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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1章 ?爭如不見

  • 何所云深匿草兮
  • 鳳皇湉湉
  • 5202字
  • 2020-02-04 17:36:32

伽南起身施禮,喚出綠綺,道:“今日至親重逢,幸甚至哉。小仙不才,愿獻一曲,以寄情思,恭賀團圓?!?

橐非心領神會,面上飛紅,扭過頭去。

平翎王推拒道:“仙君乃帝姬兄長,豈敢勞動?!?

伽南只道:“區區薄藝,不敢托大。”便兀自盤膝坐下,十指搭上琴弦。

此曲名《問心》,并非師父傳授,乃她從前為讓梵沉開口說話所創。玄妙之處,在令聞者心口如一,不言虛妄。當年于藏經閣中,她閱盡名琴古譜,茶飯不思苦熬月余譜成。曾在花練身上一試,那孩子抱著她喊了三日阿娘,伽南便再不敢彈。今日少不得,舊曲重操。

琴音乍起,如幽澗清泉,泠泠淙淙,淌過沉水木案,淌過搖曳燭火。

一股難以言喻的酸澀,從橐非心底最深處翻涌而上?!暗?

“您一直很恨我罷?”

平翎王端坐的身形幾不可察地一晃,搭在扶手上的指節悄然收緊?!澳銌疚疑趺??”

橐非喉頭滾動,字字艱難:“爹……娘親不許我叫爹,說沒規矩,讓我喚您父王……爹,從小,您從不同娘親有半點親近,從不帶我出府見妖族子民,那時我以為爹不愛娘,也不愛我。可后來娘親走了,您再也不見我,連您白了頭……都是青鸞告訴我的!”

“爹!”他近乎是吼,帶著絕望的泣音,“這幾千年我日思夜想!究竟……為甚么?閑言碎語我聽了許多,可我不信!那些都不是真的!我幼時雖不得出府,可您也會陪我玩樂,也會抱我上樹學飛……娘親去后您痛斷肝腸,須發皆白,不能諒我……這些難道不是真的?您分明愛過我,也愛過娘親??!阿爹,求您……給我個明白……您愛過我么?愛過我娘親么?”

平翎王抖著唇,卻吐不出半個字。

偏生青鸞這丫頭未守約,不曾閉耳塞聽,半闕《問心》入耳,竟也口無遮攔起來,束手立在那廂,隔著偌大鳥洞嚷道:“姐姐,我們怕是……不宜再看。”

伽南干笑:“帝姬有所不知——凡賭氣么,吵出來方休;凡吵嘴么,配上凄婉曲子才不至動手?!?

青鸞齜牙咧嘴思索片刻,道:“不懂……那……我去洞外候著……”說罷,拎著裙角,像只受驚的鵪鶉往洞口挪。

“不必!”平翎王驟道。

一把赤色長弓飛出,流光箭搭在弦上,虛虛抵住青鸞額頭。

青鸞一呆,繼而厲聲怒斥:“平翎王這是何意!”

伽南心中一緊,這平翎王怕非純然是思子心切。到底她忒不穩重,未辨明平翎王心思便揠苗助長,反陷己方于措手不及的被動。待要起身,捆仙索已纏上身來,將她團在地上,動彈不得。她看看手腕上的巢南木,并無動靜。師父啊師父,說好的預警呢?

“阿爹!你做甚么!”

話音未落,另一支流光箭已抵上橐非心口?!霸僖娔隳镉H,也是你的心愿罷。”

橐非怔住。平翎王控著箭矢,那點流光沒入橐非心口。

青鸞額頭滲血,哀嚎道:“住手!平翎王好大的膽子!我父君必把你挫骨揚灰!叫你神魂俱滅!”

平翎王目光從未自橐非面上移開?!澳隳镉H不讓你喚爹……是因你這聲爹,本不該落在我身上?!?

晴空一道霹靂,洞府內燭火猛地一跳,光暈在橐非驟然繃緊的臉上扭曲晃動,投下幢幢的影。

青鸞叫道:“是他!是他殺了姑姑!非非姊姊!醒醒!躲開??!”

