入夜，王府上下掌了燈，明亮的燭火照在青磚紅瓦的屋舍上，顯出一派安然祥和的景象。

快用晚膳時候，景瑟蹦蹦跳跳的邁進了燈火通明的長春殿。

茯苓見活潑伶俐的少女笑瞇瞇的站在了自己眼前，心中一喜：“八公主來了？”

不料景瑟卻不滿的撅起了嘴：“嫂嫂真是見外。”

茯苓略一沉吟，隨即明白了過來，她上前一步拉住了景瑟的手，笑著道：“景瑟妹妹！”

“嗯！這才對嘛！咱們是一家人！”景瑟一張小臉浮起了滿意的神色，她四處望了望：“王兄呢？”

“他……他這個時辰應是在書房。”說起肖之禎，茯苓便想起了下午時候的那個吻，她耳根不禁有些發熱。

景瑟看茯苓面色泛紅，好奇的圍著她轉了幾圈，湊近她調笑道：“說王兄，嫂嫂你臉紅什么？”

“景瑟！”茯苓嗔道，她伸手點了點景瑟小巧的鼻子，“別站著了，咱們坐下說話。”

二人挨著在內殿的小桌前坐下，茯苓朝浮光吩咐道：“先去請殿下過來，就說八公主到了，再告訴廚房，做幾樣爽利的吃食，可不能慢怠了我們的景瑟！”

“哎，這王府可真好啊，比在宮里自在多了。”景瑟舒展了下胳膊，語氣帶著輕松與歡快。

“你偷跑出來，可有稟告過父皇和孫娘娘？”肖之禎的聲音從外殿響起，茯苓忙站起身朝他屈了屈身子：“殿下。”

“嗯。”肖之禎風輕云淡的應了一聲，示意她坐下。

“王兄這么快就過來了，消息還真是靈通！”景瑟仍坐在凳子上，雙手托腮，笑嘻嘻的對他道。

肖之禎一拂衣襟下擺，坐在了茯苓的對面，他笑著用扇柄輕輕敲了敲景瑟光潔的額頭：“那是自然，待會兒用了晚膳，我遣人送你回宮，免得父皇擔心。”

茯苓靜靜的坐在一邊，為兄妹二人剝開了南方新供的柑橘，柑橘清冽的甘甜味頓時散在內殿，她將剝好的一半先擱在了肖之禎面前，又將另一半放在了景瑟面前。

“我不回去。”景瑟捏起一片柑橘擱進嘴里，“現在宮里都亂成一團了，父皇才顧不得我呢！”

“宮里怎么了？”肖之禎聞言，輕輕皺了皺眉。

“你們還不知道嗎？太子妃小產了。”景瑟歪著頭看了看肖之禎夫婦二人，眼神清澈而明亮，“父皇母后他們，一準還都圍在東宮呢。”

什么？茯苓剝柑橘的動作一頓，瑤華的孩子沒了？中秋時見面時還好好的啊，她有些不敢置信：“真的嗎？”

“自然是真的，太監宮娥們都知道，母后當時就暈過去了，父皇也說，皇長孫沒了……云云。”景瑟還是小孩子心性，對這些事情漠不關心，她咽下了嘴里的柑橘，取出懷里的繡帕擦了擦手，笑著對茯苓道：“好甜啊！”

茯苓看著景瑟天真浪漫的樣子，輕柔的摸了摸景瑟的頭發，溫言道：“甜也不許多吃了，待會兒還要用晚飯。”

“還是嫂嫂最好了。”景瑟調皮的眨了眨眼，“不似王兄，我剛來他就要趕我走。”

言語間，茯苓心中升起了隱隱的不安，瑤華的孩子作為東宮太子的第一子，是將來的太子嫡子，是將來的皇長孫，身份自是尊貴非凡。眼下這個備受矚目的孩子沒了，而王府里的婉娘卻正有著三個多月的身孕，如果婉娘一朝得子，這孩子即便是庶子，也是名副其實的皇長孫，依皇后的性子，會不會……

茯苓蹙了蹙秀眉，抬眼對上了肖之禎的目光，他看著茯苓略顯擔憂的面色，微微一滯，二人似是想到了一處。

眾人沉默了一陣兒，茯苓定了定神，轉而沖景瑟明媚一笑：“你想在王府住多久就住多久，只要父皇不想你！”

景瑟撒嬌似的撲進了茯苓懷里：“太好了，太好了，我有好多事情想跟嫂嫂講呢。”

“我這就叫人給你收拾一間屋子出來。”茯苓拍了拍她的后背。

景瑟直起身，搖了搖頭，撒嬌道：“不要，我要跟嫂嫂睡在一起。”說罷，她又轉頭望向了正在靜靜品茶的肖之禎：“王兄，暫且把嫂嫂讓給我，你不會舍不得的，對吧？”

肖之禎被景瑟這么一問，一口水嗆在了喉嚨里，他掩著嘴，尷尬的輕咳了幾聲，微微點了點頭。

三人用了晚膳，肖之禎便被景瑟從長春殿里推了出來，肖之禎站在廊下愣了愣神，不禁啞然失笑，景瑟這丫頭，真是被慣壞了。

景瑟與茯苓沐浴更了衣，便一齊躺在了寬大的雕花木床上。景瑟一邊摸著吃飽的肚子，一邊盯著床邊的絹絲刺繡帷幔自言自語：“宮外的空氣真新鮮呀。”

