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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章 改組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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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被人塞進麻袋里,被人抬著從懸崖上往清江里扔去。緩緩墜落的過程中,我想起那天的事。紅軍本姓天,住在清江邊,哪個來捉我,除非是神仙。你看我紅軍,殺進敵人營,拿的刀和矛,走的革命程,流的革命血,做的革命魂,為的全世界,工農大翻身。我正在麻池師部那個大操場上教一個排的新兵蛋子們唱歌,這時有戰士送來通知說,讓我馬上到喝風店肅反委員會去報到開緊急會議,自帶被窩卷兒。

那時長陽蘇區的形勢十分嚴峻。我們正面臨著國民黨對蘇區的第四次“圍剿”。川軍一個團已進入長陽境內,與隔河巖鎮鄧甲山、佷山鄭孝雄兩股民團糾合在一起,共六千余人瘋狂進攻蘇區。三年來長陽蘇區雖然有了很大的發展,可以說進入了一個全盛時期,蘇維??刂频牡乇P占了全縣百分之八十以上,但紅六軍第一師目前也只有一千七八百兵力。敵強我弱,實力懸殊,這給蘇區造成了不小的壓力。但是我們不怕,因為我們有“常勝將軍”黎步詠,他的存在就是我們勝利的信心。這一次,師長黎步詠和政委江河正帶著部隊在隔河巖鎮擺開了殺敵戰場。那里離縣城不遠,我們正貫徹湘鄂西特委提出的“不讓敵人蹂躪一寸蘇區土地”的方針,采取靈活機動的戰略戰術攻打敵人的薄弱環節,努力把敵人消滅在根據地的外圍地區。我作為宣傳科長,此時留在根據地麻池鄉,在師部參加訓練新兵,未上前線。現在接到肅反委員會的通知,我的心一下子懸到了嗓子眼兒。喝風店是離麻池鄉集鎮二十多里路的一個小山村,那里是“肅反委員會”的駐地,有一個連的兵力,配備的火力很強。一師副師長田宜生現在兼任著肅反委員會主任職務。一個月以來,不斷有一些團、營、連、排干部以及各級蘇維埃的負責同志被叫到喝風店去開會,然后聽說他們成了什么“改組派”,然后一批一批地被槍殺,好像已經槍殺了五六十人了,然后一些新的干部迅速得到提拔,補充那些空缺的干部崗位。我和戰友們曾私下里探討,改組派是個什么東西?他們也都說不太清楚,反正改組派肯定是壞人。只要是壞人,被殺了那是大家都高興的事。但我還是生出一種不祥的預感,因為我也聽到一種說法,有人說改組派就是富農分子,有人說長陽的紅軍和共產黨員中,富農分子混進了很多,所以長陽的黨是“富農黨”。這話說得我心里毛骨悚然,因為我家里的成分有點兒高呵,雖然我們家早將原來的一千多畝地配送出去了,但畢竟還有一百多畝地,還稱得上一個貨真價實的地主,比富農還高。我的個人檔案應該說是清白的,但是畢竟肅反委員會不是一個能令人輕松的衙門,我此去將會如何?去,還是不去?這幾乎是不用考慮的問題。如果跑掉,那我就成了自己宣布自己是壞人,自絕于人民了。所以當然得去了。我雖然心里忐忑不安,但還是相信,清者自清,濁者自濁。

我回到師機關住房,這里原來是一位姓胡的大地主的四合院,后來我們把他鎮壓了,沒收他的房產做了紅六軍第一師師部,我們師部近三十人就在這里住宿和辦公了?,F在師部多數人都出去打仗了,留守在機關的沒什么人,而且都在各忙各的事情,連打個招呼的時間都沒有。我卷起了自己的被窩卷兒,打好背包,然后走到街頭明媚的陽光里。我用留戀地目光看看街頭,那些墻上、石頭上刷寫的“打倒國民黨反動派”、“共產主義必然勝利”、“堅決擁護國際路線”等標語,都是我的杰作,是我帶領戰士們用石灰水刷上去的。別了,麻池。別了,師部。

2

路邊的野花一路朝我恣意地綻放著,而蜜蜂們照例輕狂地飛舞。

清江,畢竟沐浴著春光了。

兩小時后我走到了喝風店。不時看到有幾個紅軍戰士押著犯人,犯人的頭上都罩著黑色的布袋。我想他們肯定是去肅反委員會的,于是遠遠地跟著他們走,過不多久就看到一處掛著“肅反委員會”牌子的吊腳樓。在門口問了一下,讓我上閣樓報到。到了那間辦公室,里面一位干部看起來面熟,我一直在師部機關工作,認識不少人,只是叫不出他的名字,所以我親熱地要上去跟他握手,但我落空了,他不僅沒跟我握手,反而側身避開了。

我有幾分尷尬,也有幾分奇怪:不是通知我來開緊急會議嗎?

他臉上仍然沒有笑容:當然緊急了。湘鄂西特委書記胡天康同志要親自找你談話。你要對組織負責,有什么說什么,不要妄圖隱瞞情況。

天哪,這是哪里話?我妄圖隱瞞情況?再說他這是什么口氣對我說話?我是敵人?

他沒再給我解釋什么,而是叫了兩名戰士進來,又對我嚴肅地說:把槍交出來。我更覺得奇怪,心里也不免有些害怕,但還是順從地把手槍解下來交給了他們。我是被兩名戰士在背后推搡著進胡天康書記屋子里的,他們指定我站在屋子中央,在他的辦公桌對面。我感到自己享受著非紅軍戰士的待遇,心里很惱火,但是我想還是忍一忍,且看下面是什么情況吧。

胡天康寬額闊臉,果然生得一副達官貴人的模樣。他和藹地對我說:你是田鐘樂?

是的。

你先放松情緒,別擔心什么,我們請你來,只是要向你了解一些情況。

您需要了解什么情況?我一定知無不言。

好,你的態度很好。聽說你的家庭是很富裕的地主家庭,那么你為什么要投奔紅六軍第一師?是怎么進來的?

我個人的經歷不該有什么疑問呀?我投奔紅六軍第一師,是因為我本來就是光榮的紅六軍戰士,而且,我還有一個重大的目的是要殺鄭孝雄。鄭孝雄殺了我世勛叔叔,我跟他不共戴天?!凹t六軍”軍長田世勛叔叔被鄭孝雄殺害,我是負有不可推卸的責任的。我主要是有兩個錯誤,第一是我丟硬幣后作弊了,丟的正面假稱是反面,導致了世勛叔叔作出了回田家坪的錯誤決定;第二是我早就發現鄭孝雄看金鳳嬸嬸的眼神不對,但是我沒有及時提醒給世勛叔叔……我悔之晚矣。總之我跟鄭孝雄誓不兩立,我要殺了他,而我要殺他非加入紅六軍第一師不可,光靠我個人的力量顯然是不夠的。

后來鄭孝雄對我們家進一步犯下了不可饒恕的罪行。他帶人殺了我爺爺和我爹。事情是這樣的。就在我娶婆娘沖喜后不到一周,一天深夜,突然有人敲門,我爹起來開了門,我聽出是覃國華的聲音。他進了屋子便連忙返身閂上了大門,氣喘吁吁地對我爹說:快,后面有人追我,要捉拿我,有沒有地方我躲一躲的?我想,壞了,覃國華老師身份暴露了,不,他的身份鄭孝雄是清楚的,那么肯定是叛徒鄭孝雄帶著人在捉拿他了。我在想,覃老師怎么搞的,這種情況下怎么能往我們家跑?這可不是把災禍給我們家引來?來不及多想,這時金鳳嬸嬸也很快起床了,她衣服都沒有穿得周正,邊走邊扣扣子,臉上早急得沒了顏色。我爹連忙說:我床下有個地窖,你快進里面躲一躲吧。覃老師立即進了我爹媽的臥室,躲進了地窖。我爹囑咐說:你不管聽到什么動靜,好歹不要出來。外面的事我來應付就是了。

一會兒,外面火把通明,我們家的大門被擂得轟轟響,鄭孝雄在喊開門,開門。我一聽這家伙的聲音,雖然明知他這次抓捕的對象應該是覃國華,但我還是像看到惡魔,腿子不由自主地哆嗦起來。我爹讓我們大家沉住氣,不要驚慌,他來應付,應該不會有事的。他開了門,鄭孝雄和大隊神兵站在外面,他身后的那些人舉著火把,還有一些穿著保安團服裝的人。鄭孝雄,這個過去我們家的長工,現在大聲武氣地說:覃國華進你們家了吧?快把他交出來。我爹說:我們早都睡下了,哪里見到覃國華?少啰嗦,難道我們誣你不成?讓你們家里人都起床,都起床,我們要搜查。

