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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章 現在1

兩天前,剛搬到這個城市的我先是遇見了一只貓,接著遇見了河崎。

我伸手按下公寓的門鈴,就聽得一聲輕快的“叮”;松開手,則響起一聲悠長的“咚——”。

大概四月初對櫻花樹來說開花還為時尚早吧,種在公寓入口的那棵櫻花樹還是光禿禿的。它理直氣壯地裸露著枝條,那派頭竟有點像無所顧忌的裸體婦人。

我是上午坐新干線來的。等搭公交車找到這棟公寓,再把提前寄過來的行李一件一件拖進屋內,不知不覺太陽已然西斜。

這棟兩層樓高的公寓是木質的,房齡有十五年了。不過外墻可能重新涂過漆,在我看來就像新建的一樣。

公寓樓的正中間是樓梯,每層樓的樓梯兩邊各有兩間房,也就是說,這是一棟每層樓四間房、總共也就八間房的小公寓。而大概“四是不吉利的數字”這種迷信思想還頗為根深蒂固吧,一○三號房的旁邊就是一○五號房。

每個房間的房門都藏在稍離開走廊靠里的位置,所以很暗。雖然有股潮乎乎的味道,但倒也覺得涼快。眼里映出趴在屋頂的蜘蛛,我決定假裝沒看見。墻根落著成坨的塵土,這個嘛,我也決定假裝沒看見。

我站在隔壁房間的門前,調整了一下自己的站姿——如果鄰居過來開門,對我的第一印象將會是透過門上的貓眼決定的。

可是屋里沒有反應。既沒有女大學生可愛的聲音從房里傳來,也沒有五大三粗的大塊頭男人冷漠地走近門口的腳步聲響起。

我的鄰居會是什么人呢?要說我沒有期待的話,那是騙人的;要說我一點兒不安也沒有,那也是騙人的。

我再次伸手按響門鈴,仿佛跳躍著的“叮”一聲之后,是延綿悠長的“咚——”。

工作日的街區靜悄悄的仿佛無人居住一般。門鈴的聲音似乎被家家戶戶密密排開的墻壁吸了進去。我不禁回過頭。

不禁想,不會是……

不會是這片街區的居民,正立于某處高地觀察著我這個初來乍到的人,對我評頭論足吧?又或者,會不會什么地方正舉行著重要的集會,而只有我被拒之其外?

我明知這怎么可能呢,可心頭確實閃過一縷這樣的不安。又等了一會兒,我放棄了。想著還是把和鄰居見面的機會留到下次吧,就回到了自己的房間,一〇五號房。

一座紙皮箱堆成的小山等在房間里,無言地向我施壓。要指望這些成堆的箱子從這世上消失,還不如指望美國從此沒有軍隊呢——都是不可能發生的,絕對不可能!我打心底里感到氣餒。說不定,美軍消亡這事反而能先行一步呢。

我看了一眼鐘,下午四點多了。

我狠下心,先把裝著音響的箱子打開,從里面扯出音箱和接線,靠墻擺在了南面。插上電源,立刻開始播放音樂。

而那只貓的到來,是在過了一個小時之后。

一曲即將結束之際,我聽到了貓叫。八帖[1]大的木地板對面,隔著窗戶有個小小的院子。院子里沒設隔擋,通過那里可以往來每個房間。我知道肯定是院子附近有貓,所以一開始并沒在意。

可是過了一會兒,那貓跳上了窗臺,開始用爪子撓起窗戶來,這讓我覺得忍無可忍了。

于是我急忙打開窗戶,喝道:“喂,住爪!”但是貓根本聽也不聽,輕快地躍進了房間。

“喂!聽見沒有!”

貓的動作很敏捷,它輕車熟路地躥進了房間。我正以為它是不是順著我剛掛好的窗簾滑下來了,它又突然探出了頭,然后鉆進放在角落的空袋子里去了。我伸手想要抓住它,都顧不上會撞到那些紙箱了。

這是一只皮毛光滑的貓,純黑的短毛泛著光澤。它沒戴頸圈,長長的尾巴直指屋頂,可是尾巴尖卻卷卷地彎曲著。

折騰了半天也沒捉到它,我感到不耐煩了。不管了,愛待在這兒你就待著吧,反正要發愁也是該你發愁。我調整情緒,繼續整理行李。可就在這時,那貓梳理起毛來,這動作簡直是故意挑釁。我想也許能趁現在抓住它,便開始向它靠近。可正當我準備撲過去時,它卻猛地跳了起來。也不知是它的口水還是它吃的貓糧發出來的,總之有一股動物特有的味道飄過我的鼻孔。再看那貓,它已不知何時跳進了一個空紙箱,然后一臉愉快地探出腦袋。

