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1976年1月11日,紐約(1)
- 布拉格狂歡(菲利普·羅斯全集)
- (美)菲利普·羅斯
- 4890字
- 2019-02-27 11:20:15
“您的小說,”他說,“絕對是我一生中最愛看的五六本書之一。”
“你一定要轉達西索夫斯基先生,”我對他的同伴說,“他對我實在太過獎了。”
“你對他實在太過獎了,”她告訴他。這是一個大約四十歲的女人,淺色眼珠,寬闊的顴骨,深色皮膚,梳著樸實的分頭——一張因心煩意亂而顯得有趣的臉。她靜靜地坐在我沙發的邊沿上,太陽穴處有一根青筋凸起,看起來很危險。穿著一身黑衣服,就像哈姆雷特王子。她那條宛如喪服的黑色天鵝絨裙子在臀部的位置有相當嚴重的磨損。她擦著氣味濃烈的香水,絲襪抽絲了,神經幾近崩潰。
男人顯得年輕一些,也許比她小十歲:身板厚實,個子矮小結實,鼻子狹小,卻有一張寬闊的臉,看上去像個拳擊手,擁有讓人害怕的能力。我能看到他放低眉毛,破門而入的樣子。但他那頭略長的頭發卻讓他看上去十分英俊,厚重光滑的頭發,發色幾乎像東方人一樣深沉、發亮。他穿著一套灰色的西裝,衣服的材質有些微微發亮,上衣在腋下的開口很高,因此肩膀部位有些皺褶。褲子緊緊貼著強壯得不成比例的下半身——就像一個穿著長褲的足球運動員。他腳上那雙尖尖的白色皮鞋需要好好修理一下;他的白色襯衫顯然已經穿舊,最上面的紐扣沒有系上。看上去有點像浪蕩子,有點像匪徒,又有點像特權在握的翩翩少年。那位女士的英文帶有濃重的口音,可是西索夫斯基的英文聽上去只是略有瑕疵,并且他說話的態度相當自信——元音發得猶如優雅的牛津大學生一樣,只是略有些古怪——偶爾的幾個句法錯誤在我聽來卻透露著一絲狡猾的意味,像是一場諷刺的游戲,用來提醒他的美國主人自己畢竟只是個難民,初來乍到沒多久,卻已能如此流利迷人地掌握當地的語言。盡管表面上他對我十分尊重,我卻認定他是一個強硬的人,一匹因憤怒而獲得力量的種馬。
“讓他跟我談談他的書,”我對她說。“書名叫什么?”
但他仍然繼續談論我的作品。“你的作品是我從羅馬來到加拿大以后買的第一本書。我聽說這本書出版后在美國激起了一些人的憤慨。在你善意地答應接見我之后,我特意去了趟圖書館,想看看美國人到底是如何看待你的作品的。這個問題讓我感到很有興趣,因為我的作品在捷克也被人們痛罵。”
“是怎樣的痛罵?”
“拜托了,”他說,“我不希望比較我們兩人的作品。你的作品是天才之作,而我的則一無是處。我研究卡夫卡的時候,發現其作品的命運根本就在卡夫卡研究專家們的手中,這讓我覺得比他作品中約瑟夫·K的命運更荒誕可笑。我覺得你也蒙受了相同的不公。這種中傷和誹謗讓人以為其中的荒謬屬于你的作品,就像卡夫卡研究者們的愚蠢屬于卡夫卡一樣。甚至就像我寫的那小破書被禁,也會造成類似的特點一樣,完全不是我的本意。”
“為什么會被禁呢,你的作品?”
“你身上所必須背負的愚蠢遠重于禁令。”
“不對。”
“恐怕就是這么回事,親愛的大師。你開始貶低自己職業的意義。你開始相信沒有什么文學文化是重要的。你的立場存在感在明顯地減弱。這真是令人遺憾,因為事實上,你寫了一部杰作。”
但他卻從來沒有說過他到底喜歡我作品的哪一點。也許他并不是真心喜歡。也許他根本沒讀過。他這種堅持透露出某種微妙的意味。這個潦倒的流浪漢不會僅僅因為同情一個美國人的成功而改變初衷。
他想要什么?
“但其實是你,”我提醒他,“是你被剝奪了繼續從事自己職業的權利。不管受到怎樣的誹謗,我已經得到了豐厚的——異乎尋常的——回報。從上東區[1]的一場演講,到幫助可敬的殺人犯保釋出獄,應有盡有。這就是此地誹謗和丑聞帶來的力量。被嚴酷懲罰的人是你。禁止你寫書,禁止你出版,把你從祖國趕走——有什么能比這更惱人更愚蠢?我很高興你對我的作品做出高度評價,但用不著說什么‘親愛的大師’體現你的禮貌,我親愛的朋友。是什么讓你寫出那么一本爭議不斷的書?”
