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那是一個秋高氣爽的好天氣呀,太陽熱辣辣地親吻著我的頭皮。一隊神兵把世勛叔叔和我五花大綁地押著。前面的兩個神兵各提一面銅鑼,“咣、咣”地敲,扯著嗓子喊:貢匪頭子,開刀問斬哦;貢匪頭子,開刀問斬……從東街游到西街,又從上橋游到下橋。圍觀的人越來越多。最后把我們押到鎮東頭的煙臺子。煙臺子是懸崖上突出來的一個石臺子,是鎮上人的閑暇觀景之處,往下二十丈就是波濤洶涌的清江。看樣子我們要死在一處好地方了。人群中我看到了我爹,他在激動地朝我們喊話。人群騷動,太過嘈雜,我聽不清他在喊什么。我哆嗦著,我的腿早已軟得像煮熟的面條,不由自主地跪下。世勛叔叔不跪,但一個神兵按了幾下,沒動。一個神兵飛起一腳踢在他的膝蓋上。他跪下了。
在我和世勛叔叔的背后,各站了一個神兵劊子手。他們都系著紅頭巾,精赤上身,雙手握著一把大砍刀。大砍刀已經揚起來,在我們的脖子上比劃著。陽光從大砍刀的刀面上反射過來,耀疼我的眼睛。世勛叔叔沒忘了朝我扭過頭來,嘶聲啞氣地吼:別怕,二十年后又是一條好漢。
我不由得點點頭。
斬。鄭孝雄威風凜凜的大吼一聲。
“咔嚓。”世勛叔叔的頭落了地,在塵土里滾了兩滾,在我的腳跟前停下來。他血紅的眼睛瞪著我,一眨不眨,眼神很復雜,既有痛楚和不甘,也有對我的某種囑托。他的嘴巴張了幾張,想說什么,卻終于沒說出來。他的身子卻還沒有撲倒,像一根半頭樹樁那樣地挺立著。鮮紅的血從他的腔子里噴出來,遠遠地射向半空,然后呈拋弧線狀地往清江里跌落下去。它們被陽光照耀著,閃射著五顏六色的光芒,像一道彩虹,而且噴了好長時間,仿佛永遠也流不盡似的。半條清江都是紅色的了,空氣里則充滿濃烈的血腥氣。
站在我背后的那位劊子手,把大砍刀朝我揚起來。
我覺得我的魂魄一下子被彈出軀殼。我看到我已昏倒在地。地上似乎有一灘尿漬。
這時,人群騷動起來,波濤般朝這邊推涌著,不少人在高喊:樂兒還是個孩子,放了他吧。
一位駝背老漢突然從人群中擠過來,搶到鄭孝雄面前,向他跪下。我認出他是鄭駝子,鄭孝雄的老爹,他在央求兒子:快放了樂兒。你給我們鄭家積點兒德吧。
鄭孝雄惱火地說:爹,我在辦公事,您閃開。
鄭駝子嘶吼著:田家是我的救命恩人,要是沒有田家,早沒你爹了,更不用說有你。要不,你狗日的先殺了老子,再殺樂兒不遲。
鄭孝雄不耐煩地對他爹說:誰要殺他?我本來只是讓他陪斬,給他長點記性。
他站起來,揮一揮手:撤。
他和劊子手們,還有一大隊神兵,飛快走掉了。
2
我很輕,我是一個亡靈。像我這樣經歷了九死一生而茍活到一百歲的人,有很多事情需要懺悔,死后靈魂還一直難以安寧,這構成了我非敘述不可的理由。而要敘述完整的人生經歷,我顯然有些力不從心。首先面臨的問題是記憶不完全可靠。人越是到老年,記憶力越是減退和模糊,何況有很多事情我當時都沒有完全搞清楚,現在又哪能敘述得清楚?所以出現一些斷裂、失憶、殘缺、跳躍、模糊、錯位、變形、夸張、套疊、張冠李戴等等,就是不難理解的。有很多地方我不得不根據我的想象來進行推測和填充,以便讓敘述更順暢,而且在敘述的過程中我自己都往往會錯把虛構的當成真實,真實與虛構呈現出一種難分難解的狀態。其次面臨的問題,是由于我存在認識局限、思想局限、記憶局限以及個人親疏、好惡、恩仇等原因,所以在涉及對事件、歷史和人物的褒貶,即意義和看法上,顯然只是我的一孔之見。我能給讀者一點閱讀信心的只是,既然我是作為一個亡靈在說話,那么我不需要刻意討好什么人,不需要看什么人的眼色來行事,我會憑良心來敘述,保持最大限度的真誠。
我還是從給世勛叔叔陪斬的當天說起吧。我是在那一瞬間靈魂出竅的。我不知怎么就回到田家坪,回到田家大院門口。我看到我媽在門外的野地里正燒著紙錢,火星在漆黑的夜里明明滅滅,而我媽則在大聲凄厲地喊著我的小名:樂兒,回來吧!樂兒,回來吧……
我聽倒是聽見了,但是我有些無動于衷的感覺,思想上沒有產生那種強烈地想回到軀殼內的沖動。
飄進東廂房里,我看到我躺在自己的床上,我的眼睛半開半合。那只名叫花花的小母貓,臥在我的枕頭那里,寵辱不驚地舔著她的腳爪。
我看到兩個女孩在說話:三天了哩,樂哥哥還是這么個昏昏沉沉的樣子,急死人了。
兩個女孩,一個是我妹妹鐘韻,一個是世勛叔叔的小姨子,名叫覃玉露。世勛叔叔的妻子,我的嬸嬸,名叫覃金鳳。論起來,覃玉露應該是我的長輩,但她跟鐘韻同年,比我小三歲,所以總是習慣地跟著鐘韻叫我“樂哥哥”。大人們讓她改正過來,但她總也改不了口,依然喜歡“樂哥哥”“樂哥哥”地叫。
鐘韻和玉露兩人搖動我的胳膊,急切地喊我,但我眼珠子望著樓板,一動不動,一聲不吭。玉露去倒了一杯開水來,鐘韻坐在床邊,吃力地抱起我的頭,玉露則邊把水吹涼邊給我喂水。我看到有少許的溫開水進入我的口腔,然而有更多的水順著我的嘴角溢出來。我還是像木頭一樣,沒任何反應。鐘韻哭起來:哥哥,別嚇我們……
這幾天我們家籠罩在極度的恐怖之中,空氣中充滿濃烈的血腥味兒。世勛叔叔被神兵頭目鄭孝雄砍了頭,把頭用一木匣子裝好,送到縣政府請賞去了。我嬸嬸覃金鳳哭得幾次昏死過去。結婚才三個多月,她就守了寡。我爺爺則傷心得吐了血,一病不起。或許他怎么也想不通,為什么殺害世勛叔叔的兇手會是鄭孝雄?鄭孝雄的老爹鄭駝子則一直跪在我爺爺的床前侍候,并向我爺爺宣稱一定親手殺了鄭孝雄這個雜種。
我們這個家,據說祖上曾當過土司,曾經方圓幾百里都是我們家的領地,但是到我爺爺手中早已敗落。不過我爺爺還是佷山田氏的族長,有著一座大院和上千畝田產。我爹原來整日里只愛喝酒,以及唱南曲,喊山歌,逍遙得什么似的,現在我們家橫遭慘禍,爺爺病倒了,我爹便陡然承擔著一切的壓力。我爹在鄉親們的幫助下,從煙臺子那兒給世勛叔叔收殮了無頭尸體,在屋后的小山包上掩埋了他。我爹沒忘請木匠給世勛叔叔用榆木做了一顆假頭,還親手用毛筆給那顆假頭描了眉毛、眼睛、鼻子、嘴巴。每畫一筆他都要咒一句鄭孝雄天打雷劈不得好死。畫成后,他把那顆榆木頭安放進棺材里,續接在世勛叔叔的腔子上。安葬完世勛叔叔,我爹自己也換了個人似的,一下子變得蒼老。
我昏睡不醒,自然是最令我爹我媽揪心的事。我爹認定我是陪斬時嚇得丟了魂,應該娶個婆娘沖喜,于是他拿出兩塊大洋給媒婆,請她幫忙物色女娃子。媒婆收下大洋,卻還是為難地說:他世業叔,要是你家樂兒還健旺,什么樣的女子找不到?什么人家的女子不爭著搶著給你家當媳婦兒?可是樂兒這個樣子,唉,怎么說呢?是不是能活過來,有多大的陽壽,都很難說。我恐怕……
我看到我爹臉色很難看,但他還是果斷地揮一揮手:別說了,都什么時候了?救命要緊。不管什么女子,只要人家不嫌棄,我們都要。
媒婆這才找我爹問了我的生辰八字,屁顛屁顛地去給我尋婆娘。她花了兩天時間,清江南北兩岸的幾個村子都給她找遍了,回復說終于給找到了一個。我媽說:你快說,是個什么樣的女子?她叫菊香,二十了,雖然右腿看上去有點兒瘸,但長得還算壯實,什么活兒都能做,又勤快。我媽一聽便不大樂意,扯了扯我爹的袖子,嘀咕道:大五六歲,又瘸……但我爹還是讓媒婆繼續說。她的腿是六歲那年被蛇咬留下的殘疾,那次沒死算是她的命大。她的爹媽在她只有三歲的時候,就在一場瘟疫中雙雙病故。后來她是在叔父家長大的。她叔父是哪個?瞎瓜。我爹冷笑著:那倒真是個好人家。
