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 必須犧牲卡米爾
- (法)皮耶爾·勒邁特
- 4969字
- 2019-01-25 15:36:46
可能是因為她的腦袋在三十幾米的路程中撞擊了地板,一路的顛簸,使安妮突然有了生命跡象……就在此刻,她試圖回歸到現實中來。
她的腦子,像是一個發了瘋的雷達,拼命搜索著信息,想弄清楚剛剛發生了什么,她一度失去了意識,真真切切是被那一陣擊打給麻痹了,被逮了個措手不及。至于她的身體,痛苦已經使它麻木,肌肉絲毫不能動彈。
安妮的身體被拖過走廊,倒在店鋪門口的血泊中,這樣一個場景可以帶來一個積極的影響:它會大大加速局勢的發展。
店里只有兩個人,女老板和一個女學徒。女學徒只有十六歲,瘦瘦小小,像個紙片人,她扎了一個發髻,想顯得成熟端莊一些。她一見到這兩個男人蒙著面全副武裝地沖進來,便意識到這是一樁持槍搶劫,她像條魚一樣張開嘴,神志不清,被動得像是就要被放上祭壇的貢品。她拖著發軟的雙腿,想退回到柜臺后面。還不等她膝蓋跪地,她的臉已經被一把獵槍槍托抵住了,她慢慢癱軟下去,就像一個融化的奶油冰激凌。接下去的時間里,她就保持著這樣的姿勢,一動不動數著自己的心跳,雙手舉過頭頂,像是在等待一塊即將落下的石頭。
男人拽著安妮一條腿,在地板上拖曳著她僵死的身體。她的裙子已經褪到腰間,身后一大攤血,珠寶店女老板見到這一幕,立刻嚇得說不出話來。她試圖憋出一個字來,卻好像哪里被堵住了一樣。高個子男人堵在店鋪的入口處,監視著來往的人,矮個子沖向女老板,扛著槍桿,突如其來地對著她的肚子一頂。她立馬感到一陣惡心。男人一言不發,他不需要說話,對方已經完全任其擺布了。女老板笨拙地打開保險鎖,摸索著開櫥窗的鑰匙,但有些不在她身上,她要去里屋找,就在邁開第一步的時候,她意識到自己已經尿在了身上。她把那一小串鑰匙顫顫巍巍地交給了男人。她從沒有想過自己會在任何情況說出這樣的話,但此刻,她對男人囁嚅著說:“請不要殺我……”為了多活哪怕二十秒,她可以交出一切。這么說著,不等男人命令,她已經躺倒在地,雙手背在脖頸后面,只聽她著了魔似的小聲念叨著什么。她在祈禱。
任何見識了這兩個男人的兇殘的人都一定會懷疑這些祈禱,哪怕再虔誠的祈禱,是否會有任何實際作用。無所謂了,就在女人祈禱時,男人一分鐘都沒有遲疑,立馬打開了所有櫥窗,把里面的寶貝都擄走,放進他們的大帆布袋里。
這是一次計劃周密的搶劫,前后不到四分鐘。時間選擇得當,從廁所打入也是個明智的選擇,分工也相當專業:第一個男人洗劫櫥窗里的珠寶,另一個守在門邊,一動不動直挺挺地杵在那兒,一邊監測著店鋪,一邊監測長廊。
店內的一個攝像頭錄下了第一個男人打開櫥窗和抽屜,擄走所有寶貝的過程。另一個攝像頭對準了珠寶店的入口處和商業長廊的一角。在這個攝像機鏡頭里,人們可以看到安妮躺在過道上。
