書名: 直覺泵和其他思考工具作者名: (美)丹尼爾·丹尼特本章字數: 9172字更新時間: 2019-01-28 18:39:25
什么是直覺泵
你不能空著手做木工活,更不能空著腦袋思考。
——博·達爾布姆
思考是件難事。有些問題艱難得讓你一思考就頭疼。我的同事、神經心理學家馬塞爾·金斯伯恩(Marcel Kinsbourne)說,思考之所以困難,是因為通向真理的崎嶇小徑與誘人的捷徑爭持不下,而捷徑往往只是條死胡同。我們在思考時所做的大多數努力就是在抵御誘惑。我們不斷受到它們的糾纏,還必須為了手頭上的任務硬著頭皮想下去。唉……
有一則關于約翰·馮·諾依曼的軼事。馮·諾依曼是一位數學家也是一位物理學家,他將阿蘭·圖靈的想法,也就是所謂的圖靈機,變成了真正的電子計算機,現在我們稱之為馮·諾依曼機,例如你的筆記本電腦或智能手機。馮·諾依曼是一位大師級的思想者,以能夠在頭腦中閃電般地進行大量計算而聞名。像所有著名的故事一樣,關于他的故事當然也有許多版本。按照我這個版本的說法,有一天,一位同事拿了一道智力題給他,這道題有兩種解法,一種是需要復雜計算的繁瑣解法,另一種是比較巧妙的解法,是那種“啊哈”式的解法。這位同事有一個理論:遇到這道題時數學家會采用那個繁瑣的解法,而更懶但更聰明的物理學家會停一下,然后找出巧妙的解法。那么,馮·諾依曼會采用哪種解法呢?
你們應該聽說過這樣一道難題:有兩列火車相距100千米,在同一條軌道上相向行駛,一列火車的速度是每小時30千米,另一列的速度是每小時20千米。當兩列火車相距100千米時,一只鳥以120千米的時速開始從火車A飛向火車B,到達后再飛回火車A,如此往復直至兩列火車相撞。當兩列火車相撞時,鳥一共飛了多遠?“240千米。”馮·諾依曼脫口而出。“該死的,”他的同事說,“我猜你會用那個難的方法呢,求無窮級數。”“啊!”馮·諾依曼拍著自己的腦門尷尬地叫道,“原來還有一種簡單的方法呀!”(提示:兩列火車相遇所用的時間是多少?)
有些人是天生的天才,就像馮·諾依曼,他們可以輕松解開最棘手的謎團;而另一些人雖然步履蹣跚,卻天賦“意志力”,這一英雄式的品質使他們能在追逐真理的道路上堅持到底。然后,就剩下我們這種人:沒太多天分還有點懶。可是我們仍渴望理解周遭的事物。該怎么辦呢?我們可以使用大量的思考工具。這些方便的、輔助性的工具可以幫助我們拓展想象力、保持注意力,讓我們妥當甚至優雅地思考真正的難題。
這本書就收集了我所喜愛的種種思考工具。我不只要描述它們,還將用它們引領你們的頭腦輕輕穿過那令人不適的領地,直達關于意義、心靈和自由意志的本源之域。我們將從一些對各種問題都適用的簡單而普遍的工具開始,其中一些我們已然諳熟了,而另一些尚未得到充分的關注和討論。然后,我會讓大家了解一些為特別目的而設計的工具,它們可以破除這樣或那樣誤導人的想法,這些想法就像深深的車轍,連專家有時也會狼狽地深陷其中。我們也會認識并拆解種種不好的思考工具,因為一不小心,那些拙劣的說服技巧就會把我們引入歧途。無論你們是否能夠安然抵達我所設定的終點,是否決定與我一起在那里駐留,這趟旅程都將用全新的思考方式武裝你,讓你得以思考這些主題、思考思想本身。
物理學家理查德·費曼(Richard Feynman)可能是比馮·諾依曼更富傳奇色彩的天才,他的確天生就有一個世界級的大腦。他也愛做有趣的事,我們都該感激他,因為他特別樂于給我們透露那些使自己的生活變得更輕松的訣竅。不論你有多聰明,但凡有簡單的方法可用,你就會變得更聰明了。他的自傳《別鬧了,費曼先生!》(Surely You're Joking, Mr. Feynman!)和《你干嗎在乎別人怎么想?》(What Do You Care What Other People Think?)應該被每個有抱負的思考者列入他們的必讀書目,因為這兩本書給了我們很多啟示,比如關于如何駕馭最棘手的問題,甚至還有在想不出什么更好的點子時如何花言巧語地把聽眾侃暈的方法。在受到他書中許多有益觀點的啟發,并且看到他在分享自己的大腦如何工作這件事上所表現出的真誠之后,我決定在同一個話題上試著談談自己的想法。它們沒有多少自傳性質,但卻志在說服你們在思考那些論題時采用我的方法。我沒什么訣竅,只是不厭其煩地誘導你們放棄對一些信念的固執,我的主要目標之一就是展示我想的是什么以及為什么這么想。
