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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章

他來的時候,大約是我到布萊爾的兩個禮拜后。雖然只是兩禮拜,但是在生活日復一日毫無變化的布萊爾,時間過得安靜而漫長,我感覺足足過了雙倍的時間。

不過呢,這段時間足夠讓我了解宅子里的各種規矩,讓我習慣了和這里的傭人們相處,也讓他們習慣了和我相處。開始一段時間,我沒弄明白他們為什么不喜歡我。我會走到樓下的廚房,見到人就會打個招呼說“你好嗎?”我會說“你好嗎,瑪格麗特?”或者“還好吧,查爾斯?”(他是打雜小廝),或者“今天還好吧,凱克布萊德太太 [11]?”(她是廚師,這是她的真名,不是開玩笑的,沒人笑話她)。查爾斯會看著我,好像嚇得不敢回話;凱克布萊德太太則會用一種惡毒的語氣說,“哦,我可是好得很哪,謝謝。”

我想,也許是我的到來讓他們有了怨氣,因為我會使他們想起倫敦的一切光鮮事物,可他們守在這安靜的窮鄉僻壤,永遠也見不到了。然后有一天,斯泰爾斯太太把我拉到一邊,對我說,“希望你別介意,史密斯小姐,我有幾句話跟你說。我不知道你上一位主人家是怎么管理的——”她每次跟我說話都用這句開頭,“——我不知道你們在倫敦是怎么做事的,不過,在布萊爾,我們都很注意維護這宅子的規矩……”

原來,凱克布萊德太太認為我先跟廚房女傭和打雜小廝說早安,而不是先跟她說,是對她的侮辱。查爾斯則以為我對他問早安,根本就是在笑話他。這些無聊透頂的雞毛蒜皮,真夠讓貓兒都笑死。但對他們來說,簡直是你死我活的大事。我想,如果你能預想的四十年余生,也就是端端盤子,烤烤面包,你也會覺得這是天大的事兒了。總之,我看明白了,我要是想跟他們相處下去,就得謹言慎行。我給了查爾斯一點巧克力,那是我從波鎮上帶來還沒吃的。我給了瑪格麗特一塊香皂。至于凱克布萊德太太,我給了她一雙黑色的長襪,那還是紳士讓菲爾從贓物倉庫幫我搞來的。

我跟她說,我希望大家都別往心里去。然后,早晨在樓梯上碰到查爾斯,我就眼望別處。打這之后,他們都對我友善多了。

這就是傭人。傭人說,“一切為了主人,”其實說的是“一切為了自己”。我最受不了的就是這種兩面派習氣。在布萊爾,他們都多少有些手腳不干凈,他們那些雞零狗碎的小把戲,會讓真正的扒手臉紅——比如說,扣下給李先生熬肉汁的肥肉,偷偷賣給屠戶家的小廝,凱克布萊德太太就這么干。或者,把莫德內衣上的珍珠扣子扯掉藏起來,說扣子丟了,瑪格麗特就這么干。我只用了三天時間就看穿了他們的所有小花樣。說到底我還是不愧為薩克斯比大娘的女兒。再說那個魏先生:他鼻子上長了一個痘——在波鎮我們把那叫作酒疙瘩,你覺得以他的身份,怎么長出那玩意的呢?他有李先生酒窖的鑰匙,掛在鏈子上,你都沒見過哪把鑰匙用得那么溜光發亮!還有,我們每次在斯泰爾斯太太的房間吃完飯,他都會裝模作樣地收拾盤子——他以為沒人看他,我可看見了,他把所有酒杯底剩下的酒倒進一個大杯里,然后喝個一干二凈。

我都看見了——不過,當然,我沒跟人說。我不是到這兒來惹麻煩的。他喝酒喝死了也不關我的事。反正我大部分時間都是跟莫德在一起。我也漸漸習慣了她。她是有些吹毛求疵的小古怪,但那都是小事,很容易就能將就。對于勤勞的我,做好這些小事易如反掌:我幫她收拾裙子,整理發卡、梳子和盒子,還干得自得其樂。我以前習慣給嬰兒穿衣,現在漸漸習慣了給她穿衣。

“抬下胳膊,小姐,”我會說,“抬一下這只腳,站這兒,好,這邊。”

“謝謝你,蘇,”她總是輕輕地說,有時她會閉上眼,“你真了解我,”她會說,“我覺得你對我了如指掌了。”

的確,我不久就對她了如指掌。我知道她的好惡,我知道她喜歡吃什么,不喜歡吃什么——比如,廚師要是老送煮雞蛋上來,我就下去告訴她,送湯,不要雞蛋。

“清湯,”我說,“能多清就多清,行嗎?”

廚娘苦了一下臉,說:“斯泰爾斯太太會不喜歡的。”

“又不是斯泰爾斯太太喝這湯,”我回答說,“而且斯泰爾斯太太又不是莫德小姐的貼身女仆,我才是。”

后來她就送湯上來了。莫德把湯喝得精光,“你為什么笑?”她吃完,緊張兮兮地問,我說我沒笑。她放下湯匙,跟以前一樣,為了手套又皺起眉頭。湯汁濺了一點在手套上。

“只是一點水而已,”我看見她的神色,對她說,“沒啥大不了的。”

她咬著嘴唇,把手放在腿上坐了片刻,偷偷看了幾眼自己的手指,越來越坐臥不安。最后她說:

“我覺得,湯里有點油……”

好吧,我與其坐那兒看她著急,不如到臥室去給她取一雙干凈手套。“讓我來吧,”我幫她解開手腕上的扣子。盡管一開始她不讓我碰她脫了手套的手,但后來——既然我說我會很小心——她也就讓我碰了。她有一把模樣做得像飛鳥的銀剪刀,她指甲長了,我就用它來幫她剪。她的指甲軟,非常干凈,像小孩的指甲一樣,長得很快。我剪的時候,她的手指會跳一下。她的手,皮膚柔嫩,但就像她身體的其他部分一樣,柔嫩得都不太對了。我每次都忍不住想,這要被粗糙的、堅硬的物件碰到,會多受損傷。看她把手放回手套里,我就放心了。剪下來的指甲屑片掉在我大腿上,我用圍裙兜住,倒進壁爐。她會站在那里,看著它們燒成黑色。我從她梳子和刷子上拉下來扔進火里燒掉的頭發,她也這么看。看著發絲在炭上像蟲子一樣扭曲,燃起火焰,變成灰,她會皺起眉頭。有時我站在她身邊和她一起看。

因為在布萊爾莊園,實在沒啥其他可看的。可看的只有這些:煙囪里升起的煙,天上飄過的云。每天我們會去河邊散步,看水的漲落。“秋天它會漲水,”莫德說,“河邊的燈芯草全會被淹,我不喜歡。有些晚上河上會起白色的霧,一直彌漫到我舅舅家的墻邊。”她顫抖了一下。她總是說“我舅舅家”,從不說“我家”。地面松脆,被我們的靴子踩陷,她說,“草都變脆了!我想,河快要結冰了,可能已經結冰了。你看見它在掙扎了嗎?水想流,寒冷想把它凍住。你看見了嗎,蘇?你看,在這邊草叢里。”

她看著,皺起眉頭。我看著她的臉,她臉上的動靜。我說,就像我說那湯,“小姐,不就是水嘛。”

“只是水?”