瞎瓜姓向,是我們家佃戶,屬于又可憐又可惡的那號人。他離我們家不過三四里路,租佃著我們家二十幾畝地,住的也是我們家專供佃戶住的那種茅棚。瞎瓜蔫頭巴腦又游手好閑,有事沒事總袖著手走東家串西家,不著調兒地瞎胡咧,地里荒蕪得不像樣子,總是我爹或者我爺爺逼著他又做幾天農活。說起向菊香那女子,我印象中也是見過的,記得她并不只是“有點兒瘸”,而是簡直東倒西歪的。瞎瓜家窮,再加上他婆娘刻薄,是把菊香當一個不要錢的長工看的,從小就逼著她做很多的事情,做得不好,就往死里打,在她的身上擰掐。多少年里,菊香的身上都帶著傷,青一塊、紫一塊,疤結了痂又添新的傷痕。本來菊香早該出嫁,但一來她有殘疾,哪有人家看上她,二來她嬸子還指望把她賣個好價錢,就把她的婚姻耽擱下來了。
媒婆說:這次她嬸子聽說是給田家說親沖喜,開價三十塊大洋。
我媽嘟囔:這不是趁火打劫嘛。
我氣壞了。我不要這個東倒西歪的女子。可是,我發現我的魂魄是說不出聲的。
行。三十就三十。我爹一咬牙,接受了。我看到我媽默默地擦著眼淚。
次日人們便張羅著幫著我收拾洞房。由于此時的形勢,一切都只能簡單化;要不,像我們這樣的大戶人家,怎么都得辦得熱熱鬧鬧的。我的身子躺在雕龍描鳳的滴水床上,但我的魂魄卻在軀殼之外,在喜堂里竄來竄去且沒有人能夠看到我。
那天放了很多的鞭炮,但是鞭炮的火藥味并沒有沖淡濃烈的血腥氣。我看到我爹我媽在上,我妹妹鐘韻手里捧著一棵小桂花樹苗,與披著蓋頭的新娘向菊香并排走到我爹我媽面前,然后隨著支客師的吆喝完成了拜天地、拜父母、夫妻對拜的禮儀。震耳欲聾的爆炸聲中,支客師宣布新郎新娘入洞房。鐘韻捧著桂花樹苗和菊香并排往洞房里走去。我看到菊香一瘸一瘸的,屁股像風擺柳,晃蕩得厲害,頗為滑稽,令我忍不住想笑,但是我突然看到玉露,她本來就少血色的臉上似乎更加蒼白,于是我不笑了。
鐘韻把菊香送到房里后,又與菊香一起坐在滴水床沿上。這時一位頭戴道帽、身穿青色道袍的端公撥開人群,大聲吆喝著走進房中,在床面前燒了幾張符紙。火光耀亮他的眼睛。他一只手搖起招魂鈴,一只手從背后抽出一柄桃木劍:……魂兮歸來!東方不可以讬兮。長人千仞,惟魂是索兮。十日代出,流金鑠石兮。彼皆習之,魂往必釋兮。歸來歸來!不可以讬兮。魂兮歸來!南方不可以止兮……
法事做完,鐘韻和端公都退出去。我媽親手從外面反扣上門鎖。目光呆滯地躺在床上的我,被留給菊香,得由著她擺布了。我看到菊香自己一把扯下紅蓋頭,狠狠地扔在地上。她不斷地擦著淚水,咬著紅綢的被角,像母狼一樣低聲嗚嚎……這種壓抑著的慟哭令我動容。我也許活不過來,會死掉,而她馬上就可能成為寡婦,盡管我是壓根兒看不上她這樣的女子,盡管她叔父瞎瓜敲去我們家三十塊大洋,但這的確也難為她了。
夜已深,菊香還在哭泣著,哀慟得讓那些窗外的星星都不忍心再聽下去,紛紛隱進厚厚的積雨云里……雞叫三遍天快亮的時候,她似乎下定最后的決心,脫光自己,披散頭發,趴到我的身體上,像一條肥白的青蟲趴到一片菜葉上。她眉頭緊皺,臉上分明寫著劇烈的痛楚。她含混地呻吟著,卻又頑強地蠕動著。我感到十分奇怪,菊香這么折磨我的肉身,是在搞什么名堂?
“啊呀……”隨著一陣彌漫全身的不可名狀的快樂悸動,我的魂魄終于回到我的軀殼中。我還原成一個完整的我。我發出長長的一聲吼叫。
一陣雨瀑,突然用狂風之手推開窗戶,從外面“嘩”地擁入。
3
過年前夕,世勛叔叔突然回來了。記得他騎在一匹高頭大白馬上。他是沿著清江邊的古驛道,從煙臺子那邊回來的。馬蹄在東街的石板街上敲響著民歌風的節奏。世勛叔叔穿著白西裝,打著紅領帶,戴著白色禮帽,手執著一根長須馬鞭。這種裝束,在我們佷山鎮是從來沒有人看到過的。當他路過那一家家商店、飯店、中藥鋪、裁縫鋪的時候,好多人的眼睛都直了,都停下手中的活計:喲,原來是世勛呀?我以為是哪個哩。到底是喝洋墨水的學生,多神氣呵。
那天我爹安排孝雄哥帶著我一起到佷山鎮上迎接世勛叔叔。我一直叫他孝雄哥。孝雄哥走得很快,我則跟在他后面三步并作兩步走,生怕被他落下。孝雄哥跟世勛叔叔一般大,同年同月同日出生,就是出生的時辰不同,他比世勛叔叔小一個時辰。他家本是清江對岸花草坪村的人。他爹鄭駝子一直在我們家做長工。鄭駝子雖然背駝得厲害,并不算一個強壯勞力,但能夠一天到晚埋頭干活兒,像頭騾子似的從不曉得叫苦叫累。他本不駝,但他十一歲那年得過一場骨結核,后來才駝。他家本是我們家的佃戶。我爺爺那年到他家催租的時候,看到他病得厲害,已經是奄奄一息,頓時心生憐憫,不僅免了他家當年的租,而且替他請了郎中治病,一治就是兩年,兩年間花了二十塊大洋,這才幫他撿回一條命。鄭孝雄的爺爺給我爺爺跪下磕頭,千恩萬謝,說是鄭駝子茅草根一樣的命,竟能得到貴人的救護,一定是有菩薩保佑。后來鄭駝子就一直在田家做長工,說是做牛做馬一輩子也報答不了田家恩情的。我爺爺倒喜歡他能做事,踏實,放心,但每年的工錢卻是一分不少的給他支付。后來鄭孝雄的爺爺在耕田時被牛角剜死,我爺爺又幫著張羅安埋,后來又幫鄭駝子翻修房子,娶媳婦,這才生下鄭孝雄。鄭孝雄不到十歲,鄭駝子就央求我爺爺說:讓雄兒也跟我到您們家來吧?他小,還不會做事,但讓他來開開眼界,長長見識,也是他的福份。我爺爺說:都是自家人,不用客套,讓他來給世勛做個書童吧。這樣,鄭孝雄從此就在我們家了,他從小把世勛叔叔叫“小叔”。世勛叔叔在佷山鎮上的小學里讀書的時候,鄭孝雄就每天幫著挑書盒和食盒,然后等到放學的時候就接世勛叔叔回家。他當書童是有收獲的,只要他自己有興趣就可以在教室里旁聽先生講課,不知不覺地便認識了不少漢字,會算簡單的算術,說起來也是有些文化的。后來我世勛叔叔到縣城里讀中學,然后再考上了北京大學,鄭孝雄便留在我們家幫著做事,也算是當了長工。鄭孝雄身體倒強壯,但他并不喜歡做農活兒,在農田里不是尿多就是屎多,要不就是脫了鋤把兒,總之是喜歡磨洋工,幾個晃蕩,太陽就給他晃蕩得落了山。他父親鄭駝子氣不過,常常罵他是雞子屁眼里拴繩子——扯雞巴蛋,從小偷奸耍滑,看你長大靠什么吃飯。鄭孝雄就頂嘴說:反正不靠你吃飯。
看到我和孝雄哥,世勛叔叔連忙從馬背上跳下來,跟鄭孝雄擁抱。鄭孝雄還似乎不太適應這種熱情。他們寒喧幾句,世勛叔叔便朝我走來,把我抱起來舉到白馬上,然后世勛叔叔在頭里牽著韁繩,我們一起往家里走。那白馬真高呵,比我的頭還高,高得我都感覺觸到天上的白云了。那是我第一次坐白馬,神氣無比。我們家有一大群黃牛和騾子,它們怎么能跟這種高頭大白馬相提并論哦。
從鎮上到田家大院,只是一段兒緩坡,不算太遠。進了村口,有一棵古槐樹,樹下還有一座小廟,叫向王廟。廟里供奉著廩君和鹽水女神的神像。那里地勢較高,可以俯瞰佷山古鎮,俯瞰跑馬溪匯入清江,俯瞰跑馬溪上的兩座石橋。佷山人把它們分別叫做上橋和下橋。上橋八丈八,下橋九丈九,這是佷山鎮最古老的風景。這兩座橋不知是建于什么年代,反正十分久遠。傳說曾經有兩位富人斗富,一位富人建了八丈八尺高的下橋,另一位富人就要超過他,在上游建一座九丈九尺高的上橋。建上橋合龍的時候,怎么也找不到一塊合適的合龍石。一些石匠鑿出來的合龍石不是大,就是小,怪得很,總之是沒有合適的。也怪,恰巧魯班路過,用手一指,一塊合龍石就不大不小,剛好放進龍口。上橋才終于建成。我們現在就坐在古槐樹凸出地面的樹根上,上橋、下橋和佷山鎮上的風景盡收眼底。世勛叔叔邊觀景邊揮舞著馬鞭說:還是家鄉好,家鄉真美呀。
要說我跟這棵古槐樹也有點緣分。我媽娘家是荊州地區松滋縣王家場鎮人,她五歲那年,跟我外婆從王家場逃荒出來,我外婆因病餓交加在這棵古槐下倒斃,然后我媽被我爺爺發現而帶回家收養。她長大后因長得俊,我爺爺便回絕了好多大戶人家的提親,讓我爹娶了她。