像所有工匠一樣,鐵匠也需要工具,但有句實際上已經沒多少人知道的老話說得好:“只有鐵匠的工具自己造。”木匠不為自己制作鋸子和錘子,裁縫不給自己制作剪子和針,水管工不給自己制作扳手,但是鐵匠能以鐵為原料制作錘子、鉗子、鐵砧和鑿子給自己用。那么思考工具呢?誰制作了它們?它們是用什么制成的?哲學家制作過一些最好的思考工具,不用任何材料而僅憑觀念,即信息的有效結構。笛卡爾給我們帶來了笛卡爾坐標系,如果沒有坐標系中的x軸和y軸,那么由牛頓和萊布尼茲同時發明的最卓越的思考工具——微積分就幾乎不可設想。帕斯卡為我們帶來了概率論,這樣我們才能簡便地計算各種賭注的概率。天才的數學家托馬斯·貝葉斯(Thomas Bayes)給我們帶來了貝葉斯定理,它是貝葉斯統計思想的基石。不過,本書所著重討論的大多是更簡單的思考工具,不是數學和科學所用的精密、系統化的機器,而是頭腦的工具。它們是:
標識。有時,在你翻來覆去思考某個事物時,給它取個生動的名字,會有助于理解這個事物。正如我們將會看到的,在所有標識中最有用的是警示性的標識或者“警報”,它們讓我們對可能的錯誤來源保持警惕。
例示。有些哲學家認為,如果在哲學工作中使用例子的話,即便不完全是耍花招,至少也是不必要的。這頗像小說家在他們的小說中避免加入插圖一樣。小說家以用文字實現所有表達為榮,而哲學家則自豪于能夠以嚴密的形式呈現仔細擺弄過的抽象概括,盡其所能地使其接近數學證明。他們干得不錯,但可別指望我會把他們的作品推薦給我的學生,只有少數特別優秀的學生除外。他們的書原本不必這么難。
類比與隱喻。將一個復雜事物的特征與另一個你自以為熟知的復雜事物的特征相對照,是一種非常有力的思考工具。但由于它過于有力,一旦思考者們的想象被一個靠不住的類比所困,他們就會誤入歧途。
腳手架。你可以只用一架梯子來蓋屋頂、刷房子或者修理煙囪。你把梯子挪到這兒、爬上去,再挪到那兒、爬上去,每次只能在一個地方干活;但如果你事先搭起一些堅固的腳手架,你就可以在整個施工過程中靈活而安全地走動,最后干起活來反而更方便。本書所提到的一些特別有價值的思考工具就類似于腳手架,雖然把它們搭好需要費一些時間,但一旦搭好,就可以將很多問題一并解決,根本不用像挪梯子那樣搬來搬去。
直覺泵。就是那種被我稱為“直覺泵”的思想實驗。
毫無疑問,思想實驗是哲學家們鐘愛的思考工具之一。如果我們可以通過一些巧妙的演繹推理得出一個問題的答案,誰還需要實驗室呢?從伽利略到愛因斯坦還有后來的那些科學家們都用思想實驗取得了良好的效果,所以思想實驗并不為哲學家獨享。有些思想實驗像嚴格的論證一樣是可分析的,常常具有歸謬法(reductio ad absurdum)的形式,也就是一方往往利用對方的前提推出一個形式上的矛盾或者一個荒謬的結果,以此來說明對方的推論存在缺陷。
我最喜歡的一個思想實驗來自伽利略,這個實驗證明了在忽略摩擦的情況下,重的物體的下落速度并不比輕的物體快。他論證說,如果重的物體下落的速度比輕的物體快,那么重的石頭A的下落速度就大于輕的石頭B,如果我們把B系到A上,那么在下落時B就會像一個贅物那樣拖慢A的速度。但是,A和B系在一起之后的總重量大于A,因此兩者一同下落的速度也要大于A自身的下落速度。于是,我們得出結論:把B和A系在一起之后,它們的下落速度既大于又小于A的下落速度。這就出現了一對矛盾。
