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6章 你終會遇見我
- 聽見的秘密是你愛我
- 吾不愛錦衣
- 3476字
- 2019-06-11 14:39:15
有時候她很希望自己是一個冗長又無聊的故事。
刊登在幾年前的報紙左下角,中老年的故事匯總里,或者是一本隨手贈送的過期雜志中。費盡好幾頁紙的空間只留下一個未完待續的結尾。別人完全沒有興趣去了解接下來的發展,或生或死,或病或老都與自己無關。不生動不具體,不存在于這個世界任何一個角落的虛構的,冗長的,無聊的故事。
曾多么迫切激進的希望自己的人生是這般的樣子,就能在默默無人的角落里活的開心也好憤怒也罷,都不會激起任何浪花。平淡也平庸的活著,都會比現在更好。
徐蘇木站在親戚圍繞的奶奶家,耳邊漸起的聲音無非是“升值”和“錢”的好幾種替代詞。他們聲嘶力竭的討伐的好似不是犯了事欠債的徐爸,是他作惡多端傷天害理的女兒。而徐蘇木甚至都不知道“城市工作”和“你爸欠債”有什么必然的聯系,但聽到的話卻把二者串聯成了完美的前因后果。
“蘇木不是我們說你,你去了城市工作幾年,都不管你爸,要不然他會玩股票嗎?”
“你爸欠債還不是因為你這個不孝的女兒導致的?你現在跟我們來談錢?你長這么大難道沒有我們親戚的幫持嗎?”
“再說了,你奶奶都過世這么久了一直沒賣房不就為了將來升值嗎?你現在賣了虧了多少錢啊,這錢難道刮風就能逮到嗎?”
徐蘇木許久沒說話,等他們把憤怒的眼神全寄托在宛若罪人般自己身上時,她才略微笑了下:“各位舅舅們,我奶奶這個房子過世前只留給了我父親做遺產,怎么處置也是我們家的事情吧?”
一話擲地,如同千石萬枝墜入大海,層層大浪撲了過來。
“你這個話是什么意思?什么叫只留給了你爸?我們難道不是你奶奶的家人嗎?”
“我們都是一家人,分什么你家我家的,這房子當然有我們大家的東西!”
“你現在跟我們說這些干什么?你怎么知道你奶奶是只留給了你爸爸?你懂什么?”
“我告訴你蘇木,家里的親戚都是一家人,這一套房子我們都有做主的權利!”
“再說了你爸也說不想賣,你是他女兒憑什么賣掉!經過你爸和我們的同意了嗎?”
“無論你怎么說,肯定是不能讓你把奶奶房子賣掉的!”
“肯定不可能,不行的。”
“你想都不要想。”
“不行!”
那什么是可行的,可能的,肯定可以的。
徐蘇木到城市找到工作后不滿一年時,難得接到了徐爸的電話。平時但凡有些事都是徐媽給她打電話,即便兩人最后大多不歡而散的掛斷,但還是徐媽電話占了一年來自家庭電話的百分之九十。所以在不是逢年過節接到徐爸的電話,徐蘇木大概也琢磨出來可能家里有些不太好的情況了。
“木木啊,最近工作忙嗎?”徐爸的語氣還是一如既往的平和淡然。
“嗯,最近還可以,怎么了嗎?”
“是這樣子啊,木木最近手上有錢嗎?爸爸需要買點東西,你媽媽那邊沒錢的,所以想問問你。”
“哦,你想買什么啊?我幫你買吧。”
“就是個筆記本電腦,爸爸琢磨著家里電視太老舊了經常用不了,想買個小點的電腦可以跟你媽媽平時在臥室看個電視劇啊什么的。”徐爸說完還尷尬的笑笑,多少是不好意思了。
徐蘇木當下覺得還挺好,問清需要兩萬塊時她驚訝出聲:“什么電腦需要兩萬塊啊?不是要買一個小點的嗎?怎么這么貴啊?”
“是這樣的木木,最近爸爸退休了啊,所以工資沒有以前高了,家里開銷最近可能不太夠的啊,所以才需要兩萬塊的,木木沒事的,就兩萬塊而已。你不是在大城市工作了嗎?這點錢肯定有的吧,沒問題的,你最近少花一點錢,就肯定有的。”
徐蘇木沒怎么應聲,但還是晚上就把兩萬塊給徐爸轉了過去。之后每半年,徐爸的電話就如期而來,從不晚點,也從未提前,錢數卻在逐年遞漲。
想本能的反駁一下。從骨子里探出抗議的牙齒,把絲毫不理想的現實撕咬出一個小口,露出里面微弱的光芒,就可以多少驕傲理直氣壯些解釋著“看啊,我爸還是一個很好的人啊”
只要露出一點點溫暖的呵護,就可以了。
她站在客廳角落,看向餐廳飯桌旁的徐爸被親戚前后緊緊圍繞著,左一聲“不孝”右一聲“城市上班”,末了一個眼神深深的刺了過來,好似萬丈深淵里終于等來一雙希望的手,迫切死命般不愿再松開分毫。
她想起學生時代的自己每晚寫作業時,徐媽早早就回到臥室關緊門休息了,徒留電視哄吵的足球聲音從客廳跑向四面八方。徐爸當時還會和藹的笑一笑:“木木乖,快去寫作業,把門關緊,不然爸爸看足球會吵到你的。”每過一個小時,還會敲門進去給徐蘇木送上一盒溫熱的牛奶或者幾個水果。
更小的時候,滿臉稚氣的小姑娘扎著可愛的小丸子頭,徐爸還會跪爬在地上,讓年幼的女兒騎在脖頸上揮舞著木質刀劍,她一聲又一聲的“騎大馬咯,爸爸快點跑,木木就能追上前面的大妖怪了。”
再小的時候,襁褓中的她也是曾在徐爸懷抱中,被安慰過幾次的嚎啕大哭吧。
拔除凌厲的尖刺,揮手拂去寒冬臘月的雪,擺正書桌上散亂的作業本,打開一看見就軟彎眉眼的記錄冊,是還有初春的花苞在等待綻放。
抗議的牙齒心滿意足地縮回身體,順勢舔了幾口蜜意。
徐蘇木最后什么話也沒再講,等親戚們各自安靜下來后,她拿過沙發上的外套離開了奶奶家。等到自己家后,看見徐媽正準備著晚飯,灰白的圍裙點綴著斑斑痕跡,熟練的動作抄洗著洗菜池里的卷心菜。她見昨日還深紅的頭發今天全變黑了,不由的問起:“你頭發怎么變色了?你去染了嗎?”