我們家里人都被叫了出來,包括在病床上還在咳血的爺爺也被叫了起來。金鳳嬸嬸扶著我母親,我母親則抓著鐘韻的小手。

鄭孝雄指著身后一位穿著披風、戴一副墨鏡的保安團軍官,帶著一種討好的神情對我媽和金鳳嬸嬸說:大嬸,還有金鳳,請不要責怪我鄭孝雄對您們不敬,我也是沒有辦法,您們看,這位是縣保安團新任團長鄧甲山。這次鄧團長親自帶隊在全縣開展大清鄉,要將所有的貢匪一網打盡,我……

鄧甲山一手按著腰上的手槍,一邊對鄭孝雄喝斥道:少跟他們啰嗦,給老子搜。

一群神兵和保安團士兵滿屋子翻箱倒柜地搜索,卻沒有搜出覃國華老師來。鄭孝雄走到我爺爺面前,不冷不熱地說:大爺爺,我們還是少費口舌,您們快把他交出來,我也才好對上面交待,否則,大家都不好辦。您看呢?他的確沒在這里,你們到別處去找吧。我是您看著長大的,一直尊稱您大爺爺,我曉得您是一個德高望重明事理的人,希望您看我薄面,把這個人交出來。呸。從你殺世勛起,我倆就是仇人不共戴天了;我不是你什么大爺爺。鄭孝雄抹了一把臉上的口水,恨恨地說:那您可怨不得我了。他吩咐手下神兵:把我這個大爺爺吊起來打,看他說不說。我爹連忙攔在我爺爺面前:你要吊要打,沖我來吧,我爹已經病得不行了。好極了,把田世業也吊起來,兩個都吊起。我的肺都氣炸了,不顧一切地沖他吼道:鄭孝雄,你這沒人性的東西,要吊你吊我。鄭孝雄哈哈大笑:你還會充英雄?上次你沒被嚇死那是你命大。聽說還娶了媳婦?蠻滋潤吧?好,你說,覃國華藏在哪里?呸,你休想。鄧甲山問:鄭團董,他就是上次陪斬的小紅軍?沒錯,就是他。鄧甲山氣勢洶洶地對我說:你快交代覃國華在哪里,不然老子新帳舊賬一起跟你算。我不曉得,我沒看到他。鄧甲山拔出槍來:你說不說,不說你信不信老子一槍崩了你。我心里還是不免害怕的,但只能心一橫:崩了我我也不曉得。小兔崽子,你不曉得我的厲害。他打開保險對準我就是一槍。說時遲那時快,我爺爺不顧一切地攔在我面前,替我擋了一槍。我爺爺胸前頓時冒出了一朵血色花朵,捂著胸膛倒在我的懷里。我爹從墻邊抄起一根扁擔,雙手握著在頭頂舉了起來,朝鄧甲山沖過去。鄧甲山冷笑一聲:他媽的都瘋了。他再開一槍,我爹也捂著胸膛,踉蹌著倒下了。我聽到鐘韻撲到我爹身上的尖叫聲。我抱著我爺爺,腦子里再一次的一片空白。

就在這時,覃國華從屋里沖了出來:我在這里,你們要殺要剮沖我來,不要再開槍殺人了。幾個保安團士兵連忙沖上去,把覃國華綁了起來。金鳳嬸嬸一邊尖叫著你們不要抓我爹,一邊不顧一切地沖上去推拉那幾個士兵。他們把她推倒在地,然后,押著覃國華往田氏祠堂那邊去了。在這一瞬間,我的眼前突然浮現出覃玉露那可愛的模樣,她現在在花草坪家中嗎?她安全嗎?

在這一瞬間,我失去了我爺爺和我爹兩位親人。我媽突然眼神變得渾濁,嘻嘻地笑了起來。她顯然是瘋了。幸好菊香有些主見,屁股一扭一扭地和我一起張羅著,跟自發地前來幫忙的鄉親們一起,草草地掩埋了我爺爺和我爹。

天上飄著紅色的細雨,這是老天在垂淚。屋后小山包上的祖園里,又多了兩堆新墳。

剛安葬完我爹和我爺爺,鄭孝雄腰插雙槍,帶著一隊神兵推開我們家的院門,闖了進來。他臉色通紅,滿嘴噴著酒氣。我們不曉得他來干什么,不曉得他是不是又要大開殺戒,心里都分外緊張。金鳳嬸嬸沖上去抓住鄭孝雄的衣服,朝他臉上又抓又刨,嘶叫道:你把我爹怎么了?你這個禽獸!鄭孝雄一邊躲閃著,一邊耐著性子說:你爹現在在我手上,你放心吧。這次縣保安團清鄉,他早就是名單上的人,本該是格殺勿論的,而且鄧甲山親自帶隊來抓他,我也沒有辦法,保不了他。但是,昨晚我請鄧甲山喝酒,往死里喝,然后我送了一百塊大洋向鄧甲山求情,把你爹留在我這里了,由我負責看管,我向鄧甲山保證他不跑,保證他一根頭發都不會少了。鄧甲山落得省事又發財,暫時把你爹交給我看管了。金鳳嬸嬸疑惑地說:你什么意思?令我無法想象的事情發生了,鄭孝雄竟在金鳳嬸嬸面前“卟嗵”一聲雙膝跪下:我曉得我在你眼中一定是一個十惡不赦的魔鬼了。但是,這樣也好,我沒必要再裝什么好人,那該多累?金鳳,我從小跟你在一起當玩伴的時候就喜歡你,一直喜歡你,并且幻想著長大了要娶你為妻,但是真正長大的時候,我曉得我做不到,因為我祖輩都是一無所有的,都是只配給別人當長工的人。我不配娶你,但是我要得到你。所以,如果我在下地獄之前還要做一件事,那就是我要得到你。金鳳跺著腳說:你在胡說什么呀?你把我爹放出來。我可以保證你爹好好地活著,但你得拿你自己來換他的命。我說到做到,給你一天時間考慮吧。明天下午這個時間,我拿花轎來抬你。我不逼迫你什么,但如果你做不到,你爹的命我也保證不了。鄭孝雄說完站起來,轉身,帶著他的神兵走了。

金鳳嬸嬸把她自己反鎖在房間里,我聽不到她的聲息,不曉得她在怎樣哭泣。我在想金鳳嬸嬸為了救她爹,絕對沒有力量反抗鄭孝雄。鄭孝雄是一個惡魔,真的可以隨時殺死她爹。我爺爺和我爹都死了,我媽瘋了,沒有人可以替金鳳嬸嬸拿主意。我還是一個男人嗎?我還是一個人嗎?我面對這一危局毫無辦法,第二天下午,只好眼睜睜地看著鄭孝雄騎著馬,身上扎著大紅花,吹吹打打地用一乘十六人抬的大花轎來迎娶金鳳嬸嬸。鄭孝雄鋪了一地的紅布,而金鳳嬸嬸拒絕了坐神兵們抬的大花轎,她說了聲我自己會走,然后一身孝服,自己向田氏宗祠走去。

鄭孝雄身邊隨時都有好幾個神兵保護他,而我還只是一個孩子,根本無法靠近他,一時還殺不了他……我唯一能做的,就是夜晚在菊香的身子上瘋狂地發泄我的仇恨。我不由分說地掰開她的兩條瘸腿,騎壓在她身上。我用牙咬著她的白生生的乳房,像是一頭野狼咬著了鄭孝雄的脖子。我咬得她的乳房出血了,她發出凄厲的叫喊,我便感到無比的解恨。同時我挺著我尖硬的雞巴狠命地朝她的下體那里一路猛扎,像在拿著一柄刺刀扎鄭孝雄的心臟。我一邊扎還一邊罵:鄭孝雄我日死你媽,我日死你媽鄭孝雄。在我的沖撞之下,菊香哼哼唧唧地扭動著屁股,而我反而更來勁地戳她,直到我不行了,把一梭子仇恨的子彈全部噴射進鄭孝雄的胸膛,然后我像篩糠一樣大汗淋漓,從菊香的身子上倒下來。菊香邊替我擦汗,邊說:只要你解恨,你就多日我吧。我卻反而罵她:你個臭騷屄,滾一邊去。這時候我覺得我就是行尸走肉。我清醒地知道,我這樣做對菊香不好,不公平,但是我沒辦法克制自己。

我每天晚上都是這樣蹂躪著菊香。我最快活、最解恨的是菊香月經來了的時候我還日她??吹剿笸葍蓚?、恥毛那里都是血,床上也都是鮮血的時候,我仿佛看到了鄭孝雄倒在血泊之中;我抹干凈我龜頭上殘留的血漬,則好像是我砍了鄭孝雄之后,用白手套抹凈我的砍刀一樣。這樣的時刻,我的心情才能得到暫時的釋放,便仰天一陣狂笑。

菊香似乎總是順從我,從不曾拒絕我。有時候她會皺皺眉頭:樂兒,不是我不想讓你日我,可是我怕你身子單薄……你這樣不行的……我則唬著臉罵道:放你娘的騷屁。你是老子花了三十塊大洋買來的,老子想怎么日就怎么日。