結果,我又花了十分鐘,才終于把它抓住。從窗戶把它放到院子里的時候,它還在往這邊瞥,這讓我戒備著它會不會又跳進來。可貓卻一臉無辜,就那么走遠了。

“真是的,招呼都不打一個。”

有生以來第一次一個人住,可造訪我的獨居小屋、值得紀念的第一位客人,居然是一只尾巴彎曲的貓,這實在讓人高興不起來。

遇見河崎,是在下午六點左右。東西到底該怎么擺實在讓我很糾結,就想著姑且先把不要的紙箱拿到外邊去吧。那個時候,他正好站在那里。

一開始我沒注意到他,我背對著他,嘴里哼著鮑勃·迪倫的《答案在風中飄》。以為旁邊沒人,所以哼唱的聲音還不算小。聽到身后有人對我打招呼時,那一聲“嗨”著實把我嚇到了,然后就覺得好丟臉。他站在一○三號房間門前——就是之前我去按過門鈴的那間——手插在口袋里,可能是在找鑰匙。

“迪倫?”他一上來就發問。

我用肯定的語調生硬地答道:“迪倫。”又加了一句,“《答案在風中飄》。”

他仿佛正身處某個重大場面似的,一臉高深莫測地點了點頭:“你是新搬來的?”

“呃,嗯。”

他個子比我高,然而肩不寬,身型偏瘦。略短的頭發沒有分縫,給人一種大大咧咧的感覺。

“我剛才,才到。”我詞不達意地邊說邊指向他的房間,“想去你的房間打聲招呼來著,可是沒人在。”我立刻趕在被人挑理之前先開口辯解。

也許是曬的,他的皮膚呈小麥色。或許是個喜愛沖浪或者滑雪運動的人。

全身上下一身黑,黑色襯衫配亮黑色的褲子。

這種搭配,搞不好就會穿出鄉村樂手的效果,可這個人卻駕馭得極完美。也許是因為個子高吧,穿在他身上自成一格,且非常合身。

我想起一句外國的諺語——“魔鬼并不像人們描繪的那樣黑”。

意思大概是不管多壞的人,都有好的一面吧。也可能是說沒有百分百的壞人。我記不清了。

我試著想象了一下:如果面前這個人是魔鬼之流的話,那這套衣服的黑,一定沒有畫中描繪的魔鬼那么黑吧。而且剛搬過來、人生地不熟的大學新生,對這個魔鬼而言一定是正合適的獵物。

“要幫忙嗎?”他開口問道。

“啊,不用,已經收拾得差不多了。”我說謊了。我那房間里的狀況如果也能叫“收拾得差不多了”的話,這世上的紛爭得有一大半可以算做“解決好了”。

“嗯。”他若有所思地點點頭,“那,來我家吧。”

他的鼻梁很高,嘴巴略寬,眉毛濃密,笑起來嘴角就像被扯上去一樣。靠發膠立起來的短發仿佛會動似的,這一切更加強了他魔鬼的印象。他的年齡大概比我大。

我換了只手拿紙箱,心里猶豫該怎么回答好呢?

“啊,對了。”站在眼前的這個人又突然開口說道,“尾尖團團來過了吧?”

啊,沒錯,我想,這一定就是魔鬼的語言了。

他的房間和我的房間布局自然基本是一樣的,除了廚房和浴室的位置相反之外,其他的毫無區別。

“椎名。”

我報上自己的名字后,他苦著臉,一副真心覺得難受的樣子念叨著:“好難念的名字。椎名(shiina)、椎名、真奇怪(okashiina)。”

“這個諧音笑話,迄今為止我都聽了上百億次了。”我故意做出真心聽膩了的樣子。

“百億?”

