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危險地活著:伊文思傳
- (荷)漢斯·舒茨
- 9381字
- 2019-02-21 11:21:19
第一章 老板之子(1898—1921)
從19世紀末世界發生的各種事情來看,1898年11月18日星期五是一個非常平凡的日子。報紙上報道了發生在菲律賓的美國—西班牙戰爭,摩洛哥北部城市丹吉爾的新聞報道“三支法國軍隊正向摩洛哥邊境推進以及暴亂場景”,還有中國農民起義洗劫并掠奪了長江上游的一個小鎮。德雷福斯案件(Dreyfus Case)在法庭上一拖再拖,與此同時,在巴黎某地方,塞納河上新的橋梁建設工程正在進行,沙皇尼古拉二世(Czar Nicholas Ⅱ of Russia)參加了奠基儀式并啟動了第一塊奠基石。在海牙,盡管流言四起,荷蘭的殖民地事務大臣每周的聽證會一如既往地進行著。
那天早晨(1898年11月18日),在荷蘭東部城市奈梅亨鎮,一個名叫喬治·亨利·安東·伊文思(George Henri Anton Ivens)的小孩出生了,這就是后來聞名于世的尤里斯·伊文思(Joris Ivens)。他的母親朵拉·伊文思—穆斯肯斯(Dora Ivens-Muskens)在凡·博克恩斯特拉(Van Berchenstraat)15號她的父母親家里生下了小喬治,也沒什么并發癥之類的不良狀況。那年,小喬治的父母已婚四年,母親剛滿28歲,父親基斯(Kees)比母親小一歲。喬治是他們的次子,長子名叫維姆(Wim),之后他們還育有三個孩子:漢斯(Hans)、西婭(Thea)和科巴(Coba)。這幾個孩子分別比喬治小5歲、8歲和11歲。
在喬治出生時,無人可以預料到小喬治會有一天參與另一場西班牙戰爭,或被美國當局遣返并要求他永久不能入境,之后他又被菲律賓拒絕入境。他將多年致力于中國的革命事業。作為一位巴黎居民,他將會拍攝一部電影,其中表現了沙皇尼古拉二世剪彩的那座橋梁(這里指《塞納河畔》),而那時,這位沙皇早已被反抗武裝起義者一槍擊斃。人們也不會想到,這些反抗者以后會與我們本書的這位永不疲倦的主人公建立良好的關系,人們也不會想到他會與荷蘭殖民地事務大臣們的關系缺乏熱情。
奈梅亨是一座由羅馬人建造的古老城市,以一座名為沃霍夫(Valhof)的城堡而聞名,城堡由著名的查理曼大帝建立在一座山丘上,可以俯瞰瓦爾河(Waal)。19世紀后半期,為了將奈梅亨重建為一個普通的荷蘭小鎮而拆毀了原來的大部分城墻和城門。但在尤里斯·伊文思的記憶中這座小鎮卻是另外一番景象,“它不是一個真正的荷蘭小鎮,那里地中海的影響隨處可見。”1
每年,成千上萬的船只從瓦爾河航行經過奈梅亨小鎮,往返于鹿特丹和魯爾區之間運輸貨物。古老的瓦爾河,經冬歷夏的堤壩與水草交織的紛繁景象會使人思接千古而不知置身何處。喬治母親的祖父母穆斯肯斯(Muskense)一家便在這條河岸居住,她家距離凡·博克恩斯特拉步行只需要十分鐘。而喬治的祖父與那里的大多數商人一樣從事糧食和種子的貿易。
喬治父親的祖父海因里希·伊文思(Heinrich Ivens)先生是距離科隆西南幾英里處艾弗倫(Efferen)小鎮上的一個家具制造商,曾卷入過1848年的革命運動。2喬治的祖父威廉·伊文思(Wilhelm Ivens)也出生在艾弗倫,威廉是一個積極進取的年輕人,他于1867年左右遷居到奈梅亨開始涉足攝影行業。當時在奈梅亨已經有兩位德國攝影師在從事攝影行業,其中一位就是威廉的攝影老師。
