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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章

那天晚上,皮斯塔的出現對我們而言是一種拯救。當時天色已暗,但是由于藏身于多瑙河畔一座建筑下面散發著霉味的地窖里,我們早已分不清黑夜與白晝。

然而手表依舊繼續工作,泰然地指示著時間。指針繞著表盤從容不迫地走著:我們如同鼴鼠一般的生活究竟持續了兩周還是兩年了呢?

在這樣幽暗、漆黑的地窖中,我們還有多少個“今天”、多少個“明天”?還是將永遠待在這里呢?

在地窖中生活的頭三天過得相當快。每當聽到樓梯發出嘎嘎的聲響,我們就思忖著是不是蘇聯人來了,附近街區的戰斗是否已經結束,我們是不是終于能夠回到樓上各自的房間了呢?我們多么希望恢復突然被中斷的正常生活:看完才讀了一半的書;重新彈奏那首未彈完的奏鳴曲——琴譜還攤放在鋼琴上呢;打開藍色封面的作業本,把要求用匈牙利語完成的作文寫完。

到了第五天,身處這地下流放地的我們意識到,德國人已經下定決心堅守這座城市。那之后,我們完全喪失了時間概念??菰锓ξ兜娜兆?,一天又一天,用一種沉重而緩慢的速度更替,令人煩躁。防空部隊的可移動炮臺不停地在屋前叫囂著,使得我們頭頂上方的區域變得極度危險。這臺安裝在卡車上的小火炮對敵軍的飛機造成不了什么傷害,充其量也只起到了戲弄對方的作用。發出一陣排射之后,它就立刻逃到一兩個街區之外,重新開始它的游戲,之后又開回來。蘇聯人的重型轟炸機從房屋上方飛過,發出雷鳴般的轟隆聲。它們胡亂掃射,尋找和它們捉迷藏的敵人。在這場可怕的捉迷藏游戲中,我們才是那個被蒙上了眼睛的人!我們閉著眼睛,雙手掩面,窺伺著飛機的飛行軌道,時不時用顫巍巍的手指惶惶不安地觸摸一下潮濕的墻壁:這些石頭經得起如此強烈的震動嗎?

這所房子的房客們全都擠擠挨挨地聚集在地窖里。其實直到戰斗發生前,大家都幾乎互不相識?,F在,我們在同一個極度擁擠的空間里睡覺、吃飯、洗澡甚至拌嘴。地窖的主室用一些粗大的木梁加固過,已經變成防空洞,大部分人都看中這里,在這間屋子安了家。可是在周圍與頭頂不斷響起的戰斗聲中,這些木梁看起來并不比牙簽牢固多少。

我們選擇了一間偏安一隅的地窖附室,在和平年代,這間屋子是用來存放煤炭的,所以到處都是灰塵與煤粉。現在,我們放了兩張床、一張長沙發和一張桌子在里面。一開始,我們還有一個小小的取暖爐,煙管與面對庭院的通風窗相連,將爐煙釋放出去。但是沒多久,我們就不得不放棄這套供暖系統,因為到了晚上,鐵皮煙管透出的亮光可能成為敵人的射擊目標。當我們在煤堆上打哆嗦的時候,周圍的城市正在燃燒。我們得去加納爾街打水,因為在那兒還有一個仍在供水的龍頭。從包圍戰的第一天起,電就斷了。為了照明,我們把熬出來的豬油放在一個雪茄煙盒里,又找了一根鞋帶作為燈芯。伴隨著令人作嘔的氣味,這盞油燈散發出淡黃色的微光。

緊挨著我們屋子的是另一間地窖附室。看門人夫婦住在里面。妻子是一個高大壯實的女人,平時愛占小便宜;丈夫則矮小瘦弱、面色蒼白,眼神總是躲躲閃閃的。他們的兒子剛結婚,住在護城堡壘附近,供職于一家自己父親當了二十年門衛的機構。這位年輕的揚斯基是看門人夫婦的驕傲,因為他們把他培養成了“知識分子”,一位有地位的“先生”。這家人有很多食物儲備,也不缺水——他們有酒可以喝。