我解釋說,意思就是這個笑話已經沒什么新意啦。

“那么,這個,是百億紀念。”他一邊說著,一邊從廚房拿出兩個杯子和一瓶紅酒,默默地拔出紅酒的瓶塞,然后深有感觸似的輕聲說:“來,干杯。我是河崎(kawazaki)。”

“河崎的河是哪個字?三個豎的川(kawa),還是河童的河(kawa)?”[2]

“哪個都行。”他隨口答道,笑了。應該是河崎吧?我暗自猜測,也沒什么特別的理由,就是覺得河崎這個名字比較適合他。

“好啦,來吧。”他伸手把杯子遞給我。我丈二和尚摸不著頭腦,只是下意識地覺得有人遞東西過來,就應該接下。

“干杯!”

我對酒并不熟悉,畢竟我還未成年。不過也隱隱約約明白:未來的學生生活中,肯定少不了酒精。所以我毫不猶豫地端起了杯子,紅色的葡萄酒讓我有種已步入成年的感覺。

“那個……為什么干杯呢?”我試探地問道。

“為一百億啊。”

“啊?”

“也為我們的相遇。”

“為我們的……相遇?”這個說法還勉強能接受,就是聽起來怪別扭的,“我搬到這里來了,不過如此吧。”

“我一直在等,等著誰會來。”

“遲早會有人搬進來的嘛。”

“誰料到,居然是個唱迪倫的男生呢。”

貌似自己引以為恥的失態表現被人拿來當笑話了,我有種捂臉的沖動。“嗯啊。”

舉杯一碰,一聲悅耳的聲響。紅酒的味道比想象的好,我放心了。

“尾尖團團已經來過了吧?”他又冒出剛才那句話。

“你剛才問過一次了,可尾尖團團是什么?”

“貓。”

“啊。”我小心地把杯子放到地毯上,謹防翻倒,“是指那只貓呀。來了。來過了。那是河崎先生養的貓?”

“不用加先生,河崎。”

“是河崎的貓嗎?”

“看,直呼名字,是不是聽起來親近多了?”河崎說道。確實,去掉敬稱直接叫名字的話,感覺距離一下就拉近了。不過,這應該并不意味著這個人是可以親近的。

“這棟公寓里住著一個老外,就是因為他總是滿口禮貌用語,才讓人一點兒都親近不起來。”

“嗯。”與其說我在贊同他的意見,不如說是從他口中吐出“老外”一詞,感覺帶著種居高臨下的歧視,這讓我有了一點戒備。

“那只野貓很可愛吧?它的尾巴尖兒呀,像折斷了的石楠花一樣,前面是團起來的。所以它叫尾尖團團。”

“它經常來嗎?”

“你說尾尖團團?”

“是的是的。”我甚至覺得我要是不先認可那只貓的名字,這對話就沒法進行下去了。

“貓嘛,基本上只造訪寂寞的人。”

“難道說,它跑到我的屋子里來,說明我很寂寞?”

“你已經被看穿了。”河崎面不改色地說道,又加了一句,“特別是黑貓,更是這樣。”

“黑,說到黑,你自己不也是一身黑衣服?”

“是不是像魔鬼?”他居然主動承認了。

“也不是啦。”無論如何我也不能說“其實我就是這么覺得的”吧。無奈,我只好敷衍著回應:“像黑狗。”鼻子高挺、脊背緊繃,像那種姿態勇猛的狗。

“其實,我是死而復生的。”河崎歪著脖子,直直地看著我,“這正是魔鬼吧。”

“死亡?”

“從無可救藥的狀態。”

對話這樣進行下去會不會越來越離譜?我提高了警惕。“死亡”呀“復活”呀這類詞語應該慎重使用才對。

我打量著房間。房間里什么都沒有,地上隨意地放著一臺小型錄音機,旁邊散落著磁帶和雜志。除了靠墻放著的穿衣鏡、簡易型衣柜和電話以外,再沒一件像樣的家具了。沒有報紙、沒有坐墊或靠枕,簡單說來就是沒有生活氣息。被堆成小山似的紙箱占領著的我的房間已經很過分了,他這個死氣沉沉的房間更是極端。如果把我的東西搬一半過來,說不定正好能達到平衡。

“椎名是學生嗎?”河崎開口了。

“是,從后天開始。”

“那現在呢?”

“現在?”

“到后天之前,不是還不是學生嗎?”

“那現在算什么呢。那就……準學生吧。”我給了個索然無趣的回答,之后問道,“河崎呢?是學生嗎?”

