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3章 地獄變
- 天下丹青
- 一苯正烴
- 2996字
- 2019-02-25 23:34:15
信真的突然出現,可是嚇了云惜一跳。
明明懷疑對方是嫌疑人,她卻有一種被對方捉了個現行的感覺。
云惜連忙微微鞠躬:“信真師傅。”
這個大和尚……不是也下山去修路了么?怎么半途回來了?
云惜兀自琢磨時,信真已經走到泥土上“畫作”的旁邊,微微頷首:“聽聞女施主也是位丹青妙筆,今日一見,名不虛傳。”
云惜聽了這話不禁心念忽然一動,有一種隱隱的疑惑。但沒等她明白過來自己在疑惑什么,信真又說:“只是這樣的佳作,畫在這泥土之上,不免被人踩踏,又或者由雨水拂去,不能持久保存,實在可惜。”
云惜哦了一句,回答:“世間無不朽之物。把畫畫在泥土,與畫于砂礫,或者墻壁、巖石之上,其實也沒有什么分別。”
“呵呵,”信真雙手合十,“女施主說得很有道理。是貧僧著相了。”
云惜也笑:“我有幸看了幾眼參堂里頭信正、信遠兩位師傅的線稿。說實話,跟兩位師傅的畫藝比起來,我這個泥地上的拙作比起來實在不值一提。誒對了,信真師傅,說起那壁畫……真是詭異至極。當真是三成三毀?唉,昨天聽拙一職事言語之間,甚至提及了‘鬼’。難不成連你們云摩寺的和尚自己,也不能以常理來解釋這件事情了么?”
信真忙道:“職事他一時氣急,口不擇言,女施主勿怪。所謂鬼怪作亂,倒不如說是人心作亂。鬧鬼的事情常常聽見,可世人卻抓不住一只。所以世間的鬼大抵沒有,有的話也只存在于人的心里。”
這話又有帶分禪機。云惜心里雖然欽佩,但嘴上卻仍舊一副懵懵懂懂的樣子:“啊?這話我就有點兒聽不明白了。信真師傅你明明是佛門中人,怎么也跟儒生一樣不語怪力亂神了起來?”
“這……”信真有些被難到了。他略略一笑:“佛教中雖有鬼道,卻是六道中的一種。與民間所傳之鬼并不盡相同。職事那天情急,所謂之鬼顯然是后者。”
“信真師傅說得有理。其實不管他說的是哪一種鬼,正如你所說,反正又不跟老虎山魈之類有人見過,既然沒見過,自然是不存在的。”
信真猶豫了一下,終是忍不住笑道:“姑娘這么說,是連我們也一并打了。貧僧剛才說鬼在心中,并非沒有見過。倘若按照姑娘的說法,人人都沒有見過佛,難不成佛也不存在了?如果不存在的畫,參堂的壁畫上的那些,以及大雄寶殿里的那一位,又是什么?”
云惜一勾嘴角:“那些?簡單——假的!”
“假……”信真的眉頭不禁動了動,似乎他在心里面默念了句佛號才把情緒壓下去:“女施主勿要說笑了。佛怎么回事假的。”
“佛是不是假的我自不敢妄言。但畫里邊的東西——當然還包括那些泥塑的佛像——一定是假的。否則的話,我在這地上畫個你,難不成世界上就有兩個信真師傅了?”
云惜這么說,是因為兩天來她一直告訴自己:夢里的那個只是紙上的父親。不管它如何怕水、怕火,也絕對不能替代父親。
因為它是畫,是假的!
聽了她這番辯駁,信真半晌沒說話。
良久,這個學禪多年的大和尚臉上露出淡淡笑意。他對云惜一禮到底:“女施主當真好佛性!”
“您過獎了。”
信真點點頭:“有女施主這樣的香客,也是鄙寺的幸運。不瞞施主說,鄙寺已經好久……沒有接待過喜歡參禪論佛的香客了。”
“哦,別誤會別誤會!”云惜大大咧咧地擺手,“哎呀信真師傅你誤會了。我不是對參禪論佛感興趣啊!我這次來云摩寺,第一是禮佛祈愿——這事兒我已經辦成啦!第二件呢,就是從晏懷安那里聽說了壁畫的案件,覺得有趣,便跟著來了。”
“女施主還真是好奇心重。”
“何止!對于壁畫成毀之事,我已經看出了不少眉目呢!”
信真的臉上陡然露出了難以捉摸的表情,雖然僅僅維持了那么一瞬。
“女施主……有什么眉目了?”
云惜詭譎一笑:“說起來,還跟信真師傅您有關啊!”