直到兩個月后,我聽說了黎步詠在麻池重舉“紅六軍”義旗,重建了“紅六軍”第一師的事,第二天便從家里出發,兩天后便重新加入了紅六軍。國恨家仇,都壓迫在我的身上,我覺得唯一的出路,就是加入紅六軍,我才能變得強大起來,才有殺掉鄭孝雄的可能。

3

說得好。胡天康微笑著給了我充分的肯定。有人認為黎步詠是一個改組派分子,而且他把持著紅六軍第一師,是最危險的敵人。我曉得,黎步詠是你的入黨介紹人,又曾是你叔叔田世勛的部下,所以跟你的關系不一般,我想聽一聽你對此怎么看?我急得跳了起來。這怎么可能?我雖然不曉得改組派是什么,但我想說這樣的話的人,一定是不懷好意,想搞垮我們紅六軍第一師。胡書記,您可得剎剎這股歪風邪氣呀。胡天康仍然謙和地微笑著。說說你的理由吧。理由?這還用說?黎步詠絕對是忠心耿耿的紅軍領袖,只要我們稍稍考察他的革命經歷便可以得到證明。那次佷山兵敗后,黎步詠也跳江脫逃了,他順著清江走到西灣的時候,被在暗處蹲點守卡的兩個保安團士兵逮住了。不巧敵兵憑通緝逃犯畫像認出了他,便決定將他押往縣城請賞。敵人征調了當地一艘民船,但那船主恰好是一位共產黨的地下交通員,他決心設法營救黎步詠。兩個敵兵手里有槍,警惕性也很高,營救難度很大。當船到了巴山峽,那是清江上最急的一段險灘,船主悄悄地替黎步詠解開了手臂上的繩索,然后以船頭撞向岸邊礁石,兩位敵兵落水淹死了,而識水性的黎步詠和船主兩人爬上了岸,獲救了。黎步詠喬裝進縣城和縣委書記設法見上面了。縣委書記召集黎步詠,還有同樣是從佷山逃出來的江河等人召開了秘密會議,先是為被鄭孝雄斬殺的“紅六軍”軍長田世勛默哀了三分鐘,然后說,根據湘鄂西特委的意見,決定在長陽重建“紅六軍”,把“紅六軍”的戰旗扛起來,并由黎步詠出任軍長,江河出任政委,但是黎步詠堅決不肯擔任軍長一職,而是謙遜地建議說自己才能有限,而且在重建時期兵力有限,可暫時只用師的編制,等以后力量強大后再任“軍”職不遲。會上還商定了重建根據地的中心區是在麻池鄉。麻池鄉離縣城較遠,位于清江南岸,在佷山鎮和縣城之間。麻池鄉山高林密,紅軍部隊回旋余地大,進退自如,有安全保障。

會議結束后,黎步詠打算先回家住一晚上再去麻池鄉。他的家在隔河巖,也是富農,他在宜昌讀中師時受到革命教育,加入了中共。他給縣委書記請假回家住一晚的時候,縣委書記是個多少懂點掐算的人,曾對他說:今天日期不對,是個紅沙日。你的家在西北方向吧?今天方位也不對,你回去怕有災難,建議還是改日再回家吧?但是黎步詠哪里肯聽這個,他哂道:共產黨人哪能相信這些神神道道的呢?再說我一旦到了麻池,要開辟根據地,事務繁忙,我哪有時間回家?我婆娘月份重了,我今晚不回去看一眼,實在放心不下。

當晚黎步詠潛回家中,剛剛入睡,外面槍聲驟響,原來是縣保安團鄧甲山帶人包圍了他的家。聽到外面有動靜,黎步詠機警地躲到門背后,他妻子則指著后窗說:你快跳窗走。黎步詠說:要走一起走。他妻子說:我不要緊,你快走,再不走就來不及了。

黎步詠跳窗逃走,鄧甲山抓住了他的妻子,看到她有了五六個月的身孕,便窮兇極惡地拿刀剖開了她的肚子,取出胎兒,砍成十幾塊,又拿石頭塞進她的肚子里,硬是把她活活折磨死了。當時黎步詠并未走遠,而是躲在屋后的一棵大樹上,親眼目睹了這一系列獸行,但是他當時手無寸鐵,面對一大群兇惡的豺狼,他明白自己不能冒險送死,他硬是咬爛了自己的一只手,咬得鮮血淋漓。黎步詠沒聽縣委書記的話,腸子都悔青了。

黎師長這樣有血海深仇的同志,跟國民黨反動派不共戴天,他怎么可能是“最兇惡的敵人”呢?

就這樣,黎步詠、江河等人帶著先期聚集的十幾名戰士,來到麻池集鎮開始打土豪,安營扎寨。當時胡姓地主院子左側有一個小土地廟,廟門一副對聯:“土發黃金寶,地生白玉珍,”橫額是“吾土地也”,黎師長皺皺眉頭,說這對聯太陳舊了,簡直反動,后來他請石匠把原來的對聯磨平,鑿上了新對聯:“土豪劣紳土崩瓦解,地痞流氓地磨草光”,橫額沒變。這件事在全師和當地干部群眾中傳為美談。

“紅六軍”的旗幟一經重新豎起,在佷山被打散的“紅六軍”舊部便紛紛聚集到麻池來了。我也正是聽到這一消息后,一刻也沒停,帶著國仇家恨趕到了麻池。

縣委書記去鶴峰縣尋找湘鄂西特委匯報情況時,恰好遇上紅二軍團從湖南桑植過來,在鶴峰縣鄔陽關進行短期休整。紅二軍團首長聽了長陽縣委匯報,為了策應重建“紅六軍”,率兩千名戰士出鄔陽關,進入長陽縣,經枝柘坪,順清江東下,黎步詠和江河則帶著長陽紅軍配合行動。各地團防聽到紅二軍團到來的消息,都紛紛逃走。鄭孝雄也嚇壞了,帶著神兵連夜逃往巴東縣避禍。紅二軍團打到長陽縣城的時候,國民黨縣長卷款潛逃,不知所蹤,縣保安團鄧甲山也帶著手下倉皇逃往宜昌。黎步詠帶人打開了縣保安團的牢房,將包括原紅軍二師師長田宜生在內的三十多名被俘官兵解救出來。當時,田宜生渾身是傷,皮開肉綻,顯見經過了各種酷刑。

紅二軍團首長來到麻池,接見了長陽黨政軍各方面的負責人,批準了長陽縣委關于重新組建紅六軍第一師的申請,并正式任命黎步詠為師長,江河為政委,田宜生為副師長……

紅二軍團所到之處,人民群眾熱情歡迎,揚眉吐氣,革命形勢立馬好轉。這次紅二軍團在長陽停留的時間不長,便離開長陽到洪湖地區開辟蘇區去了。趁著紅二軍團來長陽開創的這種好形勢,紅六軍第一師四面出擊,打土豪,殺劣紳,成立了縣蘇維埃和各區鄉蘇維埃,成立了各級農會、婦女會、青年團、兒童團,各地在蘇維埃的領導下開展了土地革命,貧苦農民得到了土地,他們又把自己的兒女送到了紅軍中,或者為了保衛勝利果實而在各地建立赤衛隊,赤衛隊人數達到三千余人……

有一次,在歡慶勝利的時候,我參加軍地聯歡表演了一個山歌節目。會后,黎步詠把我叫到他面前,表揚我說我唱歌真好聽,讓我到師機關當了宣傳科長,負責紅軍的宣傳事務,包括組織各種場合需要的文藝表演。我看到自己的才能得到了首長的肯定和重用,自然十分欣慰。我編創了一些紅軍歌曲,實際上也算不上我的創作,多半是在長陽山歌的基礎上適當改編詞句,唱腔則大多是沿用原來的。黎師長很重視,所有的歌詞最后他都親自審定把關,并逐字逐句地推敲修改,比如《清江鬧紅潮》:清江鬧紅潮,革命播火種,走到哪里哪里紅,窮人都串通。窮人都喜歡,同把土豪殺,天天增加人和馬,勢力漸漸大。《要當紅軍不怕殺》:要吃廣椒不怕辣,要當紅軍不怕殺,刀子擱在頸項上,腦殼掉了碗大個疤。你也窮來我也窮,窮人骨頭大不同,骨頭硬似鐵砣子,熱血染得天下紅。……這些歌曲,紅軍戰士和老百姓都非常喜歡,進行了傳唱。蘇區的小學里拿它們教給學生,還拿它編成節目慰問紅軍。

以后的三年,紅六軍第一師雖然遭遇了國民黨組織的三次“圍剿”,每一次都是必須面對數倍于我的敵人,但是我們每一次都取得了最后的勝利。勝利是來之不易的,除了經濟和物質貧乏、兵力薄弱的原因外,更因為戰爭形勢呈現敵中有我,我中有敵,犬牙交錯的險惡態勢。敵人往往曉得我們的軍事部署,但我們就是無法看清潛伏在身邊的特務。黎步詠不知動了多少腦筋,不知想出了多少巧妙甚至詭詐的計策,才不斷地取得了戰斗的勝利。

