他說。
“兒子還是女兒?”
“小男孩。”
伊格納提厄斯·加拉赫在他朋友的背上使勁拍了一下。
“你真行,”他說,“我從不懷疑你的本事,湯米。”
小錢德勒笑笑,他迷茫地望著酒杯,三顆雪白的孩子似的門牙咬住下唇。
“在你回去之前,”他說,“我希望某個晚上你能到我家里來聚一聚。我妻子會很高興見到你的。我們可以聽聽音樂,并且——”
“太謝謝了,老朋友,”伊格納提厄斯·加拉赫說,“遺憾的是我們沒有早一點見面。然而我明天晚上就得走了。”
“也許今天晚上……?”
“真對不起,老朋友。你看,我在這里還有另一個朋友,他是個年輕聰明的小伙子。我們約好了去參加一個牌局。只是為了……”
“哦,如果情況是那樣……”
“可是,誰知道呢?”伊格納提厄斯·加拉赫體諒地說。“既然我開了頭,明年我可能還會回來。聚會只不過是一次推遲了的歡樂。”
“很好,”小錢德勒說,“下次你來我們一定要找個晚上好好聚聚。現在就算說定了,怎么樣?”
“好,說定了,”伊格納提厄斯·加拉赫說。“如果我明年來,決不食言。”
“為了這最后的決定,”小錢德勒說,“我們現在再來一杯。”
伊格納提厄斯·加拉赫拿出一塊挺大的金表看了看。
“這該是最后一杯了吧?”他說。“因為,你知道,我還有個約會。”
“哦,是的,肯定是最后一杯,”小錢德勒說。
“很好,”伊格納提厄斯·加拉赫說,“讓我們再喝一杯,作為‘告別酒’——我想這是一句恰當的本地話。”
小錢德勒叫了酒。剛才臉上泛起的紅暈變得通紅。不論什么時候,只要喝一點酒他的臉就會發紅。現在他覺得渾身發熱,精神興奮。三小杯威士忌已經上了頭,加拉赫的烈性雪茄也使他昏昏然,因為他一向是個纖弱而不動煙酒的人。但八年后與加拉赫相會,在考萊斯酒店與加拉赫在燈光和喧鬧中對飲,聽加拉赫講故事,暫時分享加拉赫流浪而勝利的生活,這些大膽的舉止破壞了他敏感天性的平衡。他強烈感到他和朋友生活間的反差,覺得這太不公平。加拉赫的出身和教育都不如他。他確信他能比朋友取得更大的成就,或者,只要他有機會,決不至于只是干俗氣的記者。是什么妨礙了他呢?他不幸的怯懦性!他希望以某種方式為自己辯白,證明他的男子漢氣概。他看出了加拉赫拒絕他的邀請背后的含義。加拉赫只是出于友誼才對他惠顧,正像他由于訪問才惠顧愛爾蘭一樣。
招待員端來他們要的酒。小錢德勒把一杯推向他的朋友,自己大膽地端起了另一杯。
“世事難料,”他端起酒杯說。“也許明年你來的時候,我會有幸祝伊格納提厄斯·加拉赫先生和夫人健康幸福。”
加拉赫飲著酒,意味深長地在酒杯上邊閉起一只眼睛。他喝完之后,堅定地咂咂嘴,放下杯子說道:
“朋友,不必為那事擔心。我要先盡情享受一番生活,游歷游歷世界,然后再套上婚姻的枷鎖——如果我想結婚的話。”
“總有一天你會的,”小錢德勒平靜地說。
伊格納提厄斯·加拉赫轉轉他那橙色的領帶,睜大藍灰色的眼睛,盯著他的朋友。
“你這樣想嗎?”他問。
“你會套上婚姻的枷鎖的,”小錢德勒堅定地重復說,“和其他每個人一樣,只要你找到了合適的姑娘。”
他稍微加強了一下語氣,意識到自己顯得有些激動;但是,盡管他的臉已經通紅,他仍然沒有回避他朋友的目光。伊格納提厄斯·加拉赫看了他一會兒,然后說:
“即使要結婚,你可以確信,我也決不會有什么花前月下,神魂顛倒。我的意思是,為了錢才結婚。她必須在銀行有大筆的存款,否則我不會要她。”
小錢德勒搖搖頭。
“怎么,本來就是這么回事嘛,”伊格納提厄斯·加拉赫激動地說,“你知道是怎么回事嗎?只要我說句話,明天我就會又有女人又有錢。你不相信?我可是清楚得很。數百個——我說什么來著?——應該說數千個有錢的德國人和猶太人,錢多得都腐爛了,巴不得你娶她們。……你等著瞧,朋友。看看我是否玩不贏我的牌。告訴你吧,我要是想干什么事,一定要干成。你就等著看吧。”
他突然把杯子舉到嘴邊,一飲而盡,放聲大笑。然后若有所思地看著前面,以一種比較平靜的語調說道:
“但我并不著急。她們可以等著。我可不喜歡把自己拴到一個女人身上,你知道。”
他用嘴做了個嘗嘗滋味的樣子,又做了個鬼臉。
“我想那樣一定會變味的,”他說。
* * * * *
小錢德勒坐在大廳外的房間里,懷里抱著個孩子。為了省錢,他們沒雇保姆,但每天早上和晚上,安妮的妹妹莫尼卡都來一個小時左右,幫助他們。然而莫尼卡早就回家了。現在差一刻九點。小錢德勒回家遲了,錯過了喝茶的時間,而且他還忘了從貝萊商店里給安妮帶包她要的咖啡回來。難怪她要生氣,對他愛搭不理。她說一點茶不喝也沒什么關系,可是到了拐角的商店快關門時,她又決定親自去買四分之一磅茶葉和兩磅糖。她靈巧地把熟睡的孩子塞到他懷里說:
