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錯認故人
- 何所云深匿草兮
- 鳳皇湉湉
- 4347字
- 2019-02-08 19:20:16
泰澤雖是禁地,可幾乎擋不住甚么,哪怕是她這種小仙也可憑微末法力輕易進出。這實則并不稀奇,她家玄逾神君闖禁地便似逛自家后花園一般嫻熟,許多年闖下來,結界早已破損如漁網般難以支撐,甚至有幾處破洞比南天門的門板還大。而真正稀奇的是,帝後圣君明明知曉玄逾的逆行,卻從不加過問,更無懲處。
她輕易鉆進結界破洞,一路向西,果然見著玄逾。他已然在月光下落了一身靜謐,朵朵初凝花在他身旁搖曳,絳色堇色次第而空,人與花叢皆鍍上一層月華。
她放慢放輕了步子,躡手躡腳,貼著結界邊兒,躲著玄逾往里溜。玄逾此時應已然喝得酩酊大醉神游太虛了,仔細些定不會驚動他。
泰澤幾乎遍植紫色初凝花,火紅的橐非混在其中理應很是顯眼??伤锏皆涀约汉烷曳遣⒓缟L的那一片,卻連橐非的影子也沒見著。
她隱隱地發了慌。若是什么神仙抽了和玄逾一樣的瘋,薅了稀有的四不像橐非回去煉丹煉藥……那世上可就再也沒有那個陪她整日整夜談天說地的橐非了。
她跪在花叢中十指翻飛撥弄翻找,一排一排挨著搜尋,扒拉得紫瓣紛揚如雨,卻連一抹殘紅也不曾尋到。
埋頭苦干之際,突然被人從身后攔腰抱住,一大股酒氣噴在耳畔。她先是一抖,待看到長天劍的劍穗子,不回頭便猜到是玄逾了。壞事!她僵了身子,嘴上卻裝模作樣柔聲細語,像方才是特意來尋他一般道:“神君,時候不早,我們回宮罷。”
卻聽到身后聲聲哽咽。
“你回來了,你終于回來了,我就知道,你不會忍心……我每天都在等著你……盼著你……是他們騙我!他們騙我!他們說,絕不會于你有傷……我錯了,都是我不好,你原諒我……”
堂堂戰神竟然會哭?
還是一把鼻涕一把淚的抽泣?
她奮力推開玄逾的肩頭。
玄逾瞇著眼似清醒了些:“阿南,不要再來我夢里了,回我身邊,好嗎?”
她努力抽身,一臉虔誠道:“神君您醉了,真是折煞婢子!婢子一直都在?。∈擎咀舆@么多次鞍前馬后任勞任怨將您千里迢迢扛回玄清宮??!婢子對您忠心耿耿??!”
“小沒臉?你……”,玄逾眉宇間尚有凄迷哀愁,緩緩松開她腰間的桎梏,驚道:“本君醉了?小沒臉,你竟生出面容來了?”
她這才放下心來,險些白白在玄逾這刷一年好印象。
“神君真是海量,飲這許多酒還能認出婢子?!?
玄逾癡癡地看著:“你既已有了面容,本君也不再叫你小沒臉了,日后,便喚你——阿南?!?
狗屁阿南……你還阿北呢……武夫起名就是獨樹一幟……然而玄逾開口一向是吩咐而非商量,她只有頷首。
御生苑連著泰澤,曾經是九重天的兩處盛地。如今御生苑的蟠桃林據說已數千年未曾結果。泰澤更是封做了禁地,只余大片大片的初凝花開得盛大而荒涼。御生苑太液池的老龜赑屃正趴在大石上曬月亮,見她扶著醉了的玄逾,手提長天劍匆匆而來,眸中滿是驚懼,晃晃身子化為人形,雙膝一軟,跪地叩首:“恭迎上神,上神復生實為九州同慶的喜事!”
南小仙嘆口氣,九重天今夜莫不是辦酒席?這醉酒的,怕不止玄逾一人。
翌日,阿南驚訝地發現,玄逾對她的態度是前所未有的和善。她只要端起鍋碗茶盞,拿起鸞帚拂塵,玄逾便會出現在她身后讓她歇歇。就連她發現自己手生不會打理長發,玄逾神君都會喚她過來,用犀牛角的梳子從她發根輕輕梳到發尾,攬三千如瀑青絲替她綰上。
犀角梳劃過發梢的剎那,阿南被上面的精怪血氣唬得險些現了原型,發間草葉和絨球顯形,又悄悄藏了。阿南諂笑道:“神君好手藝……這梳子都被神君使出三分殺氣……”
玄逾頓住,又一縷斷發飄落:“合理,本君梳斷過負災的犄角?!?
