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1976年1月11日,紐約(2)
- 布拉格狂歡(菲利普·羅斯全集)
- (美)菲利普·羅斯
- 3001字
- 2019-02-27 11:20:15
“伊娃愛上了一位波拉克先生,還為了他和丈夫離婚。現在,如果你是波拉克先生的情人,”西索夫斯基說,“他們就不會讓你舒坦地過日子了。這位波拉克先生有很多情人,而他們可沒有放過其中任何一個。伊娃·卡莉諾娃本來嫁給了一位捷克斯洛伐克的榮譽藝術家,但她卻拋棄他,和一個猶太復國主義特工來往,對方同時還是一個資產階級,人民的敵人。所以他們才會在劇院的外墻上寫‘猶太人的婊子’,還寫詩寄給她大罵她不道德,還給那位波拉克先生的畫像上添了一個巨大的猶太人鼻子。所以他們才會給文化部寫信譴責她,要求她從此不準上臺演出。所以她才應招晉見文化部副部長。伊娃離開像彼得·卡利納這樣偉大的榮譽藝術家和無聊、敏感的自大狂,選擇了一個像帕維爾·波拉克那樣寄生蟲一般的猶太人,她這樣做比猶太人好不了多少。”
“拜托,”伊娃忍不住反駁,“別再說這陳年往事了。為了自己的理念,為了自己被禁的書,為了讓民主回歸捷克斯洛伐克,那么多人在受苦——他們為了自己的原則、自己的人性、對俄國人的痛恨而受苦,而在這可怕的故事里,我竟然還在為愛情備受煎熬!”
“‘你知道嗎,’我們開明的文化部副部長這么對她說,‘你知道嗎,卡莉諾娃夫人,’”西索夫斯基繼續說道,“‘我們的同胞有一半人相信你是真正的骨子里的猶太人?’伊娃告訴他,用非常冷冰冰的語氣——當伊娃沒有生氣也沒有被嚇壞的時候,她可以是個非常冷冰冰、非常美麗又非常聰明的女性——她冷冰冰地說,‘我親愛的副部長大人,十六世紀時我的家族在波希米亞被當成新教徒而遭到迫害。’但這并沒有阻止他——這點他早就知道了。他說:‘告訴我——為什么你在年僅十九歲的時候就在舞臺上扮演猶太人安妮·弗蘭克?’伊娃回答,‘我扮演這個角色,是因為我是從十個年輕的女演員中被選中。她們之中任何一個都寧可拋棄一切也要獲得這個角色。’‘年輕的女演員,’他問,‘還是年輕的女猶太人?’”
“我求你了,茲德內克,我實在聽不得自己的荒謬事!我聽不下去你這荒謬的故事!我已經徹底厭倦了聽我們的故事,我已經徹底厭倦了擁有這樣的故事!那是歐洲,這是美國!一想到我曾經是那個女人,我就會恐懼得顫抖!”
“‘年輕的女演員,’他問,‘還是年輕的女猶太人?’伊娃說,‘這有什么區別?其中有些人可能是猶太人,我想。但我不是。’‘那好吧,’他又對伊娃說,‘如果你不是,至少也是個猶太復國主義的同情者,不然你為什么要在舞臺上持續兩年扮演猶太人?’伊娃回答,‘我只不過是扮演了契訶夫戲劇《伊萬諾夫》里的猶太女人,我只不過是扮演了莎士比亞《威尼斯商人》里的猶太女人。’但這無法讓他信服。伊娃竟然能在契訶夫的戲劇里扮演猶太人,而他的戲劇里鮮少有猶太人,除非仔細尋找,因此,這點在副部長眼中并沒有讓她的立場有所增強。‘但是每個人都知道,’伊娃向他解釋,‘……這些只是角色。就算有一半的國人認為我是猶太人,也不能改變我不是的事實。他們曾經還說過我有一半吉卜賽血統;也許還有很多人仍然相信這點,就因為我和彼得一起拍過那部荒謬的電影。但是,副部長大人,’伊娃說,‘每個人都知道的不容爭辯的事實是,我絕不是那樣的人:我只是個女演員。’他糾正了她。‘一個女演員,卡莉諾娃夫人,一個喜歡扮演猶太人并且扮演得惟妙惟肖的女演員——這就是大家所知道的一切。每個人都知道,我們國家沒有第二個人可以像你這樣出色地扮演猶太人。’‘那就算這也是真的又怎樣?難道在這個國家這也算犯罪?’這時候伊娃已經忍不住開始大喊,并且開始哭泣。她全身顫抖。這讓副部長對她的態度突然好轉,當然了,比之前要好一點。