有一次國民黨省清鄉委員會督令一個團的正規軍,再加上長陽、五峰兩縣團防,共三千余人,兵分兩路入侵長陽蘇區。其中一路由五峰縣蒿坪鎮包抄過來,一路則由長陽縣城經隔河巖鎮一帶正面進攻。黎師長帶四百多名紅六軍戰士和兩百名赤衛隊戰士,拿的是土銃和洋油桶,連夜趕到蒿坪,乘著夜色向敵發起進攻。為了造成紅軍勢大的印象,我們在洋油桶里燃放鞭炮。敵人當時還在夢中,以為紅六軍手里有機槍,嚇得紛紛從床上爬起來狼狽而逃。紅六軍跟蹤追擊,打死了七十多名敵人,繳獲了機槍一挺,步槍七十多支。這天晚上我們沒有一人傷亡,可真是打出了軍威。后來黎師長又帶著我們悄悄地回師到長陽境內,一邊在敵人的正面利用有利地形進行阻擊,一邊又在敵人撤退必經的牛弓山設下埋伏。當敵人進攻受阻撤退到牛弓山的時候,便進入了我們的伏擊圈,我們用上了獵戶炸野豬用的地雷,還用上了火攻,把敵人在那個山谷里燒得抱頭鼠竄,丟下了三十多具尸體,龜縮進縣城,再不敢出來了。

紅六軍第一師在戰斗中積累了豐富的游擊戰經驗,經黎師長形象地概括為“敵來我退,敵去我追,敵眾則跑,敵少則搞”十六個字。政委江河高度稱贊黎師長的概括,稱這是我們游擊戰爭勝利的法寶。就這樣,紅六軍第一師越戰越強,根據地形勢也越來越好。

眼下,國民黨蔣介石發動了對全國蘇區的第四次“圍剿”,長陽蘇區面臨著又一次嚴峻考驗,但是不巧的是,紅二軍團主力經過在長陽枝柘坪的整訓后開拔到洪湖地區去了,長陽紅軍的壓力驟然增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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紅軍里緊張的戰斗生活,我還能適應,最難熬的是思念親人。我來投奔紅軍之前,家里是一片凄慘境況,我媽瘋了,當時我四處給她請醫生買草藥,也請過端公給她治病,也不知到底是草藥起了作用,還是端公起了作用,反正我媽后來安靜多了,但是神情顯得木訥。我媽后來怎么樣了?還有我婆娘菊香和我妹妹鐘韻,她們都怎么樣了?還有金鳳嬸嬸、覃國華老師和玉露,也不曉得他們的消息。我無時無刻不在思念著他們。自從離鄉,我便不可能一個人回到佷山田家坪,那里是鄭孝雄一手遮天的地盤,我貿然回去是不會有好果子吃的。鄭孝雄的情況則是不斷地被傳說著。當年他殺死世勛叔叔后,立即得到縣政府任命,沾著我們田家人的鮮血爬上了區長兼團董的寶座。他和他的神兵不再住在田氏祠堂,而是入住區公所了。后來他多次配合川軍和縣保安團入侵蘇區,對蘇區人民大肆燒殺搶掠,犯下了滔天罪行。紅六軍第一師早就想要消滅他這股反動勢力了。在第三次反圍剿取得勝利的間隙里,黎步詠師長親自率領手槍隊七十余人前往佷山執行鏟除鄭孝雄的計劃。這支手槍隊建立有一年多時間了,他們個個是神槍手,而且裝備精良,子彈充足,神出鬼沒,在蘇區可是威名赫赫,令敵人聞風喪膽。據我的看法,鄭孝雄的團防跟我們的手槍隊相比,那只不過是一群烏合之眾,應該是不堪一擊的。此時我已屬師機關干部,但得此到消息我立即咬破指頭寫了血書:我要親手殺死鄭孝雄。我找到黎師長遞交了血書,黎師長高興地說:行,算你一個。如果逮住他,我們開個公審大會,一定交給你親手處決。我特別強調:要拉到世勛叔叔墳前。黎師長說:那是當然。

黎師長安排我跟著偵察排先潛入佷山鎮完成偵察任務。偵察排長正是柚子頭,我的朋友,他現在沒當勤務兵了。不過說是排長,其實他手下也只有十幾個士兵。我找他報到,見面以后兩人興奮地擁抱在一起了。他是當年我跑到西灣參加起義那次認識的第一位紅軍戰士,從那以后跟他常在一起玩兒,很是投緣。那次“紅六軍”佷山兵敗以后,我不曉得他的下落,不知他是死是活。黎步詠在麻池重新舉起“紅六軍”旗幟,組建了紅六軍第一師后,我連忙趕來投奔,正遇上柚子頭帶著一支巡邏隊在執勤,當時我們倆人高興得互相朝胸面前打了幾拳。我說,你這家伙還活著呀?他激動地說,聽說了你跟田世勛軍長的英雄故事了,我也沒想到還能再見到你。真可惜了我們軍長。我問起他的情況,才曉得他也是當晚跳江逃脫的。他的戰友中間,死了不少,傷了不少,被俘了不少,淹死了不少,只剩下少數幸存者得以跳江逃生。事實上那天深夜“紅六軍”被包圍發生慘案,唯一活命的路就是清江,清江像偉大的母親一樣很好地庇護了一部分識水性的紅軍。那天柚子頭把我帶去登記時,我們遇見了黎師長,沒想到黎師長一眼認出了我,并說,你們家里發生的災難我們都曉得,一定為你們家報仇雪恨。我撲在他懷里,抑制不住地失聲痛哭起來。再后來,國民黨第一次“圍剿”蘇區,駐防在宜昌市的川軍某團奉命進入長陽,糾集縣保安團鄧甲山和幾支神兵武裝共三千人,兵分幾路進攻麻池根據地。黎師長根據情報,決定先打掉鄧甲山這一路。他帶領全師再加上幾支赤衛隊共兩千人,在都鎮灣鎮一個叫棕木嶺的地方設下埋伏,以四倍于敵人的優勢兵力,把鄧甲山打得丟盔棄甲,死傷和被俘約四百人,打擊了敵人的囂張氣焰。我當時跟著柚子頭負責阻擊趕來增援的鄭孝雄神兵。我那時是柚子頭手下的班長。我們沒幾支槍,也缺少子彈。聽我命令,節省子彈,把敵人放近了再打。遠遠地我看到鄭孝雄揮舞著手槍在后面督戰,真是仇人相見分外眼紅,可惜的是他在我的手槍射程之外。神兵們排列著整齊的隊形沖上來了。打。我們幾個有槍的人開槍射擊,但是正如以前聽到的傳說,子彈遇到神兵們會拐彎兒,根本就打不著他們的身體——事實上后來我們曉得是我們自己的槍法問題,再加上我們對神兵的恐懼心理,才出現這種“子彈拐彎”的狀況。我們都嚇愣了,柚子頭脫掉上衣。沖呵!他沖在最前面,但他論武藝哪里是神兵師傅的對手?沒兩個回合,一位神兵師傅的大刀砍在他的胳膊上,血流如注,而且眼看第二刀要砍在他頭上了,“呯”,我慌忙地對著那神兵師傅開了一槍,卻沒想到居然打中了神兵師傅的腦袋,神兵師傅腦漿迸流,先是手中的大刀“哐啷”掉在地上,接著他一頭栽倒,把柚子頭壓在了身子底下。大家看到神兵師傅居然也是可以被子彈打死的,“刀槍不入”的神話頓時破滅,士氣陡然上升,開槍的開槍,肉搏的肉搏,終于把神兵的攻勢壓下去了。十來名神兵倒在我們的陣地前面,剩下的轉身開始逃命。不準逃,誰逃我打死誰。鄭孝雄揮舞著手槍,但他怎么叫喊也沒有人停下來了。戰士們奮勇當先,跟著一陣追殺,神兵屁滾尿流落荒而逃。我呢,則惦記著柚子頭的傷勢,不知哪來的那么大力氣,背著他一口氣走了十幾里地,背到后方醫院給他治傷。一位醫生驚嘆:天哪,流血這么多,也許再過十分鐘,他就要流血而亡了。

