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9章 一足圣鳥
- 何所云深匿草兮
- 鳳皇湉湉
- 4288字
- 2019-03-01 00:35:00
三十三重天上最不缺的便是各式各樣的飛禽走獸。不多時,伽南裙擺上沾著一溜泥點子,一手拎了兔耳朵,一手拄著條指頭粗細的松枝鉆進松蔭。
大鳥正渾似沒骨般蜷在青石上,瞧著少女用松枝在地上畫了個圈兒,又捻了個困獸符。那兔子方要拔腿往外竄,便被那圈兒泛出的紫光籠住,一瞬動彈不得,抻成張雪白毛氈直挺挺掉回圈兒里。大鳥忽覺自己尾羽也隱隱發涼。
大鳥縮了縮脖子,緩緩往離伽南稍遠的地方挪了挪。又見那少女先撿了松枝攏成一堆兒,又飛出腕上的花絲結果了兔子性命,一套下來行云流水竟一絲破綻不露。
“你……你常做啊?”
“沒有啊?我像熟手?謬贊謬贊,書上看來的!不知為何我有預感,這烤兔子一定是世間極品美味。”伽南劃開兔子肚皮,將內臟洗剝干凈,卻不拔毛,從外頭剛下過雨的地上摳了一團泥裹住帶毛的兔子,穿在指頭粗的松枝上,捻個訣燃起地上松枝柴堆。“定然不是當初沒化形時,一只肥兔子跳到我草旁撒了一泡尿的緣故。我又不是什么小肚雞腸的神仙,是委實不記仇的。”
伽南蹲在火堆旁,哼著小調兒擎著松枝慢慢翻轉,有沒糊緊的泥巴掉進火里,砸出一瞬的小火花來。
大鳥跳出三尺遠,用翅膀遮住眼睛,一副不忍直視的樣子:“你莫不是要秋后算賬!看著慈眉善目的一個小姑娘,怎么殺起生來這樣利落?真真是心狠手辣!”
“六界的規矩——”伽南挑一挑眉,轉過頭去特意笑得陰森:“沒開神識的,皆是盤中珍饈。”
“若嫌我殺生,不吃就是咯!不然……你這吃兔子的又比我這殺兔子的心慈手軟幾分呢?”伽南屈指彈落泥殼,兔毛隨泥而落,肉香撲鼻。伽南舉起松枝提鼻輕嗅:“嗯——香!你吃是不吃?”
那大鳥昂首哼哼,尾羽卻誠實地掃開松針鋪就軟毯。
伽南支頤看它撲棱翅膀狼吞虎咽,渾似個饕餮轉世,倒顯出三分滑稽七分心酸。“剩鳥?遺孤之鳥?”她指尖繞著腰間流蘇穗子暗忖,“怪道好端端一個漂亮姑娘,取個‘橐非’這般難聽的名兒。原是沒了爹娘疼的。”
伽南愛憐地輕撫它頭頂:“慢些吃,慢些吃……”
大鳥卻一抖,面龐上飛出胭脂云霞,赤瞳里漾開春水桃花,含情脈脈道:“娘子!你說你叫什么來著?”
伽南手一抖險些打翻烤架。“我沒說。”這兔子定然有毒,不然怎生給它吃出幻覺來了……
但見那鳥兒努力用單足立成風雅模樣,尾羽掃出的流火都帶了幾點纏纏綿綿的紅鸞星屑。“娘子,我們圣鳥一族頭頂赤翎喚作‘鳳求凰’,碰了便要結十世姻緣契!”它歪著腦袋啄食兔肉,“娘子這手烤兔子,淺嘗得道,細品升仙,真真是九重天食神都要自焚灶臺的。”
“圣鳥族還有這規矩?我從沒聽說過!不作數!”伽南后撤半步踩碎半顆松果,暗恨自己沒把那《十洲三島異獸考》讀完,此刻恨不能把這千年里聽課時或打盹或騷擾梵沉的元神揪起來。
“普通圣鳥自然無這規矩,可為夫乃天地間唯四的一足圣鳥橐非!”
“好,煩勞圣鳥大人告知,另外三只都姓甚名誰,家住何方呢?”也好預先有個提防,免得再從哪里又蹦出個什么圣鳥要做我夫君。
“娘子有我一個還不夠?怎的還打聽旁人?”一陣無由風卷過,方才還喳喳啾啾的鳥兒已化作紅衣郎君。銀紫發絲垂落似銀河傾瀉,額間赤玉映得一張粉面瀲滟生光,似比漫天云霞還多抹了三分胭脂。伽南盯著他拈著烤兔腿的手指倒吸一口冷氣——世間除了梵沉,竟還有第二人有這樣一雙渾似玉雕的修長白皙的手。“娘子且看——”紅衣郎君廣袖輕揚,“我們圣鳥生來無相無性,你既點了我的‘鳳求凰’,我自要化作男兒郎來配你。”他忽地俯身貼近伽南耳畔,發間赤翎纏住她鬢邊彩色絲線,“不知娘子滿意否?天地為證,往后十世為夫都喚你——娘、子。”
伽南頭頂越來越多草葉絨團凌亂冒出,可謂一團亂麻。“縱是我予你男相,難道一定做你娘子?當個便宜娘親也是使得的!”