1871年,威廉在奈梅亨創建了自己的“攝影工作室”。他具有很高的攝影專業水平并成為一名皇家御用攝影師。伊文思家族對成功的追求是他們的第二天性,威廉不僅在奈梅亨非常活躍,在其他地方也一樣活躍。他既是荷蘭攝影家協會第一任主席,又是博愛協會(Humanitas Society)的秘書。博愛協會是一個致力于救助孤兒和青少年流浪者的慈善組織。3
1891年,威廉將攝影工作室的管理權交給了他的兒子基斯。而基斯對攝影技術和商業方面更感興趣,他把這個家族工作室轉變成了“攝影器材代理經銷商”(Phototechnical Agency and Dealer in Photographic Articles)。1894年5月17日,他開展了一項新的業務,并與朵拉·穆斯肯斯(Dora Muskens)結婚,即使四十多年后,基斯仍將5月17日稱為“生命中最最美好的一天”。4
隨著業務的蓬勃發展,公司逐漸在阿姆斯特丹、格羅寧根(Groningen)和海牙開設了分公司。董事總經理C. A. P.伊文思(C. A. P. Ivens)上任后,公司更名為卡皮(Capi)[基斯是科內利斯(Cornelis)的縮寫]。盡管基斯·伊文思自己不是一個特別富有創新才華的人,但他卻對文化藝術興趣廣泛。他會為家人演奏舒伯特的鋼琴曲,并帶他們到劇院看音樂會、戲劇及電影。藝術家簡·托羅普(Jan Toorop)、尤金·勒克(Eugène Lücker)以及漢·皮克(Han Pieck)都曾拜訪過基斯·伊文思。
基斯·伊文思和他的父親一樣,是一個富有進取心和擔當感的人。他是鎮議會的一員,為進步、自由和天主教“所有人的正義”而努力;他時任荷蘭業余攝影師協會(Dutch Amateur Photographers' Association)董事會員;他還是“信仰與科學”(Faith and Science)會的成員,這是天主教知識分子舉行議會的一個社團。在一次會議上,基斯說:“我們必須要有開放的胸襟和寬廣的視野,明白我們需要什么,并坦率地承認我們的需求。我們必須善待他人,而不是過度狂熱于宗教事務。歸根結底,寬容,是社會的基本原則。”尤里斯·伊文思曾稱自己的父親為“一位具有嚴格道德約束的人”。5因此,伊文思早年便諳熟為大眾謀利益的思想。基斯·伊文思經常閱讀自由主義報刊《每日商報》(Algemeen Handelsblad),對19世紀的進步思想堅信不疑。他曾發起建設默茲—瓦爾運河(Meuse-Waal Canal)和瓦爾大橋(Waal Bridge)兩項計劃以取代渡輪。經過他多年艱苦卓絕的努力,最終將這兩個項目變為現實。在大橋建成之日,他看到奈梅亨和阿納姆(Arnhem)之間交通狀況得以改善——距離縮短至少20英里,打通兩地之間的道路聯系,盡管從國際化和洲際的角度來看,基斯的此番舉措只不過是人類在熱愛和平的發展征程中不值一提的一小步。“我們愿望的是,將來有一天,兩個國家之間的沖突看來會像現在發生的兩個城市之間的爭斗一樣,讓我們覺得極其荒謬。”6為了表彰他的貢獻,他先是被加封為爵士,后來又被奧蘭治—拿騷王室任命為高級官員。在海爾德蘭省和奈梅亨的新聞報道中,他熱情洋溢地談論技術變革:今天是倫琴(Roentgen),明天是愛迪生,之后是拉烏爾·皮克(Raoul Pictet),再然后是盧米埃爾,他所談論的都是前所未聞的、吸引大眾關注力的話題。