第二道驚雷炸開,鳥洞震顫。橐非只定定地望著平翎王,任由流光箭的箭頭沒入。

伽南默然。這驚雷是自橐非心里劈下,若有雨亦是他心底的潮濕。

她團在地上,心里已將司命老兒罵了個通透。這命格簿子,總不該寫得比坊間話本子還旖旎繾綣、動人心腸。但凡橐非前世不曾將一泡新鮮鳥屎,不偏不倚落在那司命老兒那頂新做的鶴氅上,都是司命的不厚道。

伽南崩起雙腿,將綠綺湊到捆得牢牢的手畔,出言打斷?!爸T位稍安,小仙買一贈一,再獻壓箱底的一曲,權作添頭。”

琴音漸起,如泣如訴。這曲更是了不得——藏經閣有一禁地,禁地有一禁書,禁書有一禁曲,便是這曲《縛心》。若施術者以全副心神鎖定一人,可至其身心俱凝。

果然,平翎王舉著流光箭,定住了。

伽南喜道:“成了!我們快走!頭回彈這曲子,天知道能控他幾時!”

橐非的背影僵了一僵,卻未回頭。

青鸞連滾帶爬撲來,手忙腳亂解那暗金捆仙索,索卻紋絲不動。

伽南又叫受騙。“這不是你們妖族的玩意兒?你不會解?”

青鸞勉強笑了兩聲,比哭還難看:“我貪玩憊懶,于修煉一道……實在……不大精通……”

伽南沒奈何地點頭。若這樣講,她便了然了——這青鸞實乃妖族伽南第二?!伴曳牵渴找皇漳愀系膶氊悾 ?

橐非恍若未聞,兀自拔箭,立在平翎王一步之前。“青鸞,你說,我娘親……”

青鸞徒勞地張了張口,磕磕巴巴道:“我當時嚇呆了……回過神來,你已被救起……平翎王就拿著這把赤羽神弓站在岸邊,箭指弱水……姑姑,在弱水里翻騰……我又疑心是看花了眼,又思量他是要拉姑姑上來而不能……”

暴雨如注,鳥洞里悶著水霧的氣味。羽衛涌入,拈弓搭箭,對準橐非伽南。青鸞拿出浮生珠,“退下!待本帝姬將此珠呈與父君,爾等今日所為,當以死謝罪,禍及全族!”

眾羽衛不為所動。

青鸞拔下身前羽衛的弦上箭,反手將那羽衛捅了個對穿,對著倒地的尸體蹙眉嘆息:“好個忠心的平翎羽衛!本帝姬準許,葬其以風歸禮,恩恤其家眷以血翎金,予其遺孤以填巢之恩。爾等還不退下?莫非也要本帝姬……逐一施恩于諸位?”

眾羽衛對視一眼,如潮水般無聲退去,比來時還快三分。

伽南一面不敢停手,琴弦撥得指尖發麻,一面暗忖,失敬失敬,可不敢再將青鸞比作甚么“伽南第二”。

橐非攥著帶血的流光箭,依樣指在平翎王的胸前,指節浮起青虬?!鞍⒌讶恢链耍芨嬖V我個明白么?”

伽南心知此刻絕非敘話良機,卻不忍催橐非速離,只得拼盡全力凝神彈曲,死死縛住平翎王心神,叫他再難傷橐非分毫。

“翼族世代掌管妖族,”平翎王開口,似從磨盤里碾出,帶著砂礫和血沫,“翼族帝姬……為妖族圣女,世代皆然。慕遙……她是唯一一個逃出去又回來的。”他閉了閉眼,“受了圣女禮,此后……便要不戀凡塵,壽與天齊,以魂為犧牲……奉養妖族命脈無極水?!?

“偏在此時……”他猛地睜眼,“她發覺……已有了你。”

“妖族上下先是駭然——歷任圣女皆自幼被教得斷情絕愛,慕遙非處子之身竟也過得圣女禮。而后眾口一詞——只道此子會吸食圣女靈力,且為異族,斷不可留。她護衛的子民,反要她孩兒的命,她豈肯應允?”

“轉機……在我一紙罪己書。我道是——圣女腹中骨肉,乃我平翎王世子之后。是我與慕遙自幼情投意合,是我引誘慕遙雙修。此生此世,我認定慕遙,縱她已為圣女,我亦絕不再娶。只求……只求妖族上下……看在我平翎王一脈,世代為妖族流盡鮮血,先輩幾近悉數戰死沙場……只剩我這一個不成器的、你們看著長大的世子份上……留下這孩兒一條命!”

