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 紅發女人
- (土耳其)奧爾罕·帕慕克
- 4906字
- 2019-01-31 17:58:13
1
事實上,我曾經想當作家。不過,在接下來要講述的故事之后,我卻成為一名地質工程師和承包商。讀者們可不要誤以為,我既已開口,那必定是早已遠去的陳年舊事了。越是回憶,我倒越發深入其中。因而我已經感覺到了,你們也會步我后塵,被拖向那為人父與為人子的隱秘之中。
1985年,我們住在白西克塔什區后面離厄赫拉姆爾宮不遠的一座公寓里。父親經營著一家名叫“生活”的小藥店,每周都會在通宵營業那晚在藥店值守。值班的夜晚,都是我為他送飯。當高瘦俊朗的父親在收銀臺旁享用晚餐時,我喜歡逗留在藥店聞藥香。直至三十年后的今天,四十五歲的我仍對那些有著木柜子的老藥店的味道情有獨鐘。
生活藥店的顧客不多。父親晚上值班時會用當時流行的便攜式小電視打發時間。偶爾,我看到父親和一些登門造訪的朋友小聲交談。他的那些左派朋友一看到我便立刻打住話頭,轉而說些我像父親一樣英俊、招人喜歡之類的話,還會問上幾句:上幾年級了,喜不喜歡學校,將來想做什么?
眼見父親在他的政治同志面前心神不安,逗留片刻之后,我便提著空飯盒,傍著道路兩旁昏黃的路燈和法國梧桐走回家。我沒對母親提起在藥店看到父親的左派朋友,否則她又要因此生父親和他那些朋友的氣,擔心父親會遭遇什么不測,或是再次毫無征兆地棄我們而去。
但我也察覺出父母之間的冷戰并不全因政治。有時,他們很久誰也不理誰,幾乎不說話。或許,他們不再相愛。直覺告訴我,父親或許是喜歡上了別的女人,很可能別的女人也喜歡他。偶爾,母親會用我能夠理解的方式向我提起有另一個女人的事。父母之間的爭吵讓我痛苦不堪,我甚至禁止自己去思考或回憶起他們。
最后一次見到父親是在我上高一時。一個普通的秋日夜晚,我為父親送飯,他正在看新聞。父親吃著放在柜臺上的晚飯,我招呼兩位顧客——一個買阿司匹林,另一個要維生素C和抗生素。我把錢放進一臺老式收銀機,它的抽屜開啟時會發出悅耳的鈴音。臨走前,我向父親投去最后一瞥,他站在門口微笑著向我揮手。
直到第二天早上父親也沒有回家。午后,我從學校回來,母親告訴了我這一消息。她的眼袋浮腫,想是哭過。我以為父親跟從前一樣,又被帶去了政治局[1]。他們折磨他,鞭打他,給他上電刑。
七八年前父親就是這樣失蹤的,大約兩年后才回家。然而這一次,母親可不認為父親在被警察嚴刑審訊。她恨父親,每每提及總會說:“他最清楚自己都做了什么。”
軍事政變后不久士兵把父親帶走的那個夜晚,母親卻是傷心極了。她說父親是英雄,我應該為他感到驕傲。她甚至和店員馬吉德一起替父親在藥店值夜班。有時,我也會穿上馬吉德的白圍裙。當然,我不會成為一名店員,我要像父親希望的那樣成為科學家。
父親最后一次失蹤后,母親再沒過問藥店。既不談馬吉德,也不提及其他任何一位伙計,對藥店的未來更是緘口不語。這讓我不禁想父親此次失蹤另有原因。但我們所說的“想”又是怎么一回事呢?