7他甚至在公司的年會上都體現出廣闊視野。在公司的宣傳冊子中,他回顧了奈梅亨幾個世紀來的歷史,以證明歷史正以無法阻擋之勢大踏步向更好的未來邁進。1939年,他的長子維姆早殤,商業挫折以及將至的世界大戰使基斯陷入了空前的絕望之中,他在日記中寫道:“唯一能夠讓我們堅持下去的是我們不可動搖的信念,所有的一切,都是為了引導我們人類沿著無形的大道通向一個最終的目標進取。”8
每當基斯·伊文思在與喬治外出散步時,他一定會使用這些令人振奮的語匯來描述自己的理想。后來,我們在尤里斯·伊文思六十多年的電影生涯接近尾聲的時候,我們聽到他父親這番話語的回響,那是在他談自己的影片《風的故事》時說:“我們要拍風。因為它蘊含著所有事情的記憶,所有曾論及的一切都在風中。也許,我把風視為人類偉大前進的潮流,無論是細水長流般的緩進,還是法西斯和帝國主義的逆流,抑或是文明的沒落,發生的所有的事情最終都會推動歷史向前發展。”9
基斯·伊文思既是一位自由主義信仰者又是一位頗具主導性和影響力的人物。卡皮公司的一些員工,他稱之為卡皮人,認為他是位嚴厲的上司和心懷壯志之士。在家里,他的話就是法律。他的女兒西婭回憶說:“他從來不會拍桌子發脾氣,但當他說要做什么事的時候就必須要有人做到。”他會一次又一次地跟你說同一件事情,直到你心甘情愿地按照他的要求做到他想要你做的事情。尤里斯·伊文思這樣描述他的父親:“一方面,他會給你很好的安全感,會保護你,但另一方面,他又是極其苛刻。”10基斯·伊文思害怕一切混亂和意外。他堅信“秩序是任何企業的靈魂”,但他的組織才華卻不只限于商業領域。喬治曾收到過一封母親寫給他的,但卻“沒讓父親讀過”的信。信中她這樣評價伊文思的父親,他“一直如此熱衷于安排和處理一切,希望每個人都能夠按照他預定的道路行進。但這一方式只適用于木偶,并不適合于人”。11喬治沒有他父親那種熱衷于組織他人或事物的熱情,但時間將會證明,他與他的父親具有非常相似的一點,那就是認定了的事情絕不輕易改變。
喬治充沛的精力來自于他的父親和他的祖父,而他的溫文爾雅則來自他的母親朵拉·伊文思。母親朵拉是一個小巧、豐滿的女人,她經常把一頭黑發盤成高高的發髻。從照片上來看,她的表情總是很和藹可親。她很敏感、能干且有創意,這些都得到了她的丈夫、子女、孫子及卡皮人的一致贊揚,她從來不說誰的壞話。簡·托羅普曾為她畫過兩幅肖像,在一次采訪中,托羅普描述朵拉,“她是一個有藝術品位、平靜的聰明的女人。”基斯·伊文思在日記中寫道:“在場的每個人都發自肺腑地贊同托羅普對朵拉的這句評語。” 12
伊文思在他的回憶錄中寫到,他深愛母親,但之后發生的種種事件表明,現實并不像他說得那么簡單。在第二次世界大戰后他為什么那么晚才與家里人取得聯系?他為什么在德國投降后的第16個月,在日本投降后的第13個月才寫了第一封戰后家書給他的母親?那時他已經在海外漂泊了八年。而在這期間,他的父親去世,他的母親歷經了戰爭的多年煎熬,妹妹西婭的丈夫被槍殺于戰爭勝利前夕。當他在1947年終于回到了奈梅亨,他在很短的時間內僅走訪了兩處就匆匆結束了行程,“時間只夠去看一下我的母親,擁抱她一下,然后稍微聊幾句。時間只夠我對自己的記憶進行一次梳理,之后我就再一次離他們而遠去。”13而14個月后母親朵拉去世的時候,伊文思身在國外,也沒有回來見母親最后一面。什么原因使伊文思這么快就轉身離家而去?什么原因使他在23歲時就憤激地寫信給他的朋友說:“特別是當我看到周圍人們的婚姻,我就非常清楚地知道,我與斯特林堡(指瑞典的約翰·奧古斯特·斯特林堡)的很多思想不謀而合,即認為女人是婚姻不幸的主要原因。”14