我們另外一邊的小屋子住著伊露絲和她的寶寶。她的年紀在三十六歲上下,長著一頭漂亮的金發,小巧的娃娃臉透著幾分憔悴。她的眉毛顏色很淡,所以用煤灰描了一下。即使轟炸最為猛烈的那些天,她也沒有忘記這么做。幾周前,她被丈夫拋棄了,留下六個月大的孩子讓她一個人撫養。她的父母住在多瑙河另一邊的城里,但是她沒有勇氣穿過外面的槍林彈雨,回到父母家去。

此外,還有一個醫學院的學生,大家都稱呼他為“醫生先生”。他還只是大二的學生,所以一開始,這個稱呼只是個玩笑。但是漸漸地,大家真的認為他就是名醫生了,因為人們覺得如果發生了什么事,身邊有一位醫生可以依賴,會讓人安心不少。這個矮小的年輕人滿臉都是雀斑,看起來更像是大學預科班的學生,但是自從明白人們對他的依賴感之后,也開始“擺架子”了。

這名大學生的嬸嬸是一位銀行家的遺孀。她是一個圓潤的小個子女人,經過悉心打扮,就像嶄新的硬幣那樣光鮮亮麗。她不停地哀嘆,擔心存放在銀行保險箱的財物是否都完好無損。她把首飾裝在一個小袋子里,掛在脖子上。她的銀行家丈夫在和平年代死于一種常見疾病的后遺癥。然而,這位可敬的妻子卻夸張地不斷強調如果她丈夫還在世,會成為一名英雄式的人物,人們會像談論在戰場上倒下的勇士們一樣贊嘆他的功績。這位親愛的女士好管閑事,不停地談論她自己,還喜歡到處視察并且品嘗每一家的菜肴,然后或求教或提出建議。當男人們猶豫著是否要冒著暴雪、穿過混亂的戰場去打水時,她就會大聲說:

“如果我親愛的阿爾伯特還活著的話,他會毫不猶豫立刻出發的!他什么都不怕!”

“上校夫人”是個肩膀很寬的女人。在布達佩斯包圍戰發生前的空襲期間,機緣巧合使她成為了我們這個區域的民間防空設施負責人。她說話態度傲慢,充滿支配欲,想要每個人都聽從她的指揮。也許是為了維護自己的控制力,“上校夫人”常常毫無緣由地在地窖里巡視。她的政治觀點很難弄明白,因為她不知道她的丈夫——上校先生,仍然在戰斗還是已經叛變了。有時,上校被說成是英雄典范,就算流盡最后一滴血也要守衛我們的城市;有時候,他聽起來又像是布達佩斯的解放者。事實上,他也可能已經成為某一方的戰俘,但是我們都決然不提這種可能性。

檢察官和他的妻子躲在地窖主室的角落里。這位老先生是最后一位從家里逃離的住客。當我們已經在地窖中度過五天之后,在一個可怕的夜晚,他穿著長長的睡衣、頭戴睡帽、手持電筒,出現在地窖中。他的妻子腳上穿著拖鞋,身上裹著厚實的大衣,跟在他身后。檢察官開始咒罵現在的人無法無天:蘇聯人的子彈毫不顧忌他妻子的瑞士國籍,竟敢直接射入他們的臥室!第二天起,他們就在放酒的小房間里住了下來。老頭兒著了涼,從此臥床不起。他的老伴兒頭發花白,說話帶有奇怪的口音,走動時像幽靈一般。她佩戴著一枚瑞士徽章,表明自己是這個中立國家的公民??墒且溃切┦勘B人格都不懂得尊重!檢察官和他的妻子無疑是我們之中最不幸的人了。

