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小青鸞，咱就回個子衿殿而已，委……委實不用飛得這樣高……”伽南幾乎是趴在青鸞背上，雙手死死環著青鸞的脖頸，眉心的銀鈴鐺被呼呼的風吹得叮叮當當地打在她的額上，只好無奈地把臉埋進青藍色的羽毛里。

青鸞往下望了一眼，這不高呀？離了玉京山才不過萬丈……“伽南姐姐，你別怕呀，你往下瞅瞅，咱其實不高的！”

“不瞅不瞅……”伽南哆哆嗦嗦閉上眼。

“瞅瞅瞅瞅！”青鸞抖抖身子。

伽南猛地睜開眼，一臉惶恐：“哎哎哎哎——小青鸞好好說話嘛別抖哇！哎你可要了我命了——”說著，伏在青鸞背上探頭往下一望，云海深處的玉京山仿佛一粒小舟隱在江河之中……“啊？還不高！有這功夫咱早到子衿殿了！”

“哦……伽南姐姐，我們現在往哪兒飛啊？我不識路……”青鸞張開雙翼在玉京山上空萬丈高處盤旋。

伽南嚇得一激靈，陡然坐直了身子，又顫巍巍慫慫地臥倒：“你不識路？往哪兒飛……往下飛啊！這么高我根本看不到該往哪兒飛……先下去再說……”

“好！姐姐抓穩了，青鸞帶你下去！”這話音兒還沒在伽南耳邊繞一整圈兒，就被甩在了萬丈高空無人處——青鸞一個俯沖，頭朝下收攏雙翅，如同一把劍一般，以近乎垂直的角度往玉京山釘去，愈墜愈快愈墜愈快，帶起來的山風一刀一刀割在伽南臉上。

伽南連叫喊的力氣都沒有，暈得五臟六腑七素八葷都往嗓子眼兒跑，悄悄睜眼見得離玉京山越來越近，正以為青鸞總算要收住落勢，卻聽那丫頭歡歡喜喜來了句：“姐姐！你坐穩了！我們要撞上啦！”

伽南還未品味出“撞”字的深意，待定睛看到在自己視線盡頭那棵綴滿黑色花骨朵兒的大樹，真真切切地嚇得十指尖兒都痛麻起來。“建木！建木！青鸞避開！”雙腿絞住青鸞的腰身，撒開青鸞的脖頸，雙手捻訣，左手掐個引風訣喚了強風大作，往左側吹開身下的建木枝葉，分出通往地面的一條路來；右手掐訣喚出腕上的玉白花絲，三條花絲齊發，朝著右邊遠處的巨石卷去，眨眼間不負所望地把那巨石纏了個結結實實。

右臂橫在胸前，伽南拼了死力往懷里拽，花絲勒著右手腕似已嵌進皮肉，但她不敢泄力。

建木雖生得高干粗枝大葉可豎貫天地，可實則它最是嬌弱不過，哪怕是小小的磕碰都經不得，一個不慎便是毀了天地間唯一的六界通途的下場，不然也無需渚衣歲歲年年長久地在聞非閣守護。遑論是萬丈高空砸下來的一人一鳥？

伽南帶著青鸞一齊被花絲牽引著，順著建木分開的通路往右斜墜去，將將好和那建木枝條擦身而過，只些微掛到點衣裳鳥羽。

伽南估摸著離那大石還有些距離，應是撞不到的，眼見著就先要墜到地上了。咬牙閉眼，伽南一個騰身轉到青鸞身下與它肚腹相貼。既被喚一聲姐姐，便得護著這個沒心肝的小妹妹。

“青鸞快變小些！”伽南大喊。這么大只壓在身上，摔不死她也會砸死她的！

“哦！好！”懷里的藍羽彩鳳一瞬間變回了人形。

伽南嘴角抽一抽，緊緊抱著藍衣小姑娘絕望地闔上眼。是那個蹲在紈素肩上的小肉團子不可愛嗎？還是說那個手掌大小的雀兒不如人形輕巧嗎？為什么偏要變作人樣子！

放松放松放松，既已回天乏術，便只能聽天由命。伽南胳膊環著青鸞，盡量舒展開腿腳，讓緊繃的身子綿軟下來，似案板上一塊松垮垮待切的豆腐。梵沉說這樣受起傷來不會很重，痛得要輕些。

背脊撞到地面那刻，三條玉白花絲自行抽回，復乖乖纏上伽南的手腕隱去不動。伽南渾身的骨頭節兒似酥了一般，她甚至擔心自己的腸子是否都給震斷了。

青鸞一骨碌從她身上爬起來，開開心心來扯她：“伽南姐姐！怎樣？好玩兒嗎？”

好玩兒？張了張嘴還沒吐出完整一個字來，伽南便嘗出嘴巴里一股腥甜。狠命往下壓了壓卻壓不下去，只好掩住口鼻，轉頭側身往一旁“哇”地一聲吐出一口血來。

“伽南姐姐！”