伊文思的父親心胸開闊,屬于主導型強人,他的母親似乎一直生活在父親身影的籠罩之下。每天晚上,她會把丈夫的拖鞋放在他專屬的椅子前,這椅子其他人都不得觸碰。喬治“咬牙切齒”地目睹著這一切,后來回憶起這件事,他覺得母親顯得恭順屈從。“在吃飯的時候,母親總是第一個盛飯給他,然后給他最好的菜肴。若菜肴是一份份端上的,總是要他先吃,其他人總是要等待。我對他所有的特權感到非常的氣憤,但我不能表現出來。”小喬治是否覺得有必要以某種方式來保護他的母親呢?事實上,對他而言,朵拉就是善良的化身,人們幾乎不可能拒絕她要求的任何事情,她理所當然地贏得了家人更多的關心和友愛。有些精神分析學家認為,這種情況會對孩子產生深遠的影響,即當他自己在某個年齡需要得到更多的關心和自由時,他會覺得對自己母親也承擔著一定的責任。因此,孩子會有逃離的沖動,而在以后的生活當中,如果與某些人的關系比較激烈時,他會有一種威脅感。
朵拉·伊文思是一個虔誠的天主教徒,她總是帶著孩子們參加每個周日的彌撒。當孩子們日漸長大,她就告訴孩子們:“如果你認為你不需要去教堂,你可以不去,不要只是為了讓我開心,而逼著自己去做。”15而孩子們的做法的確是為了讓母親開心,堅持去參加周日的彌撒。在伊文思彌留之際,他以這樣幾句話總結他在奈梅亨度過的童年:“那里有我的童年,在那里我過著幸福的生活。”16在他的回憶錄中提到的最早的記憶是他的火車之旅。那年他五歲,他和哥哥維姆對陌生人做鬼臉,試圖阻止陌生人進入他們的車廂:“我們做了我們能做的一切來保護我們家庭的甜蜜以遠離外面世界的危險。”“毫無疑問,在這幅童年圖景中,這種備受呵護的生活環境里可以得到大量的真知灼見,教導孩子們用開闊的視野來觀察這個世界,父親為家庭提供充裕的物質保障,母親則保證家庭溫暖祥和。但這樣的生活圖景也會存在另外一面。在奈梅亨的凡·博克恩斯特拉這個家庭必須是和諧的,不允許有任何意見的發生。你必須壓抑自己的一切想法。不能公開爭辯,這是規矩。”17在這光鮮的外表下面,不可避免地隱藏著緊張和挫折。
在一張1905年拍的照片上,六歲的喬治身著水手服彬彬有禮。而另外一張照片,他手持荷蘭國旗打扮成一個水手。1909年荷蘭王國的未來女王朱莉安娜(Juliana)公主誕生了,伊文思一家是堅定的保皇派。18
相比較而言,喬治是一個模范兒子。他的一位兒時朋友后來回憶起他們一起在戶外玩耍的事情:“你有一點令人懊惱的是,那天下午大約4點半的樣子,你抓住了我的外套,告訴我,我們必須要快一點,因為你不想錯過格拉芙斯威格教堂禮拜最后的祝福……不管我怎么說或是怎么做,你始終要堅持去做禮拜。”19喬治·伊文思直到十多歲還堅持去做禮拜,他曾經是一位忠實的信徒。
少年時代,喬治表現出驚人的技術洞察力和進取心并引起了他的父親與祖父的注意。觀看了飛行員讓·奧列斯拉格斯(Jan Olieslagers)在奈梅亨田野上的飛行表演后,喬治決定建造自己的飛機。在哥哥維姆的幫助下,僅僅用了三個月的時間,一架自制的飛機就停在了他家的花園里。盡管這架飛機并沒有飛起來,但據照片顯示,這是一架尺寸為布萊里奧特(Blèriot)機型一半大小的復制品。又過了三個月,喬治改進了這架飛機,還配置了搖桿及可移動的機翼。