世勛叔叔讓我往山下回走幾步,走得離他們稍遠一點,幫忙看著有沒有人走近,有人走近的話就喊一段“高高山上一樹槐”的山歌,他和孝雄哥要商量事情。我心里挺不高興的,商量什么事情,一定要搞這么神秘,一定要瞞著我才行?把我當外人?難道在世勛叔叔的眼里,孝雄哥更親?當然我也理解,他倆從小一起玩耍,一起長大,感情深。這是一條大路,人來人往的,我記得我在一個時辰內喊了三回“一樹槐”。加起來該是“三樹槐”。喊山歌是我的拿手好戲。我從小聽我爺爺、我爹,還有一些鄉親唱南曲、喊山歌、跳撒葉爾嗬,我便跟著他們學著喊會不少。還跟我爺爺學會彈三弦子。他們都夸我天生嗓子好,是喊山歌的料兒。而且我記性不錯,一般聽別人喊一兩遍,我就學會了。看看天快黑下來,我不耐煩地走到他們跟前,他們竟沒有覺察。我聽到世勛叔叔說什么革命就是要有革命的手段,要有橫掃一切、砸爛一切的氣概。這話我聽不懂。我忍不住打斷他:家里人都還等著你回去,還不走?世勛叔叔這才笑著說:是該回家了。然后他們站起身來,拍拍屁股上的灰土,牽著白馬,我們一起往家的方向走。樂兒,你都聽到些什么?世勛叔叔囑咐我:可千萬不要對任何人說起。我不耐煩地說:我沒長耳朵,什么也沒有聽見。世勛叔叔有幾分尷尬:沒聽見就好。我注意到,那天他倆的臉上,都洋溢著一種神秘和激動。
我們田家規矩大,吃飯時只能我們自家人在桌上吃飯,長工們包括孝雄哥都是在偏屋里吃,不能跟主人同桌。那天吃晚飯的時候,我才曉得世勛叔叔北京大學沒讀完,就去了一個叫什么講習所的地方培訓,后來又參加北伐軍當了連長,從廣州打回武昌城,然后三個月前被省政府派遣回縣政府當了保安團團長。回縣后他因為公務繁忙,一直沒時間回家來看望家人。我爺爺拈著長胡須,微笑著稱贊世勛叔叔能文能武,當了革命的官,光宗耀祖。然后我爺爺說,既回縣當官,那么該把金鳳姑娘娶進門,我還等著抱孫子哩。世勛叔叔說這個不急,大丈夫何患無妻?現在北伐如火如荼,北伐軍剛剛路過我們縣城,全縣舉行民眾大會,處決了一批罪大惡極的土豪劣紳,封建制度已經土崩瓦解,社會在變革,外地都在推行土地革命運動,要打土豪分田地。我們田家,這么多地,這很危險,如果被動了,就會成革命的對象,所以,我們必須緊急地、主動地把土地交還給佃農。我爹打斷了他,這可不行,土地交出了,我們這一大家人吃什么、喝什么?總不能喝西北風吧?我們的土地是祖上傳下來的祖產,天經地義的,清江兩岸的百姓誰不曉得我們田家都是積善行德的?我們救過多少人,幫過多少人,每逢水旱災害之年,我們都替佃戶們減租,還對災民放賑施粥,我們做得還不夠好?你怎么能說我們是革命的對象?
我對于田產還沒有什么認識,我只是朦朧地覺得世勛叔叔的思想真是進步,到底在外面讀過書、打過仗,見識就是不一樣。而我爹的話則很有火藥味兒,充滿了對世勛叔叔的不滿情緒。他是滿腔熱情地迎接他弟弟回家來的,卻沒想到他弟弟給他帶來的是不快樂。我爺爺雖沒說話,但也沒有制止我爹,他自己也是一臉的困惑。
世勛叔叔斬釘截鐵地說,革命是潮流,是不可阻擋的,誰要逆歷史潮流而動,只能是頭破血流,自取滅亡。
我雖然不太懂這話的含義,卻感覺到這里面的嚴厲,并且為世勛叔叔的氣勢所吸引。我爹卻氣昂昂地站起來,把筷子往桌上一拍:行,那你先把你哥的命革了吧。
世勛叔叔這才換了笑臉,拉著我爹的胳膊讓他坐下。我媽抹著眼淚,埋怨我爹說:你讓世勛兄弟把話說完還不成嗎?
人心是肉長的,革命者也是爹生媽養的。所以,我的心自然是向著我們家的,我們眼下必須想辦法規避革命浪潮可能給我們家帶來的滅頂之災,否則到時候說什么都晚了。主動把土地送給佃農,是上上之策。要那么多土地干什么?要過那么優裕的生活干什么?想一想那些窮苦人吧,我們能吃能穿也就行了。至少交百分之八九十出去,我們一家人的生活還是可以保障的,卻能落下一個“開明地主”、“支持革命”的美名,又對革命起帶頭作用,做了貢獻,豈不是皆大歡喜的事?古話說得好,識時務者為俊杰嘛。我名下的田產,全部交出去,一畝都不要留下,反正我打算做一個職業革命家,不打算繼承任何遺產;哥,你名下的田產,可以交出一部分,再適當留下一點兒,就沒有大的風險了。
后來,我媽把我爹扯回餐桌上繼續喝酒,一家人的臉色都放松了不少。我曉得我爹是非常心疼土地的,土地是他的心頭肉,他是我爺爺土地衣缽的真正繼承者。
我爺爺終于說話了:錢財都是身外之物,我雖然心疼,但并不十分在意。世道變遷,也非我田家所能改變。我所最為在意者,是田家香火,總得傳遞吧?不孝有三,無后為大。我已是風燭殘年之人,我就等你接婆娘生孫子,就沒有遺憾了。這樣吧,你現在是大忙人,我們也就不按常規常理來辦了。這兩天我們把金鳳接進門,圓了房你再回縣上革命去,其他什么事都聽你安排。
那不行。現在國家正值多事之秋,而且我只請了兩天假,明天必得回縣保安團。我的婚姻必須推遲,等國家安定以后再結不遲。
我爺爺并不著急,反而微笑著說:行,那你說的主動把土地轉送給佃戶的事也不急,等你們革命的暴風驟雨摧毀了我們田家再說不遲。
輪到世勛叔叔急得冒汗。半晌,他以一種大無畏的英雄氣慨,一口喝下半杯酒:行,這婚我結。不過,還有一事請爹幫忙。
哦?
最近處于動亂時期,兵匪橫行,縣政府鼓勵地方組織民團開展自衛。我想借此機會在家鄉建立一支神兵,由鄭孝雄負責招兵和集訓,眼下可保地方安寧,日后則定會有更大用處。這需要一筆開支,縣政府會撥款一部分,但遠遠不夠。我想請家里拿兩百塊大洋給鄭孝雄作為開辦費,采辦糧食和大刀,還要請神兵師傅。
我爺爺想都沒想,豁出去了:只要你答應馬上結婚,你說什么我都支持。他又嘀咕道:狗日的鄭孝雄看來也要出息了。
田姓在我們這一帶是大姓,佷山鎮十個人中少說有五個人姓田,而我爺爺是族長,威望極高,他發下話,次日鄉親鄰里們都迅速地行動起來,那些妯娌婆娘,主動地幫世勛叔叔布置洞房,在綢緞的被面上撒上花生、紅棗、桂枝,還都悄悄地議論說,覃金鳳是清江兩岸最美的女子,這樁婚姻那真是金玉良緣,天設地造。
的確也是,覃金鳳明天就要成為我的嬸嬸了,我很開心。她家也在清江對岸的花草坪村,跟鄭孝雄家是鄰居,她父親覃國華是前清秀才,飽讀詩書,戴著一副老花眼鏡,身材瘦高。我爺爺曾當著我夸他有學問。前些年,他在我們田氏宗祠教過我們私塾,族中的二十幾個子弟都跟著他讀書,所以我也從他那里學過“之乎者也”。“吾日三省吾身,為人謀而不忠乎?與朋友交而不信乎?傳不習乎?”這些句子都怪怪的,像拗口令,再加上他一邊領誦一邊搖頭晃腦,腔板拖得老長,那樣子總是有幾分滑稽的,所以我啞然失笑。這還了得?覃老師喝斥我,并且拿戒尺來打了我手心好多下,我的手心立馬紅腫起來。我讀書不是特別聰明,不像學唱山歌那樣有天分,沒有少挨過戒尺,所以對他是頗有幾分畏懼的。他的兩個女兒多次到祠堂里來找他,來了就在學館里玩上幾天時間,我都是見過的。大女兒覃金鳳,冰肌雪骨,蛾眉淡掃,出落得跟畫上的人兒似的。小女兒覃玉露倒像個假小子,跟我妹妹田鐘韻形影不離,兩人南山北嶺地到處亂跑,沒個規矩。后來我到鎮上去讀高小的時候,私塾館就沒開了,我爺爺托人作介紹,讓覃先生到鎮上小學教國文,他很感激。臨離開前,我爺爺托媒婆找他提親,給世勛叔叔說下了覃金鳳。當時世勛叔叔剛去北京大學讀書,他回信中說他是見過覃金鳳的,曉得她的美麗賢淑,而且又是老師家里的千金,他心里早就很是喜歡,但眼下正值多事之秋,實在顧不上兒女情長,以后再說。但我爺爺由不得他“再說”,已替他做主定了這門親事。
雖然倉促,但終是佷山鎮近些年來最為隆重的一場婚事。只是迎親這天偏偏天氣不好,天上飄飛著細碎的雪花,落在鼻梁上沁涼沁涼的。響匠師傅們一路吹吹打打,氣氛熱烈至極,通過渡船,把迎親隊伍從清江那邊迎了過來。我世勛叔叔戴著大紅花,騎著白馬,走在頭里,而在他的后面,是新娘覃金鳳的八抬大花轎。鄭孝雄也是轎夫之一,抬了最前面的那一杠,而且在領呼著號子:“八個伙計抬花轎,八個伙計提喜箱,八個伙計吹嗩吶,八個伙計配笙簧,百子花炮喜相送,吹吹打打過清江……”那天我不明白的是,我覺得他帶頭喊的號子的腔腔調調里,怎么會有幾分蒼涼。
