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 必須犧牲卡米爾
- (法)皮耶爾·勒邁特
- 4981字
- 2019-01-25 15:36:46
10:00
“所謂有決定性的事件,就是徹底把你生活打亂的事件。”這是卡米爾·范霍文幾個月前在一篇名為《歷史的加速度》的文章里所讀到的。這個決定性事件,驚心動魄,猝不及防,會刺激你整個神經系統,你立馬就能把它和生命中其他小事情區分開來,因為它就像包裹著一大團能量,擁有一種特殊的密度:一旦它出現,你就知道它會給你帶來的重大意義,不可逆轉。
比如,對著你愛的女人利落地放上三槍。
這是即將發生在卡米爾身上的事。
就算你有一天和他一樣,去參加你最好的朋友的葬禮,你覺得這一天已經糟透了,那也無濟于事。盡管如此,命運并不會滿足于這樣平淡無奇,它完全有能力像一個裝配著莫斯伯格500系列12號削短型滑膛式霰彈槍的殺手一般出現在你面前。
現在,就看你怎么反應了。這就是問題所在。
因為你的思緒已經驚愕無措,所以通常就只剩本能反應了。比如在這三槍之前,你愛的女人去了煙草店,然后你清清楚楚地看見殺手敏捷地把槍上了膛,支在肩頭。
或許就是這樣一些時刻,最能凸顯出了不起的人物,那些總能在惡劣的環境下做出正確抉擇的人。
但如果你只是蕓蕓眾生中的一員,你只能盡你所能自我防衛。通常情況下,面對這樣的劫難,你注定只能手足無措或者失誤,甚至索性徹底無力動彈。
當你已經到達一定年紀,或者你已經遭受過這類晴天霹靂的事情,你會以為你已經有了免疫。這就是卡米爾的情況。他的第一個妻子死于非命,那是一場浩劫,他花了好幾年才恢復過來。當你經過了這樣的考驗,你會以為這樣的事情再也不會發生在你身上。
這是個陷阱。
因為你已經放低了警戒。
對于命運來說,它向來眼光毒辣,這是把你一舉拿下的最好時刻。
并且提醒你所有的偶然性,都有其必然性。
莫尼爾商業長廊開門沒多久,安妮·弗萊斯提爾就走了進去。主通道上幾乎沒有人,空氣里還飄浮著洗滌劑的味道,讓人有點頭暈。小商鋪陸陸續續開了門,商家們紛紛擺出書攤、珠寶攤和各種展位。
這個商業長廊,建于十九世紀的香榭麗舍大街盡頭,主要賣一些奢侈品、文具、皮革和古董。頂上是玻璃天窗,抬頭望去,細心的游客就會發現滿目精致的裝飾藝術,彩陶、飛檐和一些小彩繪玻璃。如果安妮心情好的話,她本也可以欣賞它們,可是她放棄了,她不是個習慣早起的人。在這個時間點,這種精美壯觀,這些細節和這天花板,她都毫不在意。
首先,她需要一杯咖啡。特濃咖啡。
因為今天,很不湊巧,卡米爾賴床了。不像安妮,他本該習慣早起。但是今天安妮卻并沒有太多興致。所以,當她輕輕推開卡米爾的挑逗時,他雙手發熱,有時候這著實讓人心癢難耐。她溜進浴室,完全忘記了倒好的咖啡,她邊擦著頭發邊回到廚房,發現一杯已經冷卻了的咖啡,又在離洗臉盆下水口幾毫米處找回一片隱形眼鏡鏡片……
這一切之后,是時候該出發了。安妮還空著肚子。