1911年,喬治被送到他的父親曾經念過的克勞恩布爾格辛格爾(Kronenburgersingel)市高中去讀書。原本他的母親更希望他能夠念天主教學校,但伊文思家族的傳統是以商業利益更為重要的。基斯·伊文思認為市立高中的教育優于天主教學校的教育,因為讀市立高中前景更為廣闊。他贊同高中應該有大學預科,因為喬治需要做好接管家族業務的準備。作為家里的長子,維姆應該是家族企業首選的繼承人。但喬治卻進入了大學預科,這樣以后他可以繼續讀大學,證明他在學業上前途一片光明。就這樣,沒有任何的儀式,喬治被挑選成為父親的未來接班人。當父親做這個決定時喬治應該只有九歲或十歲的樣子,也就是送維姆去念大學預科學校的時候。尤里斯·伊文思在他的回憶錄中寫到,他的父親“自始至終”都將他視為自己的接班人,他還簡練地補充說:“我接受了這個決定,并沒有過多擔心。因為我的性格一向是無憂無慮,在考慮了所有事情之后,我并不覺得那會是一個毫無意義的未來。”但是,到了20世紀40年代,他的感覺完全不同了,并責怪他的父親從來沒有考慮過“對孩子們的不同年齡、權利、個性和天賦方面應盡的責任”。20
對少年喬治來說,他所面對的未來是承擔父母和家庭給予他的重大責任。他過于年輕以至于不清楚自己是抗拒還是順從這個決定的后果。作為這個大家庭所揀選出來的繼承者,他必須要自信而不能有什么個人的要求,但這種特殊的自信很大程度上取決于父親的認可。喬治循規蹈矩地沿著家庭規定的教育方向發展,而他這樣做不過是為了他能夠自由支配自己的閑暇時間做他想做的事情,他猶如一匹不安分的小馬駒卻被困于藩籬之中。
喬治在學校的學習并不十分勤奮,成績平平。他最喜歡運動,擅長物理、地理、歷史和荷蘭語,但數學、法語、德語及英語時常不及格。21他對抽象思維沒什么感覺,而且總喜歡將大把的時間花在露營、踢足球、組織學校社團活動以及舞臺表演上。喬治繼承了利姆布爾格斯(Limburgers)和萊茵(Rhinelanders)省人的自然奔放和活力四射的天性,那里的人總能找各種理由聚會。尤里斯·伊文思從來不會對美好生活失去興趣,他不加掩飾地表達了自己對美食的偏愛以及喜歡與朋友對酌共度良宵。
喬治從小最喜歡的故事是詹姆士·費尼莫爾·庫柏(James Fenimore Cooper)的《最后的莫希干人》(The Last of the Mohicans)和德國作家卡爾·梅(Karl May)所寫的印第安人故事。每逢鎮上有什么展示會時,喬治喜歡順便去逛亞歷克斯·貝內(Alex Benner)的移動電影院或是到讓·德斯梅特帝國生物館(Jean Desmet's Imperial Bio)看電影,如《襲擊農場的北美印第安人》(A REDSKIN RAID ON A FARM)或是《善良的北美印第安人》(A REDSKIN'S GOOD)等。基斯·伊文思偶爾會讓他的員工來拍攝他的家人,他家也攝制一些家庭電影。歷史上,家庭電影的歷史可以追溯到尤里斯·伊文思的第一部電影:《小茅屋》(WIGWAM)。荷蘭電影博物館收藏了這部影片拷貝的開頭標題,據推測是由尤里斯·伊文思在1931年親自添加的,而影片的拍攝日期為1912年的春天,他還為影片添加了這樣的字幕說明:“這個14歲的童子軍如何發現了喬克博斯克(Jonkerbosch)及考肯貝爾格(Kwakkenberg)。”