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章
- 必須犧牲卡米爾
- (法)皮耶爾·勒邁特
- 4981字
- 2019-01-25 15:36:46
談話被一陣警報聲打斷,大家都往露臺涌去,望向街上,警車的旋閃燈像是提高了一個聲調。老板非常果斷地說:“這是內政部長。”大家想知道他的名字,無果,這要是一個電視主持人,那就容易多了。評論又紛紛涌起。有人認為這場騷動是一場死灰復燃,可能是因為有尸體之類的東西被發現了,老板又重新閉上了眼睛,相當滿意。客人們的紛紛議論,是對他博學的致敬。
“內政部長,我告訴你們了。”
他默默地擦了擦眼鏡,臉上掛著微笑,看都不看露臺的方向,為了表現他對自己的判斷有多確定。
人們迫切地等待著,凝神屏息,就像在等待環法運動員通過一個站牌一樣。
15:30
她覺得自己的腦袋上填滿了吸水性棉花,周圍還有一圈粗大的血管,像一條粗壯的手臂,在不斷敲擊著她。
安妮睜開眼睛。房間。醫院。
她試圖挪動自己的雙腿,但她身子僵硬挺直,像個上了年紀的婦人,因為風濕病而行動不便。這實在是太疼了,但當她先抬起一個膝蓋,然后又抬起另一個,屈起的雙腿給了她一瞬間的舒緩。她慢慢移動她的腦袋,試圖重新找到一點知覺。她的腦袋有一噸重,她的手指還裹著繃帶,看上去像螃蟹的鉗子那么大,那么臟。圖像有點攪在一塊兒了,商業長廊里廁所的門,一塊帶血的布,一連幾次的爆炸,救護車的鳴笛聲,讓人眩暈。還有放射科醫生的臉,還有在他身后某處一個女護士的聲音:“他們到底對她做了什么?”情緒一下子占據了她,她忍住眼淚,深呼吸,自我克制,不能在這時候崩潰,不能自暴自棄。
所以她要站起來,她要活下去。
她一把推開床單,先是一條腿落地,然后另一條。一陣眩暈。她在床邊停了一下,保持平衡。然后,她雙腳用力,慢慢起身,不得不重新坐下。她現在真正感受到那種疼痛了,渾身上下,確切來說,背部、肩膀、鎖骨,她像是整個人都被碾碎一般。她努力吸了一口氣,又試圖重新站起來。終于,她雙腳站立在地,雖然也不完全是,因為她必須扶著床頭柜。
她對面是衛生間。像攀巖一樣,她一步步扶著東西前行,從床架,到床頭柜,再到門把手,盥洗盆,現在站在鏡子面前的,天哪,這是她嗎?
一陣哽咽,這一次,她再也克制不住了。發青的顴骨,滿身淤青,碎裂的牙齒……左臉頰上有一道傷口,是因為左顴骨爆裂,這一大條密密麻麻的針腳……
他們到底對她做了什么?
安妮扶住盥洗盆,好讓自己不跌倒。
“您在這兒站著做什么?”
安妮轉過身,一陣眩暈向她襲來。護士伸手抓住她,兩人一起倒地。護士重站起身,默默回頭看向走廊。
“佛羅倫絲,你能來幫我一下嗎?”
15:40
卡米爾焦躁地大步走著,路易在他一側,就跟在他老大身后幾厘米的地方。他和范霍文之間保持的這一點距離,是一種權衡了尊敬與親密之后的結果,也只有路易能把這種關系拿捏得如此恰到好處。
卡米爾再急迫、再焦慮也沒用,他不由自主地抬起眼睛看向弗朗德蘭街兩側的房子。奧斯曼式的建筑,因為煙熏有點發黑。這個街區有很多這樣的房子。他的眼睛被半空中成排的陽臺所吸引,陽臺的外面是兩根有著男人雕塑的柱子,男人的纏腰布向外隆起好大一塊。男像柱之間排列著女像柱,女人像過度慷慨的胸部直望著天際。正是這些遙望天空的胸脯,這些女像柱,用她們溫柔多情又假正經的眼神目睹著這場浩劫。卡米爾一邊快速走著,一邊嘆羨地點著頭。
“勒內·帕朗,我認為。”他說。
兩人都不作聲。卡米爾閉著眼睛等路易反駁。
“更像是夏薩維埃,不是嗎?”
