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兩年前1
- 家鴨與野鴨的投幣式寄物柜
- (日)伊坂幸太郎
- 9059字
- 2019-02-27 10:17:15
那時,為了一條不知所蹤的狗,四處尋找的我先是遇見了一只被撞死的貓,接著遇見了一伙以殺害寵物為樂的年輕人。
一輛深藍色轎車從我身邊飛馳而過,那速度快得不合常理。轎車在前方拐角處發出“吱”的一聲剎車音后,一個左轉消失了,隨后就響起了短促的“咚”的一聲。
空氣中飄蕩著令人愉悅的溫暖,仿佛只要有那么一絲契機,櫻花樹馬上就能把花兒開遍全城。可就在聽到那“咚”的一聲的瞬間,我不由得感到了一股寒意。
我急忙奔了出去,沿著平緩的下坡,向深藍色轎車左轉的那個方向跑去。
傍晚五點多,漸漸沉落的夕陽將城市表面一點一點染紅。
那“咚”的一聲,帶有一種從身體內部發出的獨特回響,所以我知道,肯定有什么東西被撞了。
“What happened?(怎么了?)”身旁的仁增·多吉跟著我,邊跑邊用英語問道。
“車。”我調整著呼吸,想讓自己冷靜下來,“剛才那輛車好像撞到什么了。”
“車、嗎?”多吉用日語一頓一頓地問道。
“嗯,好像有什么被車撞了。”
“是、黑柴、嗎?”
真不吉利!我歪了歪頭,差點兒發脾氣,不過還是忍住了。黑柴是我打工的寵物店丟失的一條柴犬,就是我和多吉正在滿大街尋找的那條。
因為是一條黑色的柴犬,所以叫黑柴。這名字起得可能不太有水平,不過作為商品分類的記號來說也不算太壞。就算后來它已經不再具有作為商品的價值了,我們依然這么叫它。
“真遺憾,黑柴。從今天開始你就要從商品降格為我們的朋友了。”這是店長麗子小姐兩個月前,對著剛滿四歲的黑柴說出的話。也算挺乖巧可愛的,也算挺聰明的,價格也算降得挺多,可黑柴還是沒賣出去。可能因為它的鼻子天生就是歪的吧,外表上的缺陷,蓋過了那些“也算挺什么什么”的優點。
心跳快得我胸口發疼,我快步跑下那條下坡路,多吉在后面跟著我。二十三歲的不丹人,腳步非常輕快。
這個世界充滿了諷刺。我多少也明白這一點,所以知道找了大半天也沒找到的狗,最終以被車撞過的姿態出現在我們回去的路上,這并不是絕不可能發生的事。我甚至有了一定的心理準備。
工作日的傍晚。整條街道似乎都在屏氣凝神,偷偷觀望著事故的發展。路上不見放學歸來的孩子們,也許是因為這里不是上下學的必經之路吧。這一片是新建居民區,林立著顏色搭配大同小異的房子。我聽見不知從哪個方向傳來開窗戶的聲音,也許是聽到有車經過,馬上又關上了。
這是一條下坡路,加之我慌張不已,所以身子一直維持著前傾之勢。我一步一步重重地小跑著向前,好幾次鞋子差點兒掉下來。
我想到了麗子小姐。如果知道黑柴被車撞了,她會露出怎樣的表情呢?
麗子小姐有著仿佛不屬于這個世界的雪白肌膚。且無論何時都面無表情,感情絕不外露。聽說以前還有客人錯把麗子小姐當成擺在店里裝飾的洋娃娃,我覺得那未必是玩笑話。她那不食人間煙火的端莊外表,比起迎來送往做生意的店長,更接近沒有血肉的模特或者蠟像。
但是,就算是她這樣的人,如果知道一直疼愛的那只賣不掉的柴犬出事了,至少也會皺一皺眉吧。
轉過拐角,轎車早已不見蹤影,而路的正中央躺著一只小動物。是一只貓。剛修補過的瀝青路面微微拱起一塊,它就倒在那上面的井蓋上,仿佛睡著了一般。
是貓。
不是柴犬。
不是黑柴。
可我的心情并沒有因此而輕松,反而涌起了憂傷情緒。那是一只大概四五歲的黑貓。貓有一具完美的身軀,黑色的毛盡管沾著泥土,還是非常漂亮。它的脖子已經斷開,能看得見骨頭。而它的四肢還在一抽一抽地痙攣著,顯得非常痛苦。一股動物所特有的味道傳入我的鼻子。
“真可憐。”
“不幸運,是吧?”身后的多吉用生澀的日語說道。
“這種情況不叫‘不幸運’,要說‘不幸’,明白嗎?”