喬治的妹妹西婭·伊文思證實了這個日期,她是1912年開始念書的。22伊文思后來回憶說,卡皮公司的儀器制造商皮特·呂滕(Piet Rutten)幫他掌機拍攝這部短片,伊文思則編寫影片的劇本,并拍攝了一些特寫鏡頭以及影片的其他技術方面的工作。23喬治顯然是受了當時奈梅亨幾個劇院所放映的牛仔電影的激發而攝制了這部短片。24喬治在影片中扮演了重要角色,即那位心地善良的印度人弗萊明·斯特萊姆(Flaming Stream),而且伊文思全家都參與了這部短片的演出,必要時他們甚至將臉都涂成巧克力色。在拍攝一場喬克博斯克的戲時,喬治騎馬穿過一座別墅的大廳時受傷很嚴重。也許我們應該把短片《小茅屋》視為伊文思家族熱衷于化裝舞會的一個延伸。與拍攝影片相比,喬治更多的興趣在于扮演那位英雄的角色。基斯·伊文思在參加1915年荷蘭業余攝影師協會的會議中放映了這部《小茅屋》。基斯告訴觀眾,影片的劇本是由被稱為“伊文思公司的未來接班人”喬治所寫,而他作為卡皮公司總經理則親自負責了影片的攝制工作。25

伊文思一家在電影《小茅屋》中
然而這位伊文思公司未來的接班人對攝影的興趣并不大。皮特·呂滕在該公司的工作就是教喬治攝影技術,但他卻從來沒有看見過喬治拿過攝影機。據伊文思回憶說,皮特·呂滕總是拍一些看起來奇怪的照片,但卻沒有創造性沖動,他從來沒有產生絲毫的念頭去“創作一種具有特別意義的構圖或取景”,而且他向來“對任何一景一樹都無動于衷”。26
喬治喜歡與朋友們一起在瓦爾河里游泳。他身材矮小,但長相精致而且十分穩重,他的家人給他起了一個綽號叫“活潑鬼”(Spunky)。的確,在喬治的一生中極少有無精打采的時候。喬治有次踢足球受傷后竟轉化為骨膜炎,因此,他的父母禁止他再踢足球,但他暗中依舊照踢不誤。由于這些比賽在當地的新聞報紙都會報道,于是,喬治開始稱自己為“尤里斯”以隱瞞他在足球場的身份。但幾年后,基斯·伊文思在他的日記中寫道:“‘尤里斯’這個名字最初是由德·榮格開始叫的。”波魯爾·德·榮格(Broer De Jonge)是喬治少年時代的一個朋友,但尤里斯的父親并沒有詳細地講述喬治的這個新名字到底是怎么來的。27到了喬治讀大學的時候,他的同學都習慣叫他“尤里斯”,但他的父母直到去世仍堅持叫他喬治。
為了喬治將來能夠接管家族的攝影器材貿易,早在他1917年高中畢業之前,家人就已經決定讓他去鹿特丹的荷蘭經濟學院學習。在暑假結束前剛到鹿特丹不久,他就應征入伍。“我們三兄弟沒必要都去參軍。當時我哥哥已經開始學醫,弟弟又太小,況且我身體最為強壯,因此家人就決定讓我代表家族去服兵役。”28第一次世界大戰時荷蘭是中立國,但1917年其他地方的戰火依然如火如荼。在俄羅斯和西歐的戰場上大量的人遭受屠殺。在法國北部,單是瓦爾登及索姆河戰役就有170萬名士兵犧牲。當尤里斯·伊文思還在學校讀書時,他曾練習過在地圖上以插小旗子的方法追蹤敵方的活動,而服兵役卻并沒有使他更加尚武。他在讀高中時曾被送到義德(Ede)的炮兵預備役軍官訓練學校接受訓練。在他的軍隊照片中,他身著制服,戴著皮手套,腰上佩劍,腳蹬馬靴,這身裝束令人印象深刻,但他的眼神還是透露出一股學生的天真氣。他所在的部隊駐扎在靠近比利時邊境的北布拉班特(North Brabant)省。那里總有德國逃兵脫下軍裝試圖尋求荷蘭的庇護。伊文思自告奮勇做了空中偵察兵,他在服兵役期間主要的工作有兩項:“一項是騎馬巡邏以確保物資的運送;另一項則是乘坐復翼飛機在邊境上偵察飛行。”這種巡邏飛機有兩個座位:飛行員坐在前方駕駛,偵察員伊文思則坐在后面用雙筒望遠鏡偵察。