頭幾天,我們互相認識,向別人談論自己的生活,甚至慶幸這場戰爭讓我們拉近彼此的距離,使得大家能夠互訴衷腸。只有勞德瑙伊先生例外。他是一名持假身份證的猶太人。所有住客似乎達成了某種默契,都在保護他。這是一個安靜的人,總是坐在燭光下,閱讀海涅的作品。

這樣一起生活了一周之后,大家似乎突然開始相互憎恨起來。每次看到上校的妻子,銀行家的遺孀就會發出惱怒的尖叫;對于看門人妻子的每個粗魯舉動,伊露絲都表現得異常歇斯底里。人們臉上反映出內心的不安。女人們希望最好能把酒精爐藏在枕頭底下,這樣鄰居就不知道他們家一日三餐吃些什么;男人們為了打水的活兒相互推諉。大家就像得了狂犬病的狗一樣,打著圈,對峙著,窺伺著最有利的時機,把對方撕碎。

就是在這樣一個令人難以忍受的夜里,皮斯塔出現了。他一邊輕輕地吹著口哨,一邊走下樓梯,推開地窖主室的大門。他臉上洋溢著燦爛的微笑,簡短地向我們打招呼:

“晚上好!……各位晚上好!”

他穿著匈牙利步兵制服,肩膀上掛著一只手提包。他燦爛的笑容像一縷陽光,突然照亮了我們所居住的黑暗地窖。我們聚集在他身邊,圍成一個圈,如同觀察一個外星來客一樣看著他。我們想碰碰他,以確保這是一個活生生的生命,而不是我們那備受折磨的想象力所產生的幻影。

他把沖鋒槍扔在地上,然后問:

“今晚我就睡在這里了。可以嗎?”

“你是誰?”有人問道。

“我叫伊什特萬·納吉,來自普斯陶貝樂尼,紹莫吉伯爵領地?!?

這句自我介紹讓我們立刻備感親切。從那一刻開始,我們就已經把他當作自己人了,不斷問他問題:蘇聯人打到哪兒了?我們還得在地窖里住多久?但是他似乎并不比我們知道得更多。于是我們問他屬于哪一個部隊。

“在我看來,哪一個也不屬于?!彼届o地回答道,“我沒有固定的地方。現在,我打算在這里待一陣子?!?

接著他在一張板凳上坐了下來,從挎包里取出面包和一些豬油,問我們有多少人。

“十二個人?!便y行家的遺孀回答道。

于是皮斯塔把面包和豬油分成十二等份,每個人都分到一小份。我們帶著幾分驚奇,滿懷感激地望著他,像虔誠地輕聲禱告一般細嚼慢咽地吃完了各自的食物。就這樣,皮斯塔奇跡般地緩和了地窖中一觸即發的緊張氣氛。突然,角落里響起了檢察官的聲音:

“逃兵!”他費力地用被寒熱燒得快要炸開的肺部發出聲音,“你們沒看出來他是個逃兵嗎?這個時候,他應該在戰斗,應該在拋灑熱血……”

“他怎么了?”皮斯塔問道。

“肺炎。”“醫生先生”仿佛正在聽診一般,簡潔地回答道。

“明天我會試著找點兒止痛藥給他?!逼に顾虬闭f道,“瑪爾格特大街上的一家藥店還有這種藥。我已經給好幾個病人弄了一點了。但是現在我要睡覺,實在太累了。”

“你真的會給他帶藥來嗎?”檢察官的妻子抓著他的手臂,激動地問,“止痛藥也許還能救他……這樣吧,我把我的床墊讓給你睡。”

皮斯塔搖搖頭:

“不必了。我睡在地毯上就可以了。明天,我會帶藥和面粉回來。埃克斯普利斯大街有一個倉庫里還存著很多面粉。你們不用為食物犯愁了?!?