覃金鳳的嫁奩不少,箱箱柜柜的幾十件,迎親的隊伍倒有兩里路長。覃家是貧寒的,這些嫁奩全是我爺爺拿錢讓覃國華老師在前一年時間就已置辦好的,全部用山漆刷成大紅顏色,彩繪出鴛鴦戲水和喜鵲登枝等吉祥圖案,格外鮮艷和喜氣。
那天我左手牽著鐘韻,右手抓著玉露,跟著迎親的隊伍亂跑。鐘韻對玉露說,你姐姐今天可真漂亮哩。玉露撇撇嘴,哪有不漂亮的新娘子?我出嫁的時候,比我姐姐還漂亮哩。鐘韻說,你想嫁人了?玉露反問,哪個女娃子不想嫁人?鐘韻問,你想嫁給誰?玉露想了想說,我?我也想嫁到你們家去。可是我叔叔已經娶了你姐姐了呀。我嫁給你哥哥,行不行?我聽了一愣。鐘韻則刮著玉露的鼻子說,你有羞沒羞喲?我心里一動,格外多看了玉露一眼。以前我只覺得她像個假小子,皮膚也黑,今天怎么覺得耐看多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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世勛叔叔在家里只過了洞房花燭之夜,便趕回縣城去了。金鳳嬸嬸送到院子里,我看到她眼里含淚,臉上卻有嬌羞的光芒。世勛叔叔對金鳳嬸嬸說:你回吧,保重自己,等革命勝利了,我就回家,天天陪著你。金鳳嬸嬸使勁地點頭。
我們一直把世勛叔叔送到那棵古槐樹下,才依依不舍地告別。我悄悄地對世勛叔叔說:我不想讀書了,想跟你出去,去穿一身軍裝,鬧革命。世勛叔叔摸著我的頭,笑著說:你是人小心大,才十四哩,以后再說吧。要革命的話,只要思想進步,機會多得是。我很是無語。后來我聽到孝雄哥對世勛叔叔說:小叔娶了金鳳,好有福。世勛叔叔臉上盡是自豪,對鄭孝雄說:哪天我也幫你物色一個女人,你年齡也不小了。鄭孝雄說:我哪有這個命哦。世勛叔叔說:先不說這個。眼下最緊急的,是按我們倆商定的,你馬上把神兵大刀會組織起來,強化訓練,然后聽我直接號令,待時而動。鄭孝雄鄭重地點頭:小叔你不用多說,我曉得該怎么做的。
世勛叔叔躍上白馬,在馬屁股后面輕抽了一鞭,白馬便馱著他噠噠地飛奔起來,但是沒跑出多遠,不知是何原因,白馬突然一個趔趄,將世勛叔叔從馬背上摔下來。這一下一定摔得不輕,我和鄭孝雄連忙搶上前去,把世勛叔叔扶了站起來。他活動了一下身子骨,還好,沒什么大礙,只是嘴皮磕破,鼻子上也擦破了皮,世勛叔叔啐了一口血,不免有幾分狼狽。世勛叔叔苦笑一下,然后重新爬上馬背,擺擺手,漸漸地從我們眼前消失。
正月里,我爺爺和我爹果然迅速地把面積達三千多畝,涉及長陽、五峰、巴東兩縣五區二十多個自然村的田產大都配送給佃戶,我們自己只剩下附近不到一百畝地了。這點地,僅夠一大家子維持吃飯穿衣而已,已不算寬裕。親家公覃國華老師跟我爹一起花了幾天時間清理租約,然后原有的地塊重新換上佃戶的名字。覃老師這時已是佷山鎮國民小學的校長,不過只要我們家有事,他自然是隨叫隨到的。那天在田氏祠堂里開了佃戶大會,幾百人遠遠近近地趕來參會,那是田氏祠堂從未有過的熱烈和隆重。我爺爺滿面紅光,氣勢如虹,仿佛他也成了革命的化身似的。當覃國華宣布配送方案之后,我爺爺就當著鄉親們的面,親手把原來的租約和地契全丟進火盆里,一張張地全都燒掉,然后給佃戶們發送新地契。
燒地契和租約的過程中,最初有好大一會,佃戶們沉默著,都不敢相信這種天上掉餡餅的事。然后看到黑蝴蝶似的紙灰滿天飛舞,人群這才嘈雜起來。有好多人哭起來。有好多人在喊爺爺的名字,說這怎么行?這不是違背天理嗎?那天我爺爺給鄭駝子也配送了二十多畝土地,算是對他家兩代人在我們家做長工的一種答謝。鄭駝子的反應是最強烈的,他高低不要,說是生來就是窮命,甚至命都是田家給撿回來的,哪里消受得了這么多土地?如果接受了這些土地,那肯定是要折壽的。好在我爺爺是有威望的,他說的話人們都肯信服。人們說,反正聽我爺爺的話,先把這些土地收下再說,算是我們替田家保管著,什么時候田家需要,再收回去就是。
那天還宣布家里所有的五十多個長工、短工包括九佬十八匠都解放,并根據在我家做工年代的長短不同而配發一年到三年的口糧。有了口糧,這些長短工也便都安心地自愿辭工,五湖四海地散開,各謀出路;只有鄭駝子,他高低不同意,堅持一定要留在我們家繼續幫工。
那天開完會后便是請所有人吃飯喝酒,好多佃戶都醉得一塌糊涂。
這邊土地和糧食還在配送中,那邊田氏祠堂里鄭孝雄貼出告示,打出招兵旗,開始招募神兵。不到一周時間,他已經招募到三百名神兵。這些前來投靠的人,有社會上的閑散漢,有追求進步的剛讀完小學的學生,也有當地的貧苦種田人。而世勛叔叔從外縣請的兩位神兵師傅也到了田家坪。
正月十五開壇那天,田氏祠堂前的操場上搭了個臨時的臺子,臺子前,三百名扎著紅頭巾、紅腰帶,扛著閃亮的大刀的神兵齊刷刷地站立著,而兩個膀大腰圓的神兵師傅煞有介事地站在隊伍前面。這可是田家坪一帶開天辟地沒有過的氣象。好多鄉親都擠在那里看熱鬧。國民小學校長覃國華和神兵大刀會壇主鄭孝雄坐在主席臺上。覃國華穿的是一身中山裝,比以前穿長布衫精神了不少。鄭孝雄宣布請新任五區也就是佷山區區長講話時,走到臺子中央的人是覃國華。原來他又當了區長,這真是讓人吃驚都來不及哩。他宣讀了一份縣政府剛剛下發的委任狀,任命覃國華為五區區長兼民團團董,鄭孝雄為五區民團副團董。覃國華接著說,如今亂世,兵匪流竄,為害地方,綁人索錢,禍害女人,各地發生了不少這樣的事。現在我們按照縣政府的意圖,組織起這支神兵大刀會,就有力量保衛家園,保衛百姓不受侵犯。所以,各位父老鄉親,都要全力支持神兵訓練,維持地方秩序。
鄭孝雄訓話時說,兩位神兵師傅當年都是參加過義和團的英雄,都會法術,一旦念動“刀槍不入咒語”則刀砍不傷,槍打不進,如果子彈打到衣服上,會像雨珠一樣滾落,所以,打仗自然是所向無敵。
兩位神兵師傅在鑼鼓聲中開始煞有介事地念動咒語:弟子在紅塵,閉住槍炮門,槍炮一齊響,沙子兩邊分。咒語念完,便開始表演功夫了。一位師傅掄起大刀,照著另一位師傅的肚子猛砍,砍的人累了,但另一位的肚子倒還沒事,讓人不由得驚奇不已;接下來兩人互換了個位置,先前挨砍的那個拿著一柄明晃晃的梭標,朝另一位師傅的頸項里猛扎,槍都扎彎了,但也是沒事兒。
然后神兵們的訓練就正式開始,“刀槍不入、刀槍不入”的口號聲排山倒海、響遏行云。
我爺爺請親家公覃國華來家里吃午飯,也請了鄭孝雄來作陪。這讓我覺得別扭。過去鄭孝雄是沒這個資格的,他只能跟長工們一起吃飯,但現在他突然成了一個人物頭兒,當然也就請他來吃飯了。我媽提醒說,是不是也該請鄭駝子一起來吃飯?我爺爺猶豫了一下,便也去叫鄭駝子來。鄭駝子卻說,我話都說不好,哪能陪那么高身份的人吃飯。我爺爺說,孝雄是你兒子,他也在的。鄭駝子說,他再怎么蹦跶,也是田家的伙計。鄭駝子真就沒來。
我爺爺給覃國華和鄭孝雄敬酒,與原來的態度也有了明顯的不同。說起當今亂世,保衛家園,我爺爺不免嘆息說,看來田家坪失去了自古以來的安靜哩,真不知世界會變成個什么樣子。
我看到鄭孝雄的眼睛不時地朝金鳳嬸嬸臉上瞄著。當金鳳嬸嬸碰到鄭孝雄的眼神的時候,她便像被燙傷了似的別轉了頭。我心里不爽。這時我家的小母貓花花在桌子底下撿東西吃,正好在我腳邊,我使勁地踢了它一腳以表示我的憤慨。它是代人受罰,自然感到很受委屈,慘叫幾聲,自己到一邊去療傷了。
5