另一些思想實驗沒有這么嚴格,卻往往同樣有效:有些思想實驗的小故事設計得令人感到心有靈犀、拍案叫絕,無論辯護的是哪個論題,人們看過都會覺得“是,當然,一定是這樣!”我把這些思想實驗稱作“直覺泵”。我在第一次公開評論哲學家約翰·塞爾(John Searle)的思想實驗“中文屋”(Searle, 1980; Dennett, 1980)時發明了這個術語,有些思想家認為我的這個術語有貶低或輕蔑的意味。但是恰恰相反,我愛直覺泵!也就是說,有些直覺泵是極好的,有些是有問題的,完全不可靠的只是少數。
幾百年來,直覺泵在哲學中占據統治地位。它們是哲學家版的《伊索寓言》,早在哲學家出現之前,人們就已經把寓言視作一種極好的思考工具了。如果你曾在大學里學過哲學,或許已經接觸過這類經典之作,比如柏拉圖在《理想國》當中所提到的“洞喻”:在洞穴中,人們被鎖鏈拴住,只能看到真實事物投射在墻壁上的影子。再比如他在《美諾篇》(Meno)中所講的蘇格拉底教一個奴隸男孩學習幾何的故事。還有“笛卡爾的惡魔”,在惡魔的欺騙下,笛卡爾相信了一個完全虛假的世界,這是最早的“虛擬現實”思想實驗。以及霍布斯的“自然狀態”,在這種自然狀態下,人的生活是卑污、殘忍和短壽的。雖然它們不如《伊索寓言》中的《狼來了》《螞蟻和螞蚱》那么著名,但也廣為人知,其中的每一個都能調動起我們的某些直覺。柏拉圖意在用“洞喻”啟發我們思考感覺與現實的本質,以奴隸男孩的故事為例來向我們說明先天的知識;惡魔是一臺終極的“懷疑發生器”;而霍布斯關于“自然狀態”的寓言旨在讓人意識到,我們只有訂立契約才能從自然狀態中走出來。它們是哲學中永恒的旋律,余味深長,讓學習哲學的人們在多年之后仍能相當生動而準確地記住它們,即便他們已經淡忘了那些復雜難解的論證和分析。
一個好的直覺泵比任何一種論證和分析都更為有力。我們將要思考種種當代的直覺泵,包括那些質量不合格者。我們的目標是理解它們好在哪兒、它們是如何工作的,以及我們如何使用甚至制作它們。
我可以以一個小故事《古怪的獄卒》為例。有個獄卒,每天夜里,他等到所有囚犯都熟睡以后,就會挨個打開所有牢房的門,一開就是幾個小時。請問:這些犯人是自由的嗎?他們有逃跑的機會嗎?不見得。這是為什么?還可以以另外一個小故事《垃圾箱里的珠寶》為例。假設有一件價值連城的珠寶被人丟棄在了路邊的垃圾箱里,而你在夜里散步時正好經過了那個垃圾箱。看上去你似乎得到了一個千載難逢的發大財的機會,但是它簡直太“絕”了,絕得很難再算作是一個機會,你絕無可能發現這個機會進而采取行動,或者說你壓根兒就不會往這方面想。
以上兩個簡單的情景所激發出的直覺是我們平時注意不到的:所謂一個真正的機會,重要的是我們可以及時得到有關它的信息,留給我們足夠的時間注意到它并能容許我們為此做些什么。當我們渴望做出“自由”的、不由任何外力所導致的選擇時,我們常會忘記,人不應該希望與一切外力相隔絕,因為自由意志與那個嵌入在豐富的因果背景中的我們并不矛盾,它實際上需要這個背景。
希望你已經發現了,關于自由意志我們還有很多東西可說!這些小小的直覺泵能把問題搞得活靈活現,不過目前它還什么都沒有解決(后面有一個部分將集中討論自由意志的問題)。我們必須慢慢地熟練掌握一些技巧,比如謹慎地使用思考工具,注意自己走到了哪一步,還要時時檢查是否有陷阱。如果可以把直覺泵設想成是一種為了說服我們而精心設計的工具的話,那么,我們就應該能夠通過逆向工程檢查它所有的活動部件,看看它們是如何工作的。
1982年,當侯世達(Douglas Hofstadter)和我合著《心我論》(The Mind's I)這本書時,他提出了一個恰到好處的建議:把直覺泵設想為一種包含多種設置的工具,我們可以“轉動各個旋鈕”,看看當設定發生變化時,相同的直覺還能否被它們激發出來。