“對呀,褐色的水。”

她眨眨眼睛。

“你冷了,”我說,“回屋里去吧。我們在外面待得太久了。”我挽起她的手。當時,我就這么做了,什么也沒想,當時她的手臂顯得有點僵硬。不過,第二天,或者是再后一天,她挽了我的手,動作不再生硬。再往后,我們就自然而然地牽起了手……我不知道。我只是后來回想這件事,記起這些。那時候我只知道,開始我們分開走,然后就并肩而行了。

雖然他們個個叫她小姐,其實她只是一個女孩,一個從沒嘗試過玩樂的女孩。有一天我整理她抽屜時,發現了一疊撲克牌。她說那肯定是她媽媽的。她只會分花色,其他什么都不懂。她居然把J叫“騎士”!我教了她一兩個我們波鎮玩的比較簡單的撲克游戲——全四牌和吃磴之類的。我們玩了幾次,一開始就賭點火柴什么的,后來我們在另一個抽屜里找到一些珍珠母貝做的籌碼,有魚形的,鉆石形的,還有新月形的,就賭起了那些。那珠母手感細膩清涼——手,指的當然是我的手,莫德還戴著她的手套。她出牌的時候,會把牌放得中規中矩,邊和角都和下面的牌對得整整齊齊。過了一會兒,我也開始這樣做起來。

我們一邊玩牌,一邊聊天。她喜歡聽我聊倫敦,“真的那么大嗎?”她問,“還有戲院?他們把它叫什么?游藝園?”

“還有飯館,還有各種各樣的店鋪,還有公園,小姐。”

“公園,像我舅舅的園子那樣?”

“有那么點像,”我說,“當然了,里面滿滿的都是人。小姐,你出大,還是小?”

“我大。”她出下一張牌,“滿滿的,你說?”

“我比你大。看,我三,你二。”

“你打得真好!——滿滿的都是人,是嗎?”

“當然了,但是天色很暗。你要切牌嗎?”

“天色暗?你肯定?我以為倫敦是很明亮的,都點著亮燈對吧,我想,是煤氣燈?”

“那些大燈亮得跟鉆石一樣!”我說,“在戲院里和舞廳里。在倫敦,你可以跳舞到天亮,小姐!”

“跳舞,蘇?”

“跳舞,小姐。”我看見她臉色變了。我放下牌,“你是喜歡跳舞的吧,小姐?”

“我——”她的臉紅了,她垂下眼,“從來沒人教過我。你覺得,”她抬起頭,“在倫敦,我的意思是,”她很快地加了一句,“如果我能去的話,你覺得在倫敦,我不跳舞,也能算是上流淑女嗎?”

她的手放在嘴上,帶點緊張。我說:“我想,應該可以吧。不過,你想學嗎?你可以找一個舞蹈老師。”

“我行嗎?”她有點遲疑。然后她搖了搖頭,“我敢肯定……”

我猜到她在想什么,她在想紳士,她在想如果他知道她不會跳舞會怎么想。她在想他可以在倫敦結識的其他女孩,那些會跳舞的女孩。

我看著她沮喪的樣子。過了一兩分鐘,我說,“你看,”我站起身,“其實很容易,你看——”

我跳了幾個舞步給她看,幾種舞的舞步。然后我讓她起身,讓她和我一起試試。她在我的手里像一截木頭,有一點驚惶地盯著腳步。她的鞋絆著了土耳其地毯的邊,我把地毯挪開,然后她的腳步移動得自在些了。我帶著她跳了吉格舞還有波爾卡。我說,“看,我們現在是不是像在飛?”她緊緊抓著我的裙子,我恐怕裙子都快被撕壞了,“這樣,然后這樣,我是男士,記住。當然了,以后你和真的男士跳,會更好——”

話沒說完她又絆了一下,我們跳開,各自跌入一把椅子。她的兩手放在身旁,呼吸有些急促。她神采飛揚,臉頰潮濕,裙子蓬開,像盤子上畫的那些荷蘭女孩。

她看見我的眼,對我笑了,雖然她看起來還有一點惶恐。

“我會,”她說,“我會在倫敦跳舞的,是不是,蘇?”

“你會的。”我說。在那一刻,我是相信的。我拉她起身再跳。只是后來,我們停下來后,她覺到了冷,站在壁爐前暖手,只是到了那時,我才想起,當然,她是永遠沒那個機會了。

因為,我知道她的命運——知道得一清二楚,而且正幫忙把它變成現實!——我知道她的命運,就像知道一個故事或者一場戲里人物的結局。她的世界是那么奇異,那么安靜和封閉,使真實的世界——那個平凡的,爾虞我詐的,我坐著大嚼豬頭肉喝著熱酒,聽薩克斯比大娘和約翰·弗魯姆笑談我從紳士這筆橫財里發達了該如何揮霍——那個真實世界,離這個世界那么遠,遠得它的艱難都失去了意義。起初我會對自己說,“紳士來了,我就做這個”或者“等他把她搞進瘋人院,我就做那個”。我會這么想,然后看見她,那么單純和美好,這些念頭就會消失,然后,我會去幫她梳頭或者整理她的裙帶。我并不覺得愧疚——不是很愧疚,也沒有在那時愧疚。我只是覺得,既然我們要在一起相處那么多時間,就盡量對她好一點,少想一點她的將來,這樣比較容易,感覺上沒那么殘忍。

當然,對她來說是另一碼事了。她滿懷期待。她喜歡談論,但更多的時候,她沉思默想。我能看到她臉色的變化。晚上,我睡在她身邊,感覺到她心中的念頭在翻來覆去,我感覺到她變熱,想象著也許她的臉也在黑暗中變紅。我知道她在想著紳士,算著他多快會回來,想著他是不是在想她。我能告訴她,他在想。可是她從來不跟我談論他,從來沒提過他的名字。她只是有一兩次問起我姨媽,就是那個說是當過他保姆的,我真希望她沒問起過,因為提起姨媽我想到的是薩克斯比大娘,這讓我很想家。

然后到了那個早晨,我們收到消息,他就要來了。那是個普通的早晨,只是莫德起身后一直揉著腮,表情有點痛苦。也許,那就是人們說的征兆?我也是事后回憶才想到的。當時,我見她揉臉,對她說,“怎么了?”