總是這樣。路易比他小二十歲,但卻比他懂得多上兩萬倍。最可惡的是,他從來不會搞錯。好吧,很少搞錯。卡米爾一次次想難倒他,但并沒有什么用,這家伙就是部百科全書。
“穆艾,”他說。“可能是。”
就快到莫尼爾長廊的時候,卡米爾正巧看到了那輛被12號口徑獵槍打爆的車子,牽引車正在把它拖上托盤。
他早晚會知道,就在這輛車的另一側,安妮被獵槍逮了個正著。
做統帥的總是小個子。我們這個年頭,不管是警署還是政界,頭銜總是和身高成反比。這個警察,每個人都認識他,當然啦,長著這副不足一米五的個子……只要見過他一次,就再也不會忘記。但至于他的名字,在咖啡館里每個人的說法都不一樣。大家只記得他的名字有點異域風情,但是什么語呢?德語?丹麥語?還是佛蘭德語?有人說是俄語,另一個說:“是的,范霍文,就是這個名字!”大家哄笑,“這就是我所說的。”有人說對了,心滿意足。
大家看到他出現在過道入口處。他沒有出示他的證件,但一米五以下的人是有豁免權的。在露臺的玻璃后面,大家都不敢呼吸,但一陣騷動剛過又跟著另一陣,這真是個大日子:一個姑娘剛剛進入酒吧,皮膚黝黑。老板熱情地招呼著她,大家轉過身來。這是隔壁的女理發師。她點了四杯咖啡,理發店咖啡機壞了。
她什么都知道,她含蓄地微笑著,等待著她的咖啡。大家問她各種問題。她說她趕著要回去,但她臉紅了,這說明了一切。
謎底總會揭開的。
15:50
路易和同事們一一握手。卡米爾想看錄影帶,立刻就要看。路易感到震驚,他知道卡米爾向來不在乎什么繁文縟節,但這樣一種缺乏方式方法的行為,在卡米爾這樣有層次和經驗的人身上出現,還是不由得讓他感到驚訝。路易用左手攏了攏他的劉海,還是跟著他老大到了作為臨時指揮部的書店后間。卡米爾心不在焉地和書店老板握了握手。她把自己搞得像棵圣誕樹,還抽著一根插進象牙煙嘴的煙——這個世紀以來已經很少會看到這種煙嘴了。卡米爾沒有停下。同事們已經調出了兩臺攝像機的所有錄影帶。
他一坐到電腦屏幕前,就轉向他的助手。
“不錯,”他說,“我要好好看一下這些帶子。你可以休息一下。”
他指指旁邊的房間,或者說,他指指門。他坐在電腦屏幕前,看看周圍人,絲毫沒有遲疑。這架勢就像是想一個人獨自待著看一部色情電影。
路易表現得就像是覺得這一切并沒有不合理的地方,一副大內總管的樣子。
“我們走吧,”他一邊說著一邊推搡著大家,“我們還是在那邊坐一會兒吧。”
最吸引卡米爾的那卷錄影帶,是放置在珠寶店上方的那個攝像機拍攝的。
二十分鐘后,當路易對這卷錄影帶進行審核,對照第一輪的證詞,給出初步假設時,卡米爾正站在中央過道上差不多當時開槍的位置。
調查結束了,技術人員也都離開了,玻璃碎片也已經收拾了起來,搶劫發生的區域也被膠帶封鎖了起來。大家等著專家們和保險公司過來,之后,他們就要全部收隊,然后讓那些公司回來。不出兩個月,一切就會重整一新,瘋狂的劫匪又可以重新回來,在長廊開張的時間點讓顧客們乖乖地排好長龍。
這個地方被一名警察守衛著。他又瘦又高,眼神疲憊,下頜突出,眼袋下垂。卡米爾立刻認出了他,他已經無數次在兇案現場遇到過他了,但因為他似乎無足輕重,所以卡米爾從來沒有問過他的名字。他們互相做了個手勢,算是打了個招呼。
