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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章 笛夢

“給,”爹遞給我一支小骨笛,“拿著,在國外靠手藝逗人開心時別忘了老爹。你得趕緊游歷世界,長點見識。我特地定做了這支笛子給你,反正你除了唱歌什么也不想干。不過要記住,只唱悅耳的好歌,別辜負了主賜你的天賦。”

爹是個學者,不通音律,以為那支漂亮的笛子我一拿起來就會吹。我不想掃他的興,于是道了謝,揣上笛子走了。

我家所在的山谷,到宮廷大磨坊那一段我是熟的,世界就從那里展開,而我很喜歡。一只蜜蜂飛倦了,停在我的袖子上。我帶上它一起走,好在我歇第一站時就有信使給老家捎信。

路旁是森林和草地,河水歡快地流著。我發現世界和老家區別不大。花草樹木、麥穗和榛樹紛紛問候我,我唱起它們的歌,它們聽得懂,就像在老家一樣。這時我的蜜蜂也醒來了,慢慢爬到我肩上起飛,繞著我飛了兩圈后可愛地嗡嗡低鳴著,掉頭徑直飛往家鄉。

這時林子里走出一位金發少女,胳膊上挎著一只籃子,頭戴寬檐遮陽草帽。

“你好啊!”我說,“你去哪?”

“給收莊稼的人送飯,”她說著過來和我同行,“你呢?”

“我去看世界。爹要我去的。他要我給人吹笛子,不過我現在還不會,得學。”

“噢,那你會點啥呢?總得會點啥吧。”

“其實也沒啥。我會唱歌。”

“啥歌呢?”

“啥都能唱,早晨、晚上、花草、樹木、鳥獸。比方說我現在可以唱林子里走來一個姑娘給收莊稼的送飯。”

“你行嗎?唱來聽聽!”

“好啊。不過你叫什么名字呢?”

“布麗吉特。”

于是我唱起了戴草帽的漂亮姑娘布麗吉特,她的籃子里放著什么東西,花兒目送她,花園籬笆上的藍旋花伸手去摸她,等等。

她認真聽著,說:“真好聽。”我說我餓了。她掀開籃子蓋頭,拿了一片面包給我,我邊吃邊大步前進,可是她說:“用不著邊走邊吃。吃完再走吧。”

于是我們坐到草地上,我吃面包,她棕色的臂膀抱著膝蓋,看著我吃。

等我吃完了,她說:“再給我唱點吧!”

“好啊,唱什么呢?”

“唱一個被愛人拋棄的姑娘的傷心。”

“這不能唱。我不了解這種感覺,而且人不該傷心。我要一直唱歡快的好歌,我爹說的。我給你唱布谷鳥的歌吧,要不就唱蝴蝶。”

“那么你對愛情一無所知嘍?”她問。

“愛情嗎?我知道的,這是世上最好的東西。”

我馬上開始唱日光愛紅罌粟,日光和花兒如何開心地嬉戲。我唱雌雀鷹等雄雀鷹,雄鷹一來,雌鷹立即假裝受驚飛走。我唱棕色眼睛的姑娘,少年過來唱歌,得到一片面包,不過現在他不要面包了,他想問她要一個吻,想凝視她的眼睛,他唱個不停,直到她笑著用雙唇封住他的嘴。

這時布麗吉特把頭湊過來,用雙唇封住我的嘴,閉上雙眼,然后又睜開,我看著眼前的棕黃色星星,里面有我的影子和幾朵白色草花。

“世界很美,”我說,“我爹說對了。現在我替你拿著東西,我們去找你的伙伴吧。”

我提起籃子,我們倆一起走,她的步子和著我的步子,她的快樂配著我的快樂。涼爽森林的歡聲笑語傳到山下。我還從未如此開心地走過路呢。我又精神百倍地唱了一陣子,最后實在唱不動了,內容太多:谷底、山上、河里、一草一木,全都絮絮不已。

我不由想道:要是我能同時聽懂并詠唱這千百首歌,花草、人類、云彩、闊葉林、赤松林和飛禽走獸,再加上大山大海和日月星辰的歌,若是所有歌兒能同時在我胸中唱起,那我就成上帝了,而且每首新歌都應該是天上的一顆星星。

想到這個,我沉默了,覺得很古怪,因為以前從未這么想過,但是布麗吉特突然停下腳步,拉住了籃子的把手。

“我得上山了,”她說,“我的伙伴就在上面的田里。你呢,你去哪?跟我走嗎?”

“不,我不能跟你走。我要去看世界。謝謝給我面包吃,布麗吉特,謝謝你的吻,我會想你的。”

她接過籃子。隔著籃子,她用棕色的眼睛再次看了看我,她的唇貼住我的,她的吻甜美無比,幾乎讓我喜極生悲,于是我趕緊道聲“再見”,就急匆匆地往前走了。

少女慢慢上山,在森林邊緣垂著頭的櫸葉下停住,向下望著找我,我揮揮手,又揮揮帽子,她點點頭,然后就像一幅畫一般靜靜地消失在櫸木林中。

我繼續趕路,一路想著心事,直到路拐了個彎。

路邊有家磨坊,旁邊有艘船停在水面上,船上有個男人獨坐著,似乎專門在等我,因為我脫下帽子一上船,船就開動了,順流而下。我坐在中間,那人在船尾掌舵,我問他我們去哪兒,他抬起頭用混濁的灰眼睛看看我。

“去你想去的地方,”他低聲說,“順流出海或者去大城市,由你定。都是我的。”

“都是你的?那你是國王嘍?”