她的舌頭在嘴里動了動。“我覺得,有一顆牙,好尖,劃傷我了。”

“我看看。”我說。

我把她拉到窗邊,她站在那里,讓我捧著她的臉,用手在她牙齦周圍輕輕按壓,我一下就找到了那顆牙。

“是啊,尖得就像——”我剛開口。

“像蛇的牙,蘇?”她說。

“我本來想說尖得像針,小姐。”我回答說。我去她的針線盒里找來一個頂針。一個銀頂針,和那把銀剪刀是一套。

莫德摸著腮幫。“蘇,你認識的人里面,有被蛇咬過的嗎?”她問我。

你能說啥?她想事的路數就是這么古怪。也許是因為住在鄉間的緣故。我說沒有。她看著我,再次張開了嘴。我把頂針套在手指上,用它磨著那顆牙,直到把牙尖磨平。我見過薩克斯比大娘好多次這樣給那些嬰兒弄牙齒,當然了,嬰兒們會扭來扭去。莫德一動不動地站著,仰著臉,粉紅色的嘴唇張開,一開始她閉著眼,后來就睜開眼看著我,臉也紅了。她的喉嚨因吞口水而上下起伏,我的手指因為她的呼吸變得潮濕。我磨好用拇指試了試。她又吞了一下口水。她眼皮顫動,然后,她看著我的眼。

正當她看著我時,傳來了敲門聲,把我們倆都嚇了一跳。我退開一步。是一個客廳女傭,她端著托盤,上面放了一封信。“給莫德小姐的。”她行了一個屈膝禮說。我望了一眼那字跡就知道是紳士寫的,心往下一沉。莫德的心情應該也如此吧,我猜。

“拿過來吧。”她說。然后加了一句,“順便拿一條披肩給我好嗎?”她臉上的潮紅已經褪去,雖然腮上我按過的地方還紅著。當我把披肩披到她肩膀上,我感覺到她在發抖。

我在屋里走動,不動聲色地觀察著她。我拿起了書和靠墊,收起了頂針,關好她的匣子。我看見她把信翻了過來,摸來摸去,當然,她戴著手套,不可能撕開那信。然后她偷看了我一眼,垂下手——仍然發著抖,卻假扮出一副不在乎的樣子,仿佛這根本就無關緊要,但這一切動作正說明了這很重要。她脫下一只手套,用手指掰斷封蠟,從信封里取出信來,用裸露的手拿著信箋,讀了起來。

然后,她長長地嘆了一口氣。我拿起一個靠枕拍拍灰塵。

“是好消息吧,小姐?”我說,我覺得我有必要來一句。

她猶豫了一下。然后說,“很好,”她回答說,“對我舅舅來說是好消息,是里弗斯先生從倫敦寫來的,你覺得怎樣?”她泛起微笑,“明天,他就回布萊爾了!”

那笑容在她臉上掛了一整天,就像是畫上去的。下午,她從她舅舅那里出來,也不做針線活了,也不和我去散步了,連牌也不玩了,在房間里走來走去,有時站在鏡子前,撫平自己的額頭,摸摸豐滿的嘴唇——幾乎一句話都沒跟我說,幾乎就不看我。

我還是把牌拿了出來,自己玩。我想起紳士在蘭特街那個廚房里,把K和Q的牌放在桌上,給我們講起這個陰謀。然后我想起丹蒂,她媽媽——最后淹死的那個——能用牌來算命。我曾經見過她算命,很多次。

我看著莫德,她還站在鏡子前夢游。我說:

“你想知道你的未來嗎,小姐?你知道嗎,從牌里可以看出來的。”

這話讓她轉身,目光從鏡子里自己的臉上,移到我臉上,頓了一下,她說:

“我以為只有吉卜賽女人才會算。”

“你別告訴瑪格麗特或斯泰爾斯太太,”我說,“你知道嗎,我奶奶是個吉卜賽公主。”

不管怎么說,我奶奶真有可能是吉卜賽公主呢,誰知道呢。我把牌重新放在一起,伸手遞給她。她有點猶豫,然后走過來,在我身邊坐下,把裙子抻開放平:“要我怎么做?”

我告訴她,她必須坐好,閉眼一分鐘,去想心里最關心的事物,她照做了。然后我說,她必須拿著牌,把頭七張抽出來,面朝下放在桌上——我記得丹蒂的媽媽是這么做的,也許是九張,不管了。莫德在桌上放下了七張牌。

我看著她的眼睛,說,“好了,你真的想知道你的未來嗎?”

她說,“蘇,你讓我害怕!”

我又說了一次,“你真的想知道未來嗎?牌面告訴你的東西,你必須遵從。如果你要牌給你指路,又不跟從,會很背運的。你能不能承諾,遵從牌里揭曉的命運?”

“我承諾。”她小聲說。

“好,”我說,“在我們眼前展開的,將是你的命運。我們先來看看第一部分。這些牌代表你的過去。”

我翻開頭兩張牌,第一張是紅桃皇后,然后是黑桃三。我記得這牌,因為在她閉上眼睛的時候我已飛快地看過牌了,誰在這種情況下都會這么干。

我研究了一會兒牌,說道,“嗯,牌面有點慘。這里有一位模樣好看心地善良的女士,你看,這里是分離和抗爭的開始。”

她瞪大了眼睛,然后把手放在喉部,“繼續說。”她說,臉色變得蒼白。

“我們來看看,”我說,“下三張牌,它們代表你的現在。”

我動作花哨地翻開了牌。

“方塊國王,”我說,“是一位嚴肅的老先生。梅花五,是干渴的嘴。這黑桃騎士嘛——”

我故意拖延著時間。她傾身向前。

“黑桃騎士,”她問,“代表什么?”

我說他代表一位騎馬而來的年輕男人,心懷善意。她看著我,帶著一種驚奇卻又相信的神情。這神情幾乎讓我感到難過。她開口了,低聲說,“現在我真的害怕了!別翻開后面的牌。”

我說,“小姐,我必須翻,要不然你的幸運就會溜走。看這兒,這幾張牌顯示了你的未來。”

我翻開第一張,是黑桃六。

“一趟旅程!”我說,“也許,和李先生出行?或者,一趟心靈的旅程……”

她沒有回答,只是坐在那兒盯著翻開的牌。然后,她小聲說,“翻最后一張。”我翻開了,她先看見牌。

“方塊皇后,”她說,突然皺起了眉頭,“她代表什么?”

我不知道。我本來該翻出一張代表情人的紅桃二的。但不知怎么的,做牌的時候弄亂了。

“方塊皇后,”最后,我說,“我認為,代表大筆財富。”

“大筆財富?”她把身子往后靠,環顧四周,她看看褪色的地毯,黑色的橡木墻板。我把牌收起來洗了。她拍了拍裙子,站起身來,“我不信,”她說,“我不信你奶奶是吉卜賽人。你長得太白了。我不相信。我也不喜歡你算命。這是仆人們的游戲。”

她從我身邊走開,再次站在鏡子前。雖然我希望她能轉過身來,對我說句好話,她卻沒有。她站起來的時候,帶了一下椅子,然后我看見了那張紅桃二,它掉到了地上。她把腳踩在牌上,鞋跟把牌上的花點壓出了凹痕。

凹痕很深。在后來的幾星期里,我們再玩牌的時候,我總是一下子就能認出那張牌。

但是,那天下午,她讓我把牌收了起來。她說看見這牌讓她眼暈。那天晚上她也有點心煩意亂。睡上床后,又叫我給她倒了一杯水;我站著脫衣服的時候,看見她取出一個小瓶子往杯里滴了三滴。那是安眠藥。那是我第一次看見她吃那藥。藥讓她打起了哈欠。我第二天早晨醒來的時候,她已經醒了。睡在那里,把一縷頭發拉到嘴邊,望著帳幔頂上的花紋。

“幫我用力刷刷頭,”當我為她梳洗時,她對我說,“用力刷,把光澤刷出來。哦,我的臉怎么這么蒼白!幫我捏捏,蘇,”她把我的手指拉到她臉上,按了下去,“捏我的臉,別怕弄出瘀青。我寧愿青一塊紫一塊,也不愿意看著一臉蒼白!”

