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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1章 寡淡無油

  • 天下丹青
  • 一苯正烴
  • 3570字
  • 2019-02-23 23:47:02

是齋堂那邊的鐘。

終于捱到了中午了,一個和尚敲了下齋堂外邊的小鐘,鐘聲清澈,廣播全寺。奄奄一息的晏懷安猛地從床上跳了起來——本來餓成那樣,他也睡不著。

用平日里抓賊的速度從知客寮長途奔襲到齋堂,晏懷安居然排到了第一個。

寺院吃飯,是要排隊的。

人到齊了,才可以依次進(jìn)入。進(jìn)入齋堂之后,便要安守“食不言”的訓(xùn)誡。

晏懷安翹首以盼,食物盡在咫尺,在齋堂門口排隊等待的這片刻,簡直要了他的命。

他跑得快,云惜則慢。

因?yàn)樗肟纯葱耪托胚h(yuǎn)兩個會不會出來。

結(jié)果令她意外——沒有。

看來,第四次繪制壁畫,是云摩寺的第一號工程,要緊到兩個畫工和尚連中午來參堂吃飯的時間也沒有。這也可以理解,畢竟離新年不過月余,壁畫的制作需要籌備不少材料。如果這次再不成,那么年前怕是沒有第五次機(jī)會了。

新年的時候定然會有許多京中貴人來云摩寺上香禮拜。到時候貴人們只能面對其他陳舊的建筑,而不能參觀嶄新氣派的參堂,心里會多不悅。

貴人不悅,云摩寺的“買賣”就會受到影響。作為債主的西鳴寺,這筆重要的投資怕是要打水漂。

作為西鳴寺派駐到云摩寺的“職事”拙一,自然最擔(dān)心這種事情出現(xiàn)。

所以拙一來到齋堂吃飯的時候,也是一副滿腹心思、憂心忡忡的表情。

云惜看著他從眼前走過,不免訝異。

怎么?他不是職事么?不是掌寺和尚嗎?不應(yīng)該稍微擁有那么一點(diǎn)特權(quán)么?

但沒有。拙一默默走到齋堂的隊伍后頭,甚至連排在前面的優(yōu)待都沒有。

云惜發(fā)現(xiàn),自己對云摩寺內(nèi)部派系的觀點(diǎn)可能有點(diǎn)兒天真了。

拙一并沒有拿出任何一點(diǎn)西鳴寺代表的派頭,沒有。

眾人到齊后,他跟在隊伍里面,一個個有次序地魚貫而入,坐的位子,吃的東西,都與旁人別無二致。

云惜還以為西鳴寺這種舊都大寺出來的和尚,在生活物用上多少會講究一些。

看來是她膚淺了。

吃飯的時候,還鬧出了一點(diǎn)兒趣事兒。

是晏懷安撓出來的。

這家伙,進(jìn)入到齋堂之后才發(fā)現(xiàn)云惜排在了隊伍的末尾。他是打定了注意要全方位無死角保護(hù)云惜的,吃飯的時候也不能例外。

于是排在了前頭的他自然要給云惜占座,但跟在他后頭的和尚卻不吃這套。不論晏懷安怎么解釋怎么壁畫,對方只是笑瞇瞇的,在自己的位子上安坐泰然。

食不言寢不語,和尚們的規(guī)矩,在這種吃飯的時刻不論晏懷安怎么著急,他們都不會張口吐一個字。

最后是信真大和尚過來了,直接把著急上火的晏懷安給摁了回去。

為了平息事態(tài),信字輩大師兄信真也不得不破戒一回。信真勸:“施主何必如此,在哪里吃不是吃。這里與那里,又有什么分別?”

晏懷安哪里懂這些佛法禪理,回:“有分別有分別。我朋友是女的。我坐她旁邊吃嘛嘛香。而且我凡夫俗子污泥濁水的,就不在這里打擾各位大師的胃口了!”

不過信真的手沒撤回。平日里在山寺事事親為,讓信真身上的力氣一點(diǎn)不輸晏懷安這個官差。信真微微一笑:“凡有所相,皆是虛妄。施主心中有男女,世間才會有男女。施主若能放下男女之念,在座眾人便彼此無別?!?