正是從這一刻開始,搶劫計劃出現了意外。正在這時,攝像頭里的安妮動了一下。只是極小的動彈,像是一個本能反應。卡米爾一開始有些懷疑,覺得可能沒看清,但真真切切,是的,安妮動了……她動了動腦袋,從右向左轉動,極其緩慢。卡米爾了解這個姿勢:一天中有些時候,當她想放松一下,她會扭動脖子,按摩脖子上的肌肉,她說這叫“胸鎖乳突肌”,卡米爾甚至不知道有這東西存在。顯然,這一次不是為了放松,因為這個動作既不夠舒展又不夠靜謐。安妮側身躺著,右腿蜷曲著,膝蓋碰到胸口,左腿伸展著,上半身歪斜著,像是想翻身。她的裙子褪到腰間,露出她的白色底褲。臉上鮮血橫流。
她蜷曲著,被扔在那兒。
搶劫剛開始的時候,站在安妮邊上的男人飛快地瞥了她幾眼,但是因為她一動不動,男人的注意力便集中到了監測周遭環境上。他不再管安妮,背對著她,甚至沒有注意到一道鮮血已經浸濕了他右腳后跟。
安妮,她剛從一個噩夢中掙脫出來,努力想弄明白周圍這一切是發生了什么。她抬起腦袋的一剎那,攝像頭捕捉到了她的臉。那張受到重創的臉令人心碎。
當卡米爾發現這一切的時候,他被完全震懾了,不知所措。他回了回神,停下腳步,后退兩步,他甚至都認不出她。這張臉完全不是安妮,她曾經是如此神采奕奕,眉目含笑,而眼前這張臉浸透了鮮血,浮腫著,眼神空洞,像是大了整整一倍,并且變了形。
卡米爾扶住桌角,立刻就有一種流淚的沖動,因為攝像機正對著安妮,她緩緩轉向他的方向,像是要對他說話,向他求救,這都是他當場本能反應下的想象,而這想象太有害了,這種想象包含著一種態度。想象你的親人,在指望著你的保護,想象他在受罪,快要死了,你好像感覺到他那一身冷汗。再往深了想想,想想當他抑制不住心頭涌起的恐懼時,呼喊著你的名字,你可能就會想立刻死去。卡米爾正處于這樣的狀態,站在這屏幕前,無力動彈,只有呆呆地看著這一幕幕回放,而事實上這一切早已經結束了。
這讓人無力承受,著實太過沉重。
這些片段會一遍一遍在他腦海中回放。
安妮接下來的行為,像是周圍環境都不存在一般。那個搶匪可能會壓到她身上,重新拿著槍桿子對準她的脖子。這幾乎是個劫后余生的本能反應,盡管從屏幕看起來,這更像一種自殺行為:在這種情況下,離一個帶槍男子不到兩米,幾分鐘前,這個男人還看起來可以隨時不皺一絲眉頭地一槍把安妮擊斃。安妮已經準備好做出超乎所有人預料的事:她要試著起身。安妮是個極有個性的女人,但是極有個性和徒手大戰配槍歹徒,還是有點差別的。
接下來發生的事情似乎是自然而然的,兩方勢力交戰,必定要決一雌雄,這一切無可避免了。
兩方力量懸殊,優勢顯然在于那把12號口徑的獵槍。這點是毋庸置疑的。但是安妮當下沒有辦法正確估量彼此的實力,也沒有辦法理智地拿捏勝算,她只是自顧自地展開行動。她積聚起渾身力氣,當然,從鏡頭里看起來,也沒多少力氣——她收攏雙腿,靠著胳膊支撐著身子,無比艱難,雙手在自己的血泊中打滑,差點重新摔倒。她又支起身子,動作極其緩慢,這使得畫面看起來有一種虛幻感。她渾身發沉,發麻,讓人看著仿佛已經聽到她內心的掙扎,忍不住想推她一把,拉她一下,幫她重新站起來。
卡米爾,他更想求她什么都別做。即便這家伙過個一分鐘才轉身,在這種迷醉癲狂的狀態中,安妮走不了三米劫匪就會把她劈成兩半。但是卡米爾只是幾小時后在屏幕上目睹了這一切,而他現在所想的,已經無關緊要了。一切都太遲了。