下面我們就來鑒定一下,轉動“古怪的獄卒”的旋鈕吧。我們可以假設組成那個思想實驗的每個短語都各有其功能,通過替換掉它們或者做出小小的改動,可以看出它們各自所發揮的功能。
1.每天夜里
2.他等到
3.所有囚犯
4.熟睡之后
5.挨個打開
6.所有牢房的門
7.一開就是幾個小時
一種可能的改動是:
一天夜里,他命令守衛給一個囚犯下了麻藥,當守衛們離開時又碰巧忘了關上那間牢房的門,一開就是幾個小時。
這樣改,情景的味道是不是變了很多?這是為什么呢?原版的要點仍然表達出來了,只是效果不如從前。最大的不同似乎是:把囚犯可能隨時醒來的自然熟睡,改成被下了麻藥。另一個改動是“碰巧”一詞,這個詞突出了有意與無意在獄卒與守衛的行為中所扮演的角色。而把“每天夜里”修改為“一天夜里”則似乎改變了概率,這對囚犯不利。你可能會問:什么時候又跟概率扯上關系了?關概率什么事?想一想,為了躲過一次“中獎者會被槍斃,而參加者上百萬人”的樂透抽獎,你愿花多少錢?再想一想,為了躲過一次要用左輪手槍玩的俄羅斯輪盤賭,你又愿花多少錢?為了闡釋一個直覺泵我們用到了另外一個直覺泵,這是個值得記住的小竅門。
另外一些旋鈕則不那么明顯:“惡毒的房東”等到房客們入睡后悄悄地鎖上臥室的門。“醫院主管”擔心可能發生火災,在夜里悄悄把所有房間和病房的門鎖打開,但為了讓病人們睡得安心,就沒有告訴他們這件事。或者,假如我們把故事中的“監獄”變得比平常的監獄大些,有澳大利亞那么大,又會如何?你既不可能鎖上也不可能打開澳大利亞所有房間的門。這會改變什么?
在我們處理任何直覺泵時,都應該帶著這種自我意識上的謹慎,這種自我意識本身就是一種重要的思考工具。因此哲學家最喜愛的策略就是“溯元”(going meta),即關于思考的思考、關于談話的談話、關于理由的理由。元語言是我們用來談論其他語言的語言,元倫理學是居高臨下檢驗其他倫理理論的理論。就像我跟侯世達說過的那樣:“不論你研究什么,我都能搞出一個‘元什么’。”當然,這整本書就是“溯元”的一個實例:探索如何謹慎地思考那些幫助我們謹慎思考的方法,以及謹慎思考謹慎思考的方法的方法,等等。2007年,侯世達給他偏愛的一些小工具列了一張清單:
追野鵝
黏合劑
鬼把戲
酸葡萄
力氣活兒
泥足巨人
松動的大炮
狂想家
空頭支票
大力扣籃
反饋
如果你已經熟知上面所說的這些,那就不會把它們只當作“一些詞語”。上面寫的每一條都指代一種認知工具,就像長除法和求平均數法一樣。每種工具都能在一個較為寬泛的語境下發揮作用,有的工具能讓一些假說更清楚地表達出來以方便人們檢驗,有的工具可以方便人們認識到一些不易察覺的規律,而有的能夠幫助人們找到事物之間主要的相似點,如此等等。你的詞匯表里的每一個詞都是一件簡單的思考工具,只不過有些工具比別的工具更有用。如果上面列出的那些工具,你的工具箱里一件都沒有,難道你還不想要一些嗎?有了這些裝備,我們就能思考那些以前可能連表達都表達不清楚的思想。當然,就像古語所言:“如果手上只有錘子,就看什么都像釘子。”因此這些工具也都有被濫用的可能。
讓我們先看看其中一個工具是怎么被人濫用的吧:酸葡萄。它出自《狐貍與葡萄》的故事。這個故事提醒我們,人們總會假裝不在乎那些自己得不到的東西。可以想一想,當一個人聽到別人問她“你是吃不著葡萄說葡萄酸嗎”時會有什么反應。她聽完以后也許會發現自己真的是這么想的,這可能很有效地讓她改變了自己的想法,或者讓她站在一個新的角度來反思這件事。但是也有可能,這句話會明顯讓她感到自己被侮辱了。工具也能當作武器。《狐貍與葡萄》故事中的道德含義已經深入人心,你可能已經很難想起這個故事想要啟發我們什么,也很難再感受到那些微妙之處了,雖然有時候它們并不重要。