她到達莫尼爾商業長廊的時候,差不多十點過幾分。她在入口處小酒館的露臺上坐下,她是第一位客人。咖啡壺還在加熱,她還要等一會兒才能喝上咖啡,雖然她看了好幾次手表,但那并不是因為她著急,而是因為服務生。她試圖打消他的念頭。他閑著沒事兒,就想湊上來和她聊天。他試圖圍著她擦桌子,一邊透過手臂下的空隙偷瞄她,一邊裝作若無其事地繞著圈接近她。這是個高個子男人,清瘦,愛吹牛,一頭濃密的金發,是那種你可以經常在旅游景區里看到的人。他擦完了最后一輪桌子,就站定在她邊上,一手叉著腰,望著窗外,發出一聲稱羨的嘆息,又對天氣評論了幾句,平庸得可憐。
這個服務生是個蠢貨,但他還是相當有品位的。因為即便四十歲了,安妮還是相當迷人。細膩的古銅色皮膚,淺綠色的眼睛,令人目眩神迷的笑容……這簡直是一個閃著光芒的女人。還有兩個酒窩。她舉止優雅,輕盈,讓人忍不住想觸碰,因為她身上每一處都看起來圓潤而緊實,她的胸部、臀部、小腹、大腿,事實上,她渾身上下都圓潤而緊實,讓人走火入魔。
每次想到這里,卡米爾就忍不住想她怎么會和自己有關系。他已經五十歲了,頭發都快掉光了,但最重要的,最重要的是,他只有一米四五的身高,更清楚地說來,差不多就是一個十三歲男孩的身高。為了避免猜測,不得不盡快說一句:安妮雖然不高,但也比他足足高了二十二厘米,差不多一個頭的樣子。
面對服務生的勾搭,安妮給了他一個迷人的微笑,表達明晰:一邊兒去吧(服務生做了個手勢表示他懂了,可能是為了不招人煩)。她喝完咖啡,就穿過莫尼爾市場向喬治-弗朗德林大街走去。差不多走到街的另一頭時,她把手伸進手袋,可能是要摸錢包,卻摸到一陣潮濕。她的手指沾滿了墨水,一支鋼筆漏了墨。
對于卡米爾來說,就是因為這支筆,故事才正式開始。也有可能是因為安妮選擇去這個市場而不是另一個,恰恰是這個早上而不是另一個,等等。促成一個災難的一系列必要巧合,總是猝不及防地接踵而來,令人狼狽不堪。但曾經也是在這樣一系列的巧合中,卡米爾遇到了安妮。人總不能成天抱怨。
所以這支平淡無奇的墨水管鋼筆,就這么漏墨了。深藍色,很小一塊。卡米爾認出了它。安妮是左撇子,她寫字時手的姿勢很特別,旁人根本不懂她是如何做到的,而且她的字很大,可以說她似乎是狂怒地把一系列的簽名連成一條線,更奇特的是,她總是選擇小號的鋼筆,這就讓整個畫面更加驚人。
安妮從包里收回滿是墨水的手,立馬為蒙受的損失憂心忡忡。她正想著辦法,就在右手邊發現了花臺。她把包放在花臺的木質邊緣上,開始把里面的東西一一取出。
她很惱火,但比起損失,更多是害怕。事實上,當我們更了解她一些,我們就知道她沒什么可害怕的,安妮一無所有。包里沒什么東西,生命中也沒什么。她身上穿的,也是最普通的、任何人都買得起的衣服。她既不買房,也不買車,今朝有酒今朝醉,不會入不敷出,但也絕不虧待自己。她從不存錢,因為她沒有這個概念:她爸爸是個商人。就在他宣布破產之前,他帶著四十多個合伙人攜款潛逃了,而他才被推選為他們的財務主管。大家再也沒見過他。或許就是因為這樣,安妮始終對錢保持一定距離。她在財務上最近一次擔心,還要追溯到她一個人把她的女兒阿加特拉扯長大的時候,那也是很久以前了。