女人開口了:“茲德內克,告訴他。”
“告訴什么?”他說。“對他們來說,一次譏笑比徹底的意識形態狂熱更難以接受。我一笑置之。他們是理論家。我痛恨理論家。正因如此才會有那么多的冒犯。這也讓我產生了疑慮。”
我讓他解釋一下他疑慮什么。
“一九六七年我在布拉格發表了一篇無傷大雅的諷刺之作。一九六八年,俄國人[2]造訪了布拉格[3],從那以后我就再也沒有發表過任何東西。沒什么好說的了。讓我頗感興趣的是,我在圖書館讀到了那些針對你作品的愚蠢評論。當然了,并不是說這些評論愚蠢,而是其中根本沒有一篇能稱得上富有洞見。一個人在美國讀到這樣的東西,自然會對未來,對整個世界,對所有的一切深感恐懼。”
“對未來,甚至對整個世界懷有恐懼,這我理解。但是對‘所有的一切’也抱有疑懼?對一個受到愚蠢評論的作家表示同情,會為你帶來一個終生的朋友,西索夫斯基,但是既然現在這個目的已經達到,我希望能聽聽你所謂的疑慮。”
“把你的疑慮告訴他,茲德內克!”
“我怎么告訴?說實話,我根本不相信我這所謂的疑慮。我覺得我根本就沒有任何疑慮。只是我覺得我應該有疑慮。”
“為什么?”我問。
“我還記得布拉格被侵入之前的時光,”他說。“我向你發誓,有關你作品的任何一條評論都不可能在六十年代的布拉格發表——水準實在太低了。盡管事實上根據簡單的概念來看,我們是斯大林式的國家,而美國是個學術自由的國家。”
“茲德內克,他不是想聽關于這些評論的話——他希望聽聽你的疑慮!”
“冷靜一點,”他安撫她。
“這個人在問你問題。”
“我正在回答呢。”
“那就快回答。趕緊回答。他早就告訴你你已經對他太過獎了!”意大利,加拿大,現在又是紐約——她厭倦了四處漂泊,而現在也開始厭倦他了。在男人說話的時候,她有時會閉上眼睛,撫摸著太陽穴處凸起的青筋——仿佛記起了又一個不可挽回的損失。西索夫斯基愜意地喝著我的威士忌,她卻連一杯茶也不肯喝。她只想早點離開,也許就想這樣一路奔回捷克斯洛伐克,而且很可能只身一人。
我打斷了他們的談話——趁著她還沒有尖叫——問那位紳士:“雖然你的書被禁了,但你還是能留在捷克斯洛伐克嗎?”
“可以。但如果我留在捷克斯洛伐克,恐怕就得逆來順受了。我不能寫作,不能在公共場合演講,要見朋友必須先接受當局的質問。要想做點事,做任何事,都會危及自己的幸福,以及老婆、孩子和父母的幸福。我在那里有個妻子。我有一個孩子,還有一個年邁的母親,她已經被剝奪了太多東西了。你必須選擇屈服,因為你意識到一切你都無能為力。沒有人抵抗我們國家的蘇俄化。雖然每個人都痛恨祖國被占領,但就長遠而言,這并非是人們放棄抵抗的托辭。你們美國人考慮問題,都是以一兩年時間為計;而俄國人的思維是以世紀為單位。他們本能地知道,他們會長期存在下去,時間掌握在他們手中。他們內心深深地了解這點,而且他們是對的。事實上,隨著時間的流逝,我們國家的人已經逐漸接受了這個命運。已經八年了。只有作家和知識分子繼續受到迫害,只有寫作和思考受到壓制;其他所有人都感到很滿意,甚至滿意于自己對俄國人的恨意,大部分人的生活過的都比以前要好。就謙卑這一條,就足以要求我們對他們聽之任之了。你在嚷嚷著說自己的作品無法發表的同時總會捫心自問,是否這只是自己的虛榮心作祟。我并非像你這樣的天才。人們大可以去讀穆齊爾[4]、普魯斯特、托馬斯·曼和內森·祖克曼,憑什么來讀我的作品呢?我的作品之所以引起憤慨,不只是因為那是篇諷刺文,還因為一九六七年我發表的時候還只是個二十五歲的青年。新的一代。代表著未來。但這未來的一代和俄國人相處融洽得比任何人都好。讓我留在捷克斯洛伐克,用我的幾本小書去惹俄國人的麻煩——何必呢?為什么一定要我再寫本書呢?”
“這可不是索爾仁尼琴[5]的觀點。”
“他愿意這樣做就做吧。我為什么要不惜一切代價再出版一本充滿譏笑的作品?我這樣和他們作對,讓自己和認識的人陷入險境,到底是想證明什么?但是很不幸,正如我對不計后果的追慕虛名不以為然,我對逆來順受則更為懷疑。不是為了別人——他們只是做了自己必須做的——而是為了我自己。我不是一個勇敢的人,但我也無法容忍自己成為一個徹頭徹尾的懦夫。”
“或者說這也只是因為虛榮心?”
