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 民族主義的淪沒
- 天字第一號:章太炎傳
- 許壽裳
- 3182字
- 2019-02-22 14:36:28
六 文字獄
國父說:“民族主義這個東西,是國家圖發(fā)達和種族圖生存的寶貝。中國到今日已經失去了這個寶貝。……并且不只失去了一天,已經失去了幾百年。”這是說我們的民族主義被滿清政府消滅了的痛史。其所用以消滅的方法不一,有軟的,有硬的。前者示恩,如開博學鴻辭科之類,以牢籠士人;后者示威,如屢興文字獄、焚書及刪改古書之類,以毀壞歷史。茲僅將后者三項,分節(jié)略述:
文字獄的案件甚多,不僅由于譏刺清朝,所謂“反動”而已。亦有出言隔膜,或鄉(xiāng)曲迂儒,不識忌諱,或草野愚民,關心皇室,然其運命大抵悲慘。現(xiàn)在此類檔案,已由故宮博物院陸續(xù)刊布。這里僅就上節(jié)所述關系民族思想的莊廷等九人之獄,略敘述如下:
(一)莊廷《明史》之獄。廷,浙江人。編《明史輯略》,于清廷的事概施直筆,為歸安知縣吳之榮所揭發(fā),時廷已卒,乃戮其尸,株連死者七十余人。
(二)戴名世《南山集》之獄。名世,安徽人。《南山集》多采取方孝標所記,并用永歷年號,遂處以極刑,族皆棄市。
(三)呂留良選文之獄。留良,浙江人。評選時文,內有論夷夏之防。國亡著書,多種族之感。雍正時,以曾諍獄牽涉,至于戮尸,株連甚眾。
(四)查嗣庭試題之獄。嗣庭,浙江人。為江西正考官。試題曰:“維民所止。”訐者謂此“維止”二字,是取“雍正”二字而去其頭。胤禛帝竟謂其逆天負恩,并且遷怒于浙江全省的士子,謂恐其效尤,乃停鄉(xiāng)、會試若干年。此亦一段清代考試的史料。嗣庭死于獄,仍被戮尸。
(五)陸生楠論史之獄。生楠,廣西人。著《通鑒論》十七篇。胤禛謂其借古誹今殽亂國事,乃被殺于軍前。
(六)汪景祺作詩之獄。景祺,浙江人。隨年羹堯為記室,作《西征隨筆》。胤禛謂其作詩譏訕圣祖,大逆不道,立斬梟示,其妻子發(fā)往黑龍江,給窮披甲為奴。
(七)齊周華刻書之獄。周華,浙江人。好游覽,有《五岳游草》,足跡遍天下。以保呂留良,刻其書,磔于市。
(八)王錫侯字書之獄。錫侯,江西人。作《字貫》一書,于《康熙字典》多所糾正。胤禛以其凡例內將廟諱及御名開列,就算不敬,治以大逆之罪。
(九)胡中藻詩抄之獄。中藻,廣西人,鄂爾泰門生。鄂與張廷玉二人互相齟齬,朝官依傍門戶者,彼此攻訐,傾軋不已。弘歷帝深惡之,因欲借文字獄以示懲儆。中藻所刻詩曰《堅磨生詩抄》,弘歷乃指中藻以此自號,為有心謀逆,且尋摘詩詞中疑似的字句,指為謗訕詆毀,遂被棄市。
七 焚書
焚書亦是十四大罪之一。國父說:“所有關于記載滿洲、匈奴、韃靼的書,一概定為禁書,通通把它消滅,不準人藏,不準人看。”因為弘歷假獎勵文化的美名,行察勘禁書的私意,所以章先生揭發(fā)其隱,并列舉書名及著者甚詳,今摘錄一段如下:
……自滿洲乾隆三十九年,既開四庫館,下詔求書,命有觸忌諱者毀之。四十一年,江西巡撫海成獻應毀禁書八千余通,傳旨褒美,督他省催燒益急。自爾獻媚者蜂起。初下詔時,切齒于明季野史。(原注:諭曰:“明季末造,野史甚多,其間毀譽任意,傳聞異辭,必有詆觸本朝之語。正當及此一番查辦,盡行銷毀,杜遏邪言,以正人心,而厚風俗。”)其后四庫館議:雖宋人言遼、金,明人言元,其議論偏謬尤甚者一切擬毀。及明隆慶以后,諸將相獻臣所著奏議、文錄,若高拱《邊路》,張居正《太岳集》,申時行《綸扉簡牘》,葉向高《四夷考》、《籧編》、《蒼霞草》、《蒼霞余草》、《蒼霞續(xù)草》、《蒼霞奏草》、《蒼霞尺牘》,高攀龍《高子遺書》,鄒元標《鄒忠介奏疏》,楊漣《楊忠烈文集》,左光斗《左忠毅公集》,繆昌期《從野堂存稿》,熊廷弼《按遼疏稿》、《書牘》、《熊芝岡詩稿》,孫承宗《孫高陽集》,倪元璐《倪文正遺稿》、《奏牘》,盧象昇《宣云奏議》,孫傳庭《省罪錄》,姚希孟《清閟全集》、《沆瀣集》、《文遠集》、《公槐集》,《公槐集》中有《建夷授官始末》一篇,馬世奇《澹寧居集》諸家,絲帙寸札,靡不燃爇。雖芧元義《武備志》,不免于火(原注:《武備志》今存者,終以詆斥尚少,故弛之耳)。