第一次世界大戰結束后,社會出現了巨大的動蕩。隨著戰爭的持續,人們厭惡流血和屠殺的情緒蔓延了整個歐洲大陸,俄國和德國革命對荷蘭的勞工運動及知識分子產生了激進的影響。在荷蘭不斷發生糧食騷亂及重大的罷工活動,1918年11月,社會民主黨領袖特魯爾斯特拉(Troelstra)發表了他最為著名的革命宣言。因此,尤里斯·伊文思當時所在的軍隊處于警戒狀態,但最后的武力干預任務是由憲兵執行的。29而尤里斯·伊文思則幾乎沒有注意到這一政治動蕩。
1919年3月,尤里斯·伊文思作為預備役少尉從野戰炮兵隊退役之后,他在鹿特丹市區找了個房子住下來,地址位于扎爾特(Zwarte)普埃爾頓斯特拉特(Paardenstraat)87A號,重續在經濟學院的學業。他學習的主要科目包括銀行、信貸和貨幣體系,但在學校里,伊文思更喜歡把大量的時間用在其他方面。這時,他的興趣是網球、橄欖球和各種學生社團,他加入了鹿特丹學生聯誼會。這個著名攝影師的兒子在學校里也是位風云人物,而且作為一名運動員、社交常客及預備役軍官,他迅速在鹿特丹的學生圈子里贏得眾人的青睞。半年后,他成為鹿特丹學生社團的核心人物,一年之后他手持小木槌,打著白色領結,繞頸的絲帶上別著學生董事會成員的徽章,成為大學聯誼會的主席,伊文思與學生聯誼會的另一名成員阿瑟·米勒·萊寧(Arthur Müller-Lehning)成為好朋友。阿瑟·萊寧也被家人送到經濟學院念書以便將來接手他的家族在宰斯特(Zeist)的一家紡織公司。他是一位倡導社會變革的和平主義者,是神智學實用理想主義者協會(Theosophical Practical Idealists' Association)的成員,也非常同情法國作家亨利·巴比塞(Henri Barbusse)于1919年發起的光明報運動(Clarté Movement)。30他的政治思想對伊文思產生過重要的影響,尤其是在他們完成鹿特丹學業后。
尤里斯·伊文思周末經常回到奈梅亨的家。有天他突然帶回了他的第一個女朋友,韋爾默依迪娜·韋爾施(Welmoedina Welsch)又叫作“奎克”(Quick)。奎克金發碧眼,也在鹿特丹求學,比伊文思低兩屆,算是他的學妹。伊文思覺得奎克漂亮、開朗,有活力,他的妹妹西婭卻覺得奎克有些滑稽。31伊文思很快與她建立了他所描述的親密關系,在奈梅亨,家人開始討論他們的婚姻。伊文思是天主教徒,奎克是新教徒,因此,伊文思的父母希望他可以承諾將來他的孩子可以受洗。“諸如此類的問題其實與我和奎克毫無關系。我們答應了父母的要求繼續沉浸在愛河之中。”32
第一次世界大戰結束后,歐洲各地的大學生都渴望著團結與和解。在荷蘭,呼吁成立國家助學協會成為所有校園莘莘學子熱議的主題,當然包括鹿特丹學生聯誼會的學生。阿瑟·萊寧是新協會的擁護者。在他的影響下,尤里斯·伊文思成為本地新學生聯合會的創始人之一以及全國學生組織的董事會成員。然而,此時家族的責任卻在召喚著他。1921年1月,他很快辭去了學校里的一切職務并通過了各門考試。同年7月,他獲得了商業經濟的學士學位并離開經濟學院。伊文思這樣形容當時他的心情,“我幾乎放棄了一切”,“但那正是我所需要的”33。暑假結束后,伊文思前往柏林學習攝影技術,這是他邁向接管卡皮公司董事長道路上的下一站。
注釋:
