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章 險象環生
- 何所云深匿草兮
- 鳳皇湉湉
- 3484字
- 2019-02-12 11:29:40
阿南扒下濕溻溻的外衣團成團子,揚手拋下建木,暗嘆真是毀尸滅跡圣地。
大桃樹上鸚哥不停歇地叫了半個時辰,夜幕終于封死了天地。玄逾伏案批扶桑留下的文書,卻總心神不寧。
是鸚哥太吵,玄逾想。這些被他的劍氣劈碎又重凝的靈鳥,平日也不見得如此多嘴。
他時而啜一口茶,時而瞧眼殿門,反反復復,最后筆尖懸在硯臺上方,突然走出殿來擲了個訣。幾只鸚哥霎時直挺挺地閉了嘴,仿佛被誰掐住咽喉。“聒噪。”殿外戍守的神兵一個二個目光如炬,眺望遠處,不敢引起玄逾絲毫注意。
遠處云霧繚繞間終于有人影幢幢。玄逾望著躡手躡腳漸行漸近的阿南。臨近望日,故而夜里月色甚好,她粉色衣衫在月光下像鍍了星漢之水,閃著粼粼波光。
望著她飄搖的裙裾漸漸要穿梭出玄清宮外的桃花林,玄逾略有些急促地轉身闔眸。
阿南走到近前才發現樹下站著這位殺神,想偷摸進去已不大可能,只好過來伏身行禮。“神君今日回來得好早!辛勞一日,婢子給您泡杯易羅茶喝了解解乏罷?”
玄逾不置可否,只探究地盯著阿南,眼尾的淚痣映著鶴燈的燭火,恍若雪地里落了陳年血一滴。
阿南心里正過著第一百個主意,嘴上已經開口:“哎?神君您瞧,也是奇了,今日我養的鸚哥怎么不會叫了?想是神君美貌,攝人魂魄,連鳥都不曾幸免。”
“攝人魂魄”四字一出,玄逾的心仿佛被什么狠狠揉捏了一下,不由自主地一顫,面上仍不動聲色。“進來罷。”
阿南垂首跟在玄逾身后,心里不住地打鼓。
“去哪了?”玄逾并未回首。
“回神君,扶桑殿下找您,婢子去泰澤尋您,不見您仙蹤便回來了。”
玄逾向后睨了一眼。“哦?”
阿南第一次在玄逾身上如此清晰地感受到八方戰神的凌厲的壓迫感。雖有夏夜涼風習習,但阿南低頭間仍覺得自己滾燙的鼻息灼燒著面頰。
“你雖換了衣衫,身上卻有積水的味道。”玄逾回身俯視著她,帶著玩味的了然,好似在看一只不乖的靈獸。
瞞不住了。阿南頭皮發麻,當即跪下。藏在衣袖里的手狠狠握拳,手指按在傷口上,眼淚立刻蓄滿了眼眶。哭哭啼啼雖有些丟人,但因時制宜,能用眼淚來牽動旁人的心緒,哭倒也有點意思。“神君救我!”此言既出,大滴大滴的淚珠滾滾而下。
玄逾心曲大亂,神魂皆蕩。
他從沒見過伽南的眼淚,可無數個午夜夢回時分,伽南就捂著血淋淋的胸口站在他面前,哭著問他,“為什么?你為什么不救我?”他無數次驚醒,卻從來答不出這一問。
他再也逃不出那夜了。
玄逾嘆口氣,語氣分明柔和又小心翼翼了起來:“怎么回事?”
阿南小聲地嗚咽:“月姬大人她……似乎傾慕神君,神君待阿南好,她便要殺了阿南。阿南本就不過一株野花罷了,得了神君灌溉方得以活命,原就不怕死的,可阿南怕不能再隨侍神君左右……若是秋日沒人為神君桂花煮酒,春日沒人為神君桃露煎茶,神君該有多寂寞啊!”