晏懷安無奈地沉了沉眉:“哦,好。得虧我心中還有人畜之分,要不然以后看豬狗雞鴨,也要叫兄弟姐妹了?”

沒想到信真聞言不怒反喜,道:“施主果有慧根。有慧根當(dāng)求慧解,如果你想求慧解,不如……”

“誒誒誒,打住打住,我還要娶妻生子傳宗接代的,不好意思我還是糊涂著吧,就不求慧解了?!?

晏懷安頗覺喪氣,老老實(shí)實(shí)坐好,再抬眼看看那邊云惜——后者正竊笑不已。

寺廟里的飯菜,全素不說,還很寡淡。

饒是餓得前胸貼后背的晏懷安,囫圇吞棗地用完之后,也沒覺得香。

云惜不挑食,而且她也餓了。

大寧朝雖然開國已經(jīng)有五十余年。但是攻入西京舊都真正覆滅康朝,其實(shí)也不過三十年的歷史。這三十多年來名義上雖然天下鼎定,但其實(shí)四處反叛勢力依然不少。所以老百姓平日里的物用,還真稱不上便宜。

大概這也是這飯菜寡淡的原因——信真等和尚是無念法師教育出來的,既然山下的百姓們吃飯都成問題,那他們這些由人布施的和尚更是不好意思奢靡。

水煮蘿卜,干炒青筍——不用油的那種真·干炒——再加一碟剁碎的腌菜,就是所有的菜食。

京城里那些大寺廟的齋飯云惜也曾吃過一兩回。味道比這個是強(qiáng)得多了。那些大廟里的和尚雖然也不能沾葷腥,但炒素菜舍得給油。一盤盤齋菜端上來,真比尋常人家的飯食還要香。

可這云摩寺……果然是修行修到了家。

云惜吃完,跟和尚們一樣,自己拿著碗碟繞到齋堂后頭的流水處清洗。前頭幾個小和尚沒注意到她,兀自一邊刷碗一邊竊竊私語起來。

“上回不是看有人送了不少芝麻香油來么?怎么還是白水煮菜?”

“你傻啊,那是職事路上的貴人送的。香積廚歸大師兄管。按大師兄的脾氣,咱們不每天喝水就不錯啦!”

“你們說這拙一職事也陪著我們吃一樣的東西,他路上的貴人送來的東西自己還用不上,心里得多窩火啊!”

“噓,你小聲點(diǎn)……我看職事也不是那種奢靡的人,我就坐他旁邊,他吃得可快可干凈了!”

云惜在后頭聽著,默不作聲。

雖然只是小和尚們之間的閑聊,卻已經(jīng)暴露了許多問題。

大概是這拙一想用一些好吃好喝來討好眾僧,所以有了貴人們送的芝麻香油那一出??墒切耪鎳?yán)防死守,生怕拙一用這些物質(zhì)上的享受把自己的師兄弟們撬了去。

可拙一除了芝麻香油之外,還用自己良好的作風(fēng)贏得了一些和尚們的好感。這種感覺云惜自己也有——一個大寺里出來的和尚,到這個偏僻的小山寺來吃苦卻沒有怨言,恐怕也不是人人都能做得到。

云惜不免暗嘆:都說求佛之人講究四大皆空,但這寺里的明爭暗斗卻一點(diǎn)也不輸山下的塵世凡俗。

不過說起來,拙一和信真兩個,都認(rèn)為對云摩寺自己的做法才是好的。

云惜念及此,一笑慘然。

“你笑什么呢?笑這么難看?”旁邊晏懷安不知什么時候已經(jīng)跟在了身旁。

云惜白了他一眼。

“誒,早上去哪兒轉(zhuǎn)了?”填飽了肚子的晏懷安仿佛活了過來,在旁邊松筋骨做活動:“走,帶我也逛逛去!”

“我逛累了,哪兒也不想去?!?

“哈?”

云惜沒心思理會晏懷安,是因?yàn)樗匆娏诵『蜕行庞X。

信覺的手里拎著兩個食盒,顯然是去給參堂那邊送飯。

云惜趕緊叫住他:“信覺小師傅!”

信覺側(cè)首一看,連忙欠了欠身。

“誒,女施主好?!?