他給了她一些白蘭地讓她平靜下來,接著對她解釋說自己并沒有在談論法律問題,甚至也不是在為他自己說話。他說自己在一九五六年看到伊娃扮演的小安妮·弗蘭克時受到了很大的感動。他在那次演出中被感動得淚流滿面——這一點他永遠也不會忘記。他這番話讓伊娃徹底失去了理智。‘那你到底在說些什么?’她問。‘人民的感情,’他回答。‘偉大的捷克人民的感情。拋棄彼得·卡利納這樣一個偉大的榮譽藝術家,卻甘愿給猶太復國主義者當情婦,這已經夠傷害大家感情的了,而對人民來說,你長期在舞臺上扮演猶太女人卻更讓人無法原諒。’‘這毫無道理,’伊娃對他說。‘不可能是這樣的。捷克人民熱愛安妮·弗蘭克,他們熱愛扮演她的我!’這時他從文件夾里取出所有被冒犯的戲院觀眾寫來的偽造信件——偽造的,正如寫在劇院外墻上的字一樣。這件事就這樣結案了。伊娃被國家劇院開除。副部長對自己的表現十分滿意,因此四處吹噓他是如何處置波拉克的婊子,讓那個傲慢的猶太混蛋知道是誰在掌管這個國家。他堅信這件事會傳到莫斯科,俄國人會授予他一枚勛章以獎勵他的殘忍和反猶太行為。他們有這類金質勛章。但沒想到的是,他卻丟掉了飯碗。我最后一次聽到他的消息,是聽說他在宗教文學的出版社當助理編輯。因為捷克人的確熱愛安妮·弗蘭克——還因為高層的某些人想擺脫這個愚蠢的副部長——他因為處置伊娃·卡莉諾娃不當而被解了職。當然了,對伊娃來說,與其讓副部長被革職,還不如讓她自己回到國家劇院繼續當女主角的好。但是我們的司法系統還沒有那么先進。它只擅長處罰,不擅長復職。”
“他們什么都不擅長,”伊娃說。“關鍵是我自己太懦弱。我太愚蠢,無法抵抗他們的欺負!我哭泣,我顫抖,我崩潰。我自作自受。在這個世上不管什么事情都要咬牙堅持!他們真應該把我的頭砍下來。那才叫正義!”
“而現在,”西索夫斯基繼續說,“她又和另一個猶太人在一起了。以她這個年紀。現在伊娃這個人已經徹底地毀了。”
她終于爆發了,激動地用捷克語質問他,而他則用英文回答。“今天是星期天,”他說,“你一個人在家里能做些什么?喝杯酒吧,伊娃茲卡。來點威士忌。要學會享受生活。”
她再度用捷克語向他求情,又或許是苛責,又或許是責罵自己。而男人則再度用英文溫柔地回答:“我了解。但是祖克曼很感興趣。”
“我要走了!”她轉頭對我說——“我必須走了!”然后從客廳跑了出去。
“喔,但是我要待著……”他嘟囔著喝干了杯子里的酒。我還沒來得及站起來送她出去,大門就已經被重重地關上了。
“既然你很好奇,我就告訴你吧,”在我給他倒酒的時候,西索夫斯基說,“她說她要回家,然后我問她在家里她能做些什么,而她回答說,‘我對你的思想感到厭煩,我對自己的身體感到厭煩,我對這些無聊的故事煩透了!’”
“她想聽一個新的故事。”
“她想要的是聽一個新的男人說故事。她今天很生氣,是因為她說我帶她來這里只是為了讓你見見她。那我能怎么辦呢——把她單獨留在我們的房間里,好讓她上吊自殺?在星期天?現在在紐約,不論我們去哪里見到了男人,她都會指責我。‘這個男人是做什么用的?’她問。有好多次場面還很戲劇化,她把我說成是個拉皮條的。我之所以是皮條客,是因為她想離開我卻又害怕離開我,因為在紐約她一無所是,孤身一人。”
“她不能返回布拉格嗎?”
“她在這里當不成伊娃·卡莉諾娃也比回去當不成伊娃·卡莉諾娃要好得多。在布拉格,要是讓她看見他們讓誰去演阿卡蒂娜夫人[11],她一定會失去理智的。”
“但她在這里賣衣服也是失去理智啊。”
“不,”他說。“問題不是賣衣服,而是星期天。對流亡者來說,每周的星期天不好過。”
“他們為什么放你們兩個走?”
“最新的政策是讓那些想離開的人離開。那些不想離開的人就必須保持沉默。而那些既不愿意離開又不肯保持沉默的人,就只好進監獄了。”
“我完全沒有想到,西索夫斯基,你竟然是個猶太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