這話避重就輕,不知幾分真假。可玄逾竟失了魂一般地上前,彎腰扶地上哭成一團的人兒起來。
“你不必理會月姬,萬事自有本君為你做主。”玄逾皺眉道:“你自己去是為哪般?豈不知,若被她發覺,安能輕饒過你?”
阿南此時才覺自己天真。玄逾畢竟是九洲戰神,眼觀六路耳聽八方。長生橋下,月姬侍從發問時,玄逾未必沒有發覺自己。而他要月姬相送,是有意為她拖延時間。此時他雖逼問,也未必是要處置自己,怕是問一個同他坦誠相待的態度。“阿南去了廣寒清虛府。”
玄逾眼神一動,沒有說話,只凝視著阿南的眼睛。
她的眼睛含著淚,真正的她似乎在那如泣如訴的眼睛深處閃爍著。
他看不清。
從前她的眼睛清澈見底,他便想在里面看見自己。如今她的眼睛看不分明,卻更迷人。
不,她不是伽南。
玄逾搖搖頭。他最近的確有些分不清伽南和阿南。這是一場夢,一場美夢。
在這夢里,伽南和阿南的身影已經越來越重合。在這夢里,伽南被他所救,她依賴他,陪伴他,還會永遠在他身邊。
可他的理智又時刻提醒他,這的的確確只是一場夢。阿南登上華陰壇,便是夢碎之時。他口口聲聲不能犧牲無辜,其實只是不敢。
伽南不會原諒自己,永遠不會。
他又聽到阿南哭泣的聲音——“月姬大人今早的言行實在讓阿南不安……她又是天君之女,阿南不想給神君惹麻煩,想著若是我能自己保護自己便好了。故而,阿南決定悄悄去看看,她是否有異常舉動。”——玄逾兩耳嗡鳴,如同被罩在什么仙障罩子里,她的聲音遙遠而失真,他那點殘存的理智被撞個稀碎。
阿南停頓一下,聲音更含委屈:“不料……不料會那么不小心,竟在橋邊滑倒,跌落橋下。幸而橋下并沒有水流,阿南才能掙扎著爬上岸。阿南深知此舉過于冒失,但阿南只是……求神君降罪……”說著,淚珠兒順著臉頰滑落,她低下頭,躲開玄逾凝視的目光。
阿南知道,這個借口雖有些牽強,但玄逾此時……只要她表現得足夠誠懇和無辜,他應不會深究。
一方雪白綴著淺紫小花的錦帕遞到她眼前。
一個冷面冷心整日穿得和大黑耗子一般的男子,怎么看都和這好看的帕子不相配。
阿南顫巍巍接過帕子,如驚弓小雀般細細將淚痕抹去。
月姬囚禁圣鳥,動用私刑,她必不敢將此事大白于天日,只能吃個啞巴虧,暗中追查,否則便是九重天同玉京山的糾葛了。故而只要玄逾信了,便再沒什么可怕的。
只是玄逾信得如此輕易,如此輕輕地將她放過……
直到阿南吹了燈躺上床榻,仍覺得恍惚。今日實在太累,縱然思緒萬千,也很快沉沉睡去。不成想不多久,月華堪堪漫過九重檐角,便聽得外面金甲鏗鏘,帶進來一陣月桂寒香。
玄逾廣袖翻云般落在主位,茶盞輕扣如金玉相擊。
月姬不饒不休地讓玄逾喚仙侍出來,身后的眾人已浩浩蕩蕩悉數跪伏在地,顫顫巍巍不敢抬頭。月姬冰藍色的鮫綃披帛掃過殿前鶴燈,驚得燭影搖曳,人影一條條雜亂地投在地上,抖得比燭焰更甚。阿南怎會不明白,他們左右為難,只有“兩死相權取其緩”。
這陣仗趕得上話本子里凡間捉奸,可惜玄逾連外袍都不曾亂。
月姬見她出來,先是一愣,眼里劃過不可思議,繼而一笑:“昨日本宮唐突了,可妹妹也是好膽識——昨日去而復返傷我護衛,今日竟敢堂皇立于殿上!蝶疏!”昨日的某位守門的倒霉蛋兒立刻膝行出列,捏著寒冰刺指認阿南。
“人證物證具在,仙侍還有何話說?”月姬輕聲細語。
阿南不卑不亢:“敢問大人,這寒冰刺是獨獨玄清宮才有的暗器,還是九重天仙君們皆以它縫補仙裳呢?若是只有玄清宮有,婢子無從辯駁。可若是九重天仙侍皆能取得,大人又怎能肯定是婢子呢?”