“抱好。別把他弄醒了。”
桌上放著一盞白瓷罩小臺燈,燈光照亮了一張嵌在牛角框里的相片。這是安妮的照片。小錢德勒望著它,目光停在了緊閉的薄嘴唇上。她穿著一件淡藍色的夏用寬上衣,那是一個星期六他給她買回家的一件禮品。他花了十先令十一個便士;但真正使他難受的是買衣服時緊張不安的情緒。那天他吃夠了苦頭,先是在商店門口一直等到商店里空了才進去,然后站在柜臺旁邊裝得輕松自如,任售貨姑娘把女用外衫堆在他面前,接著付款時忘了拿找回的零頭,讓收款員又把他叫了回去,最后他離開商店時,為了掩飾自己羞紅的臉,他眼睛盯著包裝,像是要看看是否捆扎得結實。當他把外衣拿回家里時,安妮吻了他,說那件外衣又漂亮又時髦;但她聽了價錢之后,便把外衣往桌子上一扔說,這件衣服要十個先令十一個便士,簡直是坑人。起初她想把衣服退掉,可她試穿后覺得非常滿意,尤其袖子的做法十分別致,于是她又吻了他,說他能想著她太好了。
哼!……
他冷冷地注視著照片上的眼睛,它們也冷冷地注視著他的眼睛。當然它們很漂亮,整個臉龐兒也很漂亮。但他看出其中有某種讓人不舒服的東西。為什么神情如此木然而又像個貴婦?眼睛的沉靜使他生厭。它們好像在拒斥他、蔑視他:沒有激情,沒有歡愉。他想起加拉赫談到的有錢的猶太人。那些東方人的黑眼睛,他想,它們多么充滿了激情,充滿了激起情欲的渴望!……他怎么娶了照片上的這雙眼睛呢?
想到這個問題,他回過味來,不安地看了看房間四周。他發現漂亮的家具也有一些令人生厭的地方。家具是他以分期付款的方式給家里買的,但是由安妮親自選的,因此這也使他想到了她。家具也顯得莊嚴而漂亮。一種沉郁的對生活的厭惡在他內心覺醒。他不能逃離這個小家嗎?像加拉赫那樣大膽地生活太晚了么?他可以去倫敦嗎?家具的錢還沒有還清。如果他真的能寫一本書出版,那就可能會為他打開路子。
一部拜倫的詩集放在他面前的桌子上。他小心地用左手打開,生怕把孩子吵醒。接著他開始讀詩集的第一首:
“風聲逝去,夜幕下一片靜寂,
樹叢中也沒有一絲微風穿過,
我歸來憑吊我的瑪格麗特之墓
將鮮花撒向我所愛的泥土。”
他停了下來。他感到詩的韻律在室內圍繞他回蕩。這韻調多么哀傷!他是否也能寫出這樣的詩,表達自己心靈的抑郁?他想描寫的東西太多了:例如幾個小時前,他站在格蘭頓橋上的感受。如果他能重新回到那樣的情緒……
孩子醒了,開始啼哭。他離開書頁,設法使他安靜,但他還是哭個不停。于是他抱著他在懷里搖來搖去,可哭聲越來越高。他一邊更快地搖晃,一邊又讀起第二個詩節:
“在這狹小的墓穴里躺著她的軀體那軀體曾經……”
一點沒用。他無法讀下去。什么都做不成。孩子的哭聲刺疼了他的耳鼓。真沒辦法,沒辦法!他成了生活的囚徒。他氣得雙臂顫抖,突然低下頭對著孩子的臉喊道:
“別哭了!”
孩子停了片刻,嚇得抽搐了一下,然后開始尖聲哭叫。他從椅子上跳起來,抱著孩子急匆匆地在屋里走來走去。孩子開始可憐地抽噎,四五秒鐘才喘過氣來,接著又放聲大哭。房間的薄墻回響著哭聲。他盡力哄他,但他渾身痙攣,哭得更厲害了。他望著孩子抽緊顫動的小臉,開始感到恐懼。他數著孩子抽噎了七聲都沒有喘氣,嚇得他把孩子摟在了懷里。要是他死了!……
門突然打開了,一個年輕女人跑了進來,氣喘吁吁。
“怎么啦?怎么啦?”她嚷道。
孩子聽見媽媽的聲音,突然爆發出一陣抽泣。
“沒什么,安妮……沒什么……他剛才哭起來了……”
她把買的東西扔到地上,一把從他懷里奪過孩子。
“你怎么他啦?”她喊道,怒氣不息地盯著他。小錢德勒讓她瞪了一會兒,當他看出那目光中的仇恨時,他的心一下子收緊了。
他開始結結巴巴地說:
“沒怎么他……他……他開始哭……我沒辦法……我什么都沒做……
怎么啦?”
她不再理他,緊緊抱著孩子開始在房間里走來走去,口中喃喃地說:
“我的乖兒子!我的小寶貝兒!是不是嚇著了,寶貝兒?……不哭了,寶貝兒!不哭了,啊!……小羊兒咩咩!媽媽最乖的小羊兒!……不哭了!”
小錢德勒自覺滿面羞慚,站到了燈光照不到的暗處。他聽著孩子的陣陣抽泣漸漸平息;悔恨的淚水從他眼里流了下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