“是呀。”[1]多吉以一種四平八穩的腔調,不帶任何感情地答道。多吉的英語很好,這點毫無疑問,可他的日語,就只會拼湊著說一些簡單的單詞。
身為留學生的他盡管正在讀大學,可和他一起做研究的同學多半也都是來自國外的留學生,他們之間只用英語交談,所以好像壓根沒什么練習日語的機會。
多吉也說過:“和琴美說話的時候我想盡量用日語。”可大多時候他所依賴的終究還是英語。
是呀。這是多吉的口頭禪。只要碰到聽不懂的日語,或者不知該如何回答的時候,他大抵都會用這一句來敷衍。
終于,貓的身體完全不動了。它的舌頭從口中伸出來,腸子從腹部流出來。我實在不希望它就這樣被晾在這里,便提議道:“把它埋了吧。”
于是多吉打開他拿著的紙袋子,用英語說:“放在這里,帶走吧。[2]”紙袋子里只有一件他剛在回來的路上買的T恤。他把T恤夾在腋下,把袋子遞給了我。我把袋口撐開,他就毫不猶豫地蹲了下去,雙手捧起躺在井蓋上的貓。他臉上完全沒有觸碰到臟東西時的不愉快或者嫌惡的表情。怎么說呢,他的態度就像在干給土地松土之類的農活一樣。
“不丹人會覺得這種要入土為安的想法很奇怪嗎?”我用英語試探著問道。
“不丹沒有墓呀,都是火葬或者水葬。”
“鳥葬呢?”
“Niao zang?”
“就是讓鳥來處理尸體的那種。”
“啊,那個也有。不過現在幾乎沒有了,就算有,也只在偏遠地區還保留著這個習慣。”
我一直以為鳥葬之類的儀式是很久以前的野蠻風俗,這激發了我的好奇心。
“你是不是正在想:‘啊,野蠻人’啊?”多吉仿佛直接透視到了我的內心。
“如果在日本也有鳥葬就好了。”我不假思索地說道,“那些壞人壞蛋,就讓鳥吃掉他們好了。”
多吉亮出他整齊潔白的牙齒,無奈地笑了:“所謂的鳥葬,不是用來殺人的手段,而是為死者舉辦的一種葬禮呀。”
“啊,也是。”我有點不好意思,掩飾著笑了笑。
我們在街上漫無目的地走著,找著有沒有能把貓埋了的地方。我心里總在擔心紙袋會不會漏,步子不由得邁得稍大。
“不丹也有被車撞到的貓嗎?你們那兒的車好像不是很多,不過都開得很粗暴吧?”