卡米爾看著破敗的商店,玻璃窗全都碎了。他完全不懂珠寶,但他感覺如果是他要搶劫,他絕對不會選這樣一個地方。但他知道這只是他的錯覺。比如你看看銀行門店,看上去毫不起眼,但如果你把它洗劫一空,你搶來的錢幾乎就能買下這家銀行了。
卡米爾努力想保持平靜,但因為他一遍又一遍地看那卷錄像帶,那些影像就像把他吞噬了一般,他插在上衣口袋里的雙手不住地顫抖。
他拼命晃著腦袋,像是耳朵進水了一般,想甩掉這充斥著他的過多的情緒,保持一點距離:地上,就在那里,這些血跡是安妮的血,她當時就在這里,蜷縮在地板上,那家伙應該也在那里。卡米爾退后幾步,那個大個子警察盯著他看,有點擔心。突然,卡米爾轉過身,他想象自己胯部架著一桿獵槍。大個子警察把手放在對講機上。卡米爾走了三步,他一會兒看看開槍的劫匪當時在的位置,一會兒看看長廊的出口,突然,他毫無預兆地開始奔跑。這一次,毫無疑問,那個警察緊緊抓住他的對講機,但是卡米爾又突然停了下來,警察也不再行動。卡米爾憂心忡忡,一根手指放在嘴唇上,又折了回來,他抬起眼,正好撞上大個子警察的目光,他們互相微笑了一下,還帶著一點惶恐,好像兩個不說同一種語言的人想表現得友好。
到底當時發生了什么呢?
卡米爾環顧左右,又抬頭看看被獵槍打爆了的拱墩,他往前走,走到長廊的出口,喬治-弗朗德蘭街。他不知道自己在尋找什么。一個信號,一個細節,一個恍然頓悟,他對于地點和人過目不忘的能力,正在重新排列那些模糊的記憶。
不知道為什么,他現在有種走錯路的感覺。這里并沒有什么好多看的。
關于這件事,他沒有找到一個合適的調查方式。
于是他又折回去,重新開始問詢調查。
他對第一批搜集證詞的同事說,他想“看清大局”,在他詢問女理發師的人行道上,他看到了書店老板和古董店老板。至于那個珠寶店老板,她已經住院了。至于她的學徒,她在整個搶劫過程中一直保持雙手抱頭臉朝下的姿勢。這姑娘著實讓人有些同情,但又像無足輕重,可以忽略。卡米爾對她說可以回去了,還問她需不需要人陪她回去,她說她朋友在小酒館等她。她指了指馬路對面的那家小酒吧,陽臺上黑壓壓地擠滿了人,所有的面孔都直勾勾對著他們。卡米爾說:回去吧,趕緊脫身。
他聽了證詞,仔細地看了所有圖像。
這種想殺死安妮的頑強的意愿,首先源于空氣中緊張的氣氛,那種彌漫在整場搶劫中的可怕氛圍,還有就是之后一連串的情形。蝴蝶效應。
但畢竟,這種固執,這種瘋狂……
已經通知法官了,他應該隨時會到。在等待期間,卡米爾回顧了一下整個事件。這起搶劫,從各個方面看來都和去年一月的那一件極為相似。
“你覺得呢?”卡米爾問。
“絕對如此,”路易肯定地回答說,“唯一不同的就是規模。今天是一起搶劫,而去年一月,可以說是四起連環搶劫。六個小時不到,四家珠寶店就被席卷一空……”
卡米爾吹起了一聲贊羨的口哨。
“和今天的手法一樣,是三個男人。第一個讓人打開那些保險箱然后卷走珠寶,第二個用一桿莫斯伯格槍為他做掩護,第三個開車。”
“你說過一月份的時候,死了個人?”