鄭孝雄的神兵剛剛訓練了一個多月,恰好有四川軍閥楊森的殘部王缺耙齒率八十多號殘兵敗將從巴東縣順清江而下,進入了長陽境內,在離佷山鎮西南三十多里的一個叫付家埡子的地方占山為王。付家埡子那里自古就是一道關隘,易守難攻,是個強盜土匪盤據的地方。王缺耙齒在當地捉了兩個地主當“肥羊”,又搶了一個地主家的漂亮小老婆做壓寨夫人。佷山鎮上的商戶們都非常害怕,區長兼團董的覃國華和佷山商會會長、佷山飯店老板沈成東一起出面,請鄭孝雄的神兵去攻打王缺耙齒。沈成東的兒子沈大熙跟世勛叔叔在宜昌讀中學時同學,那時兩人睡一張床鋪,關系很要好。沈大熙畢業于黃埔三期,現在在廣州北伐軍某部當副團長。覃國華和沈成東兩人出面請求,鄭孝雄果然就帶領三百神兵一起出動,夜間發動了一個突襲,打死十幾名匪兵,繳獲長短槍支四十多支,把王缺耙齒趕跑了。世勛叔叔接到報告非常欣慰,親自快馬回佷山鎮來調查此事,在佷山飯店與覃國華、沈成東一起,宴請了鄭孝雄,并代表縣政府獎給鄭孝雄五十塊大洋。此役使鄭孝雄在全縣名聲大振。
又過了一個多月,是星期六,我從學校回到家里,夜間有人很急促地敲門,聽聲音正是覃國華。我爺爺披衣起床,掌著油燈,開了門。金鳳嬸嬸也連忙起來了。他們三人在堂屋里說話,我不想起床,但隔著門縫還是注意地聽他們說什么。
縣城已開始清黨。約兩百名暴徒昨天夜間在縣城抓捕了四十多名被指為共黨分子和與共黨分子聯系密切的人士,槍殺了五名身份公開的中共黨員,暴尸街頭,慘不忍睹。情況很緊急,爹,請您把這封信帶給我爹和金鳳,拜托。世勛叔叔對覃國華說。
覃國華輕聲地念道:父親,本該常回家看望和陪伴您和我媽,但不意近期形勢有變化,蔣介石叛變革命,屠殺中共,國內到處血雨腥風。我們最近正在著手一件大事,不便在信中多說,岳父從我這里回鄉,我有話請他代轉,亦請您們大家多多保重。并請代問金鳳賢妻,我對她有愧得很。
您可一定要注意保密,看后燒掉。世勛叔叔說。
你放心吧。不會有事的。
覃國華劃了根洋火,將信點著了。
覃國華說:這里沒外人,也就不必隱瞞,世勛是中共黨員,但他的真實身份尚未暴露,現在控制著縣保安團,而我和鄭孝雄正是他秘密發展的中共黨員。我當區長,是世勛推薦的,為的是加強共產黨在基層的力量。鄭孝雄的神兵,也是世勛根據縣委安排而準備的后備武裝。世勛已接到上級命令,兩日內,將把縣保安團拉到西灣,在敵人力量薄弱的地方舉行武裝起義。我這次從縣里回來,除了要向您們通報這些情況,以便在思想上有所準備外,還要通知鄭孝雄這支神兵隊伍到西灣參加起義。
金鳳嬸嬸神情緊張,渾身顫抖,她抓著她父親的手:世勛他沒有危險吧?覃國華安慰女兒說:不要緊,這不正準備起義嗎?
世勛叔叔說:只要我們起義成功,有了自己的武裝,就不怕敵人。
我偷聽到這些消息,既驚怕又激動。雖然我并不十分明白什么叫革命,革命的意義在哪里,但是我崇拜世勛叔叔,他一直是我的榜樣,他的聰明,他的氣質,都是我喜歡的,我從小想的就是要成為他那樣的人。所以,他參加的黨,一定是值得我參加的,而我一定要參加他領導的起義。我想,世勛叔在他的革命最艱難、最關鍵的時期,一定是需要我的參與的。我還小,還在讀小學,我爹我媽一定不會同意我去參加起義的。這事兒我得藏在心里,我悄悄地跑出去,突然出現在世勛叔叔面前,他一定會收留我的。幸好西灣并不遠,就在鎮東三十里。就是在這個夜晚,我打定了這個主意。本來我可以就近參加鄭孝雄的神兵,雖然我小,但只要我軟泡硬磨,應該是不成問題的,但我有些看他不順眼。盡管世勛叔叔很信任他,但我就是看他不順眼,這真是奇怪的感覺。所以我是不會參加他的神兵的,我頂多是看看熱鬧而已。要革命,我就直接去找世勛叔叔。
覃國華從我們家告辭,又連夜去田氏祠堂給鄭孝雄送通知去了。他走的時候,千叮嚀萬囑咐,剛才說的這些內容,不可以讓其他任何人知道。否則如果泄密,就會出現大災難。我爺爺和金鳳嬸嬸當然曉得事情的嚴重性,都鄭重地點點頭。
我沉住氣,第二天仍然跟平常一樣,像什么事都沒有發生似的平靜。第三天雞才叫頭遍,我就悄悄地從床上爬起來,寫了一張紙條留下:爺爺、爹、媽媽,我出門幾天再回,不要找我,我會很好的。
快到白露,地上有了一層薄霜,褲管很快被路邊雜草尖上的露珠打濕,有些涼意,但我心里還是熱熱的。我順著清江往下游方向一口氣走出三十多里,來到了西灣時,太陽才偏西。坐船渡江的時候,感覺到今天的江水好像有三尺高的浪,它們洶涌著,像是唱著歌跳著舞,也像是無數的花朵在不斷地綻放。到了南岸后,我看到從縣城里開拔過來的縣保安團幾百人也都已到達了,他們穿著整齊的制服,戴著紅袖章,再加上其他各區民團和神兵,這里云集了一千多人的起義隊伍,到處紅旗招展,歌聲嘹亮。
西灣這地方嚴格地說還算不上集鎮,只有幾十戶人家,算是比較有名的一個居民區吧。我還是一個孩子,并不引人注意,所以走在西灣的小街上也沒有人盤問我,我很容易地找到了設在一家祠堂里的起義指揮部,那門上臨時掛了一個牌子。我要進去,但是門口有一個比我大不了幾歲的小戰士看到我,過來攔住我不讓進去。我不怕他,我就站在大門口高聲地喊“世勛叔叔”。那小戰士不準我喊,威脅說:長官要辦公,再搗蛋把你抓起來。幸好世勛叔叔正在里面,聽到外面有人喊他,出來一看,便很驚訝:你怎么來了?世勛叔叔現在穿著嶄新的灰色軍裝,頭戴大蓋帽,好不神氣。我驕傲地說:我來參加起義。世勛叔叔臉色變了,罵我:瞎胡鬧,你以為這是兒戲?你快回去,別讓你爹你媽著急。我調皮地做了一個鬼臉:我既然來了,就不會回去,你還是讓我加入你們的起義吧。世勛叔叔看我意志很堅定,無可奈何地說:算了,那你當我的勤務兵吧。在我身邊,我到底放心些。我學著那些士兵的樣子敬了個歪扭斜胯的軍禮:是。這下世勛叔叔笑了,他接著問:你孝雄哥的隊伍怎么還沒來?我愣了一下:這個我哪里清楚。世勛叔叔若有所思地“哦”了一聲,很快便有人來找他這事那事的了。世勛叔叔走了幾步,回過頭來安排剛才那個戰士:柚子頭,你幫著把田鐘樂安排一下,帶他登個記。原來,這個小戰士本名叫吳華達,但也許是因為他的頭部有點兒上尖下圓的原因吧,人們都叫他“柚子頭”。他是跟著一位名叫田宜生的長官從縣政府軍事委員會來的,是田宜生的勤務兵。他熱情地把我帶到招兵處寫了名字,領了軍服。軍服穿在我身上,太大了,完全不合身。
次日上午九點鐘,起義部隊隆重地舉行了軍民大會。鄭孝雄仍然沒有率部前來,他只是派了一個神兵送來一封信,說是他病了,發高燒,臥床不起,只得推遲前來參加會師的日期。我看到世勛叔叔皺皺眉頭說:怎么在關鍵時刻出這樣的狀況!你走的時候看到他病了?我搖搖頭:我這幾天沒見過他。世勛叔叔嘆息道:正好趕仗,狗子偏拉稀。
軍民大會上,中共湘鄂西特委派了一位特派員來宣讀了起義命令,并給了這支起義部隊“紅六軍”的番號,隸屬紅二軍團領導,任命了世勛叔叔為“紅六軍”軍長職務。任命了一師師長黎步詠、政委江河、二師師長田宜生等一大批師長團長營長連長等紅軍干部,還有各級黨代表。后來我才曉得,黎步詠在此前是縣保安團副團長,江河是縣保安團參謀長,他倆都是世勛叔叔的直接下屬……
6
新成立的“紅六軍”集中整訓了一周后,兵分兩路,分別從清江南北兩岸出發,順江而下去攻打長陽縣城。我自然跟世勛叔叔出發,他和一師黎步詠所率的一部走到隔河巖鎮的時候,突襲了當地團防鄧甲山。鄧甲山組織了有效的抵抗,雖然丟下了十幾具尸體,但他本人還是從后山上逃跑了。
國民黨縣黨部書記和縣長聞風而逃,縣城成了一座空城,沒費一槍一彈就給拿下來了。“紅六軍”兩路部隊在縣城會合后,旋即召開了萬人慶祝大會。在會上槍決了前一段參加屠殺共產黨員的幾位主兇和兩個罪大惡極的惡霸地主。“紅六軍”上上下下都興奮不已。我跟柚子頭兩個當勤務兵的容易碰面,常在一起。閑聊的時候,我說你看吧,用不了幾天,革命就要勝利了。柚子頭問我,革命成功了你有什么打算?我說沒什么打算,不過我覺得想我媽了,革命成功了我就回家去種地。柚子頭笑笑說,你怎么這么沒出息呀?革命真的成功了,沒準你我都能當大官光宗耀祖哩。我搖搖頭說,我可沒想過要當官。