安妮的行為全是出于本能,是完全不假思索的。從錄像帶看來非常明顯:促成她的決心的,完全就是求生欲。她看起來并不像個被獵槍頂著威脅了的女人,倒更像是個醉鬼,在晚會快要結束的時候整理自己的手袋——雖然她從頭到尾都死死拽著她那只拖在身后浸在血泊里的包——蹣跚著,尋找回家的路。可以說,她最大的對手已經不是那桿12號口徑的獵槍,而是她逐漸模糊的意識。
決定性的事情轉瞬之間就發生了:安妮想都沒想,她掙扎著爬了起來。她勉強算是找到平衡了,雖然裙子被卡在腰間,露出一條大腿……還不等自己站穩,她撒腿就跑。
從這一刻起,一切都雜亂無章地發生了,支離破碎,全憑偶然,又笨手笨腳。就像是上帝已經控制不了局面,不知道怎么調度了,于是演員們只能臨場發揮,顯然是糟糕透頂。
首先由于安妮不知道自己身處何處,于是自然是找不到出路,她甚至是走了反方向。她張開雙臂,碰到了男人的肩膀,立刻,男人就轉過身來……
她搖晃了半天,像是喝醉了,一片茫然。但她搖搖欲墜的平衡感神奇地支撐著她。她用袖口擦著血淋淋的臉,腦袋歪向一邊,像是在側耳傾聽什么,她想走一步……突然之間,天知道為什么,她決定逃跑。在鏡頭上看到這一幕,卡米爾再也克制不住了,他所剩無幾的冷靜頃刻崩潰了。
安妮的意圖是好的。但具體操作起來,她的腳在血泊中打了滑。很顯然,她飛了出去。這要是動畫片,可能會讓人捧腹,但在現實中,這就太悲慘了,因為她又倒在了自己的血泊中。她試圖站起來,努力找尋方向,但也都只是東倒西歪地搖晃。她看上去就像是慢鏡頭地迎面走向她所想逃避的東西,著實讓人惶恐。
男人沒有立刻意識到這個情形。安妮離他只有兩公分的距離,但她的腳突然踩到一片干的地面,似乎突然找到了平衡,于是她一下就像彈簧一樣沖了出去。
但是找錯了方向。
她先是走了一個奇怪的路徑,然后自己旋轉著,像是個脫了線的木偶。她轉身九十度,往前走了一步,停住,又轉回來,像個在找路的行人,最后神奇地找到了出口的方向。幾秒之后,劫匪發現自己的獵物想逃跑。他立刻就轉身,向她開了槍。
卡米爾把錄像帶看了一遍又一遍:毫無疑問,開槍的那個劫匪也震驚了。他把槍支在自己的胯部,以這樣的姿勢,理應可以用獵槍擊倒任何四五米內的獵物。或許他還沒什么把握,又或許恰恰相反,他太自信。但事情經常會這樣,找個內向的大男人,給他一把12號口徑的獵槍,也給他開槍的權利,他立馬就嚇傻了。又或者是因為震驚,或者是什么都有一點兒。總之他高舉著槍,有點太高了。開槍是個本能反應,卻沒有瞄準。
安妮什么都沒看見。她蹣跚著,像是在一個黑暗的洞穴里前行,玻璃碎片像雨點般撒落在她身上,因為子彈擊碎了距離出口幾米遠的一塊半月形玻璃窗戶,發出雷鳴般的巨響。安妮的命運看起來昭然若揭,很殘忍,卻不得不承認:玻璃窗的散落像是一場圍獵。很可笑,莫尼爾長廊和它的半月形玻璃經歷了兩次世界大戰都未被摧毀,而此時僅僅一個笨拙的持槍強盜……有些事情總是讓人難以置信。
一切都在顫抖。玻璃窗、鏡子、地板,都在顫動。在場的人都以自己的方式本能地自我保護起來。
“我把腦袋縮到了肩膀里。”古董店老板會這樣跟卡米爾說。