阿南看著地上的團團青絲,突然覺得脖頸涼颼颼的。
她從未真正放下心來,反而對玄逾更畢恭畢敬不敢懈怠,勤勤懇懇裝乖賣好。一則自己的小命在玄逾留與不留之間,二則她想著哄好了玄逾,向他討一玉釧兒畫符。
于是阿南日日小嘴抹蜜,不是“化作人形全賴玄清宮靈氣豐沛”,就是“神君五百年前傾酒滴露之恩沒齒難忘”,再就是“一年來玄逾悉心照顧她自當盡心侍奉千年萬載”。不知為何,阿南總覺得玄逾看著自己的目光很是神傷,且自己愈恭敬,他愈神傷。
亦有數不清的夜里,一個白衣少年來入她的夢,醒來卻記不清面容,只記得那雙無比熟悉的微紅的眼眶。難道是昊天殿下?忽然她又憶起月姬大人養的玉兔——半年前那畜生偷啃了她的靈芝草,也是這般眼淚汪汪地求饒。于是暗忖:難道是我同那兔子打得天昏地暗,那兔子記恨,夜夜擾我清夢?
轉過天來,一向冷清的玄清宮突然熱鬧起來。
玄逾接了帖子,竟破天荒地去了主殿待客,阿南也端了兩盞茶水跟了上去。
原是下界蒼梧山的使者求見,隨行帶來的各式珍寶簡直要從主殿堆到長廊去了。
阿南繞過腳下的車車箱箱瓶瓶罐罐,從偏門托著托盤小心地找下腳之地。只聽殿內玄逾的聲音不妙:“本君面前,也敢話留三分?”
南小仙不禁縮了縮脖子,暗自替下面已經抖作一團的人捏了一把汗。
使者跪在下面磕頭如搗蒜。“神君!小的豈敢有半句欺瞞!蒼梧山上雖有碧梧千里,可卻實實在在已千年未有鳳棲,長生鳳羽因此亦實難存活,幸得天君體恤,不曾因供奉不及降罪蒼梧。神君宅心仁厚,求神君大駕解蒼梧一方危難!”
不知道戰神能管鳳凰什么事,何況已是千年未開戰的老酒壇子。橐非曾言,這九州六合里,人中飲酒豪杰尊稱“酒仙”,仙中飲酒豪杰尊稱“酒神”。如此說來,神中飲酒豪杰——玄逾,怕可稱做開天辟地酒中魁首了。
來人跪在那里,阿南也不好看茶,便只得端著托盤上前立在玄逾身后。
玄逾瞇眸盯著那使者,直把人盯得體如篩糠,才道:“是何寶物?”
使者定定心神,原來神君所謂的隱瞞意指于此。再拜答:“啟稟神君,確是我家碧梧君因緣巧合得了伽南上神遺物,就供奉在蒼梧山上。然碧梧君為免橫生波瀾,便不曾廣而告之是何寶物,寶物一事亦不曾宣揚出去?!?
“好一個碧梧君!”玄逾撫掌嘆。
使者不知玄逾何意,恐方才應答不當,悔得要抽自己嘴巴。卻聽玄逾道,“罷了,本君便走上一遭。”
不知為何,阿南覺得他應下來時,后腦仿佛生了雙眼睛正盯著自己。
使臣登時張大嘴巴喜出望外,連連叩首。他本是奉命行事,只圖交差從沒想過能真的請動這位千年謝客,終日在泰澤酗酒的九洲戰神。這下好了,回去請賞可不僅僅是一顆蒼梧子那么簡單了,碧梧君起碼得有一捆長生鳳羽賞他。
翌日,玄逾攜了南小仙飛抵蒼梧山。
千里碧梧纏金箔,萬頃鳳草鋪云毯。蒼梧山顯然經歷了好一番緊鑼密鼓地整頓,整座仙山都飄著玄逾最愛的棋楠香味兒......好大的排場!阿南盯著宮墻上飄搖的“熱烈歡迎九重天福甓圣地玄清宮九州戰神暨祁光星君玄逾上神蒞臨我山”的福帖,噗嗤笑出聲:“合該帶捆紅線來,幫碧梧君扎個繡球?!?
玄逾仍身著玄色衣衫,衣袂翩翩,微微沉眸看不出他在想什么。
鳳棲碧梧的傳說,橐非早先就同她講過。這次她若是能一飽眼福,回去了定要一絲不差地復述給他聽。
玄逾等位分尊崇的神君仙君進殿議事,阿南被攔在外頭等候,便溜出來四處亂逛。方才有人介紹,蒼梧山最古的古樹就在山南,她便朝著山南緩緩溜達,正覺清幽怡人,恰逢幾個樹精姐姐,穿青著綠,邊澆初凝花酒邊談論。
“這次啊,可是有頭有臉的上神!”
“誰沒頭沒臉???沒頭沒臉的那是甚么東西!”
好罵。阿南嘴角一抽。
“少打岔!聽聞這次咱們碧梧君將天界的玄逾上神請了來!那可是玄逾上神啊!玄逾上神哪怕醉酒都是那般風姿迢迢!”