她眼神暗淡,可能是因為安眠藥。她皺著眉頭。我說,聽她說到青紫什么的讓我難受。

“您站穩別動,不然我怎么給您穿衣服?——對,這就對了。您今天穿哪件?”

“灰色那件?”

“灰色那件顯不出您眼睛的顏色,我們看看,這件藍色的……”

藍色那件襯托出她美麗的金發。她站在鏡子前,看我幫她把裙子收緊,扣上扣子。我從下一路往上扣,見她的臉色漸漸舒展。然后她看著我,她看見我的褐色麻布裙子。她說:

“你這裙子太樸素了,蘇——是吧?我覺得你還是換一條好。”

我說:“換?我只有這一條。”

“你只有這一條?哦,天啊,我已經看厭了,你在那位好心的艾麗斯女士那兒都穿什么了?她從來沒把她的裙子給你一條嗎?”

我當時就覺得——當時我認為那么想是對的——紳士把我坑了,只給我一條體面裙子就把我送到了布萊爾。我說:

“小姐,是這樣的,天使一樣仁慈的艾麗斯小姐,手也比較緊,她把那些好點的衣服都收回去了,要帶去印度,給她那邊的貼身女仆用。”

莫德眨了眨眼,顯出遺憾的表情。她說:

“倫敦的小姐們就這樣對待傭人嗎?”

“只是那些吝嗇的人是這樣啦,小姐。”

然后她說,“我這兒也沒什么舍不得的東西,你得另外有一件日常的裙子,也許還得有一件換著穿,假如——假如我們有訪客的時候,是不是?”

她把臉藏在衣柜門后面,說道。

“你看,我覺得我們倆尺寸差不多。這兒有兩三條裙子,我沒穿過,也不會再穿了。你喜歡長些的裙子,我知道。我舅舅不喜歡我穿長裙,他覺得長裙不健康。但他不會介意你穿什么的。這兒,你只需要把腰圍放一點就行了。你會做吧?”

當然了,我干慣了拆補的工作,縫線的針腳也能做得很干凈。我說,“謝謝您,小姐。”她把一條裙子舉在我面前,這是一條奇怪的橘色天鵝絨裙子,有皺褶和寬大的裙擺,看起來就像在女式裁縫店里被一陣怪風吹脹了。她看了看我,說:

“來,穿來試試看,蘇!你看,我來幫你。”她走過來,開始脫我的衣服,“你看,這事兒我也能做,和你一樣。現在我是你的貼身女仆,你是小姐!”

她一邊做著,一邊有點緊張地笑了。

“啊,你看看鏡子,”最后,她說,“我們就像兩姐妹!”

她把我的舊裙子脫掉,把那件怪怪的橘色裙子從我頭上套了下來,她讓我對鏡子站著,她則在我身后扣著裙扣。“吸氣,”她說,“用力吸!這條裙子的腰有點緊,但它能為你塑造出小姐的身形。”

當然了,她自己的腰身很細,她比我高一英寸。我的頭發顏色更深。我們看起來不像姐妹,但都是一副傻樣。我的裙子短得露出了腳踝,要是我現在這樣子給波鎮的男孩看見了,我寧愿一頭撞死。

但是這兒沒有波鎮男孩,也沒有波鎮女孩。這天鵝絨質量上乘。我站在那兒,把裙子的皺褶拉開,莫德跑到她的珠寶盒里翻找胸針,然后給我別在胸前,她歪著頭打量我。然后,客廳傳來了敲門聲。

“那是瑪格麗特。”她說,臉色漲紅了。她叫道,“到起居室來,瑪格麗特!”

瑪格麗特進來,行了個屈膝禮。她看著我,說:

“我是來取回托盤的,小——噢,史密斯小姐!這是你嗎?我簡直分不出你和小姐了,我發誓!”

她紅了臉,莫德——她站在床邊帳幔的陰影里——看起來像小女孩一樣,用手遮住了嘴。她笑得花枝亂顫,兩眼放光。

“要是,”瑪格麗特走后,她說,“要是里弗斯先生也像瑪格麗特一樣,把你認成我呢?那我們該怎么辦?”

她又笑得發抖了。我望著鏡子,微笑了。

被人當作小姐,也是一件成就,不是嗎?

我媽媽會喜歡的。

再說了,反正到最后,她的裙子珠寶我都能隨便挑,現在只不過提早開始而已。我留下了那條橘色裙子。她去她舅舅那兒時,我坐下來,放開裙子前襟,修改了裙腰,我可不想為了十六英寸的腰勒傷自己。

“啊,你現在真好看,不是嗎?”我去接她時,莫德說。她站在那里,打量著我,然后拂了拂自己的裙子,“可這兒有灰,”她叫了一聲,“從我舅舅的書架上蹭來的!唉,那些書!那些可惡的書!”

她幾乎要哭了,絞著雙手。

我拍走了灰塵,真希望能跟她說,她根本沒必要為這操心。她就算穿麻袋,就算臉臟得像挖煤的,只要銀行里她名下有一萬五千鎊,紳士就一定會要她。

我知道這些,卻要在她面前裝作什么都不知道,真的很難受。要是換了別的女孩,她肯定只會覺得這事很滑稽。我說,“您覺得不舒服嗎,小姐?要我給您拿點什么嗎?要我給您拿個小鏡子,照照臉嗎?”她說,“不舒服?我就是覺得冷,我就是走動一下讓血液循環起來。”還有,“鏡子?蘇,我要鏡子做什么?”

“我就是覺得,今天你看自己的臉,比平時多得多呢。”

“看自己的臉!我為什么要對自己的臉感興趣?”

“我不知道,小姐。真的。”

我知道他的火車下午四點到馬洛村,我也知道威廉·英克去接他了,就像當初他去接我一樣。三點鐘,莫德說她要坐在窗邊做點針線,那兒光線好。當然了,那時天都快黑了,可我什么都沒說。在咯咯作響的堆著發霉沙袋的窗邊,有一個小小的鋪了墊子的座位,那是全房間最冷的地方。但是,她在那兒坐了一個半小時。披了一件披肩,打著戰,瞇著眼,做著針線,不時偷偷地往通向宅子的路上望一眼。

那時我想,如果那不是愛,我就不信了。如果那就是愛,那戀人們就是傻白鴿和呆鵝。幸好我不是戀人。

最后,她把手按在胸口低呼了一聲。她看到有車燈走近,那是威廉·英克的馬車。這讓她站了起來,離開了窗邊,站在爐火前,握緊雙手。隨后傳來了馬蹄踏在沙礫地上的聲音,我說,“是里弗斯先生吧,小姐?”她回答說,“里弗斯先生?時間已經這么晚了嗎?啊,我想是吧。舅舅該有多高興!”

她舅舅先接見了他。她說,“也許他會傳我去,跟里弗斯先生道個歡迎。我的裙子怎樣?要不我換那條灰色的?”

但是李先生沒有傳她。我們聽到樓下房門開閉的聲音,又過了一個小時才有一個客廳女傭上來,通知我們里弗斯先生到來的消息。

“里弗斯先生在他住過的那間房間安頓好了嗎?”莫德問。

“是的,小姐。”

“里弗斯先生舟車勞頓,累了吧?”