月姬笑道:“寒冰刺縫衣能走線無洞,天衣無縫,是因其極纖細陰寒。也因此,貼膚若久,必留霜痕,三日不消。”月姬指尖凝出冰棱鏡,兩側神兵一左一右縛住阿南,欲撬開她的手掌。
“放開我!”
“放肆!”玄逾把茶盞拍在案上,兩神兵立刻哆哆嗦嗦跪倒在地。
月姬氣結。“阿逾可是要包庇她?”
眼見著對峙氣氛已經上升到極點,阿南自己跪下,攤開手心。“妹妹這掌紋倒是別致——如何算不得鐵證如山?”冰棱鏡中映出她掌心蜿蜒霜痕,恰似雪松枝椏。阿南突然抬眼:“娘娘博聞廣識,可識得這《雪松問心圖》?婢子手上非但有這圖紋,還有點點傷痕。扶桑三殿下為證,這是婢子昨日為神君縫補舊衣,特意做此紋樣;婢子手腳粗笨,才在手上留了這傷痕孔洞。”玄逾聞言,袖中指尖輕叩——這墨袍內襯確有此紋,原是她以寒冰刺的霜痕作繡。
那守衛又哐哐叩首,道身量相當,樣貌相仿,定是仙侍。
阿南心一橫,便賭一把是月姬發現橐非不在立刻就來興師問罪,來不及串供。“各位大哥若親眼目睹是我,怎不咬定是我,而只聲稱相仿?難道……幾位并沒看清我的臉,便胡亂攀咬?”
月姬瞥一眼幾人,道:“自然是親眼目睹——他們醒來便指認是你!仙侍抵賴不得的!”
“可婢子從未見過幾位大哥啊!婢子昨日至廣寒宮,大人身側無一人侍奉守衛,幾位大哥如何能指認是我?”阿南回身拜玄逾:“神君!口說本無憑,既然幾位神衛大哥都說是我,那便將他們分開訊問。看我穿的衣衫是何款式,梳的發髻是何樣式?反正幾位咬定是我這張臉,那我必然不會是蒙面罷……”
“你!阿逾……”
“準。”
殿外神兵得令,帶走三人。
“阿逾!”
“大人是天君之女,堂堂上神;而婢子手無縛雞之力,昨日若非神君搭救,不知是否還有命在。死里逃生,婢子想不明白,若是婢子所為,婢子出于何種目的要回去行刺神衛呢?”阿南向著月姬眨眨眼。
月姬語結。自然是因為橐非。“自然是你有意報復!”
阿南跪倒在地:“神君明鑒,且不論動機不足,便是真要婢子做,以婢子之才也萬難做到啊!婢子靈力低微,沒有術法,如何能連續傷了幾位神衛?婢子以為,怕是哪位仙君同大人結怨,變換模樣,出手傷人,只恰好變得與婢子有些相似。”
“胡說!本宮從未與人結怨!”
“大人!婢子更是從未與大人結怨啊!莫非有什么是婢子不知道的……大人心虛?”
神兵進來稟報,一人說是粉衣,蒙了面看不到發髻;一人說是夜色太黑看不大清,只記得是一身粉衣侍女服,仙侍發髻;一人說是夜行黑衣,黑紗蒙面。
玄逾冷冷出聲。“月姬大人還有何話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