那一陣子要說有什么遺憾的話,就是我手里沒槍,而只有一根包了鐵皮頭的梭標。整個“紅六軍”不到一百條槍,而且子彈極少。
這種大好形勢很快就改變了,國民黨省黨部調集了一個團約五千人的兵力,開往長陽縣圍剿剛剛成立不久的“紅六軍”。為了避敵鋒芒,世勛叔叔下令部隊撤出了縣城,利用熟悉縣內地形的優勢,與敵人在大山里兜著圈子。但是,敵軍到底是正規部隊,訓練有素,他們一直像瘋狗一樣緊咬在“紅六軍”的背后,捕捉著戰機。十天后,“紅六軍”兩支人馬都繞道撤退到佷山鎮上休整。我跟著世勛叔叔住在佷山區公所他岳父覃國華那里,那里是臨時軍部。世勛叔叔曾念叨著明天派人去把鄭孝雄請來。就在那天晚上,我們被敵人包圍了。下半夜大約四更天的時候,響起了炒豆般的槍聲和爆炸聲。我雖然對打仗還生疏,但也立即明白了我們的處境,我們的南面是清江,其余東、北、西三面,都響起了密集的槍聲,敵人少說也是我們的三倍,再論火力我們更是不可比的。除了鄭孝雄,再不可能有別的救兵來解救我們,我們陷入了絕境。世勛叔叔連忙讓我傳令:部隊分頭突圍,保存實力。但是現在天黑,根本看不清方位,而部隊又分散住在一些商行和居民們家里,我到哪里去傳令?我還是按他的命令飛快地下樓,這才發現天在下雨了。我冒雨跑了幾家宿營的地方,“紅六軍”的官兵們都在分頭抵擋敵人的進攻。我看見哪個熟悉的人,或者像個干部模樣的人,便湊上去對他說:軍長有令,分頭突圍,保存實力。在激烈的槍炮聲中,他們有的根本聽不清我在說什么,有的則聽也不聽,對我罵道:都亂成什么樣子了,還保你媽的屄。我傳了幾處,感到氣餒了。這命令我根本沒辦法繼續傳達,于是想,我還是去找到世勛叔叔,我是跟著他鬧革命的,我最信任的親人只有他,我最崇拜的人也只有他,即使死,我也要跟他死在一起。我跑回世勛叔叔住處,看到他和覃國華老師帶著幾名戰士正利用墻壁作掩體,朝涌上來的敵兵射擊。我連忙跑到他的身邊,正好他的手槍打得沒子彈了,他氣憤地把手槍扔在地上,就要拿刺刀沖上去跟敵人拼命。我連忙上前拉住他的胳膊,大聲地喊,世勛叔叔,快撤。世勛叔叔一看是我,惱怒地說,我怎么能臨陣脫逃?你快走吧。我臨機一動說,鄭孝雄不是還有一支神兵嗎?世勛叔叔愣了一下,隨即點點頭說:他狗日的也不來救駕。對,還是走吧,留有青山在,不怕沒柴燒。
世勛叔叔急匆匆地對覃國華說:爹,這仗是打不下去了,您也跟我們撤退吧。覃國華說:我沒關系,我的身份還沒暴露,你們先撤吧。世勛叔叔沒時間多說什么了,只好說:那我走了,您自己保重。然后對身邊剩下的幾個戰士一揮手:撤。
我們跟在世勛叔叔的后面,一起朝江邊跑去。那時佷山鎮上的槍聲已漸漸稀落了,估計“紅六軍”全部被打散了。我們不顧一切地跳進清江里朝對岸游去。江面上不時地飄來幾具紅軍戰士的尸體,嗆進嘴里的水都像是血水,充滿濃烈的血腥味。后面有追兵趕上來了,子彈像蝗蟲“嗖嗖”地在我們的身邊亂飛,幸好現在天還沒亮他們開槍沒個準頭。世勛叔叔一直留心著照顧我,在水里托著我的胳膊。在我筋疲力盡,眼看要被江水吞沒的時候,我的手和腳都觸到了岸邊的礁石。
簡直像一場夢,夢醒時分,“紅六軍”軍長田世勛的身邊已只剩下一個小戰士,就是我。世勛叔叔和我找農戶討了破爛的服裝穿上,裝扮成走親戚的老百姓。現在我們不敢貿然地回到清江北岸,不敢前往佷山鎮上,因此也無法打聽到整體的傷亡情況。我們白天躲藏在巖洞里,晚上才迎著風雨踏著泥濘朝南邊山更深處插入,一直深入到五峰縣境內。我們沒碰到過一個被打散的紅軍。白天躲在巖洞里無所事事,世勛叔叔還跟我探討這次失敗的原因。簡直失敗得莫名其妙的,世勛叔叔罵道。為什么?我不解。世勛叔叔說:因為當天晚上在佷山鎮宿營的時候,十里之外都安排了哨兵,明哨暗哨都有。只要遠處的哨兵能及時鳴槍示警,“紅六軍”就能組織起有效的抵抗,至少就可以全身而退,但是這天晚上偏偏就沒有聽到示警槍聲。你聽到了嗎?世勛叔叔反復問我。我說:我也的確沒有聽到報警槍聲。世勛叔叔說:槍聲響起的時候,敵人已經包圍了整個鎮子。
這是個謎,后來一直都沒有解開。
關于鄭孝雄沒有來救援,世勛叔叔寬容地說:幸好他沒來,否則他的人也都完了。
這時世勛叔叔面臨著兩個選擇,第一個選擇是往西南走,到鶴峰縣去,那里是紅二軍團的駐地,找到他們,就找到了組織,而且我們離鶴峰縣只有兩三天的路程。但是世勛叔叔嘀咕著說,被打得落花流水,一敗涂地,就這樣去見紅二軍團的領導?秦瓊賣馬,臉上無光呵。第二個選擇是回田家坪村去,找到鄭孝雄,拉他的神兵再組織起義,重建“紅六軍”,但是往回走路上怕不安全,世勛叔叔為此很糾結,在長達三個日夜里他都舉棋不定。我呢,其實是希望回家去。出門有些日子了,爹媽一定在擔心著我和世勛叔叔,他們肯定已經知道我們兵敗的消息了,說不定都已經急瘋了,所以我很想回家了,爹媽看到我們還好好活著,心里才會踏實。后來我便出了個主意:丟硬幣?
怎么丟?
正面往前走,反面就回頭找鄭孝雄。
這本來是我們小孩子鬧著好玩試手氣時的一套把戲,世勛叔叔竟然同意了,他說:你小兒手氣好,你來丟。我拿起一枚硬幣,往天上一拋,落在我手心里。我悄悄一看,是正面朝上,但這時我鬼迷心竅,想回家的念頭占了上風,居然對世勛叔叔報告說:是反面。我手里做了一個小動作,結果世勛叔叔來察看的時候,正是反面朝上了。我得意地說:看來我們得往回走了哦。沒想到,世勛叔叔很開心的樣子:看來,天意讓我們返回去見見親人嘛。我知道,他是在想念金鳳嬸嬸了。
歸心似箭,返回時我們的步伐明顯加快了。在路上聽到消息說,敵人已撤回縣城了,便覺得很安全。過了清江,我們不敢在大白天回到家里,就在樹林里躲藏,然后在下半夜的時候再走。這天夜里,我們悄悄地走到了那棵古槐樹下。我對世勛叔叔建議:你在這里休息休息,我先回去打探一下。世勛叔叔同意了:嗯,你目標小,不容易起別人注意。有什么不對你就連忙跑呵。我點點頭,剛準備出發,卻聽到一聲斷喝:不許動,舉起手來。周圍有好多火把驟然亮了起來,好多烏黑的槍口正對著我們。原來,正是鄭孝雄帶著幾十名神兵埋伏在這里。世勛叔叔松了一口氣:孝雄,是我呀。嚇我一跳。你們辛苦了。鄭孝雄得意地說:小叔,我曉得是你。我們守了你十個夜晚,才終于等到你回來。謝謝你們,我正是要回來找你。不用你找我,我是守株待兔,等你上鉤哩。世勛叔叔這才覺得哪里不對勁兒:孝雄,你有沒有搞錯?鄭孝雄笑著說:會搞錯嗎?我要抓的就是你。世勛叔叔厲聲說:大膽,你快放了我們。鄭孝雄哈哈大笑:你以為你還是軍長?你以為你吼上幾聲我就嚇破膽了?告訴你吧,你喊破嗓子也沒得用。他朝手下人喝斥道:把他倆狗日的捆起來。
沒想到會出現這種場面,這太令人吃驚了。我們被五花大綁押到了田氏祠堂,被關進靠西廂的一間屋子里,落了鎖。房間里空蕩蕩的,只有墻角那里有一堆稻草。
憤怒、不解、絕望,又不免心存僥幸等情緒,一直盤踞在我的內心。我想世勛叔叔的心情也是一樣。入夜,他自言自語,怎么會這樣呢?怎么會這樣呢?他又說,他這人毛病不少,比如嘴巴乖巧,辦個事像屋檐下的蜂籠心眼子多,但是他還是蠻會辦事的,膽子大,再說他跟著我這么些年,應該是最知根知底的人了,我不信任他信任誰呢?起義那天他本來應該帶著他的三百神兵參加起義的,但他稱病沒去,這明明就是問題,我居然沒有發現,看來我即使要死也是活該了。可憐樂兒,連累你了。
“八個伙計抬花轎,八個伙計提喜箱,八個伙計吹嗩吶,八個伙計配笙簧,百子花炮喜相送,吹吹打打過了江……”鄭孝雄也是轎夫之一,抬的最前面的那一杠,他帶頭喊的號子的腔腔調調里,怎么會有幾分蒼涼?