“我是什么都無所謂啦。”

我看見房間一角有一張小桌子,上面放著小鏡子、定型噴霧,還有電動剃須刀。再看回河崎,毫無疑問他一定特別注重外表,渾身散發著一種難以言喻的成熟感。

“正好,太好了。”河崎把杯子送到嘴邊,抿了一口后突然說道。

“正好?”讓一個魔鬼高興地說出“正好,太好了”,我想我很難因此高興。

“我想做一件事。”

“想做一件事,呵呵。”這話聽著怎么像同性戀提出要發生性關系似的,讓我害怕。

“我一直在找一個契機,需要有人幫我。”

“別,我不記得我說過要幫你什么。”

“不是什么大事兒。”

我低頭看著剩在杯子里的葡萄酒,一時間無法判斷是不是應該繼續喝下去。而內心的聲音在低聲告訴自己:這時候應該立即,馬上,離開。

“這棟公寓里一直住著一個老外,剛才我說了吧?”河崎說道。

“那個滿口禮貌用語的外國人?”

“對。就在這間屋子的隔壁的隔壁。”

“那就是一○一號房了。”我在腦海中描畫出公寓的平面圖,應該是隔著樓梯,最里面的那個房間,“他是哪國人呢?”

“老外看起來全都一樣。”河崎仿佛聽到了什么好笑的言論般,咧開嘴笑了一下,“不過肯定是亞洲人。”

“亞洲,這范圍也不小呀。”

“他比椎名稍微大一點。”

“是留學生吧?”

“應該是。”河崎點了點頭。

“不怎么親近?”

“說親近也親近,說不親近也不親近。”

“那個外國人怎么了?”

“差不多正是前年的現在這個時候,他開始把自己關在屋子里,足不出戶。整個人都蔫了。”

“想家了吧?”

“種種事情,一言難盡。”河崎像是知道來龍去脈,不過看樣子并不打算跟我說。

“那可真是,唉……”種種——真是一句方便的日語。

“在那之前,他是和女朋友同居的。”

“啊,那可真讓人羨慕。”我只有此時才發自肺腑地立即接上了話。仿佛學生生活的終極目標之一就是“女朋友”、“同居”似的,“那他是因為和女朋友分開了,所以才整個人都蔫了吧?”

“回答正確,椎名。”河崎伸手指著我。

“然后那個把自己關在屋子里的外國人怎么了?”

“我想幫他振作起來,所以就想送件禮物給他。”

“那說不定挺好的。”我嘴上說著,心里卻完全沒覺得哪里挺好了。

“他一直想要一本詞典。”

“詞典?”

“他看不懂日語的假名,也看不懂漢字,但卻想要一本詞典。有意思吧?他好像以為只要有一本詞典,他的問題就有辦法解決了。”

“好像也不是不能理解。”我嘴上說著,心里卻完全沒理解。

“他呀,好像想用詞典查兩個詞。一個是‘不怎么樣’,他之前以為那是一種水果的名字來著。”

“還有一個是什么?”

“是‘加油’。他的國家好像沒有這種說法。”

“會是哪個國家呢?”

“大概是亞洲的某個國家吧。”

“剛才你也是這么說的。”

我考慮是不是差不多該回自己的房間了。因為我明明只是坐著卻開始覺得累了,也因為我還惦記著等在房間里的那堆紙箱。不過比起這些,主要還是因為我漸漸被一種恐懼感包圍。如果繼續在這個房間里這么坐下去,事情會不會遲早要演變成強迫我買下什么天價水壺呀衣柜呀的圈套。

“然后。”河崎說道,“然后,我就想送他一本詞典。”

“我覺得挺好的。”不妙呀,得快點回去,我蠢蠢欲動。

“不是普通的詞典,要送一本很厚的,精裝的。”

我坐立不安,尋找起身告辭的時機。

“我要搶一本《廣辭苑》送他。”

河崎的話撞進我的耳朵,一瞬間我以為是我聽錯了。

“你剛說要什么?一本什么?”

他的鼻翼翕張,看起來極其興奮,同時揚起了嘴角。“我要搶一本《廣辭苑》。”

我無語了。感覺就像地板突然被抽掉,只剩我自己浮在半空。我感覺到臉頰在微微顫動。

“就是這樣。”他還繼續說著,“要不要一起去搶書店?”

我吸取教訓了。如果沒有去打劫書店的心理準備,就不應該跟鄰居打招呼。

注釋:

[1]日本的榻榻米以“帖”為單位,一帖約為182cm×91cm,八貼約為十三平方米。

[2]日語里川崎和河崎的發音相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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