那時起我就明白了,思想或以詞匯,或以畫面映入腦海。有時我竟無法用詞匯思考一種想法,但那想法卻立刻在我眼前呈現出一幅畫面,譬如我在瓢潑大雨中的狂奔以及那時的感受。有時,我能夠通過詞語去想一件事,眼前無論如何卻呈現不出那畫面。像是黑色的光,母親的死,或者永恒,諸如此類。
或許因為還是個孩子,我能夠成功地不去想我不愿想的事。有時卻恰恰相反,我無法從腦海中剔除那些我不愿想的畫面或詞語。
很久父親都沒有和我們聯系。有時,我會記不清父親的臉。仿佛斷電的瞬間,萬物消失在眼前的感覺。
一夜,我獨自走向厄赫拉姆爾宮。生活藥店的大門緊閉,上面掛著一把似乎意味著再也不會開啟的黑色大鎖。厄赫拉姆爾宮的花園里飄蕩出一團霧。
沒過多久,母親對我說,已經無法指望父親或藥店了,我們的經濟狀況非常糟糕。那時我所有的花銷僅限于看電影、吃烤肉三明治和購買連環畫。從卡巴塔什高中到家全靠步行。身邊的一些朋友買來舊的連環畫雜志或賣或租。我卻不愿像他們一樣,大周末在白西克塔什的電影院側門或是小巷子里耐心地等待顧客。
1985年夏天,我在位于白西克塔什集市里一家名叫“德尼茲”的書店當店員。大部分工作就是驅趕扒手,他們幾乎都是學生。偶爾,書店老板德尼茲大哥會帶著我驅車前往查阿奧盧購書。因為對作者和出版社的名字過目不忘,老板很喜歡我,并允許我把書帶回家,讀完后再歸還書店。那個夏天我博覽群書:兒童文學;儒勒·凡爾納的《地心游記》;埃德加·愛倫·坡的小說選;各類詩集;講述奧斯曼時期英雄人物傳奇故事的歷史小說,還有一本關于夢的選集,其中的一篇文章將改變我的一生。
德尼茲大哥的作家朋友們時常光顧書店。他開始向他們介紹說我將來會成為作家。這個夢想還是我隨口透露給他的。很快,在書店老板的影響下,我便開始當真了。
2
然而,母親對書店給的錢并不滿意。她覺得我當店員掙的錢最起碼也該付得起高考補習班的費用。自父親失蹤后,我和母親成為摯友。但對于我當作家的決定,她只付之一笑。在她看來,我應該先上一所好大學。
一天放學后,我本能地走進父母的房間察看衣柜和抽屜,發現父親的襯衫和物品都不見了。但屋子里仍有父親的香煙和古龍水的味道。我從未和母親談及此事,仿佛父親在我眼前的形象也被迅速抹去。
高二結束的那個初夏,我們從伊斯坦布爾搬到了格布澤[2]。姨媽的丈夫在格布澤有一處帶院落的房屋,我們可以住在擴建的房間而不必付房租。倘若前半個暑假,我能在姨父介紹的活計中攢點積蓄,七月后就能邊在白西克塔什的德尼茲書店工作,邊上補習班為來年的高考做準備。書店老板德尼茲大哥知道我為離開白西克塔什感到難過,表示只要我愿意,夏天可以在書店過夜。
姨父介紹的工作是看守他在格布澤郊區的菜園、櫻桃園和桃園。看到菜園里的涼亭和里面一張舊桌,我竟以為自己有大把時間可以坐下來看書。可是我錯了。此時正值櫻桃季節,聒噪而厚顏無恥的烏鴉成群結隊地擾襲樹枝,孩子們和附近大型工地上干活的工人還會來偷瓜果蔬菜。
菜園旁邊的院子里正在打井。我時常過去看他們干活:師傅用鎬和鏟在下面挖,兩個徒弟把他挖的土拉上來,倒掉。
徒弟們搖動木制轆轤的兩個把手,伴隨悅耳的沉吟聲,把師傅運上來的滿滿一桶泥土卸在一旁的手推車上。緊接著,和我年齡相仿的一個徒弟推車去倒土,比他年長、高大些的那個對井下喊聲“來了!”,又把桶放還給師傅。
師傅一整天都很少上來。第一次見到他,是在一次午歇,他抽著煙。那是一個跟父親一樣身材高大、英俊而瘦削的人,但不同于父親的冷靜、和藹,他很暴躁,經常訓斥徒弟。考慮到讓我目睹這一切會令他們不快,因此師傅上來時,我很少靠近井邊。
六月中旬的一天,井那邊傳來一陣歡呼和槍聲。我走近一瞧,竟是井里挖出了水,聞訊趕來的里澤土地主興奮地向空中鳴槍。我嗅到一股沁人的火藥味。土地主給師傅和徒弟們打了賞。這口井會在他即將于此處興建的工程中派上用場。城市水源那時還未引至格布澤郊區。
接下來的幾天,再沒聽到師傅訓斥徒弟。一輛馬車拉來成袋水泥和少許鐵材。一日午后,師傅用混凝土灌注井口,加上鐵蓋。趁大伙心情舒暢,我也跟他們湊得更近了些。
又一個下午,我以為井邊沒人便走了過去。突然,馬哈茂德師傅出現在橄欖樹和櫻桃樹間,手上拿著一塊搭在井上的電動馬達零件。
“小伙子,我看你對這活很感興趣啊!”他說。
我于是想到了儒勒·凡爾納小說里穿越地心的人物。
“我要去小切克梅杰郊外打口井。這兩個徒弟都不干了,不如我帶你去?”