世勛叔叔連聲說:這情況我真不知道,沒感覺到,你怎么不早告訴我?我囁嚅著說:我當時也不覺得這有多大的問題,只是有些反感他而已……
鄭孝雄的眼睛不時地朝金鳳嬸嬸臉上瞄著。當金鳳嬸嬸碰到鄭孝雄的眼神的時候,她便像被燙傷了似的別轉了頭。我心里不爽。這時我家的小母貓花花在桌子底下撿東西吃,正好在我腳邊,我使勁地踢了它一腳以表示我的憤慨。
世勛叔叔說:算了,這都是命,不怨你,你還是個孩子,哪懂這些?
第二天早上,太陽有一竹竿子高了,鄭孝雄才在幾位神兵的陪護下耀武揚威地出現在牢房里。一位神兵扛著一把太師椅放在他背后,他坐下了,得意地對世勛叔叔說:小叔,你死到臨頭了,還不曉得為什么會死吧?看你多冤呀。想不想聽我給你解釋一番?
世勛叔叔不滿地說:孝雄,我真沒有想明白你這是演的哪一出?別胡鬧了,快搞東西我們填肚子。我跟樂兒都餓瘋了。
鄭孝雄對一位神兵說:沒聽到我小叔的話嗎?快去備酒備肉,好送我小叔上路。我可不想讓我小叔當餓死鬼。
他又對世勛叔叔說:我可真沒有跟你演什么戲,說真的,你是死到臨頭了。
世勛叔叔說:我不懂你在說什么。
酒菜很快上來了。我說:我們手還綁著,怎么吃?
鄭孝雄笑著指使手下幫我們松了繩子。我的雙臂都是麻木的,不知疼痛了。我慢慢地揮動手臂,好一會才緩過勁兒來。盆子里是一只雞,還有一壺酒。沒有筷子,世勛叔叔用手撕開了雞,分給我一半,我們胡亂地就往嘴里送,狼吞虎咽起來。我長這么大,還真沒有這么餓過。哪怕吃完馬上上斷頭臺,也顧不得這許多了。我被噎住了。世勛叔叔疼愛地幫我揉揉胸,拍拍背。看著我的狼狽相,鄭孝雄笑出了眼淚:田世勛,你也有今天?
鄭孝雄,你葫蘆里到底賣的什么藥?
我是該讓你死個明白的。縣政府出了文告,通知說,無論誰,抓住紅六軍軍長田世勛,都可以就地正法,格殺勿論,縣政府有賞。哈哈,本來這都是扯雞巴淡,我也可以不抓你,不殺你,但是你曉得嗎?我今天就要你曉得,我從小就恨你。
恨我?世勛叔叔皺了皺眉頭說:我從小對你好,把你當我的親兄弟看待,我有什么值得你恨的?
鄭孝雄咆哮起來:什么?你還沒有什么值得我恨的?告訴你吧,你什么都讓我恨。
世勛叔叔不服氣:說來聽聽,我哪里做得不好了?我怎么讓你恨了?
不是你做得不好,而是你做得太好了。我們倆本來是同年同月同日出生的,為什么偏偏你生在一個大戶人家,而我,天生就是你家的長工?為什么你當學生,而我只配當書童?為什么要叫你小叔,而不是哥哥?是我天生比你笨嗎?這公平嗎?命運對我公平嗎?我能不恨你嗎?
是這么回事呀。還真是很抱歉,可這哪能怨我?
你對我很好是吧?你常常有好吃的東西,偷偷地拿出來給我吃;你穿舊的衣服,也總是想到送給我穿……這我都曉得。可是,這些好吃的東西,這些新衣服,為什么不該本來是我的,為什么我偏偏就沒有,反而為了你施舍的幾根吃剩的骨頭和魚刺,我要像一條狗一樣的對你搖尾巴?這公平嗎?……還有,實話告訴你,別的事情我還都可以容忍,最令我仇恨的是為了覃金鳳,這么美的女人,為什么你能得到我就不能得到,而且偏偏我跟她是鄰居,我從小喜歡她,從小跟她一起玩游戲。我們一幫娃兒們玩游戲,扮新郎和新娘的總是我跟她。可是后來我卻眼睜睜地看著你跟她定親,而我窮,一貧如洗,我沒有任何資格可以跟她定親。再后來,居然又是我當轎夫,親自把她抬送到你家!那天你曉得我是怎么度過的嗎?我在坐船渡江的時候,恨不得跟她一起,連同抬她的花轎,一起沉到清江里去,一起死掉了才好。這公平嗎?從小我就打定主意,將來一定要娶她做我的女人,誰敢碰我的女人我就要他死。而你,太自以為是了,你以為你想得到的都可以得到,你以為你想要誰跟你好誰就一定跟你好?我偏不。我從小打心眼里恨死你了。我想我有機會一定能殺了你。哈哈哈哈,真是沒想到呵,可憐我從小忍氣吞聲哪,可憐我多少年跟在你后面屁顛屁顛的。三十年河東,四十年河西,今天,老天有眼,你終于落到了我的手里,我終于有機會合法地殺了你了。哈哈,哈哈,你多笨嘛,你多自以為是嘛,其實你媽屄的是天底下最大的傻瓜,你居然就看不出我眼睛里一直對你仇恨的火星?你居然心甘情愿地拿兩百塊大洋讓我訓練神兵,讓我擁有勢力!
可是,就算你說的這些都可以構成你仇恨我的理由,就算我真的可恨,可你是我發展的黨員,你跟著我舉過拳頭宣誓過的,怎么能殺我?
哈哈哈哈,我看你真是一個書呆子,不滅亡才怪。你要讓我組織神兵,我能不假裝聽你的話,能不跟著你宣誓嗎?天下動亂,誰手里有兵有槍,誰就是大爺,你送上門來的這份大禮我能不收下?我有這么傻嗎?至于是加入國民黨還是共產黨,當時國共合作,我哪里看得到今天?你們西灣起義時我為什么稱病不去參加?我就是得先看看動靜,看到底哪個黨是真正強大的。老子手里有兵有槍的,看準了再出手不遲。再說我心里就是不服氣,就是不相信你能成什么氣候,這不,沒幾天你就輸得叮打光了。你說,我還能跟你一條道走到黑嗎?我有那么傻嗎?再說,到了今天這個份兒上,凡是你參與的事,我都要反對……
世勛叔叔氣得大叫道:流氓!卑鄙小人!我真是該死,因為我直到今天才看清楚你。
鄭孝雄獰笑道:是的,可惜的是,你看清楚了我的時候,就是你的死期了。你真是大富大貴的命呀,就是死,也會死得很隆重。一會兒,我們將對你公開處斬,想必你還算滿意吧?
世勛叔叔看了我一眼,對鄭孝雄說:行。人各有命,我的確該死。我為主義而死,死了也是烈士。只是,我提兩個條件?
說吧。說不定我也可以做善人的。
我想見金鳳一面,總是可以的吧?還有,我侄子田鐘樂,他還小,是個孩子,什么也不懂,你把他放了吧。
鄭孝雄哈哈地笑著說:金鳳是我的人,我能讓你見嗎?讓你倆當著我的面表演恩愛?你做夢吧。至于田鐘樂,還是讓他陪你一起走吧。黃泉路上,你不會孤單呀。
鄭孝雄太可恨了。我從地上忽地朝他撲過去,我想去抓瞎他的眼睛,但我的指頭離他的眼睛還有那么一丁點兒的時候,他身邊的神兵已攔住了我,并把我摔倒在地上。鄭孝雄惱羞成怒,用手捂著臉罵道:田鐘樂你這小狗日的,真是活夠了,給我往死里打。
7
一個赤裸著豐腴身體的女人,帶著極為復雜的表情壓在我的身上,而我自己也赤裸著,我們像兩條蛻了皮的蛇一樣糾纏在一起,交織在一起,這就是我從陪斬的極度驚嚇中醒來時面對的景象。我從丟魂中醒來,卻陷入了另一種思維混沌狀態。按幾十年以后的說法,應該叫“停電”。我不曉得怎么能條分縷析地描述我當時的心情,它的確過于復雜,而且如果把當時的情緒拆開來進行回顧和分析,那簡直一點兒趣味也沒有了。語言的蒼白于此可見一斑。
我在那個年齡,已經在憧憬著女人了,也隱約地曉得女人的美妙,曉得男人與女人之間要做什么神秘和令人害臊的事情,但我并不能確切地曉得究竟需要做什么,我對這一切都還是模糊的。我當時發現我的手臂是不由自主地摟抱著這個女人的腰了,而且試圖與她貼合得更加緊密。
我來不及仔細地觀察這個女人,暫時不能完全看清她的容貌,但一瞬間形成的印象,她說不上好看,跟玉露自然是不能相提并論的。我也許有那么一瞬間想到過玉露?但我并沒有松開我摟著的這個女人的手。相反,我突然產生了一種沖動,想把她壓在身子底下,想對她做點兒什么,想擠壓她、蹂躪她。我抱著她試圖做一個翻滾,沒想到她臉一紅,似乎明白了我的意圖,頓時顯出一種低眉順眼的情狀來,然后,順從地隨我翻身,讓我一下子壓到了她的胸脯上。我胡亂地尋找著突破口,但卻毫無經驗,急切之間怎么也不能找準方位,而她則用手引導著我,使我終于完成了一次男子漢的占領。我們沒有說話,不需要語言,只是瘋狂的沖鋒,瘋狂地用嘴唇相互嚙咬……等到平靜下來的時候,我好半天沒有緩過神來,因為剛才的感覺太過新奇,倒也不便斥責這個陌生的女人怎么會不知羞恥地在我的床上了。我只是問:你是誰?