安妮把鋼筆扔進了垃圾桶,把手機塞進夾克衫口袋里。錢包弄臟了,也要扔掉,但里面的紙幣完好無損。至于手袋,襯里濕了,但墨水沒有滲透出來。安妮思忖著上午就買一個新的。一個商業長廊,這是個理想的場所,但她不知道接下來發生的事情會讓她無法完成這項計劃。與此同時,不管怎么樣,她用自己的手帕先把包底墊上了。弄完這一切,她望著十指沾滿墨水的雙手,心煩意亂。
她可以回到那個咖啡館里去,但一想到要再見到那個服務員,她就打消了念頭。正在這時,她想到了解決辦法。就在她前方,有一塊牌子寫著“公共廁所”,在這種地方,這可并不常見。廁所就在卡爾頓糕點房和德佛賽珠寶店后面。
就從這一刻開始,一切即將不可避免地發生。
安妮走了三十多米,進入廁所,她推開門,發現面前站著兩個男人。
他們是從通往達米亞妮大街的緊急出口進來的,朝著長廊里面走來。
頃刻之間……是的,就是這么可笑,但很明顯:如果安妮再晚進來五秒,他們或許就已經套上了他們的風帽,或許一切就不一樣了。
可事實就是這樣:安妮進了門,大家都驚住了,僵立在那里。
她輪番打量這兩個男人,驚訝于他們的出現,他們的穿著,尤其是,他們一身的黑色。
還有他們的武器——那些獵槍——即便是對武器一無所知的人,也會被震撼到。
其中個子比較矮小的男人嘀咕了一聲,又像是一聲叫喊。安妮看向他,他很驚訝。她立馬把頭扭過去,看向另一個男人。這個男人更高大一些,臉色堅毅,棱角分明。這一幕持續了幾秒,三個人都沒有說話,定定地呆立在那里,顯然都嚇了一跳。兩個男人匆匆忙忙地重新戴上風帽。那個高個子舉起武器,微微轉身,像是拿著一把斧子準備砍一棵橡樹一樣,他舉起沖鋒槍柄,沖著安妮的臉就砸了過去。
用上了吃奶的力氣。
簡直要敲開了安妮的頭。他甚至還連腰帶胯地往前一頂,就像網球手擊球那樣。
安妮往后退了幾步,想抓住什么東西,但她什么都沒抓到。這一擊太過猛烈,又來得那么猝不及防,安妮感覺自己像是身首異處了。她往后飛出一米多遠,后腦勺撞到了門上,她張開雙臂,趴倒在地上。
木質的槍托幾乎把她的臉敲成了兩半,從下巴到太陽穴,槍托把她左邊的頰骨敲得像個水果一般裂開,一道十幾厘米長的口子,鮮血瞬間就涌了出來。從外部聽起來,就像一個拳擊手套打在沙袋上一樣。對安妮來說,她的身體感覺受到了榔頭的敲擊,而且是一把二十幾厘米長的榔頭,被雙手握著狠狠向她砸去。
另一個男人開始咆哮,像是怒不可遏。安妮聽到他的聲音,但是飄飄忽忽,她的靈魂像是出了竅。
好像什么事都沒有發生一樣,高個子男人朝安妮走來,高舉著那把碩大的獵槍,槍托朝向她的腦袋,正準備給安妮致命一擊,他的同伴又一次叫喊了起來。這一次,比上次更加聲嘶力竭。他好像抓住了她的袖子。安妮昏昏沉沉,睜不開眼睛,只有雙手拼命掙扎,在空洞之中張張合合,完全是一種痙攣性的本能反應。
拿獵槍的男人停下來,轉過身,猶豫。的確,沒有什么比開槍更容易招來警察了,何況一切行動還沒展開,所有有經驗的專業人士都會這樣告訴你。他想到法律,糾結了一秒,于是做出了選擇,他轉向安妮,對她連踢了好幾腳,臉上,肚子上。安妮試圖躲避,但是即便她有力氣,她也被門抵住了,動彈不得,沒有出路。一邊,是緊緊貼著她的門;另一邊,男人左腳單腿立著,右腳的鞋尖則狠狠踹在安妮身上。安妮在他一次次落腳之間偷偷喘氣,男人停了一會兒,或許是因為沒有得到預期的效果,他決定采取一個更加果決的方式:他轉向獵槍,把它高高舉過頭頂,用槍托狠狠向安妮砸去。使出全身力氣,狠狠砸去。