茯苓支起身子替她掖了掖枕頭，伸手捏了捏她的臉，笑道：“凈胡說，難不成這宮外的空氣抹了蜜了？”

景瑟翻身沖向了茯苓，眼神里滿是認真：“不知為什么，我只要一在宮里，就胸口發悶，渾身難受，興許是宮里的物件太舊了。”

“你可是有什么心事？”茯苓理了理她還有些濕漉漉的頭發，輕聲問道。

景瑟垂下了眸子：“父皇想給我指婚。”

茯苓見景瑟滿眼失落，想必對方是她不中意的人，她頓了頓：“是誰？”

“是北涼的忽勒王子，前段時間他們已經派了使團來，請求和親，父皇母后雖然現在沒回話，但遲早是要給他們答復的。嫂嫂我不想去北涼，那里離京城那么遠，沒有花，沒有樹，只有茫茫的大漠，而且，我嫁到那里，就再也見不到你們了！”景瑟眼睛里泛著盈盈的淚光。

看著景瑟悲切的樣子，茯苓輕輕嘆了口氣。眼下北疆不定，北涼派人前來求娶無疑是向中原發出了和平信號。皇帝看來并不想拒絕這個提議，遲遲未給答復，不過是在糾結人選。

皇帝的女兒里，適婚公主只有景瑟一位，十公主才十二歲，十一公主，十六公主十七公主還都是孩童。

“父皇平時說寵愛我，到了這種時候，他就變了！他還讓母妃來試探我的心意！宗室女那么多，為什么偏偏是我！”景瑟說至此處，淚珠撲簌撲簌的往下掉。

茯苓心里明白，皇帝雖然是景瑟的父親，但更是成朝的君主，宗室女和親不是不可，只是公主和親更有誠意，可以讓兩國的政治聯姻更穩固。如今北涼主動示好，這般千載難逢的好機會，皇帝定是要仔細斟酌，怎會隨隨便便的選個宗室女去和親呢？

茯苓起身下床，為景瑟絞了熱帕子，耐心的替她擦了臉，柔聲道：“眼下事情還沒定下來，一切都還有回旋的余地。”

“真的嗎？”景瑟抽噎了幾下，模樣煞是可愛。

茯苓噗嗤一聲笑了出來，她刮了刮景瑟的鼻子：“那是自然，父皇遲遲沒答復他們，肯定還是心中舍不得你。你想啊，要是父皇一心要你去和親，現下還能容你到處亂跑嗎？”

聽罷茯苓勸慰，景瑟止了淚水，又鉆進了茯苓懷里：“嫂嫂，你與王兄可要幫幫我呀，我不想嫁！”

“好好好，今晚先好好歇息，明日我帶你出去散心好不好？”茯苓朝她微微一笑。

景瑟歡快的點了點頭，二人又重新躺下。景瑟看著茯苓的眼睛，輕聲道：“怨不得王兄疼惜你，你生的好看，性子又好，又會說話。”

茯苓聞言，目光有些閃爍，她不敢看景瑟的眼睛，只能盡力的揚了揚嘴角。

“嫂嫂，你也要對五哥好。”景瑟突然改了稱呼，她繼續說道：“五哥很小就沒了母妃，在宮里無依無靠，過的很辛苦。是五哥自己爭氣，讀書用功，武功也好，才有了今天的日子。你別看他冷冷清清的，可他是個好人，我記得，小時候的冬天，他經常帶著我到御花園里看雪，我走累了他就背著我，自己的鞋子濕了凍傷腳也不肯說。”

茯苓躺在枕上，靜靜的聽著景瑟的每一句話。

“母后和太子見不得五哥好，處處擠兌五哥，若非他們，三年前，五哥怎會離宮去云城游歷，不去云城怎會遇上北疆大戰，不上戰場他又怎會中了火毒箭，又怎會險些丟了性命？”景瑟皺著眉，幽幽嘆了口氣，“至今五哥身上的余毒還未徹底清除，每到天寒仍會發作，據太醫說，這毒疼起來，渾身都像著了火一樣。”

景瑟的話像針尖一樣扎在了茯苓的心頭，他竟還有這般的過去？他每一次在人前云淡風輕的笑容，是他用多少難捱的日子換來的啊。茯苓的心猛的收縮了幾下，像是被鈍了刀子劃過，翻涌的思緒，也堵的她嗓子眼直發梗。

“嫂嫂？你還在聽嗎？”景瑟晃了晃她的肩膀。

“我在聽。”茯苓忙點了點頭。

“宮里的娘娘都說，你與王兄恩愛和睦，你可別辜負了大家的期望，要早些為我王兄生兒育女，給他個完整的家……”景瑟打了個哈欠，講話的聲音也越來越輕，不久便沉入了夢鄉。

聽著景瑟均勻的呼吸聲，茯苓卻再無睡意。他永遠都是那副從容的樣子，連與自己生氣爭吵，也不會失態分毫。他從未向自己講過他過去的事情，可自己，又有什么資格聽呢？無盡的失落融進了她的四肢百骸，她靜悄悄的蜷起了身子，發出了一聲輕不可聞的嘆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