阿南嗆了一口,心道,這你們便有所不知,每個因醉酒而更顯風騷的上神背后,必得有一個力大如牛的仙侍,才不至于風騷掃地。
“可傳言道那位四海戰神曾經淪落鬼族?”
“那又如何?英雄不問出處,女媧大士還是妖族出身呢!戰神的天人之姿,也只有當年三十三重離恨天的梵沉上神那樣皎若云間月的神仙才可相提并論!”
“可據說戰神千年來一直自甘頹廢?梵沉上神更是不知所蹤……哎,千年前同那魔尊負災一場大戰,我仙家痛失兩位尊神啊!”
“呸!你講話也忒晦氣!玉京山不是昭告四方了么,梵沉上神閉關千年是為了增進修為徹底絞殺負災。再者,玄逾戰神這氣派威風分明不減當年!戰神那是癡情人,自從伽南上神羽化以來,神君便為情所傷,才在他們昔日定情的泰澤終日借酒澆愁?!?
阿南吃驚。她在九重天長到五百零一歲,也從未聽說過。難道還有什么天機軼聞是橐非也不知曉的?
又聽見幾位姐姐繼續說,“原來如此。你又如何得知?”
“自然是碧梧精爺爺講的,他可是曾在玉京山學道的!活了萬余歲,什么不知道!可恨現在被排在這里灑酒,不能一睹神君的絕代風采!可恨啊可恨!不知下次有這機緣又是何年月了……”
“要說昔日伽南上神和玄逾上神并肩而立,那真是九州六合內難得一見的天造地設的一對。伽南上神那曲《鳳棲》……想來若是她還在,我們蒼梧山也不會每次的百年招鳳大典都鎩羽而歸?!?
“這次請得到玄逾上神,不知結果如何?!?
“當年伽南上神同玄逾上神在凡界歷練,巧遇我蒼梧久無鳳棲,二位上神秋水長天雙劍共舞,劍光繚繞,豈是好看二字說得盡的,引得西方極樂天七只五彩神鳳慕光而來,乘七彩煙霞繞山七七四十九日飛舞不止……如今……哎,恐再難見……”
這些地仙散仙游仙包括未成仙的小妖,怎么人人都好似知曉伽南上神與玄逾上神的故事似的?這事若人人傳唱,橐非又豈會不知?除非……他有意瞞著。
阿南胡思亂想著,轉轉悠悠抬頭見一碧梧樹遮天蔽日,想來便是那古樹。阿南伸手去撫樹干,古樹猛然一抖,好好結著的滿樹蒼梧子消失不見,無數紫色初凝花一瞬生發,又綻開在碧梧上。美則美矣,卻實詭異。
休矣!這蒼梧子是蒼梧山一年一結的延壽寶物,這一樹的蒼梧子怎么碰了一下樹干就消失了?還開初凝花!這不是明晃晃把“初凝花本體的阿南是始作俑者”寫在樹上了么?
阿南忙溜回到殿外,有幾人正高一聲低一聲地尋她。
殿內,玄逾正在年輕的碧梧君的引領下觀摩一把琴。此琴烏黑桐木鍛造,卻通體泛著幽幽綠光,有如碧綠藤蔓纏繞于烏木之上,琴弦雪白通透,似刀絲般閃著陣陣寒光,正是天山雪蠶所吐的冰蠶絲所做。
阿南頷首低眉被兩個小侍女引上正殿,迎面正遇此琴。不由得吞一口口水,暗嘆,小小蒼梧竟有此等寶物。若碧梧君聽得“小小蒼梧”四字,怕要氣得吐血——蒼梧山好歹也是下界八大名山排行第三,是多少修仙求道之人想來都來不得的圣地仙山。
“此琴飲過三千魔將血?!毙鈵巯У剌p撫過每一根冰蠶絲,似要感受曾經持琴者的每一縷氣息,泠泠之音驚起滿殿流螢?!笆撬木G綺。她當年抱著它闖無妄崖,十指見骨。”
碧梧君尚未如何,一旁陪侍的白發老者只瞄了阿南一眼,便慌慌忙忙拉了碧梧君,朝著阿南倒身下拜,口中念念有詞:“碧梧老精不知小師祖何時竟已復位歸班,也不曾知曉是小師祖與玄逾上神一同光臨寒地,竟以小師祖的寶物相贈于玄逾上神,當真該死?!?
阿南愣在當場,不知是扶是躲,那老者盯著她手上的巢南木手釧顫聲:“小師祖威風不減!當年您用此木抽斷鬼君三根肋骨,老朽至今記憶猶新吶!”
阿南抬手看著這小小的乖巧的手串,干笑道:“老人家認錯人了,我頂多拿它壓過糖葫蘆?!?
輪到老者愣住。“這……這不是父神煉化的寶物?”
玄逾突然輕笑:“她不是伽南,她是本君新收的仙侍。你倒是提醒本君,該給阿南配件趁手的法器?!?/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