伴著青鸞一聲驚呼，一股清心潤肺之氣游走在伽南臟腑經絡之間，錯位的仿佛都回去了一般，頓覺渾身松快起來。

伽南回頭，眼前明暗清昏交替間只見一白衫人正往自己后心運功。“小師叔且先把眼閉一閉，就快好了。”明明是句關心人的話，在這白衫女子口中說來卻清冷疏離，一股子梵沉味兒……伽南從善如流地闔上眼。

青鸞只見面前的女子掌心化出無數的六瓣雪花鉆入伽南后心。周身穿白裹素，面色卻比那一襲白衣更要白上三分，顯得有些虛弱病態，卻自有一番不似尋常人之美。

青鸞不由得看得呆了，這女子出來，她天上人間難找難求的伽南姐姐的絕代風華頓減了一半，二人擱在一處是兩種極致的美，一清冷疏離，一俏麗靈秀，似能平分這天地間所有女兒的顏色。吞了吞口水回過神來，急跪在白衫女身側:“哎?神仙姐姐，我伽南姐姐這是怎么了?什么隱疾發作嗎?”

伽南氣得直想嘔血，正要開口，便聽得白衫女斥道：“你們翼族是渾不怕摔打，可想過旁人受不受得起？我若再晚來些，小師叔才真叫你害了。”頓一頓，又道：“好了。”

伽南睜開眼，清明世界又重回眼底。目光落在那白衫女子輕嗔薄怒的臉上，不由愣住，脫口道：“渚衣姐姐？”白衫女微微頷首：“小師叔。”

伽南未曾想過白衫女子竟是渚衣。

一則這萬年來兩人除卻在聽學時打了照面才問個安，委實沒說上幾句話，故而她幾乎沒在渚衣嘴里聽到過除“小師叔”之外的什么旁的字眼，著實認不出渚衣的音容。二則渚衣孤身隱在聞非閣，閣外幾尺的積雪終年不化，不論春夏秋冬皆無人踏足，連個腳印都沒有。雖說同是在玉京山上，可渚衣更似自成一統。

認不出加之想不到，伽南以那個轉身的奇怪姿勢僵在那里。青鸞一雙杏眼忽閃著上下打量渚衣：“神仙姐姐就是渚衣上神？”

“你們傷了我的建木，該當如何？”渚衣神色清冷立起身子，并不看青鸞，只凝神望著方才被強風吹得零落的建木枝條。

“那建木分明只掉了幾片葉子，我伽南姐姐為了護它受傷更重……”被伽南一瞪，青鸞抓抓耳朵軟軟糯糯改口：“神仙姐姐，實在不好意思，我原不知道建木這么大一棵竟這樣嬌氣……神仙姐姐，任你怎樣罰青鸞都認！”

伽南這才收回剝皮吃人的眼神，扯著青鸞的手站起身來，歉意開口：“渚衣姐姐，我們傷了建木實在抱歉，青鸞初來玉京山行事莽撞，姐姐要罰便罰我叭，是替姐姐照顧建木將養生息，還是怎樣，全憑渚衣姐姐發落。只是伽南將要下昆侖試學，如若有什么罰不完的，伽南回來了再領。”語罷，飛身輕躍到建木之下。

建木生在玉京山最僻靜的無名斷崖邊，是天地間供術法低微難以排空御氣之輩登天的唯一通途，除開萬年前梵沉渡劫歸來，伽南跑來這里攙他回家，便再不曾來過。而伽南怎么也想不到，萬年后的今天再次見著建木，非但要為護它摔個口吐鮮血，還要再割血相喂。寄出花絲咬牙在左手掌心劃開一道齊整整的口子，攥拳便有血珠涔涔連成串兒滾落下來。那是她身為天地間第一株初凝仙草的汁液，有起死回生返老還童之效。

渚衣淡淡看著伽南的血滲進神樹根部的土壤里，方才吹落的枝葉紛紛從地上騰起來，又乖乖長回了建木上。神情依舊如古井深潭般無波無瀾不悲不喜，只輕甩了袖子，道：“小師叔隨我來。”

建木不遠處便是聞非閣，三人一前兩后，路過方才被花絲勒住的巨石，三道不深不淺的勒痕和散落一地的齏粉赫然在目。可是在人家家門口搗的亂，伽南紅了紅臉低下頭。走了幾步便是白茫茫一片映入眼底，伽南青鸞齊齊抬頭，眼前只似銀絮因風而起，瓊琚碎玉匝地。

青鸞未曾得見這陣仗，失聲叫：“我怕不是在做夢？神仙姐姐！你怎得住在雪里？”

身前人腳步微不可查地一滯，伽南正想著渚衣不會答話，卻遠遠飄來雜著風雪冷冰冰的一句。

“夢里最清醒，雪里最清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