他胸膛劇烈起伏,似耗盡了畢生氣力:

“如此……才保下了你。”

“而后……天幸!女媧大士垂憐,贈慕遙以神器玉屏,妖族無需再由圣女魂飼無極水……你又是女孩,繼承你娘的靈力,便是日后的圣女……圣女不再是必須且唯一,你娘親方得以……誕下你后……長居我平陵王府……”

真真是好一段癡纏過往。如此說來,這平翎王確非橐非生父,只不過是癡戀他娘親的某某而已。得知此事,不知于橐非而言,是松心多些,還是痛心多些。正所謂是相見爭如不見,有情何似無情。前人創那無情道,果真是有大智慧。

無暇細究,伽南額角已滲出細密汗珠,只覺《縛心》之力正似流沙逝去,平翎王被縛的靈臺正劇烈掙扎。“橐非,快走!”她急喝。

橐非神色木然,澀聲道:“所以……您不許我出府……是怕他們見我銀發,與您和娘親迥異……疑我身世……”他垂下手,“孩兒不孝,錯怪……”

話音未落,平翎王抖袖一箭,“噗嗤”一聲,流光箭已洞穿伽南右掌,將她釘死琴上。又兩支流光箭,一支抵住橐非咽喉,一支懸于青鸞眉心。

反噬之力果然厲害,伽南喉頭一甜,一口血噴在綠綺上。這平翎王道行深不可測,加之壽數又高,怎會被她輕易縛???分明是做了個套兒給他們鉆,橐非為情所迷,看不真切,怎的她一個局外人還中了圈套?莫非離了玉京寶地,腦子也變得不靈光些?嘴上卻不肯饒人:“老王爺忒不講理!你們妖族內事,與在下何干!不過彈個曲助個興,怎就拿在下開刀?你可掂量掂量,本仙子是睚眥必報的主兒!有種放開他倆,本仙子陪你比劃比劃!”

平翎王反倒笑了,對橐非道:“你這仙友倒是有趣,你在外多年,想必不寂寞?!?

橐非卻似丟了魂兒,怔怔道:“這是孩兒的娘子。阿爹莫傷她。”

情字何毒?怎的能生生把一個活潑可愛的橐非鳥毒成呆頭鵝?伽南硬著頭皮應道:“不要傷也傷了多時了?!?

四人一時又陷入詭譎的沉默,除卻身上皆掛了彩,倒與兩個時辰前初入洞府落座時頗有幾分神似。伽南收一收對染血琴弦的心疼,很合時宜地推進道:“王爺方才所言,感人肺腑,必是比青天白日、皇天后土還真。只是在下苦思不得其解——王爺,您這三箭齊發,又所為何來?”

平翎王眼中燃起狂熱:“有一仙人給我一方。翼族王女身負圣女血脈。青鸞……非兒……只要將你二人魂魄生祭玉屏,那玉屏便能穩固,無極水定能放回慕遙!非兒!我們一家……就能團聚了!”

這誠然是瘋話。且不說橐非并非女兒身,也不說那無極水不通人性,如何能叫弱水放回慕遙,便是慕遙真回來了,這“一家”團聚還有魂魄散掉的橐非甚么事?

卻聽橐非癡癡應道:“甚好。”

青鸞僵了一僵,道:“也好?!?

“不成!”伽南急道,扯得右手生疼。她胡亂唬道:“平翎王有所不知,橐非乃父神座下愛徒,因他回虞淵,父神特命小仙隨行看顧。他若少了頭上半根白毛,小仙便要被父神廢去半身修為。若是他沒在虞淵,父神震怒,妖族怕是流血千里?!?

情急之下,有個不孝徒兒,連師父的名聲也顧不得了。那平翎王卻渾不在意,一笑道:“先時我以護妖族子民為己任,卻家破人亡。而后我以護翼族王室為己任,卻痛失愛妻。如今才悟了,這些都算甚么東西?!?

伽南道:“可你若殺了慕遙的孩子,還指望慕遙回來能諒你么?”

平翎王苦笑道:“慕遙不會諒我,她……確是死在我手。我不要她諒我,我只要她回來?!?