這次能跟柚子頭一起過江偵察,是一件開心的事。我穿著便裝,戴一頂破草帽,跟隨柚子頭化裝成打柴賣的山民,潛入了佷山鎮。我們的任務是先摸清佷山團防的駐防情況和火力配備情況,然后畫成草圖,送回在南岸等候的黎師長手中,然后再由黎師長親自指揮發起總攻。兩年了,原來的區公所經過鄭孝雄的改造,已經成了一個大碉樓了。外面的院墻都加高加厚了,而且墻垛上增加了不少射擊孔。區公所的旁邊便是佷山飯店沈成東家,我和柚子頭趁人不注意閃了進去。沈成東正在撥弄算盤珠哩,我們突然推門而入,把槍抵在他腦門上。不許動,動就打死你。沈成東嚇壞了。沈伯伯。他抬起頭見是我,連忙警覺地走到門口朝外看了看,然后關上房門。我們是紅六軍第一師的,今天要來找鄭孝雄算總帳,我知道您跟鄭孝雄有些聯系,但請您一定要認清形勢,否則,紅軍的槍子……沈成東尷尬地說,這個你們放心吧,我們商會也都恨死鄭孝雄了,他在佷山鎮可把我們一些商家盤剝得太苦了,而且動不動就把人抓起來毒打,怨聲載道呵,我們早就盼著紅軍打回來。看他這個態度,我便放心了。鄭孝雄防守如何?鄭孝雄自知作惡多端,所以出入十分謹慎,身邊總是帶著十來個衛兵保護他。他在碉樓里部署了一挺歪把子機槍,五門罐子炮,防守森嚴。覃國華老師一直在大碉樓里被看管著,但是沒聽說怎么受虐待,奇怪的是鄭孝雄對覃金鳳百依百順,但是人們說從沒有看到覃金鳳笑過。覃金鳳一直吃素,每天敲木魚念經一小時以上。她有了一個兒子,快兩歲了,好像又懷上了第二個孩子,肚子大起來了。為了手槍隊進攻鄭孝雄一擊成功,剪除這個惡貫滿盈的家伙,我還請沈成東給我們介紹鄭孝雄的飲食起居的詳細情況。沈成東便細心地給我們畫了一張圖,詳細給我介紹鄭孝雄經常睡覺的房間,以及床是如何擺放的等等。他一邊畫,一邊說,鄭孝雄這狗雜種惡貫滿盈,該是遭到報應的時候了。

柚子頭派人把情報送給了黎師長。黎師長當夜帶著手槍隊渡江過來,會合后,我們悄無聲息地摸掉了鎮上的幾處哨卡,直逼區公所碉樓。幾位身手好的隊員用抓鉤抓牢了碉樓的垛堞,然后嗖嗖嗖地飛身上樓,扭斷了幾名崗哨的脖子,再跑到樓下打開了大門,把我們迎了進去。我和柚子頭帶人直撲鄭孝雄房間去實施抓捕,其余手槍隊員則控制火力,消滅神兵。我們悄悄逼近了碉樓底部的鄭孝雄房間,成功地殺死外間兩個哨兵,正準備進入,手槍隊那邊不知怎么槍響了,頓時,碉樓里爆發出炒豆般激烈的槍聲。我一聽急了,連忙飛起一腳踹開鄭孝雄房門,帶頭沖了進去。我們幾柄手槍直指著鄭孝雄。不準動。鄭孝雄赤身裸體的,但他也反應很快,手槍頂在穿著睡衣的金鳳嬸嬸頭上:你們都往后退,誰敢動手,我打死她。

顯見得他是拿金鳳嬸嬸當人質了。金鳳嬸嬸雖然現在被鄭孝雄霸占,但我們曉得她是被迫的,她絕對不會去恩愛這個仇人的。反正我們不能打死了金鳳嬸嬸。我看到她臉上顯出一種厭惡和無可奈何,倒并不顯得緊張。她懷里抱著的那個娃子哭了起來。金鳳嬸嬸這才驚叫道:樂兒,都別開槍,他是你弟弟。大家都愣住了。是真是假?金鳳嬸嬸補充道:他叫田懷勛。

原來這孩子不姓鄭,而是姓田。柚子頭說:樂兒,別信她的鬼話。但金鳳嬸嬸的話我立即信了。世勛叔叔沒死,他的生命還活在這個孩子的血脈里。太好了,我為世勛叔叔高興。我說:不,他真的是田懷勛。鄭孝雄惡狠狠地說:把你們的槍都扔下,否則我打死她母子。一時間我們面面相覷,都不知所措。我數到三你們還不放下槍,我就開槍了。這太駭人了,若放下槍,莫說我,柚子頭,還有其他在場的三位手槍隊員都會暴露在鄭孝雄的槍口之下,都有可能血濺當場,但是我想,他開槍后頂多射殺一兩人,其他人則馬上會撲上去將他制服。一,二……由不得我多想,鄭孝雄開始數數了,我連忙把手槍朝地上放,大家都只好跟著我把槍放在了地上。鄭孝雄命令金鳳嬸嬸:把娃子放床上,你跟我走。不行,我不能放下我兒子。鄭孝雄惡狠狠地說:那我先開槍打死他。金鳳嬸嬸沒辦法,只好照辦,把田懷勛放床上了。田懷勛大哭著,抗議著。鄭孝雄不由分說地抓著金鳳嬸嬸,兩人一起后退到門外。外面沖進來一伙神兵,他們接應著鄭孝雄,并抓著大肚子的金鳳嬸嬸一起打開后門,朝外面跑去。我則抱起床上的田懷勛,他到了我的懷中,竟一下子安靜了,不哭了,大眼睛滴溜溜地望著我,好不可愛。

因為金鳳嬸嬸作了人質,手槍隊的追趕很是吃力,無法射擊,甚至無法離得太近。鄭孝雄一伙人退到江邊,在那里裹挾了一艘帆船。這時天已快亮了。他們揚帆離岸直奔下游。手槍隊員們追到岸邊,欲要追趕,但船上終有人質,沒有辦法,朝帆船上打了幾槍,只能眼睜睜地看著帆船走了。我氣得蹲在碼頭上大哭,倒是柚子頭安慰我:男子漢何必哭成這樣?你放心吧,鄭孝雄這個狗日的跑得了初一,跑不了十五?我倆一定可以再找機會收拾他的。

天亮了,我們在一間牢房里找到了覃國華。說是牢房,但是還算干凈,看起來鄭孝雄還真沒有虐待他。

黎步詠在佷山飯店接見了覃國華,并請他出任佷山區蘇維埃政府主席。他沒有拒絕,欣然同意就職。然后在社會各界代表中協商產生了沈成東等三位副主席。經過兩天籌備,隆重召開軍民大會,公開成立了佷山區蘇維埃政府。佷山是長陽縣東南重鎮,水陸要沖,集鎮上的常住人口有兩千余人,是當時全縣最大的一個區鎮。

田懷勛成了我的一個難題。這孩子長得虎頭虎腦的,煞是可愛,可惜我帶不了孩子。師長黎步詠也覺得不好辦,跟我商量說,放你兩天假,你回家看看,商量一下這個孩子是不是可以請你家里人帶著?的確,我該回家了,兩年沒回家了,不曉得家里人是什么情況哩,這一刻我特別想念他們了。我抱著剛剛會叫“爹”“媽”的弟弟田懷勛回到了田家大院。我看到了什么?天哪,我這才曉得,我也有了兩個兒子。菊香生了一對雙胞胎,他倆也都一歲多了,只比田懷勛小兩個多月,看來是我去投奔黎步詠之前下的種。我喜出望外。菊香說,等你回來給他倆取個學名哩。于是我給他倆取名田文道、田文德。他倆長得太相像了,除了文道的右邊屁股上有一塊紫色胎記而文德沒有以外,簡直難以分出誰是誰,于是菊香只好總給文道穿紅色的衣服給文德穿白色的衣服以示區別。他倆還總是愛湊熱鬧,餓的時候都一起餓了,菊香只好讓他們一個人叨著一只奶子,但他倆卻又相互抓打以排斥對方,似乎是在爭奪母愛似的;拉屎的時候則同時都要拉屎了,鬧得菊香手忙腳亂的。這次回家我看到我媽身體好多了,特別是得了兩個孫子后,精神很見好轉。我媽也說了菊香很多不是,看來倆婆媳是經常吵架頂嘴又相依為命的一對冤家。

5

胡天康打斷了我的話:其實,我們經過好幾天的調查,已掌握了黎步詠大量的改組派事實。包括政委江河。今天通知你來談情況,是想多做調查研究,進一步豐富我們的調查材料;同時,也看看你的政治態度。應該說,你剛才提供的情況,再一次提供了相當多的有力證據。

什么?您有沒有搞錯?我提供了什么證據?我完全不贊成您把黎師長當成改組派。

小同志,不要激動嘛。我們是重事實講道理的嘛。胡天康一邊安慰我,一邊掰著手指頭:比如……

我根本沒有提供您所說的什么事實。因為本來就沒有什么“事實”。

不要打斷首長的話,這是不禮貌的。難道首長沒有自己正確的分析判斷嗎?難道首長比你的政治覺悟和政策水平低嗎?比如你說黎步詠概括的“敵來我退,敵去我追,敵眾則跑,敵少則搞”十六個字,難道是正確的嗎?特委領導同志強調的是打陣地戰、堡壘戰,是奪取敵人的大城市。敵人來了為什么要退?為什么要逃跑?說嚴重點兒,這是給敵人創造機會,拿蘇區人民群眾的生命開玩笑,把紅色政權對敵人拱手相讓;說輕一點兒,也是畏敵情緒,是流寇主義??窟@樣的人指揮戰爭,想贏得全國政權,豈不是開國際玩笑?還有,長陽的黨,是富農黨,這么多成分不好的人在紅軍里面,而且擔任著各級軍政職務,問題是嚴重的,黎步詠有沒有責任?黎步詠本來就是富農。還有,佷山鎮蘇維埃主席為什么要選覃國華擔任?他是窮苦出身嗎?他是一個百分百的布爾什維克嗎?答案顯然是否定的。幾年來,他一直跟鄭孝雄在一起,名義上是關押,實質是上賓;還有他的女兒覃金鳳天天跟鄭孝雄睡在一張床上胡搞,他們父女能是好人嗎?如果是好人,覃金鳳為什么不把鄭孝雄殺掉?好了,這個我不用跟你多解釋了。我可以給你透露一個信息,我們馬上要把黎步詠通知回來,嚴肅處理……

他的話叫人毛骨悚然。胡書記,眼下正是第四次反圍剿的關鍵時刻,黎師長正在前線跟國民黨反動派打仗,為什么要在這個時刻處理他?您這樣做,是想讓我們打敗仗嗎?太危險了,您不覺得這是要斷送我們長陽蘇區嗎?