厥在晚明,當弘光、隆武,則袁繼咸《六柳堂集》、黃道周《廣百將傳注》、金聲《金太史集》;當永歷及魯王監(jiān)國,則錢肅樂《偶吟》,張肯堂《寓農初議》,國維《撫吳疏革》,煌言《北征紀略》;自明之亡,一二大儒,孫氏則《夏峰集》,顧氏則《亭林集》、《日知錄》,黃氏則《行朝錄》、《南雷文定》,及諸文士侯、魏、丘、彭所纂述,皆以詆觸見燼。其后紀昀等作《提要》,孫、顧諸家稍復入錄,而頗去其貶文。或曰:朱、邵數(shù)君子實左右之。然隆慶以后至于晚明,將相獻臣所著,靡有孑遺矣!其他遺聞軼事,皆前代逋臣所錄、非得于口耳傳述,而被焚毀者不可勝數(shù)也。……乾隆焚書無慮二千種,畸重記事,而奏議、文獻次之……
(《檢論》卷四《哀焚書》)
八 刪改古書
國父說:“到了乾隆時代,連滿漢兩個字都不準提起了,把史書都要改過,凡是當中關于宋、元歷史的關系和明、清歷史的關系,通通刪去。”同門魯迅也說:“乾隆朝的纂修《四庫全書》,是許多人頌為一代之盛業(yè)的。但他們卻不但搗亂了古書的格式,還修改了古人的文章;不但藏之內廷,還頒之文風頗盛之處。”魯迅因為手頭沒有《四庫全書》可查,而《四部叢刊續(xù)編》中,多系影宋刊本或舊抄本,還保存著滿清暗殺中國著作的案卷,所以他舉出兩部書:(一)宋洪邁的《容齋隨筆》至《五筆》。(二)宋晁說之的《嵩山文集》。洪氏書,據(jù)張元濟跋,其中有三條就為清代刻本所沒有。例如《容齋三筆》卷三里的《北狄俘虜之苦》:
元魏破江陵,盡以所俘士民為奴,無分貴賤,蓋北方夷俗皆然也。自靖康之后,陷于金虜者,帝子王孫,官門仕族之家,盡沒為奴婢,使供作務。每人一月支稗子五斗,令自舂為米,得一斗八升,用為糇糧;歲支麻五把,令緝?yōu)橐u。此外更無一錢一帛之入。男子不能緝者,則終歲裸體。虜或哀之,則使執(zhí)爨,雖時負火得暖氣,然才出外取柴歸,再坐火邊,皮肉即脫落,不日輒死。惟喜有手藝,如醫(yī)人繡工之類,尋常只團坐地上,以敗席或蘆秸襯之,遇客至開筵,引能樂者使奏技,酒闌客散,各復其初,依舊環(huán)坐刺繡,任其生死,視如草芥……
至于《嵩山文集》,卷末就有單將《負薪對》一篇和《四庫》本相對比,以見一斑的實證。現(xiàn)在摘錄幾條在下面,大抵非刪則改,語意全非。
《舊抄本》:
金賊以我疆場之臣無狀,斥侯不明,遂豕突河北,蛇結河東。
犯孔子《春秋》之大禁。
以百騎卻虜梟將。
彼金賊雖非人類,而犬豕亦有掉瓦恐怖之號,顧弗之懼哉!
我取而殲焉可也。
太宗時,女真困于契丹之三柵,控告乞援,亦卑恭甚矣。不謂敢眥睨中國之地于今日也。
忍棄上皇之子于胡虜乎?
何則?夷狄喜相吞并斗爭,是其犬羊狺吠咋嚙之性也。唯其富者最先亡,古今夷狄族帳,大小見于史冊者百十,今其存者一二,皆以其財富而自底滅亡者也。今此小丑不指日而滅亡,是無天道也。
褫中國之衣冠,復夷狄之態(tài)度。
取故相家孫女姐妹,縛馬上而去,執(zhí)侍帳中,遠近膽落,不暇寒心。
《四庫本》:
金人擾我疆場之地,邊城斥侯不明,遂長驅河北,盤結河東。
為上下臣民之大恥。
以百騎卻遼梟將。
彼金人雖甚強盛,而赫然示之以威令之森嚴,顧弗之懼哉!
我因而取之可也。
太宗時,女真困于契丹之三柵,控告乞援,亦和好甚矣。不謂竟釀患滋禍一至于今日也。
忍棄上皇之子于異地乎?
遂其報復之心,肆其凌侮之意。
故相家皆攜老襁幼,棄其籍而去,禁掠之余,遠近膽落,不暇寒心。
魯迅說:“即此數(shù)條,已可見“賊”、“虜”、“犬羊”是諱的;說金人的淫掠是諱的;“夷狄”當然要諱,但也不許看見“中國”兩個字,因為這是和“夷狄”對立的字眼,很容易引起種族思想來的。但是這《嵩山文集》的抄者不自改,讀者不自改,尚存舊文,使我們至今能夠看見晁氏的真面目。”(《魯迅全集》、《且介亭雜文·病后雜談之余》)
綜觀以上三節(jié),都是滿清政府用來消滅漢人的民族意識,使對于歷史文化,不致發(fā)生觀感,也使后世對于滿洲的穢德,無從知道。其藏身之固,防漢之術,可謂周密!哪里知道一到晚清,他們的陰謀完全暴露,我們民族意識的潛力也從新發(fā)芽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