“不丹的車真的全都橫沖直撞的。因為我們相信輪回轉世,所以不怕死。”多吉口中的話讓人分不清哪些是真哪些是假。
而淡然說出“相信輪回轉世”的多吉,對我而言很新鮮。我更加真實地感受到:他果然和我不是一個世界的人。
然后,我想起了第一次見到多吉時的情景。
那大概是半年前吧。半夜一點多,我正走著,突然看見有個男人沖到了馬路上。那是一段沒有紅綠燈的人行橫道,而那個人就是多吉。
他好像是想去救一個睡在馬路上的醉漢。
一輛車牌以“3”打頭的車[3],不知道是不是錯以為有一條法律規定“倒在路邊的醉漢請隨便撞”,它哇啦哇啦地鳴著喇叭,不僅不減速,甚至還加速沖了過來。
千鈞一發!看起來就是如此,我閉上了眼睛。而再次睜開眼睛的時候,多吉已經拖拽著那個醉漢,把他拉扯到人行道上了。這位引起騷動的醉漢毫發無損,可是多吉卻負了傷——相當嚇人的擦傷。
我急忙跑到他們身旁,可能精神有些亢奮吧,我兀自稱贊完他的勇氣,又開始斥責他的魯莽,一個勁兒地喋喋不休了半天。
聽我說了一會兒,多吉才用英語說道:“我還是第一次見到這么啰唆的日本人。”這時我才終于注意到,他不是日本人。
商店招牌的燈光已經熄滅,除了時不時經過的出租車的車燈,四周沒有一點亮光。不過就算忽略這些原因,光看外表的話,多吉怎么看都是百分百的日本人。
“你看你,受傷了吧,去不去醫院?”碰到英語很好的我,真不知對他來說是幸還是不幸。總之,我和多吉最初的對話應該就是從這個問句開始的。
多吉告訴我他是來自不丹的留學生。
“你為什么會想去救他呢?”我問道。
他一副自己也不明所以的樣子,歪著頭,回答說:“誰知道呢,下意識的。”
“不過嘛,因為遇到了我,所以從結果來看,你還是很走運的哦。”
“你真,樂觀向上。”多吉生澀地說完,笑了。
“反正人都有要死的一天,不積極點兒,怎么撐得下去。”
樂得嘴都要歪了的多吉沒接我的話,說不定我話中所含的與他全然不同的生死觀正讓他樂在其中呢。
這時,我聞到他身上有一股令人忍不住掩鼻的臭味。“你身上好臭啊。”
他一臉茫然,好像說了句“有嗎”?
什么“有嗎”,簡直太有了。
后來我才知道,居住在干燥的高原地區的不丹人是不怎么洗澡的,不過那時我根本沒想那么多,只說“快洗個澡吧”,然后就把他帶到了我住的公寓。而那個醉漢,貌似還是被丟在那兒了。
我沒想到,要找個埋貓的地方居然這么難。直到太陽已經完全落下,來來往往的汽車開始亮起車燈的時候,我們才終于找到了一個兒童公園。
“這里、嗎?”操著生澀日語的多吉指著公園前一塊寫著“嚴禁入內”的牌子,問道。他應該是不識字的,大概誤以為牌子上寫著的是公園的名字。
公園里有一片杉樹林,占地面積看起來挺大的。這里好像正在進行防滑坡的施工——那個“嚴禁入內”的牌子上是這么寫的。
總不能這么一直抱著貓的尸體走來走去吧,再說,悄悄進去一會兒就出來又不會危害到誰。我這么一想,就決定翻過圍欄。
“這里、可以、進、嗎?”多吉不安地問我。
“就一下子好像可以。”我對看不懂日語的多吉說了謊。
雖然還沒到七點,可立著“嚴禁入內”牌子的公園里冷冷清清、幽幽暗暗,光是看到那杉樹晃動的樹影,就讓人心緒不寧。
公園入口附近有滑梯和秋千,再往前走是一片小樹林。除了黑暗、動蕩,再沒有什么詞更適合形容那一直延伸到深處的杉樹林了。挺拔伸展的杉樹搖曳著枝葉,仿佛做好了要直直插向天空的準備。
公共廁所后面放著鋤頭和鐵鏟,正好能派上用場。我拿起一個大號鐵鏟,向樹林里走去。
往里走了一會兒后,我們停了下來。“我、來做。”多吉接過鐵鏟,輕松地挖起坑。不知道他是不是很熟悉做這種事,動作非常熟練。挖呀,挖呀,鐵鏟碰到石頭,他就用手搬開,然后繼續挖。
杉樹搖曳的聲音從頭頂覆蓋下來。
還不到五分鐘,多吉就挖好了一個足夠深的坑。
我小心翼翼地將捧著的紙袋放到腳邊,再從紙袋里慢慢地把貓拉出來,還要很注意它頭的位置。也不知是血腥味還是貓吐出來的貓食味,總之有股腥臭的味道飄進鼻子,我屏住了呼吸。
我用雙手托著它,慢慢地往坑里放去。本來我是想讓它的腿先觸到地,再放開它的身子,讓它安眠在土中的。可惜沒掌握好松手的時機,最后它就像被我丟下去了一樣,以一副跌落在地的姿勢躺在了坑底。
多吉開始往上面蓋土。
“不丹沒有墳墓啊。”我把剛聽他說過的話又說了一遍。
“因為死去的人會輪回轉世啊。不管是動物還是人,都一樣,而且是隨機的。所以,死都死了,做這些又有什么意義呢。”
“唔,這也是一種觀念。”我搖著頭感慨道。
“是只有這一種觀念。”多吉說著,面露微笑。
把坑填埋好,我往后退了一步,雙手合十,閉上了眼睛。左手的指尖上還沾著貓血,我決定不去理會。
穿著灰色衛衣和牛仔褲的多吉也在我身邊做出了相同的動作。
“每次有動物死了之后都要這么做,你會覺得別扭嗎?”