里弗斯先生傳信來說,他不算太累,期盼與莫德和她舅舅共進晚餐。在那之前,他就不打擾李小姐了。

“我知道了,”然后莫德咬了咬嘴唇,“請轉告里弗斯先生:如果,在晚餐之前,他能來她客廳一晤,她絲毫不覺得是打擾……”

她就這么說了大約一分半鐘,磕磕巴巴,臉色緋紅。最后,客廳女傭明白了意思,領了吩咐去了。一刻鐘后她回來了,回來時,身邊跟著紳士。

他走進房間,一開始沒看我,一雙眼都落在莫德身上。他說:

“李小姐,我這副風塵仆仆的樣子承蒙接見,是您一貫的好心。”

他言談溫柔。至于什么風什么塵,他身上根本沒啥塵,我猜他已經很快到房間里換了衣裳。他頭發服帖,胡須整潔,雙手干凈,只是在小指上戴了枚簡單的戒指。

他看起來名副其實,就是一位英俊、正直的紳士。當他最后望見我時,我對他行了一個屈膝禮,甚至有點害羞了。

“這不是蘇珊·史密斯嘛!”他說,打量著我的天鵝絨裙子,嘴唇上翹,顯出笑意,“我差點把她看成一位小姐了,真的!”他來到我身邊,拉起我的手,莫德也走了過來。他說,“我希望你喜歡你在布萊爾的工作,蘇。我希望你在新的主人面前表現良好。”

“我也這么希望,先生。”我說。

“她表現很好,”莫德說,“她真的表現很好。”

她說這話時,語氣里透著一點緊張和感激——就像你和陌生人談起你的狗,只是努力在把話題繼續下去。

紳士握了一下我的手就放開了。“當然,她肯定會的。其實我該這么說,有您作為楷模,誰會不變好?”

她臉上的紅本來已經褪去,現在又紅了。“您太好了。”她說。

他搖搖頭,咬著嘴唇,“哪位男士能忍住,”他低聲說,“不對您好?”

現在他的臉也和她一樣紅了。我覺得他一定有個憋氣的法子,讓血都沖上臉。他雙眼緊盯著她,后來她也看著他,笑了起來。

當時,我第一次感覺到,他曾經說過的話是對的。她真的很美。我看到站在他身邊,眼望著他的莫德,是那么美麗,纖細。

傻白鴿和呆鵝。鐘聲響了,他們嚇了一跳,慌忙把目光移向別處。紳士說,他已經叨擾太久。“我們晚餐再見吧,和您舅舅一起?”

“和我舅舅一起,是的。”她低聲說。

他對她鞠了一躬,然后向門口走去。幾乎快到門邊時他仿佛才想起我,然后像表演啞劇似的,上下拍打著口袋,摸出一枚錢幣。他拿著一先令,示意我過去拿。

“給你的,蘇,”他拉起我的手,把錢幣放在我手心。這是一枚假幣,“一切都好?”他小聲問,以防莫德聽到。

我說,“哦,謝謝您,先生!”然后我又行了一個屈膝禮,并且擠了一下眼。這兩件事兒真不該一起做,我不建議你這么干:因為擠眼讓屈膝禮東倒西歪,屈膝禮也肯定讓擠眼沒了效果。

不過,紳士應該沒注意到這些。他只是面帶滿意的微笑,又鞠了一躬,然后就走了。莫德看了我一眼,然后沉默地走進臥室,關上了門——我不知道她在里面干什么。我就坐在外面,直到半小時后,她叫我為她更衣赴晚餐。

我坐在那兒,玩著那一先令。“好吧,”我想,“假幣也跟真的一樣發亮。”

但我心里有些失落,不知為什么。

那天晚餐后,她在客廳給她舅舅和紳士念書,大概待了一到兩個小時才出來。那時我還沒進過那個客廳,她沒跟我一起時做些什么,我只是從魏先生和斯泰爾斯太太吃飯時的閑聊中聽來的。晚上我就待在廚房,或者在斯泰爾斯太太的小茶房混時間,一般都挺無聊的。但是,那天晚上卻不同。我走進樓下的廚房,發現瑪格麗特用兩只叉子叉住一大塊烤豬腿,廚娘凱克布萊德太太正用勺子往上澆蜂蜜。“蜂蜜火腿,”瑪格麗特噘著嘴念叨著,“里弗斯先生最喜歡了。”凱克布萊德太太說,給里弗斯先生做吃的真是件開心事兒。

她把舊的羊毛襪換成了我給她的那雙黑色絲襪。客廳女傭們也換上了有漂亮褶皺的帽子。小廝查爾斯把頭發梳得服服帖帖,分界弄得跟刀鋒一樣直,他坐在火爐旁邊的凳子上,吹著口哨給紳士擦著皮靴。

他和約翰·弗魯姆一樣年紀,但他長得白,不像約翰那么黑乎乎的。他說,“斯泰爾斯太太,里弗斯先生說在倫敦能看到大象,您覺得呢?他說,在倫敦他們把大象圈起來關在園子里,就像我們把羊關在羊圈一樣。一個小孩兒花上六便士,就可以騎大象。”

“噢,上帝保佑!”斯泰爾斯太太說。

她在領口別了一枚胸針。那是個葬禮胸針,有黑色的毛。

大象!我想。我能想象,紳士來到他們中間,就像鳳入雞群,讓這幫小雞仔們興奮得亂撲騰。他們說他英俊瀟灑。他們說他比那些公爵還出身高貴,對仆人禮數周全。他們說,像他這樣一位聰穎的年輕人肯再來莊園,真是莫德小姐的幸運。要是我站起來,告訴他們真相——他們是一群白癡,里弗斯先生就是個惡棍,他就是來找莫德騙婚,卷走她的財產,然后把她關起來,不管她死活——要是我站起來告訴他們這個,他們肯定打死都不信。他們會說我瘋了。

他們永遠會相信一個紳士,而不會相信我這樣的人。

當然了,我也沒打算告訴他們這些。我心知肚明就行了。后來,斯泰爾斯太太在茶房吃布丁,靜靜地整理她的胸針。魏先生拿了報紙去廁所看。今天的晚餐,他必須上兩份優質紅酒,他是我們當中唯一一個不高興看到紳士到來的人。

至少,我認為我是高興的。“你是高興的,”我對自己說,“只是自己不知道而已。單獨見到他的時候,你就會感到高興了。”我以為,一兩天內我們就能找個機會碰面,哪知兩周之后才找到機會。因為,在沒有莫德帶領的情況下,我沒有理由一個人去宅子里那些體面的區域。我從來沒去過他的房間,他也沒來過我的。而且,布萊爾的生活是那么循規蹈矩,就像一臺精確運作的機器,你很難去改變:清晨的鐘聲把我們叫醒,在各個房間,我們進入規定的動作,直到夜晚的鐘聲送我們上床入睡。地板上仿佛刻好了一條條軌道,我們順著它運行。宅子旁邊仿佛有個巨大的手柄,一只大手扭動它,給宅子上滿發條。有時候,當窗外霧氣籠罩,昏黑一片,我就想象著那手柄,幾乎能聽見上發條的扭動聲。要是發條停下會怎樣?想到這兒我甚至有點害怕。