“有可能,”他說,“你是個詩人對吧?那就給我唱首船歌吧!”

我打起精神,我怕這個嚴肅的灰眼男人,船在河上悄無聲息地飛駛,我唱起了這條大河,它托著船、映著太陽、在石岸邊歡叫著前進。

那人面無表情地聽著,我唱完了,他像在做夢似的點點頭。突然他也唱了起來,嚇了我一跳。他也唱大河、唱河邊的山谷,他的歌比我的更美更雄壯,聽起來截然不同。

他唱道,大河像個跌跌撞撞的破壞者一樣從山中流下,陰森野蠻,生氣自己被磨坊制約、被橋梁跨過,它恨自己不得不托舉的每艘船,在波浪和長長的綠色水草之間,它笑著晃動溺死者蒼白的尸身。

我很不喜歡這些,但是歌聲優美又神秘,我心神迷亂,惴惴不安地一言不發。若這位高貴聰明的老歌手低詠的內容屬實,那我所有的歌都是胡鬧和兒戲了。那樣的話,世界的本質并非像主的心一樣善良光明,而是黑暗扭曲、邪惡陰森,森林沙沙作響,并非在作樂而是在呼痛。

我們繼續前進,影子越來越長,我每唱一回,天就陰暗一分,我的聲音也更輕一分,那人每回都應和一曲,把世界唱得更晦澀、更慘淡,搞得我更尷尬、更悲傷。

我的心很痛,后悔沒有留在岸上、留在花兒或者漂亮的布麗吉特身邊。為了在越來越濃的黑暗中安慰自己,我又放聲高唱,對著夕陽唱布麗吉特和她的吻。

天黑了,我收了聲,舵手唱起來,他也唱愛和情,唱褐眼睛和藍眼睛,唱濕潤的紅唇,他在漸暗的河上沉痛地唱著,悅耳動人,但他歌中的愛也是陰森可怖的,成了一個致命的秘密:人類在困苦和欲望中驚慌而委屈地攫取、用以相互折磨致死的秘密。

聽著他的歌聲,我感到疲憊而沮喪,仿佛我已漂泊多年,歷經艱難困苦。我感到那人身上有一股悲傷恐懼的冰冷暗流侵入我的身體,潛入我的心中。

“所以至高至美的并非生,”我終于怨恨地喊道,“而是死。悲傷的國王啊,那就請給我唱一首死亡之歌吧!”

于是舵手唱起了死,我從未聽過這么美的歌。但死也并非至高至美,也不能給人安慰。死即是生,生即是死,兩者糾結在一場永恒的、瘋狂的愛之戰中,而這正是世界的終點和意義,由此生出一種能夠贊美一切痛苦的假象,形成一片影響所有喜悅和美麗、用黑暗包圍它們的陰影。但是喜悅透過黑暗,燃燒得更加熱烈美麗,愛情在暗夜里閃閃發光。

我聽著,一句話也說不出來,心中已被那人的意志占滿。他的目光落在我身上,平和而悲憫,灰眼睛里滿是痛苦和世界的美麗。他笑了笑,這時我鼓起勇氣哀求:“我們回去吧!我怕這黑夜,我想回去找布麗吉特,或者回家去找爹。”

那人起身指著黑夜,燈籠照亮了他瘦削硬朗的面龐。“沒有回頭路,”他認真而和氣地說,“要探索世界,只能一路向前。那個棕眼睛姑娘是最好最美的,你離得越遠,她越好越美。不過你畢竟有權指定方向,我可以讓你掌舵!”

我沮喪至極,但只能承認他言之有理。我滿懷鄉愁地懷念布麗吉特和故鄉,前不久還近在咫尺、歸我所有、現已離我而去的一切。但我現在要取代那人去掌舵。只能這樣了。

于是我默默起身向舵走去,那人默默迎上來。我們相遇時,他凝視著我,把燈籠遞了過來。

我坐到舵邊,把燈籠放在身旁,這時我發現船上只有我一個人,那人不見了,我感到毛骨悚然,不過并沒有被嚇倒,因為我料到了。那次美好的散步、布麗吉特、爹、我的老家,我覺得全是夢境。老邁沮喪的我一直在夜里行船。

我知道那人喊不回來,真相讓我全身冰冷。

為了驗證自己的感覺,我走到船邊彎下腰,舉起燈籠,漆黑的水里有一張堅硬嚴肅的臉注視著我,灰眼睛,一張蒼老睿智的臉,那就是我。

既然沒有回頭路,我就繼續在黑暗中夜航。

(191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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