“完全正確——我陷入了徹底的疑惑之中。在捷克斯洛伐克,如果我待在那里,是的,我可以找到一份工作,至少可以生活在自己的國家,從中獲得某種力量。在那里我至少可以當個捷克人——但我無法當個作家。而在西方,我可以當作家,卻無法做個捷克人。在這里,作為一個作家,我是完全微不足道的,我只是一個作家而已。我不再擁有其他能賦予生命意義的事物——祖國,母語,朋友,家庭,回憶,諸如此類——在這里,對我來說文學創作才是一切。但我唯一能夠創造的文學是關于那里的生活,而只有在那里才能讓我的文字獲得我期待的效果。”
“那么,比禁令更為沉重的是由此而引發的疑慮?”
“在我心里引發的疑慮。只有我。伊娃沒有疑慮。她只有仇恨。”
伊娃很驚訝。“我恨什么?”
“恨所有背叛了你的人,”他對她說。“恨所有拋棄了你的人。你憎恨他們,巴望他們全部死掉。”
“我甚至都不再想他們了。”
“你希望他們都在地獄里受苦。”
“我已經徹底忘記他們了。”
“我想和你談談伊娃·卡莉諾娃,”他對我說。“說這種事太過粗俗,不過如果不讓你知道,那也太荒謬了。我竟然讓伊娃像沒事人一樣坐在這里,還讓你耐著性子聽我滔滔不絕地講我的疑慮,本人覺得這實在是太不好意思了。”
“我很樂意像個沒事人一樣坐在這里,”她說。“這沒有必要。”
“伊娃,”他開始向我介紹,“是布拉格扮演契訶夫戲劇人物的偉大演員。不信你可以到布拉格去問問。沒有人會質疑這點,甚至連當局都不會。自她之后,就再也沒人能演尼娜[6],伊琳娜[7],或瑪莎[8]。”
“我并不想要這些,”她說。
“伊娃在布拉格搭市內電車的時候,大家還是會鼓掌。自從她十八歲起,布拉格的人民就一直深愛著她。”
“這么說他們是因為這個理由才在我的墻上寫‘猶太人的婊子’?因為他們深愛著我?別蠢了。這都是過去的事了。”
“很快她就會重返舞臺的,”他向我保證。
“要想在美國演戲,你必須會講一口不會讓別人頭痛的英文。”
“伊娃,坐下。”
但是她的演藝生涯已經結束了。她沒法坐下。
“假如你講的英文沒人聽得懂,你就不能登上舞臺!沒有人會雇你這么做。我再也不想演什么戲了——我已經受夠了當一個假人。我厭倦了天天模仿那些感人的伊琳娜、尼娜、瑪莎,還有薩沙。這迷惑了我自己,也讓別人感到困惑。我們這些人一開始就太會幻想。我們讀了太多書,我們情感太豐富,我們太愛做夢——我們所想要的一切都是錯誤的!我很高興我的成功到此為止。一個人不論怎樣都能成功,并不是只有演戲一條路。演戲有什么好處?有什么用處?只會讓自己變成自大狂。勃列日涅夫從來沒有給我機會讓我當一個干實實在在工作的普通人。現在我賣衣服——比起那些愚蠢感人的契訶夫戲劇女演員,衣服才是人們更加需要的!”
“但是,”我忍不住問,“到底什么才是契訶夫戲劇女演員所需要的?”
“去經歷別人那有如戲劇一般的生活,而不是在戲劇中體驗本應屬于別人的生活!她們應該拋棄她們的自私以及感情還有她們的外表和藝術!”她哭了起來,邊哭邊說,“至少我已經拋棄了。”
“伊娃,跟他講講你的那些猶太惡魔們。他是研究猶太惡魔的美國權威。祖克曼先生,她被猶太惡魔追求。伊娃,你必須跟他說說文化部副部長,以及你離開丈夫以后在他身上發生的事。伊娃之前嫁的人在美國是無人知曉的,但在捷克斯洛伐克卻受到全國人民的愛戴。他是一個深受喜愛的演藝界名人。你每個禮拜都能在電視上看到他。他一唱摩拉維亞[9]民歌,那些老太婆就會掉眼淚。他一用那可怕的聲音說話,年輕女孩就為之狂熱。自動點唱機里有他,收音機里也有他,不管你走到哪里都能聽見他那號稱是熱血吉卜賽人的可怕聲音。如果你是這種人的妻子,你什么都不用擔憂。你可以在國家劇院里出演各種女主角。你可以住很大的房子。你可以隨意出國旅行。如果你是這種男人的妻子,他們就不會來騷擾你。”
“他也沒騷擾你,”她說,“茲德內克,你為什么要這樣為難我?我不想在一個具有諷刺意味的捷克故事里出演一個充滿諷刺意義的捷克人。所有發生在捷克斯洛伐克的一切,他們都會聳聳肩膀然后說:‘純粹的帥克[10],純粹的卡夫卡。’我已經受夠了這兩個人。”
“跟我說說你的猶太惡魔,”我說。
“我沒有什么猶太惡魔,”她回答道,同時惱怒地看了一眼西索夫斯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