“不會。而且不難理解。”多吉回答,“對你而言,貓呀狗呀是……”
“什么?”
“Charo,對吧?”
“那是宗喀語?”
“朋友的意思。”
“沒錯。”我點了點頭,“我吧,比起人,更喜歡貓貓狗狗。”
可能我說得太快了,多吉沒聽明白。他說:“是呀。”
我想洗手,而多吉想喝咖啡,于是我們決定在這個嚴禁入內的公園里休息一下。我用水管里的水洗了手,多吉在自動販賣機上買了罐裝咖啡,然后我們兩個并排坐到樹林附近的長椅上。
“辛苦了。”
聽我這么一說,多吉馬上接口:“沒找到黑柴。”
“反而找到一只死掉的貓。”我苦笑著說,“說起來,多吉,你果然長得很像日本人呢。康子也沒發現你不是日本人。”我想起了白天發生的事。
“因為都是亞洲人。”
“多吉你是特別像。”
白天,我們坐著市內的公交前往市中心時,偶遇了我的朋友康子。在我說出真相之前,她毫無疑心地以為多吉是日本人。
“那是因為有琴美幫我,讓我變帥了。”多吉笑起來,摸了摸自己的劉海。
我第一次見到多吉時,他的劉海幾乎是一條整齊的直線。在日本可不流行這種發型,所以我就把他帶到理發店去了。
“不過,”多吉把視線從我身上移開,“你那位朋友是不是對不丹有什么仇恨?”
“怎么這么說?”這句意料之外的話讓我很驚訝。
“她知道我是不丹人之后,馬上就變得很疏遠了。”
“啊。”我垂下眼睛,搖了搖頭。多吉總是大大咧咧的,看不出他對瑣碎的細節有多在意,但其實,他一直在敏銳地觀察著對方。
“不是因為你是不丹人。”我跟他解釋,“日本人似乎不知道怎么和外國人交往。特別不擅長。”
多吉揚起一邊的眉毛。
“你們大學研究室這種地方,因為有很多來自不同國家的留學生,所以可能不會這樣。不過如果是沒這方面經驗的人,就會不知所措了。不過他們都是沒有惡意的,要說為什么……”
“那是為什么?”