橐非忽然垂首,一雙桃花目氤氳出淚光:“不成!我娘親……她為我而死……娘子忍心叫她看見自己孩兒被始亂終棄,成為開天辟地頭一只娶不到自家娘子的圣鳥么?”
伽南后退幾步,正撞上巨松樹干。樹皮硌得脊背生疼,卻見橐非欺身上前,發間赤翎簌簌落在她衣裙上。“娘子,緣分二字最是玄妙,偏生你是女兒身,我變作男兒郎,多偉大的巧合啊!”
“胡吣!”伽南心肝沒來由地一顫,轉身向外跑去。有道是逢智者講道理,遇流氓省口舌。“告辭!”
不成想一條腿邁進滂沱雨幕,琉璃珠似的雨點砸在她鞋襪上。今日這雨神是偏生跟她過不去了?卻聽身后傳來“啪啪”脆響——那冤家正狠命蹂躪他那水豆腐似的臉蛋,擰揉捏拍無所不用其極,幾塊紅痕已赫然印在臉上。
“喂!作甚?要學人間話本演苦肉計么?”
橐非本是一愣,繼而眼波流轉,頂著紅痕斑斑的臉湊過來。“無妨無妨,這肉體的疼痛怎么抵得過為夫被拋棄的心痛?娘子若不解氣——”他忽地扯開衣襟,將伽南的手放在自己心口處,“便往這兒打。”
暴雨應景地潑成飛瀑,驚雷都為這渾話擊節。“啊——”伽南哪里見過這陣仗,便是藏經閣的話本子也沒有解衣裳的!腕上的玉白花絲一瞬飛出,直指橐非脖頸。她喝道:“這奇風怪雨,是你引的罷!”
橐非驚詫:“娘子你……你是如何,如何得知……”
伽南突然福至心靈:“小泥鰍!變化術學得倒好!可你龍族降雨時也得拍拍鼻子,打個噴嚏,不就漏了餡兒?以你這小妖的道行,能上得三十三重天,定是敖家四兄弟拼了老命助你罷!說!你假扮圣鳥上玉京山有何企圖!”
橐非的驚詫變為疑惑,他輕輕把手覆上花絲:“娘子錯怪為夫……”
伽南手腕不覺一抖,花絲亂顫,橐非吃痛地哎呀一聲。
“放肆。”一道清泉擊玉之聲自云深處傳來,不溫不火卻不怒自威。
伽南懶得回頭。
這聲音一聽便知是誰。幾個時辰前,他還是自己的梵沉師弟呢。
白衣少年臂彎搭著一件淺雪灰色綢繡三藍叢竹紋斗篷,指尖輕點便令花絲反纏伽南皓腕。
“梵沉!你也忒心大,這小妖能上我玉京山,還可呼風喚雨,定有陰謀!”伽南回頭瞪了一眼仍舊笑瞇瞇眨著桃花星星眼聽她講話的橐非。“他口出狂言,胡攪蠻纏,假扮圣鳥,作弄于我,我還不能教訓他了?”
橐非吸吸鼻子搶著回道:“能的能的!娘子教訓夫君自然是應當應分的!橐非最喜歡……”
“住口!”“你閉嘴!”梵沉伽南竟異口同聲。
梵沉目光掃過橐非臉上和頸間的紅痕,耳后飛起薄紅,深深地怒其不爭地看了伽南一眼,卻只淡淡道:“這是師父養了三千年的珍禽,一足鳥。”
伽南不可置信地叫道:“養了三千年?那豈不是比我還大的一只老鳥……哦!”她一拍腦殼:“便是那個通雷曉雨,長在翅根連著心脈的火翎可避雷,心緒激蕩便可引來驚雷滾滾、暴雨天降的一足圣鳥?”伽南忽覺耳尖發燙,懊惱地揪住鬢邊發辮,“虧我還把《異物志》讀完了的……”
伽南干咳兩聲,無語凝噎,她摸一摸腕上被梵沉纏好的花絲,再摸一摸自己滾燙的老臉。
梵沉將斗篷罩在她肩頭,目光掠過滿地狼藉,“……你……師父說……”少年老成的梵沉忽地頓住,臉上竟難得地寫著糾結。“穿好。”
伽南攏好斗篷便被一股清冽香息圍繞,如此好聞竟是她這花仙也未識得的。似月華沁玉壺,雪水漱瑤草,倒把腮邊霞色都撫退三寸。她只覺十分安心,可還是不明就里,挑眉追問:“什么意思?師父命我穿好?”