得到一個工具與明智地使用它是兩種截然不同的技巧,但是你得先從得到工具或者自己制造工具開始。我后面展示給大家的很多思考工具大都是我自己發明的,另一些是我從其他人那里得來的,我會及時向那些人致謝。在侯世達剛才列的清單里,沒有一件工具是他自己發明的,可他卻為我的工具箱增添過不少好東西,比如跳出系統(jootsing)和掘土蜂狀(sphexishness)。
很多最有力量的思考工具是數學化的,但在本書中我只會稍提一下,不費更多的筆墨。因為這本書旨在贊美那些非數學化的思考工具的力量,贊美那些非形式化的、散文和詩歌式的思考工具的力量,如果你愿意的話,也可以說,這本書所贊美的是那些通常被科學家們所低估的力量。你應該能猜到為什么。
首先,在研究性的期刊中有一種科學寫作的文化,這種文化提倡作者用一種非個人化的方式簡明扼要地陳述問題,盡量不用華麗的辭藻、修辭和典故。我們有充分的理由在最嚴肅的科學期刊上把文章寫得冰冷乏味。就像1965年在牛津,我的博士考官、神經解剖學家J. Z.楊(J. Z. Young)在讀了我的論文中那些在他看來有點古怪的散文部分之后所寫到的:“英語現在已經成為國際科學界的通用語言,所以我們這些以英語為母語的人有必要把文章寫到能讓‘一位有耐心的中國人查閱詞典’就能讀明白的程度。”要知道我寫的是哲學論文,并不是神經解剖學論文。這種自我強化的學術規范所導致的后果不言自明:不論你是中國、德國、巴西還是法國的科學家,你最重要的著作都必須用英文出版。你需要寫一些干巴巴的、翻譯起來一點困難都沒有的英文,盡可能少用文化典故,避免意義微妙的詞,不玩文字游戲,甚至最好連比喻都不用。在此種國際學術體制下所實現的一定程度上的相互理解當然非常寶貴,但是也有代價:有些思想顯然需要依賴日常比喻的傳達,需要扭轉讀者的想象,需要利用書中的奇思妙想來沖破封閉我們心靈的藩籬。如果其中的某些言語不好翻譯,那我也只能將希望寄托于技巧卓越的翻譯家,或者希望世界各國的科學家把英語說得越來越流利了。
科學家之所以對“僅僅通過詞語”進行的理論討論抱有懷疑,還有另外一個原因,他們意識到:評判一個不用數學方程式來表述的論證往往要更難,更缺乏確定性。數學語言的說服力值得信賴,它就像籃筐上掛著的籃網。在操場上打過籃球的人都知道,如果籃圈上沒有網的話,判斷一個球是三不沾還是空心入筐會有多困難,而籃網從根源上消除了大家對“球進了還是沒進”的爭議。但有時候,有些問題太過狡猾,太過變幻莫測,無法用數學語言來表達。
我始終會考量,自己所做的研究能否向一群聰明的本科生解釋清楚。我并不確定自己為什么要這樣做,但這一挑戰影響了我的所有作品。有的哲學教授特別愿意教那些只有研究生參加的高級討論班,但我不是這樣。研究生總是急于向同學們或者自己證明:他們已是行家里手了。他們熟練又自信地揮舞著本專業的行話來忽悠外行,炫耀自己能夠小心地穿過那最曲折也最痛苦的技術化論證而不會被繞暈,因為只有這樣才能讓他們確信自己所做的事是需要專業技巧的。為高年級的研究生和各路專家所寫的哲學書籍,一般來說全都沒有可讀性,所以它們大多數都沒被人讀過。
我這種試圖把論證與解釋描述得讓哲學系以外的人也能夠理解的寫法有一個奇怪的副作用,它讓有些哲學家在“原則上”不把我的論證當回事!很多年以前,我受邀去牛津大學的約翰·洛克講座演講,現場人滿為患。聽說有一位著名的哲學家在離席時嘟囔道:“要是我能從這種想在洛克講座上吸引外行眼球的家伙身上學到東西,那我就完了。”果然,就我所知,他沒有從我這兒學到任何東西。我不會改變我的風格,也永遠不會為付出的這點代價而后悔。
在哲學里,有時你需要去做那種所有前提都帶著編號,并遵循指定好的推理規則的嚴謹論證,但是這些其實沒必要拿出來向公眾展示。我們會要求自己的研究生在畢業論文里做論證,可是很不幸,有的人一旦養成這種習慣之后就再也改不過來了。不過我也要說句公道話,物極必反,像歐洲哲學那樣天馬行空的修辭,夾雜著文學性的藻飾和隱晦的暗示,對哲學來說也沒有什么好處。如果讓我必須選擇一個的話,我寧愿每次都選難對付的善于分析的詭辯者,也不愿意聽華而不實的夸夸其談。至少你能聽懂前者講的是什么,能夠判斷他說得對不對。
