只想做下界的一個凡人……伽南簡直要以為自己的耳朵出了什么毛病。

“咳咳，沉兒，南丫頭，”太祖揉揉眉心，“人老了就是精神不濟，現下酒足飯飽，為師就且先回長生殿了歇息了。啊，你們好好玩兒，好好玩兒。”語畢，晃晃身形消失不見。

“師父？”伽南的喊聲沒能追得上太祖的術法，呆愣愣拍拍腦袋：“哎？師父今日是怎的了，平日飯后不是還要蹭我的甜點吃？莫不是真生氣了……”

“不會的，師父他只是……乏了罷。”梵沉隱在衣袖里的雙手握成了拳。

“哦。”伽南扯了扯嘴角笑得勉強。

空氣一瞬間靜得不同尋常。伽南第一次覺得和梵沉待在一處會有些許煩躁，失神地低頭絞自己的衣擺。

“丫頭？”梵沉握緊了拳。

伽南抬起頭來看他，雙目迷離，仿佛剛回魂一般：“唔？”

“丫頭沒什么旁的要問么？”梵沉盯著伽南的眼睛。

“唔……沒……”

梵沉眉眼彎彎：“你也不問，我那幻世的妻子是誰？”

“是誰？她是誰我也不認得啊……我認得？是我們……玉京山上的人？”伽南狐疑地看了一眼梵沉，梵沉只是笑。

腦海里忽而是一張笑得明媚的臉。萬年前的畫面閃過，那女子睨了一眼架在脖頸上的赤練劍，輕笑：“哈哈哈，原是瑤池莽撞了！瑤池多謝梵沉師叔賜教！”白衣粉面，一頭烏發半綰著朝云近香髻，半從左肩垂散下來，平日與她相見顧盼間從來看不出什么表情，雖情緒不起卻不怒自威，手段凌厲術法高深，因此小弟子們都怖懼極了她。可在太祖和梵沉面前又見她眼波流轉眉目含情，每每妙語連珠，非但逗得太祖時時撫掌大笑，連她自己也笑得丹唇露皓齒，發髻上的流蘇亂晃。

難不成是瑤池？

細細想來，這三十三重天上的女弟子委實不多，除卻自己和瑤池，便僅剩一個渚衣了。只是那渚衣姐姐才是一個真真正正的世外仙子冰山美人，平素就冷面冷心慣不愿與人說話，偏居玉京山最東邊兒的聞非閣，明明是太一師兄的弟子，卻自請在聞非閣駐守那棵建木，整日只用一指寬的白綢低低束著頭發在閣子里撫箏。除卻聽法時在應心潭蓮池子里打個照面行個禮問個安，基本也和梵沉無甚么交集。

既不是自己，也難是渚衣，那必是瑤池了。

梵沉竟喜歡瑤池？瑤池哪里就讓梵沉喜歡上了呢？伽南掰著手指頭：道行高深，明艷動人，做事穩妥，廣伏人心……外加上聰慧過人，勤勉上進，早早就修成了女上仙……這樣看來，瑤池挺好的，也是真的值得梵沉喜歡的。只要不是自己這樣摸魚逮兔不學無術的小廢物，似乎都挺討人喜歡的。

更何況……瑤池喜歡梵沉，在三十三重天上早已不是什么秘密了。瑤池掌管的孤鶩峰，無論是一年一結的玉槐蕊，十年一收的荊十尾，還是百年一采的血梧桐，千年一遇的菩提子，皆是挑了最大最好最上乘的送到梵沉的子佩殿，整個玉京山上沒有誰能比的厚待。再說，就以梵沉對外人冷的那張臉來看，著實讓人不敢親近，能得一真心待他的女子，平心而論也是挺不容易的。

只是這女子偏是瑤池。伽南心里就說不出的感覺。

瑤池看她，是除卻太祖之外但凡一個明眼人皆能看出來的不順眼。平日相見瑤池話里話外便夾槍帶棒，她也委實對瑤池喜歡不起來。如此說來梵沉與瑤池是你情我愿，瑤池便是日后要做自己嫂嫂的人了？

伽南張了張口，沒說出話來。見梵沉一直盯著她，便挑眉道：“有什么好問的，幻世罷了，又當不得真。”

“當不得真嗎？”梵沉手里端著一盞小茶杯，盯著茶杯里上下翻飛的碧綠碧綠的易羅茶葉。

似乎是看到梵沉眼里落寞一閃而過，伽南又十分不忍，勉勉強強地打起哈哈來：“唔……也不是，凡事都是事在人為，師兄大可去表白自己心意！不然你藏著掖著，人家哪兒知道啊，人家就是火一樣的心思，這許多年被你冷著個臉，怕也給澆滅了……”

梵沉狐疑地抬頭看她。“不是……”

“若你抹不開面子，我替你去說，她對你絕對有意，這事兒保準能成。”伽南滿不在乎的樣子，邊說邊微蜷著手指在案上扣響兒。

“不是！”

梵沉突地把茶杯往案上一放，嚇得伽南一個哆嗦蹦起來。“你干嘛呀！不是就不是，你發什么脾氣……”

話音未落，恰聽得門外有紈素的聲音：“稟師祖，青鸞帶著繁籍上仙的書信回來了！”

伽南和梵沉同時向門口看去。梵沉垂眸：“進來罷。”

兩道門這才往兩邊一分，伽南但見紈素一襲月白云英裙，頭上綰著雙平髻，簪著兩朵淡藍色小花，斜插著一串極小的淡藍步搖，左肩上蹲著一只麻雀大點兒圓滾滾的藍羽鳥兒，手腳輕快地回身帶上門閃了進來。

紈素進來先向梵沉行了禮，平了身轉過來向伽南行禮：“小師祖金安。”不見伽南像往日一般連珠炮似的問她好、喊她起來、逗她玩，紈素覺得奇怪，保持著行禮的姿勢偷眼瞄去，見伽南只是呆呆地盯著自己出神，只得又道：“小師祖金安。”

伽南這才回神，忙喚：“快快請起，今日看紈素穿得好看，多看了兩眼竟然呆了。”

紈素一愣，心道：小師祖今兒是怎么了，我明明一向是這個打扮。

梵沉看了伽南一眼也不接話，沖著紈素肩上的藍羽小鳥兒招手：“青鸞過來。”

那通身青藍的小圓球便撲楞著粗短粗短的翅膀，一路從紈素肩上跌跌撞撞半飛半摔地落到梵沉跟前。小圓球紫葡萄般的眼睛滴溜溜轉了幾圈，抖抖絨絨的鳥羽，又在地上蹦噠了兩下，身形猛地變化了起來。

一眨眼的功夫，面前就是一只半人高的藍羽彩鳳，一身兼有藍、青、黑三色，以藍色為主，亮閃閃的尾羽足有一丈長。從個可可愛愛的小圓球變成個纖細高挑的漂亮鸞鳥。

伽南看它生得極美，在奇禽異獸遍地跑的三十三重天上竟幾乎不曾見過這樣美的鳥兒，心下喜歡得不得了。

伸出手剛要撫一撫青鸞的頭，伽南突然想起那個一萬年不曾露面的橐非，和他那個摸頭變性的說法……忙觸火一般縮回手來不敢再動。

那青鸞鳥也不鳴叫，只張了張嘴，吐出一顆藍汪汪的珠子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