或許是因為得到了我的響應,她的臉上放著光,略帶興奮地對我說:我是你娶的婆娘呀。我叫菊香。今晚才跟你拜堂成親哩。我以為你不會這么快醒來,我,我差點兒以為我會要當一輩子寡婦哩。她嗚嗚地哭了起來,哭得那么傷心,不可遏制。我搞不懂了,她為什么這么哭?是因為害怕我死去,而她要成為寡婦嗎?但我現在沒死,她又哭的哪門子呢?
我不曉得說什么才能安慰她。我幾次把手伸出去,想抱住她,卻又顯得很猶豫,終于沒有抱她。現在我已經清醒了,我的鼻子里還是充滿著濃烈的血腥味兒。我想到了我的世勛叔叔,眼前翻滾著他被砍下來的頭顱,以及瞪著我看的復雜眼神。我看到他的脖腔里朝清江噴射出的鮮血。鄭孝雄現在在干什么?我這樣就算是跟菊香成婚了嗎?這是我需要的嗎?是我的命運嗎?太多的問題,蜂擁而至,我根本無法理清頭緒。我只覺得頭突然疼得厲害,像要炸裂開來似的。
8
上世紀六十年代中期某日,在鄂西清江岸邊的一個小茅屋里,一陣清亮的啼哭聲爆出,那是我榮幸地來到人間。清江曾用它的濤聲為我的啼哭聲激情伴奏。我慢慢長大了,還慢慢地滄桑著、蒼老著,而我有生以來最崇敬的就是母親,就是清江,或者合起來說是母親清江,或者清江母親。后來我飽覽過長江、黃河,還有其它許多條河流,我還是習慣于說清江母親,這似乎是沒辦法改變的事。
話說2008年底某日,在北京現代文學館一個會議廳里,由中國作協創研部和湖北作協聯合舉辦的我的長篇小說處女作《紅玉菲》研討會上,我作了一個簡短的發言,題目是《我的愛永遠屬于清江》。發言中有這樣的一段話:“我從詩集《鄂西倒影》(1999年作家出版社出版,2000年榮獲首屆“湖北文學獎”)到長篇小說《紅玉菲》(長江文藝出版社),都是在表達我對清江的感情。在我今后的小說創作中,我想我只有一個創作的母題,那就是‘愛與清江’。今后,我還會用我的一生以及全部的創作激情來回報我的家鄉人民,我的清江。”
對這段話,可能有的朋友是不以為然的。我記得一位著名評論家在會后就曾對我說過:“你愛清江沒什么不好,然而,你以后的愛怎么會只屬于清江呢?”(大意)她自然是愛護我的,她是希望我要把眼界放遠一點,愛咱們中國,愛人民,愛世界,等等等等。也許在她看來,那樣才稱得上前途遠大,而我的發言則是有點小家子氣的。我一邊喏喏著,一邊卻沒肯從心底里認同她的話。我總是想,世界夠大,天地夠廣,有的是人去愛,而我,愛我的清江足矣。
沒辦法,我還是只愛我的清江。沒辦法解釋我這個“清江情結”,我想大約只能歸咎于我的淺薄和固執吧。將來哪天再次見到這位評論家的時候,我還得捧著我的新作《花彤彤的姐》,硬著頭皮向她匯報:“大姐,我沒聽您的,又愛了清江一回。”
我之不全認同這位評論家的話,是因為我有一個自認為有道理的文學觀:文學從來就是“以小見大”的事業。清江一隅的波濤,必然折射著中國乃至世界的風云。對于長篇小說來說,清江就是一個象征體。清江是清江本身,清江也是整個世界的縮影。
后來我獲得了一個機會,到魯迅文學院第十一屆中青年作家高級研討班學習了幾個月歸來,視野有所打開,但我在構思我的下一部長篇小說的時候,仍然在想寫我的清江,而且更明確了在作品中要把清江作為最主要的意象來寫。主要的人物一定是要生在清江邊的,其活動的場景主要是在清江兩岸,他一生中的重大事件也必須發生在清江邊。這是必須的,否則我寧可不寫。偶爾有發生在離清江稍遠處的故事,也要被我不著痕跡地移植到清江邊來。我一定要用這個作品為我所摯愛的清江立一碑子。我甚至狂妄地想過,關于清江的長篇小說,馬識途老先生在半個世紀前曾寫過一部《清江壯歌》,那是清江的一個碑子,半世紀以來,關于清江的作品,分量和影響能出其右的似乎沒有,那么我的《花彤彤的姐》,但愿能差強人意。
寫清江,就必然要寫到清江的歷史。清江百年來發生的一些重大歷史事件,將在本書中畫軸般一一展現。歷史在哪里?我永遠不能忘記第一次聽到縣黨史辦的一位名叫杜榮東的老同志說到“神兵”時的驚奇。當時他已快退休了,我正是從他的口中第一次聽到“神兵”的字眼,他給我講了長陽白沙驛鄉鬧神兵的事,以及神兵們頭上扎著紅巾子,腰里系著紅腰帶,大刀上也系著紅飄帶,操練時高喊“刀槍不入,刀槍不入”的情景。據他介紹,我們長陽早期的中共黨組織,為了發展人民武裝,一開始就充分地利用了神兵……多么的紅紅火火轟轟烈烈呵。而我聽到杜榮東講這些時已經是三十多歲了。后來我一直在想,為什么清江歷史上發生的如此重大的事情,我在過去的三十多年歲月里就沒有聽人說起過呢?我那些可尊敬的中小學老師們為什么都沒有給我講這么精彩的事?我看到的一些歷史文獻里為什么也很少談到這些事?
關于神兵,后來我還采訪過長陽老作家肖國松老師,以及“中國民間故事家”孫家香婆婆。孫家香婆婆小時候親眼看到過神兵們的操練。我跟孫家香婆婆之間有緣分:我在縣文化局工作的時候,是我向縣委副書記張毅同志建議把孫家香婆婆從麻池福利院接到縣光榮院予以妥善安置,使她的生活條件得到改善,藝術生命得以延長。得到張毅同志支持后,我親自去接她到縣光榮院。后來,孫家香婆婆眼睛患了白內障,幾近失明,張毅同志親自督辦,讓縣醫院為孫婆婆做了白內障復明手術,手術較成功。現在孫婆婆已經九十多歲高齡了,還活得很健旺,每天給人講故事。
還要說到“西灣起義”和“紅六軍”。這是真實地發生在長陽的歷史事件。今天資丘鎮上還聳立著“七十七烈士紀念碑”,我想我在后面的章節里也會寫到它。當時真實的歷史事件是這樣的:紅六軍軍長李勛(他是本書中田世勛的原型人物,都鎮灣鎮人)打算利用榔坪鎮的神兵武裝梅孝達(本書中鄭孝雄的原型人物),秘密發展其成為中共黨員,但是梅孝達接到通知卻沒有趕到西灣參加起義。“西灣起義”失敗后,李勛逃到鶴峰縣,那里靠近湖南,是湘鄂邊蘇區的中心,后來他主動請求上級讓他潛回榔坪去爭取梅孝達,試圖把梅的神兵武裝拉過來,結果卻被梅孝達所殺。當時跟李勛同去的有一個小紅軍,李勛被梅孝達所殺的時候由他陪斬,但是最終沒有真的殺他。《長陽縣志》(1992年版)里,在李勛的辭條里是這樣記載的:“當夜,李被槍殺于洞頭溝土地埡,從行者一人因年幼幸免于難。”
僅僅是這么一句話,在歷史的夾縫中閃現了一下。這個孩子沒有留下他的真實姓名,今天沒有人知道他是從哪里來的,也沒有人知道他后來的一生是如何度過的(本書中他后來的故事便全部屬于虛構,因此我可以套用一句“若有雷同,純屬巧合”),但是他成了我的這部小說的靈感來源。我狠狠地,帶著我全部的創作激情注意到了這個曾給李勛軍長陪斬的孩子。我真想把他抱在懷中,用我巨大的愛安慰他那顆受了驚嚇的靈魂。我甚至荒唐地考慮過把這個孩子收養在我膝下。在小說中我給了他一個名字:田鐘樂。田是清江流域土家族最大的姓氏(清江土家族有覃、田、向三個大姓),而“鐘樂”這個名字是很有詩意的,來源于古老的《關睢》的最后一句:“窈窕淑女,鐘鼓樂之。”我為了給這孩子取名可真沒少費腦筋。我甚至在專門給人起名的網站查過這個名字的一生運程,還被網站里的程序給打了98分。我還讓他跟李勛(田世勛)成了叔侄關系,這主要是為了小說的情節發展方便。為了弘揚我所熱愛的清江文化,我還讓這孩子后來成為“土家歌王”。這孩子大難不死,必有后福,即使他會經歷九死一生的煉獄般的磨難,但他會一直活得好好的。而這些思路構成了一個人物的命運,并影響到一批人的命運。所以這時候我是偷著樂的,作家有時候跟上帝也沒什么區別,實在是掌握著一些人群的生殺予奪大權。
“紅六軍”沒有活躍幾天,就在資丘鎮被國民黨軍隊給鎮壓了,血流成河,慘哪。小說中的佷山鎮,是我將自己對都鎮灣鎮和資丘鎮這兩個古鎮的印象相加而杜撰出來的。當時有一個名叫李步云的師長(他和李勛軍長都是都鎮灣鎮人,他是李勛的本家叔叔,但本書中我沒提這層親戚關系)幸存下來,重新扛起了“紅六軍”的旗號,但他堅持不當軍長,而一直只肯擔任第一師師長,可見這個人的品質是多么的難得。后來這個人的命運,構成了長陽歷史上最大的一個冤案。在本書中,我用了諧音法,讓這個人物名叫“黎步詠”。
哇,長陽的精彩故事這才剛剛拉開了一個序幕,本書作者羊角巖先生且請隱到幕后,不要打斷田鐘樂的亡靈的深切回憶才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