“給信正、信遠(yuǎn)兩位師傅送飯呢?”

“嗯?!?

兩個食盒是打開的,里頭無非兩碟主菜一碟配菜外加一碗米飯,跟其他和尚吃得完全一樣,連米飯也不見多出一點(diǎn)。

云惜道:“壁畫那么巨大,他倆怕是辛苦了。不知道那偌大壁畫,都要畫些什么主題?”

“佛祖、十大弟子、五百羅漢。俟后還有樹下悟道,精舍講學(xué),以及摩訶迦葉結(jié)集三藏的故事?!?

云惜驚了:“這么多內(nèi)容?!那他兩個人得畫多久?”

信覺笑笑,說了很老實(shí)、卻也帶點(diǎn)兒禪機(jī)的話:“就算畫得再久,也總得畫完才是?!?

云惜有些愣神。這時候晏懷安在旁莽莽撞撞地問:“那怎么不到外面請畫師?”

信覺笑笑:“請畫師要錢不說,來往也周折。再就是怕寺里這些事情都傳出去……”

云惜點(diǎn)點(diǎn)頭:“這樣?!?

晏懷安還不等信覺說完,便拍拍胸脯:“這你不用擔(dān)心?!比缓筠D(zhuǎn)向云惜:“云惜你不就可以……”

云惜立馬用手肘撞了他一下。

晏懷安瞪著眼睛,但及時住嘴。

信覺見狀不由微笑,著欠了欠身,便轉(zhuǎn)身離開。

云惜等小和尚走了,這才瞪著晏懷安解釋:“早上我想進(jìn)去看一眼,里頭的大和尚都把我往外頭趕,就別說讓我進(jìn)去幫忙。”

晏懷安一聽這話,只聽出來是云惜受了委屈,立即吹胡子瞪眼的:“怎么著?那和尚怠慢你了沒有?他們這就叫有眼不識金鑲玉,就你的畫技不比他們倆禿驢強(qiáng)上千倍百倍??!讓你過去指點(diǎn)一下他們,都是、都是他們修佛修出來的造化!”

“行了行了。這是佛畫,不是俗畫。你最好不要到處跟人說我會畫畫??!自然要虔心禮佛之人最為合適。我一個外頭的俗人,還是女子,畫得好了還則罷了,要是畫得不好而且這事兒我也不好插手,因?yàn)椤?

“因?yàn)槭裁矗俊?

云惜沉吟片刻,道:“因?yàn)槲疫€覺得有點(diǎn)奇怪之處?!?

“哎呀云惜,你說話一氣兒說完行不行,急死我了。”

她遙遙地看著里頭的信正和信遠(yuǎn),兩人的面孔雖然被籠罩在參堂內(nèi)的陰影里,但是利落的身子,果決的落筆,卻很能說明他們的心情。

“我看他們似乎一點(diǎn)也不難過。”

“難過?”

“嗯。我也是畫師,我清楚那種感受。一幅畫不論好壞,不論大小,不論即興還是專造,總歸是自己的心血。如果我看著自己苦心制就的畫作付之一炬,心里就也跟被燒了一樣難受。先前有一次我畫了一幅《青綠孤山行旅圖》,自己十分滿意,但不小心賞玩的時候碰著了燭火,結(jié)果畫幅殘破大半。第二天我收拾心情,照模樣重繪了一幅。可惜過了一段時間,這第二幅又因?yàn)槊酚瓿睗穸嗣裹c(diǎn),也給毀了。那次把我傷得三天沒有出門。再之后,我無論如何也無法去把那幅畫畫上第三遍了……”

晏懷安沉默半晌,若有所思道:“可是這兩個和尚,卻一連畫了四遍……”

“所以你也覺得古怪?”

“嗯,你不說我還沒往這方面想。你這么一說,他們好像是未免有些太積極了?這難道是學(xué)佛學(xué)的?”

云惜望著參堂的方向緩緩搖頭:“未必……這里頭一定有所緣故,一定有什么原因,讓他們知道自己所做的這一切并非毫無價值,就算……”

“就算……”

云惜眼前陡然一亮,聲音卻有些顫抖起來:“就算……他們知道,這次的壁畫也同樣會毀于一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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