胡天康倒不急,他微笑著。這就不是你能懂的了,這是政治。我可以告訴你一個道理,那就是越是戰爭最關鍵的時刻,越是要純潔我們的隊伍,越是要排除我們內部的敵人。這是刻不容緩的事情?,F在我要說的是,你自己的問題也是嚴重的。他朝外面叫道,來人,把改組派分子田鐘樂捆起來。

兩位紅軍戰士跑上來,把我的雙手用繩子縛在背后了。他們一邊捆,我一邊掙扎著,雖然我曉得掙扎是徒勞的。他們還沒忘記生硬地撕掉我八角帽上的紅五星和衣領上的紅色領章。我嚷道:冤枉,天大的冤枉,你憑什么說我是改組派?

胡天康得意地指著我說:說你是改組派還需要解釋嗎?黎步詠是長陽頭號改組派,而你跟他有千絲萬縷的聯系,他是你的入黨介紹人,你自己又是地主家庭出身,憑哪一條你不是改組派?

我連改組派是什么都不明白,太冤枉了。

冤枉?哈哈,我們從來不會冤枉一個好人,但也絕不放過一個壞人。你擔心我們會抓錯了人?哈哈,改組派都覺得自己是被冤枉的。我還可以給你透露一點情況,免得你老是覺得自己冤枉,死也要死得心服口服嘛。前幾天,我們截獲了一封黎步詠寫給敵人的信。是田宜生同志親自帶人截獲的。他從桌子上拿起一封信,撫了一下眼鏡念道:老大,我馬上就要帶人去隔河巖鎮那邊做生意了,你上次說的要來麻池采購山貨的,現在倒正是采購的好季節。切勿錯過良機。胡天康冷笑道:黎步詠自作聰明,以為寫這么些暗語我們就無法破譯了嗎?哈哈,他的意思很明顯,就是說他將把部隊全部帶到外圍去打仗了,我們蘇區內部是空虛的,他讓敵人鉆到我們肚子里來,偷襲蘇區中心地帶,這樣全面鏟除蘇區。真是惡毒至極呀,這樣的人,如果我們不馬上鏟除他,天理不容。那才真是要斷送紅六軍,斷送長陽蘇區!

我目瞪口呆。一瞬間,我腦子里飛速地轉了一千轉一萬轉。真有這么一封信嗎?黎師長會寫這樣的信?可能嗎?這封信是從哪里截獲來的?我只能脫口而出:這是絕不可能的,黎師長不會寫這樣的信。

胡天康冷笑道:我曉得你不會相信,黎步詠本人也會百般狡辯,但事實俱在,又豈容抵賴?算了,我不用跟你說這么多的。把他拉下去,關起來。

幾個紅軍戰士把我往外推拉,我犟著不動,但是我被捆綁著,失去了反抗的力量,而且他們往我的頭上罩上了一只黑色布袋。我邊往外走邊大喊道:胡天康同志,你們這么做,是在制造冤獄,是在做親者痛仇者快的事,是犯罪呀,天哪!

這時突然來了一陣狂風,把我的話都吹走了。

6

寫到這里的時候,我無意中在湖北作家網上看到了《湖北省長篇小說重點扶持計劃招投標公告》?!肮妗敝姓f,省里制定了一個三年扶持計劃,即在三年內完成創作和出版的全流程。省內作家均可報名參加招投標,填寫報名表,上交五千字構思大綱(當然包括作品書名)。貌似機會來了,剛剛在發愁我已動筆的這個長篇小說的出版難問題,所以我一定要爭取上。

因為有長篇小說處女作《紅玉菲》的創作經驗,我對招投標還是有一定的信心的,于是迅速按要求準備了大綱。我先想到了一個素材,就是我們長陽的民歌手王愛華、王愛民兄弟不久前在央視青歌賽上拿一首原生態民歌《花咚咚的姐》得了金獎,一舉成名。我覺得根據這個由頭可以寫小說,但是我當然不是要寫王氏兄弟獲獎這么時尚的事情,而是要寫關于清江的更為深廣的東西。而且我覺得應該是“花彤彤”而不是“花咚咚”。這大約是媒體報道時的一種筆誤?!斑诉恕笔且环N聲響,而“花彤彤”才是花團錦簇之意?!盎ㄍ慕恪焙苣芙o我新意和靈感,我特別鐘意這個書名,大約有這么幾個理由:

其一,我喜歡“花彤彤”這種來自民間的真正原生態的詞語。現代漢語的詞匯都被用得濫熟以至顯得陳舊了,我們必須從民間發掘這種帶著田野氣息的,像早晨的露珠那樣清新鮮亮而又有點陌生的詞匯,讓它們進入到漢語之中,并逐漸為大家所熟悉。這是顯而易見的道理。就像我們常說的那樣,“要不斷吸收新鮮血液?!?

其二,“花彤彤的姐”是清江流域的方言土語,它帶著清江的標記,富有清江民族特色。

其三,“花彤彤的姐”從色彩上看非常鮮亮、好看,而且大約體現了清江土家族人的欣賞趣味,即以“花彤彤”為服飾美、色彩美、外表美。

其四,“花彤彤的姐”明顯地指向女人與愛情,而愛與死是小說乃至所有的文學藝術的永恒母題,常寫常新,頗受讀者歡迎,有廣泛的市場。

其五,“花彤彤的姐”是大家熟悉的原生態民歌歌名,容易為公眾接受。

于是我給王愛民打電話:“你那個《花咚咚的姐》,我得借用一下,做個長篇小說的書名,不知你允與不允?”

王愛民倒爽快得很:“這又不是我個人的東西,有什么允與不允的?寫吧寫吧?!边@家伙不錯。的確,原生態民歌《花咚咚的姐》雖然是他唱出名的,但的確不是他個人的,而是本民族全體人民的共同財產。他用得,我也用得——我也是土家族嘛。于是,我覺得書名可以這樣確定下來。蠻好的書名,嘖嘖。

王愛民、王愛華兄弟唱的《花彤彤的姐》是這樣的詞兒:

花咚咚的呀姐喲,

姐兒是花咚咚哦哎,

回呀娘家哎,

背個花背簍哎。

遠望那姐兒哎,哦哎耶,

穿啦一身花喲哎,

花咚咚的姐喲,

哭哭唉啼呀啼喲。

姐兒是花咚咚哦哎,

回呀娘家耶。

背個呀花背簍哎,

花咚咚的哎姐喲。

姐兒是花咚咚哦哎,

回家哦娘家耶,

背個花背簍哦哎。

我在想,這個詞兒,我得適當調整,讓它更符合本書的需要。民歌是傳唱了幾千年的作品,我能不能進行修改,或者我修改后大家是不是能夠滿意?這倒的確是疑問,但是為了本書的需要,我也只得冒險一試。

既然是用它作書名,那么我是打算適當突出這首民歌了。

接下來我就順著這個思路冥思苦想加閉門造車,列出了“構思大綱”。大綱大致是說,《花彤彤的姐兒》寫的是鄂西清江流域土家族地區一個名叫田鐘樂的“土家歌王”的命運和愛情經歷,以及田家與鄭家的百年恩怨糾葛……

不久,真的有好消息傳來。從近300名報名投標的競爭者中,我進入了前50的公示名單。后來下一輪再競爭50進30,最后一輪競爭30進20。答辯當然是激烈的,著名作家、省作協方方主席主持了競標會,會上不僅有省作協的多位領導,還有武漢大學教授於可訓、華師大教授李俊國、湖北大學教授蔚藍、中南民大教授羅漫、華師大教授王又平(排名不分先后)五位著名的文學評論家組成的專家組(評委)。終于在2010年11月14日上午,我通過了最后一輪招投標,進入前20。