“因為我們是島國。”
“拿這個當理由,太滑頭了。”多吉看似愉快地說道。
“本來就是。像我,原本都不知道有不丹這么個國家。”
“這可是侮辱。”多吉泛起笑容,“你應該說得更飽含歉意才對。”
我一笑,敷衍過去了。
“確實,不丹還挺落后的,完全比不上日本。”多吉口氣認真地繼續說道。
“不丹怎么會落后呢?”我沒去過他的祖國,說出來的話卻帶著維護的意味。
“怎么不會呢,確實很落后。為了守護自己國家的文化,甚至排斥外國的文化。不過最近稍微變了一些。”
“根本不需要什么外國文化。”
“那樣的話,國家怎么可能富裕得起來,高不成低不就的。快點兒變得跟日本一樣就好了。”
多吉只要開始比較起不丹和日本,就會瞬間失去冷靜。就像生長在農村的青年,對大城市充滿向往,奮力強調大城市有多好一樣。不對,不是“像”,而是就是那樣。
“日本完全不行啊,全都是傻子。全都是些傻子,和一臉無趣的大人。”我每次都連珠炮地試圖說服他,可我的話完全進不了他的耳朵。
“就算全是傻子,我也覺得日本比不丹有趣。”
“我認識一個男生,他就去過不丹。”
“河崎先生,對吧?”多吉微笑著。每次看到不丹人清爽的笑容,我都感覺像有人溫柔地撫摸著我。
“你怎么知道的?”
“因為琴美每次說‘我認識一個人’的時候,說的都是河崎先生。”
我只好苦笑。“那個男人曾動情地說過,不丹是個美好的國家。”
“河崎先生……原來他去過不丹啊。”多吉眼里放出光來。
“去過,這可真是……”——真是太可怕了,我想。雖然只是很短的一段時間,但那個可恨的男人畢竟也曾是我的戀人。他曾去過現在和我一起生活著的這個男人的祖國,這可真是一種奇妙的緣分。
突然,從背后傳來一陣高亢尖銳的笑聲,我的身子不禁一顫。要說是出于恐懼或者受到了驚嚇,還不如說是突然有人出現時一種下意識的反應。而托這一顫的福,我的腳跟撞到了長椅的椅腳。
我發現多吉正要回頭看,在自己都還沒意識到為什么要這么做時,就已經把手按在了他的肩膀上。“別出聲。”
或許我們應該馬上離開,可我卻選擇一動不動地躲在這里。
也許是出于好奇心。不對,是出于恐懼吧。總之,我把身子蜷縮在長椅上,聽著從后方傳來的交談聲。
“那次太他媽帶勁啦。”是一個年輕男人的聲音。鞋子踩在沙石地上的聲音漸漸大了起來,“那貨還哭得那么厲害。”
“強迫哭泣的家伙,實在是爽得不得了啊。”這次是女人的聲音,一句一斷的說話方式像在吟詠詩句似的。
他們好像沒注意到長椅上的我們,徑直走進杉樹林里去了。我一邊留神不要弄出動靜,一邊扭頭看向后面。他們的外貌就這樣呈現在老舊的路燈下。
兩個高個子年輕男人,身后有一個女人。他們拖拖沓沓地向前走著。三個人的頭發都是褐色的,兩個男人穿著西裝,女人穿著深色的連衣裙。我看見男人把腳邊的雜草踢起,甚至看見了被他踢飛的草葉。
“誰呀?你認識?”多吉小聲地問我。
“不認識。不過有點不對勁。”
“比琴美大吧?”
僅從背影很難判斷,不過他們看上去有二十五六歲的樣子,比二十二歲的我應該大一些。
“在、干什么呢?”多吉凝神看著,不解地歪了歪頭。
“日語有進步呀。”我脫口而出一句不相干的話。
多吉在不丹的時候,好像曾在酒館里唱歌賺錢,所以樂感似乎很好。
我的CD,他幾乎只聽一遍就會唱了。我一直覺得語言能力不是知識或者道理,而是更接近樂感的一種能力,所以我認為多吉應該很有這方面的天賦。實際上也是,多吉學習日語的時候不會看著教材或者筆記,去確認寫在上面的日語。他只是用耳朵聽,用嘴巴念——他比較喜歡這樣學習。
“日語、很難。”多吉繼續說下去,“第一人稱的boku和watasi,我就不明白它們的區別。”
“也是,”我也同意。日語很難,這點是毫無疑問的。“boku是男性用的,watasi是女性用的。”我圖省事,只給了個籠統的回答。[4]
“那如果第一人稱用boku,就一定是男的?”