“你——說——甚——么——”橐非猛地沖上前,抵在他頸間的流光箭堪堪劃破皮肉。

平翎王控住那支箭,皺眉厲喝:“非兒不要亂動,你需得生祭玉屏!”說罷,用支流光箭穿過三人衣領,串成一串兒拎起。

伽南只覺眼前景物飛掠,再落地時,已是山環水繞。伽南四顧,此處當是無憂谷。那碩大玉板當是玉屏,山上靈泉當是無極水,山下黑湖當是弱水,雨中負手而立的玄衣人當是……

好生眼熟……

控傀人!

好歹百來年前在酆都打過數個照面,那張臉雖十分尋常,眼尾一顆淚痣卻記得分明。這仙友不是早同葬陰死在一處了?怎的堂而皇之在虞淵禁地坐起鎮來?

那玄衣人與她目光一碰,竟有些明目張膽的出神。

好小子,果然是你!可惜此時橐非失智,她亦受傷,青鸞做不得數,不然今日以三敵一,定要將他擒回玉京,問問他一個神族仙友,究竟在鬼妖兩界攪弄甚么風云。

橐非又見弱水,如受傷小獸般跪伏湖畔,嘶吼嗚咽?!澳阏f甚么,娘親分明是為救我而死!就在此地!就在這弱水里!分明是我之過,才累得娘親早逝……累得你恨我至此!”

平翎王搖頭,道:“我不曾恨過你,是我無顏見你?!?

橐非吼道:“你騙我!”

玄衣人道:“王爺,事不宜遲?!?

伽南氣極反笑,從結結實實的捆仙索里掙扎探頭,道:“喂!兀那神族!休給神族丟臉了!旁人家務事也要摻和?你沒有自己的家么?”

玄衣人面上一黑,不再作聲。

那廂平翎王已提橐非青鸞,飛落玉屏前,流光箭刺入兩人胸口。橐非眼中最后一點光熄滅,唯余死寂。

伽南左手奮力,猛地拔出釘穿右掌的箭,鮮血頓時噴涌。顧不得右手劇痛,伽南咬牙急撥琴弦,《縛心》再起,平翎王身形又是一僵?!白撸¢曳?!帶青鸞走!”伽南厲喝。

橐非一動。不是躲避,亦非質問。

伽南心下一空。“橐非不要——!”

箭尖沒入血肉,一聲悶響,如爛熟的蟠桃墜地摔個稀碎。平翎王微垂眼瞼,看著胸前箭鏃,看著洶涌血色,看著箭尾橐非青筋暴起的手,看著他赤紅含淚的雙眸。

伽南頭一遭明白何謂痛徹心扉。那箭分明插在平翎王胸口,卻因心控相連,體味相同苦楚。伽南無聲抽氣,眼前發黑,恨不能蜷縮起來,恨不能喚梵沉來應付局面??伤赶虑傧也桓彝P?,不敢拿橐非青鸞的性命兒戲。

“阿爹……”橐非從未如此平靜,“我只問最后一次……娘親……真是你推下去的?只要你說,我便信?!?

平翎王喉間嗬嗬,艱難地、極輕微地點了下頭。

“不!橐非!住手!不——啊——”伽南的嘶喊被橐非又一次推進的羽箭生生截斷,折在喉口,化作一聲厲叫。

長痛短痛,伽南今個兒算是輪番嘗了。心口仿佛是洞,洞里有穿堂風過。劇痛如潮水將她吞沒,她像個破敗的風箱般喘息著。抬頭瞥見玄衣人皺眉將她盯著,似是震驚,似是不解。

平翎王倒在地上,已出氣多,進氣少?!案∩椤?

青鸞一愣。平翎王緩緩道:“此事……不可外傳,青鸞,帝姬,好孩子,莫讓非兒背上弒父罵名。”語罷,一掌將那藍珠碎為齏粉。

暴雨更疾,將他們澆了個透心涼。

平翎王氣息漸弱,嘆道:“也可……也可……如此,我與慕遙,也算在一處了……那日無極水異動,玉屏不穩,我與慕遙前去查探,正見你落入弱水。慕遙救你上來,便只剩半條命,她失魂落魄道,無極水怕是在尋圣女魂魄,她不能讓你有失,她寧可是她。我阻她……爭執間……不知怎的……將她推……”

捆仙索黯然垂落。束縛盡去,伽南也終于癱倒在地。

那玄衣人晃身不見。

死一般的寂靜。橐非的悲鳴忽而穿透雨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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