簽約會議在省作協五樓會議室召開。會上,方方老師作了動員講話,重申了關于省作協出臺這次扶持計劃的意義,我記憶猶新,頗受啟發和鼓舞。方方主席介紹說,省作協嘗試的是一種“代理出版”模式,目前出版市場的狀況導致一些優秀作家出書難,而出版社要養活大量人員,他們也很困難,所以省委宣傳部和省作協拿出一大筆錢來進行這種探索,既是對湖北作家的扶持,也是對出版社的支持。方方主席還說,省作協如何為作家服務,也要進行探索。這次的探索要達到三個目的:一是湖北名作家不是太多,通過扶持也許能擴大“名作家”的基數;二是可以擴大部分作家的知名度,以便湖北作家在“讀人時代”能獲得較好的市場份額;三是盡可能地與影視結合,產生良好的經濟效益,讓湖北作家能夠生活得更富裕,更從容。

方方主席說的太好了,滿堂掌聲。

然后,省作協給我們二十位中標作者進行編組,共分五組,每組從上述專家中指定一名專家擔任指導老師。我被編在於可訓老師這個組。我感到非常榮幸。在此之前,我的長篇小說處女作《紅玉菲》也曾得到於老師的指點——我跟他有師生緣分。

那么接下來就是安心寫作了。且看我怎么努力讓故事往前延伸——

7

只要有人的地方,就會有牢房。自古以來的人們,在設計牢房上總是極其富有智慧,善于創新的。沒有專門的牢房,但是什么樣的房子不能根據需要略加改造就捉人關人呢?,F在就是這樣,這棟吊腳樓底部,原來是牲口圈,現在做了牢房。房間的地上,雖然看起來被清理過,還填了一層新鮮的薄土,但還有一些牛糞的殘渣,還可以聞到濃烈的牛糞味兒。至于墻壁上和木柱上,則到處是臟兮兮的,污濁不堪。在這不算寬敞的空間里,現在用木柵欄隔成了八個小間,每個小間里關四五個改組派,一共關了三十多個改組派。十幾個荷槍實彈的紅軍戰士在這里看守著我們,不許相互交談。

我揭開腦殼上罩著的黑色布袋后,適應了房間里的光線,才漸漸地看清這一切。我看到我的房間里除我之外還有五個人。居然我一眼就看到了覃國華老師,世勛叔叔的岳丈,我的老師。我忙要跟他打招呼,但是看到他擺手制止,又用手指指外面的看守戰士。我這才意識到,這里不是可以隨便打招呼的地方,在這里我是犯人。于是我只好用目光向他詢問,我有太多不明白的問題要問他,關于他,關于金鳳嬸嬸,關于玉露。直到夜深人靜,看守蹲在那里打瞌睡的時候,我才湊過去低聲地向覃國華老師問了一些情況。原來,他是正在佷山區蘇維埃辦公,突然肅反委員會一個班的戰士出現在他面前,把他抓來。當時就給他套上了黑布頭罩,五花大綁。覃國華老師輕輕地說,我實在搞不懂,國民黨要抓我,共產黨卻也要殺我。國民黨要抓我好理解,我是入了共產黨的,是鄭孝雄這個天殺的出賣了我;共產黨抓我,我實在沒有辦法理解。這個問題太深奧了,也是我困惑的問題。為什么我們對黨,對革命忠誠,而黨卻這么對待他的赤子?

我不太清楚覃國華老師被鄭孝雄抓捕后的這一段歷史。也許這里有什么說不清的內容?覃國華似乎猜出我在想什么。他對我講述了他的經歷。我被鄭孝雄抓捕后,以為要像田世勛一樣被殺無疑,但并沒有被殺,也沒有被送往縣政府,反而是次日下午鄭孝雄來到牢房里看望我。原來,金鳳受鄭孝雄之逼迫要與之圓房,她便要求在圓房之前見到我。她只是一個手無縛雞之力的弱女子,她沒有別的路可走,不得不屈從于鄭孝雄的淫威,但她至少得證明她爹還活著。

您現在是我的岳父了,我當然不能當囚犯來對待,所以我備了酒宴,請您去見女兒。

我聽到鄭孝雄這個說辭,才曉得金鳳要被迫改嫁給鄭孝雄這頭惡狼。我氣得渾身發抖。但靜心一想,女兒能有什么辦法?我可沒福氣喝你的酒,我還是老老實實呆在牢里吧。那一瞬間我想,只有我死了,女兒才能不以身事匪。于是趁鄭孝雄請我赴宴未果,帶著幾分尷尬離去的時候,我果斷地把頭朝墻上撞去。我昏死過去好幾個小時。后來我醒過來了,發現自己是在一間大房間里,房里還有郎中,金鳳也守在我的床前。

我嘆息著對覃老師說:您這是求死都不能呵。

覃老師說:誰說不是呢?

爹,我理解您的心情,您也該想想,如果您死了,我還能獨活嗎?我也想死,可我已經懷著世勛的遺腹子了,我得活著,活著才能把他的骨血生下來,否則,我將來見到他怎么交代?怎么對得起他呢?所以,爹,我受再大的苦,我也認了。

既死不成,覃國華只能頑強地活著,也是屈辱地活著,但是他堅決地只住在牢房里,而拒絕住到鄭孝雄為他提供的舒適住房里。當然鄭孝雄也不可能徹底放了他,不能給他自由。后來不多久鄭孝雄從田氏祠堂搬進了佷山區公所,覃國華的牢房也隨之搬過來。當然,這兩年怪異的牢獄生活中,鄭孝雄并沒有敢虐待他,他更多的是一種精神上的苦悶。在這種經歷中,覃國華一直對黨保持著忠誠,后來鄭孝雄三次勸說他寫一個自首書,宣布退黨,就可以放了他。但是覃國華說,我寧可馬上上刑場,要我寫自首書,是萬萬辦不到的,你就別再打這個主意了。世勛是我的女婿,是他發展我入黨的,是他帶我宣誓的;如果我叛黨,對不起我的女婿,死了以后不好見我的女婿。

我突然就想起來小時候聽覃國華老師搖頭晃腦的“吾日三省吾身,為人謀而不忠乎?與朋友交而不信乎?傳不習乎?”的情景,我想這個人大概真是“忠”、“信”之典范了。共產黨里多一些他這樣的黨員,將來一定會得天下的。

唉,要說我這幾十年,真沒做過什么虧心的事。最對不起的,是你們家。那天晚上鄭孝雄帶著鄧甲山到區公所抓我,我聽到動靜不對,便從院子后門往后山上跑,也是慌不擇路,跑著跑著,我才想起這條路是通往你們田家的。我想我怎么能把危險帶到你們田家呢?但是這時已經由不得我了,后面的追兵追得緊,我已沒有別的路可走,無奈只好去敲你們家的門。當時是僥幸地想,也許能躲過這一劫。沒想到,卻讓你爺爺和你爹兩人喪命。

說實話,覃國華跑到我們家躲藏的時候,以及我爺爺和我爹雙雙遭到鄧甲山槍殺的時候,我心里是很埋怨覃國華的。他要死也不該往我們家里跑,而把那么大的災難帶給我們家。但后來我也想通了這件事。他當時慌不擇路,實在怨不得他,而他最后從地窖里挺身而出,則是很英雄的行為,救了我們家里的其他人,否則后果恐怕更嚴重。

這是田家的命運如此吧。哪能怪您呢?我們理當救您的。要恨的話,只能恨鄭孝雄、鄧甲山這些人太殘忍了。他們根本不是人,比畜生還不如。

第二天我們再被關押了一天。這天我們趁看守不注意,相互交換了一些情況,大致熟悉了彼此的案由。同一間牢房里的另外五個人,有兩個是鄉一級的蘇維埃主席,年紀都估計在四十幾歲,一個姓趙,一個姓錢。趙主席的罪名是在分配土地時替一個富農說過一句同情的話,錢主席則是紅六軍一師政委江河的表叔,因為據說江河是改組派,錢主席便被通知到這里來了。再一個姓孫,是給副師長田宜生當過警衛的,議論過一句現在紅軍自己殺自己,這么下去怎么是個結果?結果就是他被田宜生派人送來了。還有一個當過赤衛隊長,姓李,他的罪行是在斗爭一個惡霸地主并進行游街時,給那個惡霸地主遞了一碗水喝。

聽起來根本就不可思議。這些情況,怎么就構成改組派的罪名了呢?改組派是個什么意思?是個什么東西?則我們這幾位都是不了然的。還有一個奇怪的地方,是我們這幾個囚犯好像都沒有挨打,沒有受到皮肉之苦。過去我們聽說過“屈打成招”這個詞,這在過去古代的傳奇故事里并不鮮見,但現在我們似乎都算不上。對于這個問題,覃國華老師苦笑道:你們太天真了。我看這次整肅改組派,根本用不著打人,用不著對你們大家動刑。當官的認為你有罪,你就是有罪了。一句話的事。