路易查看了一下他的筆記。
“這一天,他們的第一個目標是十五區的一家珠寶店,準備在早晨開門的時候行動。他們十分鐘內就搞定了這一筆,可以說是當天最干凈利落的一筆了。然后,當他們十點半左右沖進另一家位于萊納街的珠寶店又離開時,他們留了個活口,一位店員因遲遲不肯打開后備倉的保險柜,頭部被打成了重傷,躺在地上。四天的昏迷之后,小伙子醒了過來,但還是留下了后遺癥。他和政府周旋了很久,拿上了部分殘疾撫恤金。”
卡米爾神經緊繃地聽著。這就是安妮奇跡般脫逃了的事情。他心煩意亂,不得不做幾個深呼吸,逼著自己放松肌肉,要怎么弄呢,“胸肌……小腿……”啊,去他媽的。
“下午兩點左右,”路易繼續說,在下午重新開門營業的時候,這伙劫匪闖進了第三家珠寶店——在盧浮宮后面的“盧浮古董店”。他們是個相當成熟的隊伍,不打劫小店小鋪。十幾分鐘之后,他們離開商店,把一位“手舉得過高了點”的顧客丟在了身后的人行道上……該顧客的情況比上午的那位店員好一些,但還是被診斷為“情況惡劣”。
“這群人簡直是無法無天。”卡米爾順著他說。
“是,也不是,”路易回答,“這些家伙還是很冷靜,他們只是用他們自己的方式。”
“真是碩果累累的一天啊……”
“可不是嘛。”
即便是對這樣訓練有素、準備充分又有著雄心壯志的隊伍來說,六小時內四場搶劫,也是難得的好收成。但沒過多久,可想而知,疲憊就會席卷而來。搶劫這種事,就像滑雪,意外總是在最后發生。帶來最大損失的是最后一案。
“賽弗爾街,”路易又說,“珠寶店店主想抵抗。就在劫匪們要離開的時候,店主以為自己能拖住他們,他抓住那個卷走珠寶的劫匪的袖子,試圖讓他跌倒。當那個掩護的劫匪用莫斯伯格槍指著他的時候,另一個進行了反抗,最后那個店主吃了兩顆九毫米的子彈,正中胸膛。”
沒有人知道那天他們的計劃是真的完成了,還是由于珠寶商的死亡,他們不得不逃逸。
如果不說被劫店鋪的數量,他們的作案方式還是相當成熟的。新晉專業人士,年輕人,叫囂著,做著手勢,對空開槍,跳過柜臺。他們選的武器也像是角色扮演游戲里所用的,大得夸張,讓人感覺他們其實怕得要死。這幫劫匪都太果決,太有組織了,而且毫不動搖。要不是對于英雄主義的渴望,他們最多在離開時留下一點附帶性的損失,不至于殺人。
“一月的戰利品呢?”卡米爾問。
“六十八萬歐元。”路易清晰明了地宣布。
卡米爾抬起一條眉毛。倒不是因為他驚訝,珠寶商從來不會悉數全報他們的損失數目,他們總是會瞞下一大筆賬,不,卡米爾要的只是一個簡簡單單的真相:
“顯然是超過一百萬歐元。轉手倒賣,六十萬。或者六十五萬。收益頗豐。”
“倒賣給誰呢?”
像這樣一筆贓物,價值高昂,貨源分散,轉賣會損失不少,而且在小巴黎地區沒有太有實力的窩藏主。
“我們猜測貨物是從諾伊地區被運走的……但好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