就在這時,傳來那幾個年輕人返回的腳步聲。
我和多吉同時轉回身體,比剛才更為用力地縮著脖子,好在長椅后藏好。
“靠,沒收獲啊。”男人咂著嘴說道。
“就是啊,我看是不是早沒什么野貓了。”另一個男人回答。他的聲音和第一個男人的音質很像。
“無聊。”女人拉長語尾說道,“都跟你們說了,靠那種破陷阱能抓到個毛啊。我們就應該放手大干一場,一口氣搞他媽一堆。”
“那就是那個啦,寵物店。”男人飛快地說著,“從寵物店整點兒貓呀狗呀的。”
“好哎。”另一個男人的聲音。
“不過我們是不是差不多該從欺負小動物的課程畢業了?得向更高層次升個級了吧。”女人的聲音聽起來非常興奮。
“不行不行,得再練習練習。等拿貓狗多練練手再說。”
“我餓了。總之照老樣子,先去那里消磨消磨?”女人報出了一個家庭快餐店的名字。
“也好。”男人說道。
也不知道是他們說話的聲音太大,還是公園里太過安靜,和他們隔著一段距離,我們卻能把他們的對話聽個清清楚楚。連杉樹都小心翼翼地不敢再隨便搖動樹枝了。
“話說回來,我不得不繼承老頭子的店了。”——連男人低聲的抱怨都能聽見。“真的假的?”另一個人語帶揶揄地說道。
“真的,真是真的。”
“那不挺好?你小子可就是店長了。”女人的聲音里也透著嘲笑。
“等你當上那什么鬼店長,我們就去你店里偷東西,給你捧場。”另一個人又說道。
“不過不管怎么說,能有份穩定的工作是件好事啊,嗯嗯,是好事。”女人用認真的聲音說著,“過去不也是嘛,能享受嚴刑拷打有多爽的,都是吃穿不愁的貴族。”
這拖泥帶水的對話,仿佛沾染了怠惰的年輕人的混濁氣息,我只是聽著,就起了一身雞皮疙瘩。他們一發言,樹木便干枯,花朵便凋萎,天空便狹隘起來。
“不過啊,我真想再搞一次那個。”男人語帶遺憾,另一個人立即接過話頭問道:“鉗子?”接著女人發出“嘎嘎”的干澀笑聲。“真是,那只貓,太帶勁了,太他媽帶勁了!”
當貓這個詞和鉗子這個詞一起闖進耳朵,那一瞬間我突然感覺到有什么東西刺中了我的心口。都不是什么格外出奇的詞,可放在一起就會產生一種殘暴而陰濕的感覺。不快的感覺充滿了我的胸口,我豎起了耳朵。
“要我說,那個更好。腳那個。”
“切腳?”男人說完,女人就好像想到了什么好笑的事,下流地笑著,“就那個呀,在人身上搞是不是也一樣啊?”
“應該是吧。”
緊緊貼在長椅靠背上的我的身體,被越來越快的心跳推得幾乎彈起來。
“他們在說什么呢?”幾乎躺倒在長椅上的多吉注意到了我的反應,投過來的視線透著認真,“琴美,你看起來非常生氣。”
我把臉靠近多吉,說:“他們在說貓。”
“同行?”多吉壓低聲音問道。
說什么我也不會覺得他們是寵物店的店員。我給出了否定的回答:“搞不好,他們就是欺負貓的那伙人。”我本來期望說出來會不會好受一點,可惜沒什么效果。
“寵物殺手?”多吉一臉不以為意,終于說出了那個詞。
我的胃開始疼了。與此同時,血液中仿佛被注入了熱水,我感到怒火在沸騰。
大概三個月前,市里接二連三地發生寵物被殺事件。說是寵物,其實一開始主要是野貓,之后漸漸開始有家養的貓狗遇害。它們被人從自己家里帶走,用殘忍的方式殺害,最后被丟棄。
是出于殺害目的才極盡虐待,還是因為虐待而導致死亡,這點還不能斷定,但到處都有慘不忍睹的動物尸體被發現。
光是我知道的,就有二十多起。
因為在寵物店打工的關系,我很早就聽到了那些傳言。而警察和報社直到最近才開始對這些事產生興趣。
盡管新聞說得不是那么詳盡,但從店長麗子小姐口中聽來的內容卻是相當殘忍。
背上被割出一個“”形,并用鉗子剝了皮的柴犬;眼球被剜出的三毛貓;四肢被齊根切斷的臘腸犬,它們都被丟棄在河岸上或者被塞進了便利店門口的垃圾桶里。
第一次聽到這些的時候,我明知道矛頭指錯了對象,還是忍不住對著麗子小姐詰問:“警察在干什么?”