1 JI interviewed by Urias Nooteboom, 5 July 1981(typescript). UN.
2 Family data is derived from genealogical research carried out by Hans Ivens in 1939-1940.UN.
3 Ingeborg Th.Leijerzapf,‘Wilhelm Ivens:een leven in de fotografie in Nijmegen',Numaga, September 1988, 73-79.
4 Kees Ivens, Schemering en schemeringstijden III(Diary), entry 17 May 1938. UN.
5 Urias Nooteboom and André Stufkens, ‘De bron' in: André Stufkens, Jan de Vaal and Tineke de Vaal,eds.,Rondom Joris Ivens,wereldcineast.Het begin,1898-1934,Nijmegen1988,14. JI interviewed by Urias Nooteboom, 5 July 1981. UN.
6 Nooteboom and Stufkens,‘De bron'in:Rondom Joris Ivens,19.
7 Nooteboom and Stufkens,‘De bron'in:Rondom Joris Ivens,16.
8 Kees Ivens, Schemering en schemeringstijden III, entry 17 November 1939. UN.
9 JI interviewed by the author, 16 April 1986.
10 Thea Nooteboom-Ivens interviewed by the author, 23 October 1992. JI interviewed by Urias Nooteboom (typescript), 8 May 1982. UN.
11 Dora Ivens-Muskens writing to JI, 2 August 1939. Undated, BA/FA Coll JI SW 1.
12 Kees Ivens , Diary (manuscript). Gemeentearchief Nijimegen.
13 Joris Ivens and Robert Destanque,Aan welke kant en in welk heelal.De geschiedenis van een leven, Amsterdam 1983,237.
14 Joris Ivens writing to Miep Balguérie-Guérin, 17 September 1922. JIA/MBG.
15 Ivens and Destanque,Aan welke kant,24.
16 Joris Ivens,Preface in:Joris Ivens en Nijimegen,Nijmegen 1987.
17 Ivens and Destanque,Aan welke kant,20,24.
18 JI interviewed by Hans Wegner (transcription tape 1), BA/FA Coll JI RuA 3.
19 George Zorab writing to JI, 5 January 1975. JIA, pl. no. 96.
20 Ivens and Destanque,Aan welke kant,27. Diary Marion Michelle, 10 February 1945. MM.
21 Reports G. H. A. Ivens , 1911-1917. Archief Stedelijke Scholengemeenschap Nijmegen.
22 Thea Nooteboom-Ivens, interviewed by the author, 17 May 1991.
23 JI interviewed by Hans Wegner (transcription tape 1).
24 Frank van der Maden, ‘Een wemeling van galops en helse achtervolgingen. Joris Ivens' eerste filmavontuur', Numaga,September 1988,81.
25 Van der Maden,‘Een wemeling van galops'in:Numaga.
26 Nooteboom and Stufkens,‘De bron'in:Rondom Joris Ivens,30. Ivens and Destanque,Aan welke kant,30.
27 Kees Ivens, Schemering en schemeringstijden III, entry 19 January 1938. UN.
28 JI interviewed by Hans Wegner (transcription tape 1).
29 JI interviewed by Hans Wegner (transcription tape 1).
30 Arthur Lehning,‘Herinneringen aan een vriendschap'in:Rondom Joris Ivens,34.
31 Thea Nooteboom-Ivens interviewed by the author, 17 May 1991.
32 Ivens and Destanque,Aan welke kant,23,38.
33 JI interviewed by Eric van't Groenewout, 1985.