次日早晨,看守送飯過來。你們都吃飽點兒,今天出去集體勞動。他往我們每個人的碗里盛上一勺子苞谷飯,然后再來一瓢菜湯,菜湯里居然有幾砣肥肉。這是我們幾天來沒有吃到的葷腥。大家明白我們的時間不多了,都吃不下飯。我可不愿意看到大家這樣。你們都多吃點兒,就是死,也不能當餓死鬼的。我帶頭呼嚕呼嚕地吃了起來。覃國華老師看我一眼,也對大家說,都吃吧,這是人間最后一碗飯了,沒什么好客氣的。于是大家都很快風掃殘云地吃了起來。

我們被再次罩上了黑布袋,被帶往刑場。曉得馬上要被殺掉,我心里頗不平靜,邊走邊在想,我還如此年輕,真的就要死了嗎?這是多么殘忍的事。幸好,我有了文道和文德,就是現在死了,也不算太遺憾了,還在世上留了種。而且,我也該死。就拿世勛叔叔的死來說,在某種程度上就是我造成的,雖然并不是有意而為。他讓我丟硬幣,我作弊了,對世勛叔叔撒謊了,我那時還小,當時只是覺得這是一件好玩的事,只覺得想回家很重要,根本沒想到有那么嚴重的后果,根本沒想到此舉決定了世勛叔叔的死亡。而且,我早就看出了鄭孝雄的某些不對勁,但是我沒有及時地勸阻世勛叔叔去找他,導致世勛叔叔把重建“紅六軍”的全部希望寄托在一個十惡不赦的壞蛋身上,如同把一座大廈建筑在沙堆上,這才導致了世勛叔叔的死亡,又因此導致了金鳳嬸嬸的種種不幸。盡管世勛叔叔當時說“算了,這都是命,不怨你,你還是個孩子,哪懂這些?”但是,我哪能輕易從我的負疚中解脫?

沒有親手殺掉鄭孝雄,我就這么死了,我是多么不甘心呵。但是我到了陰間,做了厲鬼,也是要追殺鄭孝雄的,讓他不得好死。

我要死了,卻也禍害了菊香。雖然不是我情愿的,但我畢竟導致了這個女人的不幸福。我明知自己不愛她,卻還要狠狠地在她的身上發泄我的獸欲,我何曾真正地憐惜過她?現在,我馬上要死了,還留下雙胞胎兒子要由她來撫養,她的壓力有多大!她又該如何面對今后的日子?

還有,胡天康說我說的一些話提供了黎步詠是改組派的證據,這是真的嗎?如果是,他又會如何對待黎步詠?我明明是堅決地要保護黎師長的,難道我竟然會在我死之前為胡天康提供殺人的“子彈”?老天呀,你千萬要保護好黎師長,千萬別讓他出事,否則,我就是死了,在九泉之下我心里也不得安寧,在九泉之下也洗不清我的罪孽!

似乎走了不算太短的一段路,我們頭上的布袋才被除去。睜開眼睛一看,這里是清江岸崖上的一塊平地,布置成了一個會場。會場上有一個小臺子,臺子上掛著“鎮壓改組派大會”的會標。我們在臺下,背朝主席臺方向而站成兩排。周圍,站滿了荷槍實彈、表情嚴肅的紅軍戰士。我們在這里站了好長時間,沒有任何動靜,當然我們也不能說話。只是心里納悶,今天算是怎么回事呢?既要槍斃我們,馬上執行就是了,還需要磨磨蹭蹭嗎?

快到中午的時候,有一小隊騎馬的紅軍朝這邊走來。我們抬眼一看,走在最前面的正是我十分掛念的黎師長,他臉上寫滿了迷惑,卻還是威武雄壯的樣子。跟他并肩而行的,是特委書記胡天康。他倆的后面是江河政委和副師長田宜生。再后面則是大約二十多人的小分隊,柚子頭打頭。他們走到會場邊兒上,我真想大喊一聲黎師長,并提醒他注意胡天康和田宜生在搞什么鬼把戲。我們是在劫難逃了,但我希望黎師長沒事兒。只要他沒事兒,紅六軍一師就垮不了,我也才不那么負疚。但是我實在也不明白胡天康葫蘆里賣的是什么藥,不明白他在搞什么名堂,只是隱隱地感覺可能對黎師長不利。而且一想起來昨天胡天康說,我講的一些情況為他提供了確定黎師長為改組派的證據,我心里就透涼透涼的。

聽得黎師長在問胡天康:胡書記,我有些不明白,前線非常吃緊,我跟江河政委正在指揮戰斗,你卻三次發出十萬火急的通知,命令我們無論如何要趕回來??傻降资鞘裁词履兀恳s到這個鎮壓改組派的現場來嗎?你要殺幾個改組派,我雖有不同意見,但卻沒辦法阻止你的行動,可你也用不著把我和江河政委都撤回來呀?這個輕重緩急,難道你當特委書記的不清楚?

胡天康則微笑著說:輕重緩急我當然是曉得的,今天請你們火速趕回來,的確是有非同一般的事情將要發生。你看看,我們這個會場布置得怎么樣?

胡書記親自布置的會場,那還有錯?我只是不明白,這與我們有何關系?為什么非要我們趕回來?

看來你不是太欣賞這個會場的哩。你看,清江多好,這是我們的母親河呵,藍天白云,風景如畫。日出江花如似火,春來江水綠如藍,對吧?改組派分子如果死在這么好的地方,也算死得其所?

胡書記,我是個直性子,你有話請直接說,別繞彎子。有什么任務,我們領了,然后還得急著趕回前線。

黎師長的目光朝我和覃國華老師這邊掃過來,我感覺我的目光跟他的目光碰了一下,我感覺碰出了一聲驚雷。

天上烏云翻滾,地上飛沙走石……

胡天康已走到我們跟前了,他止住了微笑,勒住馬,朗聲說道:好吧,黎師長真是一個爽快人。我就喜歡跟爽快人打交道。那我就直言了。

請講。

我們的會場是布置好了,但是我們一直在等兩位主角登場。而你和江河政委,正是今天的兩位主角。他把手朝我們這兩排改組派一指:他們都只是今天的配角。不過,配角也是很重要的,有配角才能烘托主角嘛。

你什么意思?

胡天康扭頭朝柚子頭做了個手勢:還不動手?

柚子頭命令:開火!

柚子頭帶頭舉槍朝黎師長射擊。

剎那間,那隊紅軍戰士手里的槍彈也都朝黎師長和江河政委傾泄過來。“砰,砰,砰”,槍聲驟響,事發突然,黎師長和江河根本沒有來得及躲閃,胸部都已中了數彈。天空在旋轉,大地在旋轉,他們倆旋轉著先后從馬背上栽了下來。

黎師長死得很痛苦,而我只能眼睜睜地看著他死去,內心的震撼無與倫比。我心目中的蘇區大英雄,頃刻間血濺當場。

槍聲停了下來,大雨卻如約而至。胡天康走到黎步詠和江河兩具尸體面前,用腳踢了踢他們,然后拍拍手,轉起身來,目光朝我們這邊掃了過來,顯得分外猙獰:你們大家都看到了,這就是改組派的下場。

柚子頭小跑步到胡天康面前,敬了個禮:報告胡書記,執行完畢,請指示。

胡天康沒理睬他,而是揚手指著田宜生:你現在是紅六軍一師師長了。

田宜生腳跟并攏,向他敬了一個禮:是。謝謝首長栽培。

胡天康指著我們這兩排改組派,面帶得意之色對田宜生笑道,我主要是監督處理兩位頭號改組派。這一批陪斬的改組派,我就不管了,你們處理干凈吧。說完,他在幾位警衛人員的簇擁下縱馬而去。

這時,柚子頭走到田宜生面前,向他報告說:田師長,我看這批改組派也用不著浪費我們的寶貴子彈,把他們都沉到清江里算了。

田宜生點點頭:這主意不錯。都用麻袋裝好,沉到清江里去。

柚子頭一揮手,對戰士們說:快,把他們用麻袋裝起來。

柚子頭朝我走來,用一條麻袋往我的頭上套。滾遠點兒。他的話很輕,但我還是聽清了,只是不知他說的是什么意思。我的被捆綁著的手感覺到了他塞進來一個小東西。我感覺到是一把無柄的小刀子。他還在我的手上使勁地捏了一下??傊且豢涛矣幸环N驚喜。一種求生的本能,使我精神大振。這時,麻袋已套住了我的身體,但是我片刻也不會停歇,我開始在用刀子劃斷捆綁我手腕的繩索了。不多會,我感覺得我被人抬著在往懸崖邊走。這時我的雙手已經掙開了束縛。后來我被人抬著往清江里扔去。好像騰云駕霧一般,幾十丈高的懸崖,我往清江里緩緩墜落。而我感覺清江的浪濤在向上漲抬,清江伸出雙手捧住了我和我的麻袋。我沉入清江,濺起五彩繽紛的水花。我用小刀把麻袋劃開了一個口子。擴大,撕開。我屏住呼吸,從麻袋里鉆了出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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