“哦,這個啊,我今天用了你爸的染發膏自己染成黑色的了,你覺得怎么樣誒?”背光的臉還是察覺到了一分得意。
“不錯的,挺好看,怎么今天想起來弄頭發了?”徐蘇木沒在意的把外套掛在門口的衣鉤上,鑰匙放好正脫著鞋。
“嗯,最近起來照鏡子發現白頭發太多了。去年在外面把頭發染紅花了二百多塊誒,搶錢了簡直的。”
“我就去了趟樓下超市看看染發膏誒,結果要命了,兩瓶染發膏一百二十塊啊,真是太貴了。”
“我沒舍得買的,就用了你爸之前買的染發膏,給自己染成黑色了的,正好也擋住了白頭發誒。”
“看,我還省了一百二十塊誒,不錯吧,沒想到吧。”
“省了的錢,我給你買了兩只整雞誒。”
“明天給你做雞湯怎么樣?不要管你爸那個死人,你到時候就吃你的誒。”
“聽到沒有啊?蘇木,聽到沒?”
徐媽半天沒得到回應以為徐蘇木忙別的事情去了便沒在意,把洗好的卷心菜放鍋里一放。噼里啪啦的炸滿整屋的鞭炮聲。油煙機打開,更是轟隆轟隆,像是遠處滾滾而來的悶雷,在眼前劈開一片。她絲毫沒有察覺到站在門口的徐蘇木,正用右手緊捂住嘴逼迫自己發不出任何聲音,把眼淚藏在安靜的臉上。
沒舍得,不舍得,根本舍不得。
與錢有關的任何事情,都會被冠上“貴的要死哦”和“搶錢誒,真要命的”的高聲感嘆。明明自沒錢后再沒買過一件衣服,用的護膚品都是在不知名的洗化店十塊二十塊買的,穿破的襪子能左邊補完右邊再貼塊布縫好,為省家里的電費晚上九點多就早早躺好睡覺,睡衣都洗到粉色褪變成土黃色,變質的饅頭摳掉霉斑再熱一下還能當早飯。從未察覺到任何不妥,即便心里肯定是多少蕩起過幾分不適,可一想到自己待嫁的女兒,便再省一點再少花點,好歹讓她將來可以風風光光的嫁出去。才會在現如今一瓶六十塊的染發膏舍不得買,卻舍得買了兩只雞燉給徐蘇木吃。
徐蘇木以為自己是保護家里的匕首,鋒利對外,頓挫對內。從未想過拿著小刀四下揮舞的自己原來一直被保護在別人的翅膀下。風吹日曬的盛夏有著溫柔的蒲扇,冰天雪地的寒冬也有厚重的棉被,一切來得順理應當才讓她忽略有人為她蒼白了頭發,替她把未來謀劃的仔仔細細。
可這個人不是,從來不是,心里一直原諒的那個人。
晚飯后徐媽依舊是早早躺下了,徐蘇木躺在窄小的沙發上翻來覆去的想欠下的四五十萬要怎么辦。這是一筆沉重的負擔,韁繩般勒在家里每個人的脖子上。時間越久,勒得越緊,后面一連串的五個零和四與五的前綴,彼此中間依舊隔了十萬的遙海相望。這不是晚上在開燈前睡覺,幾個月的保姆工資,換成更便宜的衛生紙,去一個更偏遠的菜市場能省下的錢。這是即便她舍命的奮力追趕,不思考生死的披荊斬棘都難以抵達的堡壘。甚至現如今聽到的已不再是錢,是自己的未來。
“四五十萬的欠債,準備怎么辦?”
——“未來十五年不吃不喝才能還完的錢,可以接受嗎?”
“不是四五萬,不是四五千,不是四五百,是四和五在最前面的位置,末端加十的萬。”
——“現在根本還不起,未來五年也還不起,十年也還不起,幸運的話二十年才能還完。”
“你幫幫爸爸吧,不是在大城市工作嗎?這點錢還是有的吧。”
——“是自己的爸爸啊,可以不還嗎?可以不在大城市工作嗎?可以自己稍微有頓下飯館的存款嗎?”
“我是你爸爸啊,父債子還,天經地義。”
——“到底誰是爸爸,誰是孩子。”
直到時隔數年的后來才真正明白,徐爸在關照徐蘇木寫作業時的那些話無非是為了自己在客廳給別的女人打電話不被聽見,而遞送的牛奶和水果也是想撫平自己多少內疚的良心。就連每半年一次的匯款都從未握在徐媽的手中,早日積月累的以同樣疼愛呵護的名義花在了另一個家庭里。
那剩下的疼愛呢,還有真的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