那天晚上將近十一點的時候,一顆炸彈擊中我們頭頂上方的建筑。我們腳下的地面猛烈搖晃,發出回響。我把頭藏在枕頭底下。然而不可思議的是,我突然平靜了下來?!吧系?,”我低聲祈禱,“愿你的旨意行在地上……”

凌晨時分,皮斯塔出門去了。在他外出的那段時間,大家談論的唯一話題就是他。檢察官的妻子焦急地等著他帶藥回來,其他人則興奮地想著面粉。在所有住客中,食物短缺最嚴重的就是我們家,而造成這種現象的原因正是由于我們過度的未雨綢繆:各種機緣巧合之下,我父母在位于胡沃斯瓦爾其的一座小別墅租到了三個房間,這所別墅掛著瑞典國旗,受到保護。十二月初,我們就開始把所有值錢的物品和各種食物搬運到那里——整包整包的面粉、一罐一罐的油膏、肉類、白糖、咖啡和各種飲料。

我們原本打算在戰爭蔓延到布達佩斯之前就躲到那里去。但是蘇聯人的進攻速度超過了預想,令我們不得不放棄這個念頭。秋天的時候,父親已經讓一些來自特蘭西瓦尼亞的朋友住了進去——那是一大家子,父親以為用不了多大的空間就足夠安頓一大群善良的人。最終,他們愜意地住在那兒,可是我們卻不得不躲在地窖中忍饑挨餓。但是事情已經無法改變了,再說,只要皮斯塔能找到面粉,我們就可以擺脫這種困境,因為我們現在最需要的食物就是面包。

此刻,每個人都在愉快地期待著面粉,甚至那對在房子底樓開飯店的夫婦也加入了我們。在此之前,由于害怕住客們向自己索要食物,他們一直和大家保持著距離。他們不愿意出售食物,但也不敢漫天要價。然而現在老板娘變得殷勤起來,主動提出愿意貢獻幾聽罐頭,為大家煮一頓紅燴牛肉作為午飯,保證每個人都能吃到,條件是我們將皮斯塔帶回來的面粉分三分之一給她。我們高興地接受了這個條件,她就回去做飯了。伴隨著斷斷續續的轟炸,時間一小時一小時慢慢過去,令人心焦。

伊露絲惴惴不安地看著越來越少的奶粉。將近中午時分,地窖里洋溢起節日的氣氛。想到將能美美地吃一頓午飯,每個人都滿心歡喜。大家將幾張桌子拼在一起,鋪上了潔白的桌布,然后把各自的餐具擺在上面。我們都翹首期待著。甚至連檢察官也覺得自己恢復了一點,要求我們記得也給他分一份紅燴牛肉。他的妻子用疑問的眼神向醫生看了看。醫生聳聳肩。對這個病人來說,什么都不必忌諱了……所以他也有份。

我們圍坐在桌邊,仿佛將要參加一場盛宴。飯店老板和老板娘終于抬著一口大鍋出現了。老板繞著餐桌轉了一圈,用大勺往每個人的盤子里盛了一些濃稠的肉糊。大家發出愉快的聲音?!搬t生先生”吃得一臉油污;銀行家遺孀低著頭湊到盤子上,仿佛不是在吃,而是像貓一樣在舔食她的那一份食物。此時此刻,還有誰會去思考有關生與死的問題,還有誰會記得我們頭頂上那座受盡苦難、搖搖欲墜的城市呢……

我們如同出籠野獸一般,撲在這些肉塊上。過了一會兒,每個人都心滿意足地靠在椅背上,目光定定地看著面前的盤子,無聲地品味著這一頓飽飯帶來的無上快樂。對于我們之中的每一個人而言,那頓午餐必定是終生難忘的。住客們還和飯店老板約定,以后各家可以輪流使用飯店的爐子烤面包。

將近下午四點鐘的時候,兩發炮彈接連擊中了屋子。一些瓦片和屋頂的碎片落在院子里。大概是我們的那間公寓或者檢察官的公寓被擊中了,因為是對著多瑙河的那一面受到了損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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