看我一時不知所措,他又說,一個好的挖井學徒日薪是菜園看守的四倍。我們的活十天就能完,我很快就可以回家。
我回到家后,母親說道:“我絕對不會同意!你不是要當挖井人的。你是要在大學好好念書的。”
然而我一下子被快速掙錢的念頭迷住了。我對母親堅持道,在姨父的菜園里兩個月掙的錢我兩個禮拜就能賺回來,這樣就能抽出更多的時間準備考試,參加補習班,讀我想讀的書。我甚至還威脅可憐的母親:
“你不同意,我就跑。”
“既然孩子想干活掙錢,你別打擊他的積極性。”姨父說,“我去問問看,這個挖井師傅是什么人。”
我的律師姨父在市政府大樓的辦公室里和母親一起見了馬哈茂德師傅,我并不在場。他們說好不讓我下井,只讓另外一個徒弟下。姨父跟我講了薪水。我把襯衫和一雙體育課上穿的橡膠鞋裝進父親留下的一只又小又舊的行李箱。
那天下著雨,接我們去打井地點的小貨車遲遲未到。母親在房頂漏雨的單間屋里哭了幾通,想讓我放棄,說她會很想我,說我們因為窮做了一件錯事。
“我絕對不會下井的。”出門時,我手拿書包,昂著頭,用父親赴法院時那種堅定又開玩笑的口吻說道。
小貨車停在古老的大清真寺后面的空地上。看我走過來,馬哈茂德師傅手拿香煙,儼然老師般笑著審視我的衣服、步伐和我手里的包。
“進去坐好。我們這就出發。”他說。我坐在師傅和司機中間——司機是授權打井的商人哈伊利先生派來的。路上,我們一個小時都沒有說話。
經過海峽大橋,我向左下方的伊斯坦布爾和就讀的卡巴塔什高中仔細望去,試圖找到白西克塔什熟悉的建筑。
“別擔心,我們的任務很快就能結束。”馬哈茂德師傅說,“你也能趕上補習班。”
我很欣慰母親和姨父跟師傅提及我的擔憂,我感覺自己信任他。過了大橋,正趕上伊斯坦布爾交通堵塞,直到落日灼熱的光芒直射眼睛時我們才到達城外。
所謂城外,今天的讀者可不要誤會。那時伊斯坦布爾的人口可不是我今天給你們講故事時的一千五百萬,而是只有五百萬。出城墻不久,漸漸疏落的房屋變得小而破敗,工廠、加油站和零星的酒店開始進入視野。
沿鐵路走了一段,天色漸暗,我們離開大路,經過比于克切克梅杰湖。有那么一兩次,我看到了柏樹、墓地、混凝土墻和空曠的場地……大多數時候什么也看不見,盡管我努力辨認,仍看不出身處何方。有時我們看到一戶享用晚餐的人家窗戶里的橘色光線,有時是一家工廠里的霓虹燈。之后上了一個坡。遠處偶爾出現的閃電擦亮了天空,但我們經過的那片土地,那荒無人煙的地方似乎從未被照亮。有時,在不知從何而來的一道光線里,我看到無邊無際、沒有樹木和人跡的不毛之地,轉瞬消失在黑暗中。
過了很久,我們在一處荒僻的地方停了下來。四周沒有一絲光線,沒有燈,也沒有房屋,我以為是老舊的貨車出了故障。
“快過來幫忙,把東西卸下來。”馬哈茂德師傅說。
我們把木材、轆轤零部件、鍋碗瓢盆、用繩子捆著的兩床被褥、裝在簡陋塑料袋里的物品和挖掘工具從車上卸下來。司機說了一句“往好處想吧,祝你們好運!”便駕車離開了。身處一片漆黑之中,我頓時驚惶無措。閃電在前方的某個地方劃過,身后卻是晴空一片,星星們使出渾身解數發出光亮。我看到更遠處伊斯坦布爾城市的光反射在云朵上,有如一團黃色的霧。
雨后的土地很潮,到處濕漉漉。我們在平坦的地面找了一處干燥的地方,把東西搬了過去。
師傅試圖借助從車上卸下來的木棍搭建帳篷,卻怎么都不成功。要拉的繩子、要釘的小木栓都在夜里消失無蹤,黑暗中所有一切在我的靈魂里錯亂如麻。“抓那里,不是這里。”馬哈茂德師傅喊道。
我們聽到貓頭鷹的叫聲。難道必須搭帳篷嗎,我想,雨已經停了。不過我尊重師傅的決心。散發著潮味的厚重帳篷布無法立在原地,黑夜般撲在我們身上。
直到后半夜,我們才成功地支起帳篷,鋪好褥子躺下。夏天的烏云散去,閃爍著星星的夜拉開帷幕。聽到附近某處傳來的蟋蟀聲,我頓感踏實,剛躺下便睡著了。
3
醒來時,我發現帳篷里只有自己。一只蜜蜂嗡嗡作響。我起身來到外面。此時已日上三竿,我的眼睛在強光下感到刺痛。
我發現自己身處一塊平坦的高地。左邊,地勢向東南方向的伊斯坦布爾綿延而下。低處有遠遠看起來淺綠和淡黃的兩塊玉米地,麥田,空地和巖石,還有貧瘠的土壤。平坦處可以看到一座小鎮的房屋和清真寺,只是此間一處山峰擋住了我的視野,無法判斷這個地方的大小。
馬哈茂德師傅去哪兒了?一陣隨風飄來的軍號聲,讓我明白鎮子后邊鐵青色的樓房是個軍營。更遠處是紫色的山巒。瞬間,仿佛整個世界都陷入記憶里深深的沉寂。對于遠離伊斯坦布爾,遠離眾人來到這里贏取自己的人生,我感到心滿意足。
小鎮和軍營之間的平地傳來火車的汽笛聲。舉目望去,我看到開往歐洲的列車。火車正朝我們的空地靠近,一扭身,優雅地停靠在車站。
不一會兒,我看到馬哈茂德師傅從小鎮方向走來。起初,他還擇路而行,后來便抄小道從拐彎處穿過空地和莊稼。
“我買了水,”他說,“看看你會不會給我煮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