我相信,詩歌與數學之間難以界定的中間地帶才是哲學家最能施展拳腳之處,他們會為真正艱深的問題提供清楚的解釋。任何數學方法都不能完成這項工作。因為一切都唾手可得,人們必須小心選擇自己的入手點,通常情況下,大家默認接受的前提就是罪魁禍首。我們在這狡猾的概念之域中探索,非常依賴思考工具的使用,那些思考工具設計出來就是為了幫人厘清頭緒、揭示出不同思路的前景。
這些思考工具很少給我們提供一個穩固的支點,它不提供一條指導未來研究的“公理”,而是提供了一個適當的選項,為未來研究的可能性做出了一些約束,我們可以在以后的研究中對它進行修改,如果理由充分,還可以干脆將它放棄。難怪有很多科學家對哲學一點兒興趣也沒有:在哲學中一切都唾手可得,卻找不出能像存在銀行里的財物那樣保險的東西,就連為了連接“支點”而構建起來的那些復雜的論證網絡也都只是暫時性的,沒有什么可用于證實或證偽的經驗作為明確的基礎。于是這些科學家對哲學置之不理,繼續自己的工作,但這也令他們錯過了一些最重要也最有意思的問題。“別問我這些問題!也別跟我說答案!想要解決意識、自由意志、道德、意義和創造力的問題,現在還太早!”
不過很少有人能如此節制,近些年來,科學家們已經在這些他們原來唯恐避之不及的領域中掀起了一波又一波的“淘金熱”。在好奇心以及名聲的驅使下,他們開始琢磨“大問題”,做著做著就會發現在這些問題上想要前進一步有多難。必須承認,我最享受的一件樂事就是瞧著那些在幾年前還對哲學極盡挖苦之能事的知名科學家,跌跌撞撞、絞盡腦汁地想替全人類把這些問題擺平,結果卻只從自己的老本行中推出一些膚淺的論斷。要是他們轉向我們這些哲學家,承認他們需要從我們這里獲得一點幫助的話,我就更開心了。
在隨后的第一部分中,我會分別介紹12個多用途的一般性思考工具。在后續的部分中我則不再依工具的種類,而是按照它們所處理的主題分類來介紹。我首先會談一談最基本的哲學主題:意義或者內涵。然后是進化、意識和自由意志。我介紹的工具是真正的“軟件”,這些工具之于你的想象力,就像顯微鏡和望遠鏡之于你的肉眼。
我順便也會介紹一些似是而非的工具,這些工具非但不幫我們照明,反而放了些煙霧彈。我必須給這些危險的工具起一個名字。得益于我的航海經驗,我在航海術語里找到了一個恰到好處的措辭。很多水手喜歡用航海術語忽悠“旱鴨子”,什么左舷、右舷、舵軸、舵銷、桅支索、橫撐桿、索耳、導纜孔,等等。我以前待過的船上流行過一種玩笑,我們編造這些航海術語的定義:羅經座(binnacle)指的是在羅盤里長大的海員,桅桿柄腳(mast tang)是一種在高處享用的柑橘汁,開口滑車(snatch block)是一招女子防身術,吊桿托架(boom crutch)是一種爆破式整形裝置。吊桿托架其實是當航速減慢、吊桿收起時用到的一種裝在吊桿上的可移動木制托架,但我在此之后總是忍不住把它與某個倒霉蛋的胳肢窩發出“砰”的一聲巨響的畫面聯系到一起。因此我給那些失敗的思考工具起了“吊桿托架”這個名字。這些工具只是看起來增進了我們的理解,但實際上它們在散播黑暗、混亂而非光明。在后面的部分中散落著各種“吊桿托架”,它們被貼上了適當的警告標簽,并配有一些令人遺憾的事例。
在本書結尾處,我會把我的反思繼續向前推進,想一想做個哲學家是一種怎樣的體驗,萬一你們對這個問題感興趣呢?所以你們的丹尼特大叔,給每一位可能已對哲學探究世界的方式有所體悟,同時又懷疑自己是否適合做哲學研究的人,準備了一點兒忠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