這個男人三十四歲(他堅持是三十四歲,而不是三十五歲)。他戴著個假發,前后都有一點翹起。鼻子很大,右眼像是睜不開,有點像喬托[1]的“偶像崇拜”里戴著帽子的男人。可想而知,他還是驚魂未定。
“很簡單,我以為是恐怖襲擊(他覺得這是顯而易見的)。但我立馬又想:不,這里怎么可能會成為恐怖襲擊的目標,太荒謬了。”
這類型的證人會用記憶重塑現實。但他不是那種容易喪失理智的人,在去長廊查看究竟發生什么之前,他掃視了一下自己的店鋪,確保沒有任何損毀。
“不是吧。”他一邊用門牙啃咬著大拇指指甲,一邊驚嘆道。
這個拱廊高度大于寬度,十五米左右寬的走廊,兩邊都是商家的玻璃櫥窗。這樣的爆炸對于這樣一個場地來說是非常大的。爆炸之后,沖擊波以光速旋轉著,繼而加速沖破所有阻礙,造成一個層層疊疊延綿不絕的回聲。一聲槍響,加上千萬片玻璃碎片直勾勾地飛濺而來,阻攔了安妮的狂奔。為了自我保護,她雙手抱頭,下巴壓得低到胸口,搖搖晃晃,一下側身跌倒在地。她的身體在碎片上滾動,但她沒有停下。要阻止她這樣的女人可得再來一槍,再炸一塊玻璃才成。都不知道她是如何做到的,她居然又一次站了起來。
劫匪第一槍已經失手,他吸取教訓,這一次他要從容不迫。在鏡頭里,我們看到他重新給槍裝上子彈,側著腦袋,如果攝像機足夠精密的話,我們甚至還可以看到他的食指在扳機上痙攣。
突然一只手出現,戴著黑色手套,就在他要開槍的時候,另一個男人推了一下他的肩膀……
書店玻璃窗碎成了幾片,大大小小,有的跟盤子那么大,像刀子一樣鋒利,紛紛砸在地上,再次碎裂開來。
“我在后店……”
一個五十多歲的女人,從頭到腳都是女商人的模樣,又矮又胖,非常自信,精致的妝容,每周兩次的美容,還有一身的手鐲、項鏈、戒指、胸針、耳環(讓人好奇的是,那些搶匪為什么不把她也當作戰利品一起擄走)。她嗓音嘶啞,可能是因為香煙和酒精的緣故,卡米爾沒有時間深究。這一切發生還不到幾個小時,他整個人都陷入掙扎,他想一探究竟,急不可待。
“我當時急匆匆地……”她一邊說一邊夸張地指向長廊的方向。
她一時間動作表現得十分夸張。她喜歡顯得自己有價值,但她很克制。在卡米爾這里,這招并沒什么用。
“有話快說!”他用嘶啞的聲音催促著。
對于一個警察來說這太不禮貌了,她自言自語,可能是因為個子矮吧,這可能會刺激出相反的欲望,想表現得具有攻擊性。在開槍沒多久之后,她所看到的,就是安妮的身體被扔到貨柜上,就像一只大手在她背上推了一把,然后又撞上玻璃窗反彈回來,跌倒在地后急速滾動。形象太過強烈,以至于書店女老板已經忘了克制。
“她撞在玻璃窗上,像是整個人都碎裂了一般!但她還不等著地,就又試圖掙扎著站起來了!(她簡直太不可思議了,甚至可以說令人欽佩。)她渾身是血,極度亢奮,雙臂狂舞,到處亂跑,你也看到了……”
在錄像里,有那么短暫的一瞬,兩個男人看起來完全呆若木雞了。那個推了一下他同伴導致射擊失誤的男人把袋子都扔到了地上。手臂晃蕩著,像是準備好了要讓它們脫臼似的。在他的風帽下面,只看得到他雙唇緊鎖,好像是強忍著言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