“這又不是殺人,所以警察可能也沒那么上心吧。”麗子小姐雪白的臉上看不出血色,她說出的話也聽不出溫度。
“那麗子小姐也覺得無所謂嗎?”
“怎么可能無所謂。”麗子小姐用她那玻璃珠般冰冷的眼睛盯著我。雖然分不出她是在瞪我,還是只是看著我,但我想,她大概是生氣了。
麗子小姐會那么擔心黑柴的去向,大概也是因為有寵物殺手這回事吧。突然從店里消失的黑柴,說不定是出于自己的意志走出去的。也許它突然意識到對自己而言,自由和未來都在這間寵物店之外,于是偷偷逃了出去。這也不是沒有可能的,而若真是這樣的話,也就沒什么問題了。但也有可能并非如此,若它是被寵物殺手帶走的,那就讓人心寒了。
“干出那種事的,肯定是不知道哪兒來的年輕家伙,閑得無聊。”不知有什么根據,麗子小姐認準了兇犯一定是孩子。并且她還說:“如果那家伙出現在我面前,他可別想簡單地了事。”說著還對著空氣打了一拳。
麗子小姐!此刻我在心里呼喚:你想不到吧,說不定我碰上那個寵物殺手了。杉樹仿佛在配合著我的心緒,不負責任地煽風點火,又開始搖動起來,似在低聲輕唱:怎么辦,怎么辦呀。
麗子小姐說虐待寵物是年輕人孤獨的自娛自樂,所以是單人作案,可現在我眼前有三個人。
“這兩天看電視沒有?”又從后面傳來男人的聲音。他們沒有馬上離開公園,看來好像打算抽一兩根煙再走,連打火機打火的摩擦聲我都聽見了。
“啊,看了看了,成公眾話題了呢。靠,就是說我們也成名人了是不是?”
“以后會不會不好搞了?”女人的聲音說。
“不過呀,那個鬼哭狼嚎的狗主人,真他媽夠恐龍的哇。”
另外兩個人大聲笑了起來。
“沒錯。”我確定了。我努力克制著,不讓自己的聲調因憤怒而提高,悄悄對多吉說,“那幾個家伙,絕對就是寵物殺手。”
“是嗎?”多吉果然比我冷靜得多。
而就在下一刻,多吉的眼里浮現出怯色。大概,我的眼神也是一樣的。因為我們聽到了他們匆匆移動的腳步聲。
回過神來時,我們坐著的長椅正在搖晃。
有人踢了椅背一腳。
我條件反射般地站了起來,心臟被突如其來的恐懼擊中,好像要從心口跳出來。我一時搞不清現狀,旁邊的多吉也圓睜著雙眼站了起來。
在我們面前的,是兩個年輕男人和一個女人,他們都表情陰森,冷冷地睥睨著我們。
“你們兩個在這種地方搞什么鬼?”站在左邊的男人努著嘴問道。
我吸取教訓了。擅自闖入嚴禁入內的地方時,就必須做好準備,要面對一定程度的風險。
注釋:
[1]原文此處有平假名和片假名的區分,本書以仿宋字體表示平假名,全文同。
[2]原文將所有英語表達部分做了區分,本書以斜體表示,全文同。
[3]在日本,可根據車牌號中的打頭數字區分車型及用途。排氣量大于2000cc的車,車牌號的數字部分以“3”打頭,多為高級車和跑車。
[4]boku和watasi都是第一人稱“我”,boku多為男性使用,相對而言女性會用watasi,但也不能一概而論,還會根據語境、場合、身份等變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