在鄉下住久了,人就會變成這樣。

紳士的到來,使這臺機器的運作興奮起來。發條在咔咔作響,人們在軌道上顫動了一下,仿佛想尋找新軌道,然后,又繼續運轉,流暢如常,但運作的背景發生了一些變化。莫德不再去她舅舅那兒伴著他整理筆記、為他朗讀了,她就待在自己房間。我們坐著做針線,或者玩牌,或者出去散步,去河邊、紫杉林、墓地。

至于紳士,他每天七點起床,在床上吃早餐,查爾斯給他送去。八點鐘他開始做李先生的圖片整理工作。李先生在旁指導。他對那些圖片和他對書一樣癡迷,專門辟了一個小房間出來讓紳士做這工作,這房間比書房還狹窄陰暗。我想那些圖片一定很古老很珍貴。我從來沒見過它們。沒人見過。李先生和紳士隨身帶著鑰匙,不管他倆在房間里還是在房間外,始終鎖著房門。

他們工作到一點,然后吃午飯。莫德和我在別處吃,午飯時我們總是沉默。她有時什么都不吃,只是坐在那里等。到了一點三刻,她會拿出繪畫的東西——鉛筆、油彩、各種紙,還有一個木頭三腳架——把它們準備好,按始終如一的順序,排列整齊。她不讓我插手。如果畫筆掉了被我撿起來,她會把所有的東西都拿起來,重新鋪排一遍。

我學乖了,動眼不動手。然后我們就聽著鐘響。兩點的鐘聲響過一分鐘后,紳士就會到來,給她上那天的繪畫課。

開始時他們就在小客廳里。他把一個蘋果、一個梨、一個水罐放在桌上,一邊看她在紙上畫它們,一邊點頭。她拿筆的動作比拿鐵鏟輕松不了多少。可是紳士會拿起她畫得亂七八糟的紙,偏著頭或轉著眼珠說:

“我得說,李小姐,您發展出自己的技法了。”或者,“跟上個月比,速寫的進步真大啊!”

“您覺得是嗎,里弗斯先生?”她會紅著臉說,“梨會不會畫得太瘦了?我是不是該多練練透視?”

“透視嘛,是有一小點問題,”他會說,“但您有天分,李小姐,這比技術重要得多。您能看穿事物的外表。我都有點不好意思站在您面前了!我怕,您的雙眼會看穿我的心思。”

他會說這類話,開始時大聲,然后變成欲言又止,帶著喘息的甜言蜜語。而她呢,看起來就像一個離火太近的蠟像娃娃。她會重新畫她的水果,這次的梨畫得像條香蕉。然后紳士會說,是因為光線不充足,或者畫筆不好。

“要是我能帶您去倫敦,去我的畫室就好了!”

那是他給自己編造出來的生活——在切爾西 [12]的一座宅子里,一位藝術家的生活。他說他有很多出色的藝術家朋友。莫德說,“也有女藝術家嗎?”

“當然有,”他回答說,“因為我認為——”然后他會搖搖頭說,“哎,我的想法比較奇特,不是人人都接受的。你看這兒,這條線可以力度大一點。”

他走過去,把手按在她手上。她轉過臉看著他說:

“您不告訴我您的想法嗎?您可以照實說的,我不是小孩子了,里弗斯先生!”

“您不是的,”他低聲說,看著她的眼睛。然后他突然想起來,“其實,我的想法也算是溫和的,”他說了下去,“是關于你們——關于女性,和創意的問題。李小姐,我認為,有一樣東西,是女性必須擁有的。”

她吞了一口口水:“是什么呢,里弗斯先生?”

“是自由,”他溫柔地回答說,“我給的自由。”

她呆坐在那兒,然后扭動了一下。椅子發出吱吱的響聲,聲音好像嚇著了她,她把手拿開了。她抬頭看鏡子,在鏡子里看見了我的眼,然后臉紅了。然后紳士也抬起頭,看著她,這讓她的臉更紅了,她垂下眼。他的眼神從她那兒移到我這兒,然后又回到她那兒。他舉起雙手,摸著胡子。

然后她把筆伸向畫中的水果——“噢!”她叫了一聲。顏料像茶一樣滴了下來。紳士說,別管它了,她今天已經練習夠了。他走到桌邊,拿起那只梨,抹凈梨皮。莫德有一把小小的削筆刀,和畫筆放在一起,他取出那小刀,把梨分成了濕濕的三瓣。他遞給她一瓣,自己留一瓣,最后那一瓣他搖了搖汁水,走過來遞給我。

“我覺得,差不多熟了。”他說,對我擠了擠眼。

他把梨放進嘴里,兩口就吃掉了。梨汁在他胡子上留下兩顆白色的水珠。他若有所思地舔了舔手指。我也舔了自己的手指。莫德這一次讓手套沾染了水跡,坐在那里小口地吃著水果,眼神暗淡。

我們都在想著秘密。真的秘密,假的秘密,數不清的秘密。現在,當我想厘清:當時誰知道什么,誰不知道什么,誰什么都知道,誰在作假,我不得不放棄,太難了,我頭暈眼花。

最后他說,她應該試試畫自然景物。我立刻猜到了他的用意。他就是想帶她出去,到園子里去,到那些陰涼隱蔽的無人之處去,美其名曰教學。我想,她也猜到了。“你覺得今天會下雨嗎?”她有些擔心地問,臉對著窗外,眼望著云。那時是二月末,天氣仍很寒冷。但是,就像宅子里的人因為里弗斯先生的到來,都精神一振一樣,天氣也突然變得宜人了。風停了,窗玻璃不再響了。天也由灰色變成了珍珠白,草地也變得像臺球桌一樣綠了。

以前的那些上午,我和莫德一起散步時,只有我和她,我們并肩行走。現在,她當然是和紳士一起走。他會裝模作樣地猶豫一番,然后對她伸出手臂,她會伸手挽住。我覺得她能這么自然地挽他,是近來和我挽慣了手臂的功勞。她走得還比較拘謹,但他總能使出各種小手段把她拉近。他會向她偏著頭,幾乎就要靠到她的。他會假裝幫她拍衣領上的灰塵。開始走的時候,他們之間還留著一點空間,然后空間會越變越小——到了最后,他的衣袖摩擦著她的衣袖,她的裙擺蹭著他的褲腿。我走在他倆后面,什么都看在眼里。我背著她那個裝顏料和畫筆的袋子,她的木頭三腳架,還有小凳子。有時他們走得離我很遠,似乎已經忘了我。然后莫德會記起,轉過身,對我說:

“蘇,你真好!你不介意走這么多路吧?里弗斯先生覺得再走四分之一英里就行了。”

里弗斯先生總是那么說。他讓她在園子里慢慢走,說在找合適的風景來畫,其實就是把她留在身邊,好說悄悄話。我還得背著全部器具,一路跟著。

當然了,我是他們能這么自由走動的條件。我得盯著紳士,謹防他不守規矩。

我盯他盯得很緊,同時也盯著她。她有時會看他的臉,但更多的時候她看著地面,有時看地上的花草樹葉,或者跳動的鳥兒。當她這么做的時候,他會半轉過身,和我交換一下眼神,露出狡猾的微笑。當她重新望向他時,他的神色已平靜如常。