信真不動聲色:“姑娘說笑。貧僧不太明白。”
“哦,就是信真師傅您剛才講的——鬼不在世間,而在人心。”
信真的眼皮跳了跳,沒說話。
那一瞬間,云惜也沒有說話,兩個人就這樣靜默地對峙,眼神之間相互挑釁、試探、角力。云摩寺的上空飄來鉛云,驀然有肅殺的寒風刮過,。
最終是云惜笑開了來:“哈哈!真得感謝信真師傅您吶!要不是您那句話提醒,我還真想不起來這個故事。”
“故事?貧僧是越聽越糊涂了。敢問女施主說的是什么故事?”
“很巧,一個有關丹青,有關壁畫,有關佛寺,也有關人心的故事。”
信真頷首:“愿聞其詳。”
“唐代的吳道子,信真師傅可有耳聞?”
吳道子是唐代的大畫師,也是中華丹青歷史上無法越過的人物。關于吳道子,除了他的件件杰作之外,他與丹青之間的種種傳奇,亦為人所津津樂道。
其中這樣一件傳奇,最令云惜心驚膽戰:
“這故事說得是吳道子畫藝冠絕京華,天下無雙,從皇家到庶人無不欽佩。吳道子丹青沒有短板,不論但唯有一樣,令吳道子犯了難。信真師傅,可否猜到是哪一樣?”
“貧僧愚鈍,還請女施主直言。”
“是地獄。”
“地獄?”
云惜頷首:“有一次,大唐國度長安城內有間寺廟為了迎接重要的祭典,決定重修一座壁畫,名為‘地獄變’。說來有趣,利用壁畫相互競爭,在當時是長安佛寺之間最常用的手段。為了在祭典的競爭之中奪魁、為了吸引最多的游客和豪貴,這座寺廟決定重金聘請吳道子負責這副壁畫。
這個決定不但對這座寺廟十分重要。對吳道子同樣重要。因為當時的吳道子盛名已久,早已被奉為。可惜月滿則虧,日至中天之后便是西斜。吳道子雖然畫藝卓絕,但一個人終究無法窮盡世間之畫。他的畫作不斷被人研習、模仿,甚至在其基礎上推陳出新。吳道子雖然仍舊掛名天下第一,但其實已經存在幾個有力的競爭者。
其中就有一位,非但畫藝超群,模仿吳道子的作品幾乎可以亂真。而且其本人的創作同樣富有新意,深得各路看官歡喜。此人年紀輕輕,已經有這種氣象,令吳道子不得不深感威脅。最巧合的是,就在吳道子得到那座寺廟的繪制邀請之時,這個年輕的后生,居然也被另一座寺廟重金聘去,任務同樣是繪制壁畫。
如此一來,這便不僅僅是兩座寺院之間的競爭,更是吳道子與那個后生之間的競爭。甚至可以說是當時天下第一畫師的地位之爭。吳道子壓力極大,面對空空如也的墻壁,發現自己居然無從落筆。
時間一天天流逝,后生那邊壁畫進展順利。據看過的人說,后生畫作精彩絕倫,世間未曾多見。反觀吳道子這邊,只能眼睜睜地看著祭典的日子來到,內心腦海乃至于筆下,卻一無所得。吳道子內心不斷自問:地獄、地獄,地獄到底應該是什么樣子?我沒有見過地獄,如何能畫好地獄?想到這里,愁苦之中的吳道子內心仿佛閃進了一個影子,令其茅塞頓開。信真師傅,您可知吳道子想到了什么?”
信真不動聲色:“女施主說吳道子的內心閃進的是影子,而非照進了一絲光明,貧僧預感不祥,實在不想去猜。”
云惜嘴角微微一勾,道:“師傅佛心。這吳道子想到的,恰是親自去見一見地獄。”
信真兩眼微閉,雙手合十,默念一聲:“阿彌陀佛。”
“就在祭典之日的前一天晚上,吳道子消失了一個時辰。他沒有告訴任何人自己的行蹤,別人也不知道他究竟去了哪里。后來我們所知道的,只有吳道子晚歸之后,思如泉涌,壁畫一揮而就。‘地獄變’氣勢雄大、震懾人心,令觀者如聞絕慘、如墮地獄。甚至有屠夫看完回家便用封屠刀,一生茹素。除此之外,我們這些后人還知道了,那個技藝超群的后生,不知為什么于祭典前夜意外死亡,官府一直不能查出兇手。但那天下第一畫師的名聲,再也無人可以搶走了。”
一番故事講完,天地悄然。云摩山頂的鉛云也似乎緩緩飄散,落下來幾縷陽光。
云惜總結:“吳道子畫藝卓絕,曠古絕今,一輩子都落在‘丹青’二字之上。可誰能想到,他也恰恰是為了丹青,居然……居然不惜親臨地獄。信真師傅,您說是什么力量,讓他陷于如此呢?”
信真想都沒有想,兩眼一抬,吐出兩個字來:“執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