梵沉同她大眼瞪小眼良久,才別過臉去,低低地“嗯”了一聲。
伽南咂嘴,哎,自己怎能奢望這個半啞巴解釋清楚呢?可吃人嘴短,拿人手軟,伽南只得癟癟嘴,又如這千年梵沉不睬她時一樣,唱起雙簧:“師父常說同門師兄弟理應互相扶助,方得師門繁盛長久。此番,是師父命師兄來與我送這防雨的斗篷?——師妹好聰明,正是如此!——太好咯,師兄真好,那便多謝師兄。”
梵沉不覺眼神柔了一剎,喉結在月白衣領下滾了滾,終于開口:“不謝。”
伽南卻在雨聲中分辨出橐非若隱若現的嗚咽聲,回頭只見橐非定在原地,桃花目瞪得溜圓,昂著脖子正奮力嗚嗚,卻張不開嘴來。梵沉這廝何時給他施了定身術,還掐了緘口訣!
梵沉一甩手解咒,一抹赤紅色一瞬便幻影移形過來。“你怎么敢讓我家娘子自說自話吶?”
梵沉面色又陰了三分。伽南急急上前,自以為不著痕跡地擠開了橐非:“休要聽他胡言!”
一雙玉樣的手可憐巴巴地攀上伽南的斗篷,扯一扯,又扯一扯:“娘子,你好狠的心啊。你要了我,又不要我,為夫的心都要碎了,散在這風里,順著風兒飄走了,再回不來了……”
梵沉不語,只是看向伽南。伽南眼前金星亂晃:“啊——你這等潑皮也做得圣鳥?再若啰嗦,有你好看!你、我、我拔了你的舌頭!”
橐非緊了緊五指,揉搓著伽南淺雪灰斗篷上繡的點點竹葉,撅起紅艷妖冶的唇:“娘子,這小古板哪里懂得憐香惜玉?哪有為夫一成好?你……”
話音未落,梵沉的赤練劍已架在橐非喉間。漫天青云化作一縷青煙沒入他袖中,劍身映出他眸中罕見的漣漪。
三分慍色自己便衣衫襤褸,梵沉如今怎么看也有七八分生氣,這失了娘親的小鳥還不變成叫花雞?伽南思來想去,還是縮著脖子開了口:“且慢!哎呀,梵沉,算了,饒他一次,你這般厲害,怎能同這小火雞計較?”
梵沉望著糾纏成一團的兩人,又看看眨著琉璃似的眸子胡謅的伽南,終是收劍拂袖而去:“明日交《異獸考》注疏。圣鳥篇,七千字。”
“啊?不是吧!梵沉——”伽南甩開橐非緊跟上去:“你、你們還是打一架罷!我再不多嘴了!梵沉啊——”
忽七衍踏云翩然而至,云靴點地時玉佩叮咚作響,他捧著陰陽扇深施一禮:“稟二位師叔,師尊有言,今日二位師叔化形后師尊還不曾得空相見,便召二位師叔往長生殿敘話。”
伽南踉蹌著扶住梵沉,眼中交替閃過震驚、了然、慌張神色。自化作人形,伽南首先學得的便是從善如流,也像眾同門一般不按輩分,喚了一句七衍哥哥。“七衍哥哥,師父面色何如?”
梵沉聞言,抬眸掃了伽南一眼,也不做聲。七衍當真認真思量許久,才搖頭道:“七衍委實看不出分別……”
見七衍仍立在原地一臉為難,梵沉道:“還有何事?”
“師尊亦召圣鳥……七衍愚鈍,找了這許久也未見得,不知二位師叔可曾巧遇圣鳥?”
橐非從身后追來,剛要開口,伽南便塞了個松果在他口中,強笑道:“春日——乃是萬物交頸的好時節!那橐非鳥少不了去凡間賣弄風騷了,七衍哥哥且先去回話,我這就尋到它去見師父!”
七衍唇角掠過笑意,又趕忙壓下,稱是。
橐非被噎得直翻白眼,伽南拍一拍他的肩膀,道:“小郎君,你說,是也不是?”
橐非將松果吐出:“呸呸呸!”
不明就里的七衍甫一離去,伽南立刻如霜打的秋草般蔫了下去。“若師父本想它變個女兒身可如何是好?原是我無心的……孰料一只可愛小火鳥能變成如今這副模樣……梵沉!梵沉?”
那人卻梗著脖子不睬她。真是草在屋檐下,不得不低頭,伽南將牙咬得咯吱響,也只得將尾音轉成綠綺十三弦最柔那聲:“師兄——梵沉師兄——好師兄,你同我們一道去,你可是最公道之人了!有師兄作見證,想師父也會明察秋毫。”
梵沉微微微微頷首,伽南頓時蹦得比玉京山的靈鹿還高,心道,梵沉這云雖惹人生厭,卻還蠻講義氣,只要他肯在師父面前替自己美言,自己便大人不記小人過原諒他把自己裙子當菜切的事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