如果你看到當時的他,你肯定會發誓賭咒,覺得他愛上了她。

如果你看到她,你也會發誓賭咒,她愛上了他。

但你也會發現她有點害怕,怕自己那不安的心。他也不敢行動太快。他沒有伸手摸過她,除了讓她靠在他手臂上,或是指導她畫畫。他會在她身邊俯下身子,看她用筆蘸顏料,然后他們的呼吸和頭發會越來越近,混到一起。但是,如果他靠得太近,她會閃開。她一直戴著手套。

最后,他找到了河邊那個地點,她開始在那兒畫風景,每天都加一點深色的燈芯草。傍晚她在客廳為他和李先生朗讀。夜里,她心煩意亂地上床,有時會多服一點安眠藥,有時在睡夢中顫抖。

于是,我把手放在她身上,直到她平靜下來。

我讓她平靜下來,是為了紳士。接下來,他會要求我讓她緊張,但現在,我要讓她平靜,讓她整潔,讓她明艷動人。我用醋給她洗頭,用刷子把她的頭發刷得發亮。紳士來到她的客廳,打量著她,對她鞠躬,說,“李小姐,您的容貌每天都比昨天更甜美了!”我知道他說的是真心話。我也知道,他這是在贊揚我,而不是贊揚她——她什么都沒做——是我,在從頭到腳為她裝扮。

我只能猜到這些小事。好多話他不能明說,只能用眉目和微笑傳信。我們在等待單獨談話的機會,等到幾乎都快絕望時,機會來了。是莫德,在懵懂不知的情況下,讓我們有了這個機會。

那是一個清晨,她從窗里望見他在草坪上踱步,抽著一支煙。剛從地平線升起的太陽把他的影子拉得很長。

“他真高啊!”我說,從側面望著莫德。她點點頭,氣息呼出在玻璃上,起了一小團霧,她用手把它擦凈。然后她說,“哎呀!”——好像摔倒的驚呼——“哎呀,他的煙熄了。可憐的里弗斯先生!”

他正看著黑色的煙頭,對它吹氣。然后他把手伸進褲袋里,掏著火柴。莫德又擦了一下窗玻璃。

“看,”她說,“他能點煙嗎?他有火柴嗎?噢,我覺得他沒有!半點的鐘已經敲過了,二十分鐘前就敲過了,他很快就要去舅舅那兒了。沒有火柴,他摸了所有口袋,都沒有……”

她看著我,扭著雙手,好像心都要碎了。

我說,“沒火柴又不會死,小姐。”

“但是,可憐的里弗斯先生,”她又說,“哦,蘇,如果你動作夠快,去給他送一下火柴好嗎,你看,他把煙收起來了,他看著好傷心!”

我們沒有火柴。瑪格麗特把火柴都收在她圍裙兜里。我跟莫德說了,她說:

“那就拿蠟燭去!拿什么都行!從壁爐里拿一塊炭去!哦,你能快點嗎?——可別說是我叫你去的,記著!”

你能相信她竟然叫我做這種事嗎?——用火鉗夾著一塊燒著的炭,走下兩層樓梯,就為了給那男人點一支晨煙?你能相信,我竟然做了嗎?我現在是傭人啊,必須做。紳士看見我經過草坪向他走去,看見我手里拿的東西,大笑起來。

我說,“行了,她叫我拿這個下來給你點煙。你高興點,她在看呢。你愿意表演,就表演一下啦。”

他的頭沒動,只是把眼光抬起,望向她窗口。

“她可真好。”他說。

“她對你太好了,我知道。”

他微笑了,就像一位紳士對傭人的微笑,看起來表情和善。我想象著莫德站在窗邊望著,呼吸急促。他小聲說:

“進展怎樣,蘇?”

“很好。”我回答說。

“你覺得她愛上我了嗎?”

“愛上了,真的。”

他摸出銀色煙盒,取出一支煙來。“但她還沒跟你說?”

“她沒必要說吧。”

他低頭靠近炭火。“她信任你嗎?”

“我覺得她一定信任我,她沒別的朋友了。”

他吸了一口煙,然后嘆息似的呼出一口氣,吐出的氣是藍色的。他說,“她上鉤了。”

他稍稍后退了一步,對我使了個眼色。我明白他的意思,讓炭跌到了草坪上,他蹲下身來幫我撿炭。“還有什么?”他說。我小聲告訴他關于安眠藥,還有她的夢中驚嚇。他一邊面帶微笑地聽著,一邊用火鉗去夾那塊炭,最后他夾起它,站起身,把火鉗交回我手里,重重地握了一下我拿火鉗的手。

“安眠藥和夢都是好事,”他小聲說,“以后能幫我們。但是現在,你知道現在你的首要任務是什么嗎?你得把她看緊了。你得讓她喜歡上你。小蘇,她是我們的寶石,很快我就能把她撬下來,拿出去變現了!你再堅持一下,”他用平常的聲調說了下去。魏先生發現前門開著,從門里走了出來,看看怎么回事,“堅持一下,像這樣,炭就不會掉下來燒到李小姐的地毯……”

我對他行了個屈膝禮,他從我身邊走開了。然后,當魏先生站在那兒屈屈腿,望著太陽,把假發推上去撓撓頭皮時,紳士小聲說了最后一句:

“他們在蘭特街打賭呢,薩克斯比大娘在你身上押了五鎊,賭你能成功。我還要負責替她吻你。”

他噘起嘴唇,做了一個無聲的吻,然后他把煙放進嘴里,吐出的煙在清晨的空氣里變成藍色。他對我鞠了一躬,一縷頭發掉了下來,他用白凈的手把它別到耳后。

我發現,魏先生站在門階上盯著紳士看,那眼神就像波鎮的小伙子們——仿佛不知怎么辦,不知是該笑他,還是該揍他。但紳士一直保持著單純無辜的眼神。他只是抬臉對著太陽舒展了一下身子,好讓樓上暗處的莫德能清楚地看見他的臉。

從那以后,每天早晨她都這樣望著他抽煙踱步。她站在窗前,頭頂著玻璃,然后額頭上會留下印記——在她白皙的額頭,一個圓圓的、紅色的印記。就像得了熱病的女孩臉上的紅印。我覺得,那印記的顏色,一天比一天更紅、更深。

她看著紳士,我看著他們倆。我們三人都在等待著那熱病的暴發。

我開始以為需要等兩個禮拜,或者三個。但兩個禮拜過去了,毫無進展。然后又過了兩個禮拜,還是一樣。她太能等了,這宅子也太平靜如常了。她會從固定的軌道里跳出來一點兒,靠近紳士;他會從他的軌道里偷偷偏離一點兒,靠近她;但是,他倆就這樣,又沿著新的軌道滑行起來。我們需要的是這固定運作完全被打翻。

我們需要的是她對我坦白,然后我再推她一把。但是,盡管我在她耳邊吹了無數次風——比如什么,里弗斯先生真是個難得的紳士啊;他真是出身良好又英俊體面啊;她舅舅真喜歡他啊;她看起來真喜歡他啊;他看起來也真喜歡她啊;要是一位小姐打算結婚,里弗斯先生這樣的人真是合適啊——雖然我無數次給她遞上這樣的話頭兒,讓她開口,她卻從不接茬。天氣又轉涼,然后轉熱。三月了,然后差不多快到四月。到了五月,李先生的畫就該裝裱完畢,紳士也就該走了。但她還是什么都沒說;他也不敢逼得她太緊,他怕走錯一步棋,會把她嚇回去。