他這架勢就像是要在結冰的地面上打樁。
安妮蜷曲著身子自我保護,她在自己的血泊中扭動著身子,血已經流了一地,她雙手抱住脖子。第一擊落在枕骨部位。第二擊,更加精準地,砸向了她的手指。
這種方式的改變并沒有得到一致認同,因為另一個更矮小的男人走了過來,吼叫著抓住他的手臂,阻止他繼續擊打。男人無所謂地放下獵槍,繼續折磨安妮。他又開始踢向安妮,連續不斷地,用他那碩大的皮鞋,那種軍人穿的皮鞋,一腳一腳接二連三地踢向她。他瞄準了頭部。安妮縮成一團兒,繼續用雙臂保護著自己,皮鞋朝著她的腦袋、脖子、手臂、背脊噼里啪啦地落下,不知道踢了多少下,醫生們會說至少八下,法醫可能說九下,誰知道呢,反正渾身上下到處都是。
就在這個時候,安妮失去了意識。
對于這兩個男人來說,事情像是解決了。但是安妮的身體堵住了通往商場的門。他們沒有商量,非常默契地彎下腰,矮個子抓住安妮一條胳膊拖向自己的方向,這個年輕女人的腦袋就這樣撞上地板,被一路拖曳。門終于打開了,男人松開安妮的胳膊,胳膊就這樣沉沉地落到地上,姿勢甚至還有點優雅,有些油畫上,圣母瑪麗亞的手就是這樣被描繪的,在人體的肉感中帶著一絲無力。如果卡米爾當時在場,他應該可以立刻看出安妮手臂的樣子,那種無力的感覺,像極了費爾南·布雷的油畫《受害者》,又名《窒息的女人》中的樣子,他一定會飽受精神摧殘。
所有的故事本可以在這里結束。這場不合時宜的偶遇。但高個子男人不想這樣。顯然他是里頭的老大,很快他就對形勢有了估計。
等待這姑娘的會是什么呢?
她會不會蘇醒過來然后大聲呼喊呢?
或者沖向莫尼爾長廊?
更糟糕的是,她會不會趁他不注意的時候,通過緊急出口逃跑出去呼救?
或者躲在廁所的一個小隔間里打電話呼叫警察?
于是他伸出腳抵住門,不讓門關上,朝安妮俯下身,抓住她的右腳踝,拖著她走了三十多米,出了廁所,就像一個孩子拖著個玩具一樣,輕松隨意,對身后發生的一切無動于衷。
安妮的身子撞來撞去,肩膀撞上了廁所的墻角,臀部撞上走廊的墻壁,頭部隨著拖動晃來晃去,一會兒撞上廊柱,一會兒撞上走廊兩邊的植物托盤。安妮現在就像一塊破布,一個布袋子,一個萎靡不振的人偶,毫無生氣,體內的血不斷涌出,使她身后拖曳著一大片紅色,不出幾分鐘就凝結了,血總是干得很快的。
她就像死了一樣。當男人把她松開時,安妮已經像是渾身散架一般,倒在地上,男人看都沒看她一眼,這已經不關他的事了,他動作果決地給獵槍上了膛,躊躇滿志的樣子。
兩個男人叫喊著闖入德佛賽珠寶店。店鋪才剛開門,如果有客人的話,一定會因他們闖入時的粗暴和店里人煙的稀少之間的強烈對比而受到驚嚇。兩個男人呼喊著命令沖向工作人員(店里只有兩個女人),并立刻對她們拳打腳踢,肚子上,臉上,一切來得猝不及防。一時間,空氣中混雜著玻璃窗碎裂的聲音、哭喊聲、呻吟聲,還有因為害怕發出的喘息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