我等得煩躁起來。紳士也開始煩躁。我們都變得急躁緊張——莫德會一次坐上幾個鐘頭,焦躁不安,大宅的鐘聲也會讓她突然驚動,然后讓我也跟著驚動一下。當紳士來訪的時間接近,她有時會哆嗦一下,側耳傾聽外面的腳步聲——然后他的敲門聲傳來,會使她彈起身來,或者叫出聲,或者一個不小心打碎杯子。到了夜里,她會僵直地躺在那里,睜著雙眼,或者在夢里念念有詞,輾轉反側。

我以為,那全是為了愛!我以前從沒見過這樣的。我想到在波鎮這種事兒是怎樣進行的,我想到平時那些姑娘們如果有了喜歡的小伙子,她們怎么做。

我想到如果紳士這樣的男人喜歡我,我該怎么做。

我想,也許我該把她拉到一邊,像一個好姐妹一樣告訴她該怎么做。

但是,我想,她也許會嫌我冒失多嘴——但后來發生的事證明,這想法有多蠢。

但另一件事先發生了。熱病終于暴發。固定運作被打翻,等待沒有白費。

她讓他吻了她。

不是吻她的嘴唇,是另一處,更好的地方。

我知道,因為我看見了。

那是在河邊,在四月的第一天。對于四月天來說,那天出奇的熱。灰色的天空里,陽光耀眼,人們都說將要打雷下雨了。

她在裙子外面又穿了外衣和斗篷,所以覺得熱。她把我叫到身邊,讓我幫她脫下斗篷,然后又脫下外套。她坐在她畫的燈芯草前,紳士在她旁邊看著,臉上帶著微笑。陽光讓她瞇起了眼睛,她不時舉起手遮一遮光。她的手套沾滿了顏料,臉上也沾上了。

空氣溫暖厚重,但地面摸上去很涼,因為地下還有一個冬天積累下來的寒氣,以及河的濕氣。燈芯草散發著泥腥,有一陣聲音傳來,聽著像鎖匠銼子的磨動聲,紳士說那是牛蛙。河邊有長腿蜘蛛,還有爬蟲,一叢叢灌木上有些毛茸茸的花蕾。

我就坐在灌木叢邊,那條反扣著的船上。是紳士把它搬來靠著墻邊讓我坐的。這是他敢做到的,讓我離他和莫德最遠的地方。我守著籃子里的蛋糕,不讓蜘蛛爬上它們。這是我的職責。莫德畫著畫,紳士在一邊看著,微笑著,有時把手放到她手上。

她在那兒畫著,太陽越來越低,越來越熱,灰色的天邊出現了一條條紅色的云,空氣也越來越厚重,我睡了過去。我夢到了蘭特街——我夢到易布斯大叔和他的鎖匠爐,他燒到了手,在那兒大叫。叫聲把我驚醒,從船上坐起身,一時不知道自己在哪兒。然后我望望四周,莫德和紳士都不見了。

她的凳子還在,還有那幅難看的畫。她的畫筆也在,有一支掉到了地上。她的顏料也在。我走過去,撿起那支筆。這像紳士的做派,就這么把她帶回宅子去,留下一個爛攤子讓我收拾,滿頭大汗地背回去。但是我不能想象她就這么單獨跟他走了,我幾乎為她擔心起來,就像一個真的貼身女仆,為小姐擔驚受怕起來。

然后我聽到了她的聲音,她的低語。我走了幾步,發現了他們。

他們沒走多遠——就在河邊,在河道跟著墻角拐彎的地方。他們沒聽見我的腳步,也沒有轉身。他們倆一定是順著燈芯草叢的邊上走過去的,我想,他一定是對她表白了。他終于有機會單獨和她說話,沒有我在旁邊偷聽了。我在猜想他究竟說了什么樣的言語,能讓她像這樣,倚靠在他身上。她的頭靠在他頸邊,她裙子的后擺被推起,幾乎到了膝蓋處。可是,她把臉別開了,沒有碰著他的臉,她像洋娃娃一樣垂著雙手。他的嘴蹭著她的頭發,低聲呢喃著。

當我站在那里盯著他們看時,他拿起她的一只手,慢慢地脫她的手套,她的手無力地垂著,他把手套脫到一半,然后吻了她的手心。

看見這個,我知道他得手了。我覺得他輕嘆了一聲。我覺得她也嘆了一聲——我看見她靠他更近了些,然后顫抖了一下。她的裙子被向上推得更高了,露出了大腿,露出了長襪邊緣,一道白皙的皮膚。

空氣像糖漿一樣厚重,我覺得裙子很緊,并且變得潮濕。在這樣的天氣,裹在這樣的裙子里,就算鐵做的也會出汗了。像我這樣聚精會神地凝望,就算大理石做的眼珠,也會在眼眶里變活了。我目不轉睛。他倆一動不動——她的手,在他胡須的襯托下顯得那么白,手套被推到了指節處,她那被撩起的裙擺——所有這些,像一道魔咒,把我鎮在了那里。牛蛙的叫聲更響了,河水像舌頭,一次次拍打著燈芯草叢。我繼續看著。他低下頭,再次輕輕地吻了她的手。

看到他這么做,我應該高興才是。我不高興。相反的,我想象著他的胡須扎著她的手心,我想到她光滑白凈的手指,柔軟的指甲——是我那天早晨幫她修剪的。是我幫她穿衣梳頭。是我把她打扮得漂漂亮亮——都是為了這一刻的到來。都是為了他。現在,在他黑黢黢的外套和發色襯托下,她是那么干凈整潔,那么纖弱,那么蒼白,我擔心她會被碰碎。我擔心他會吞沒她,弄傷她。

我背過臉去。我感覺到天氣的悶熱,空氣的厚重,燈芯草的腥臭,這些都難以忍受。我轉過身去,悄悄回到畫架旁邊。一分鐘后,傳來了雷聲。再一分鐘后,我聽到了裙子窸窣,然后莫德和紳士從墻邊快步轉出來了。她挽著他的手臂,手套已經扣好,眼睛望著地面。他的手握著她的手,也低著頭。他看見我時,使了個眼色,說:

“蘇!我們不想吵醒你,就散步去了。我們望著河,幾乎迷了路。現在天色暗下去了,我覺得像是要下雨了。你給小姐帶了外套沒有?”

我什么都沒說。莫德也沉默著,眼睛只盯著自己的腳。我給她披上外套,然后收拾起畫紙,顏料,凳子還有籃子,跟在她和紳士后面,經過墻上的門,走回宅子去。魏先生幫我們開的門,他關門的時候雷聲又響了,然后雨就灑了下來,傾盆大雨,水珠混濁。

“時間剛剛好!”紳士輕聲說,看著莫德,她把手從他臂彎里抽了出來。

是他吻過的那只手。她一定還記得他嘴唇留下的感覺,因為我看見她轉過身,把手放在胸前,手指掃過手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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