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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章

土地主哈伊利先生坐著昨天的小貨車趕來時,我正用小煤氣灶煮茶。后車廂里下來一個比我稍大的小伙子。從他們的談話中我得知這個名叫阿里的年輕人是土地主身邊的伙計,他將替代最后時刻放棄來這里的格布澤徒弟下井。

馬哈茂德師傅和老板哈伊利先生來來回回走了很久。時而光禿、時而被石子和草叢覆蓋的這塊地皮有一公頃。風(fēng)從他們的方向輕輕吹來,即使兩人走到最遠(yuǎn)的角落,我們依然聽得到老板和挖井人之間的商酌,知道他們還未拿定主意。過了一會兒,我也湊上去。紡織商哈伊利先生想在這塊荒地上建漂染工廠。成品出口商們需求龐大的這門生意需要充足的水源。

哈伊利先生以非常低的價格買下了這塊不通電也沒有水的地皮。如果找到水,他會給我們很多錢。一旦找到水,他認(rèn)識的那些政客就會把電線架到這里。隨后,還會興建起帶有布料染坊、漂洗房、倉庫、漂亮辦公樓和食堂的現(xiàn)代化工廠,正如哈伊利先生某一次在帶來的圖紙上指給我們看的那樣。從馬哈茂德師傅的眼神里,我看到的是對哈伊利先生的理解和關(guān)切,不過事實上我們倆真正關(guān)心的卻是土地主承諾找到水后給我們的禮品和獎賞。

“真主保佑你們馬到功成,賜你們的手腕以力量,給你們的眼睛以專注。”哈伊利先生說,仿佛為出征的奧斯曼軍隊送行。小貨車消失在視野的瞬間,他探出窗戶向我們揮了揮手。

夜里,師傅的呼嚕聲讓我無法入睡,我把頭伸出帳篷。看不到小鎮(zhèn)的燈光,天空是深藍(lán)的,但星光仿佛把宇宙染成了橘色。我們就像是住在宇宙中一個巨大的橙子上,在黑暗里試圖入眠。此時此刻,我們幻想的不是上天觸碰星星的閃耀,卻是進(jìn)入躺在身下的大地。這種想法究竟是對是錯?

4

那時,尚未使用鉆探機(jī)。千百年來,老練的挖井人都是憑直覺判斷一塊地的水從哪里出,井從何處挖。馬哈茂德師傅當(dāng)然懂得喋喋不休的老師傅們那套花言巧語。不過,他對于一些老師傅手拿叉子來回走動、念念有詞的賣弄做法不屑一顧。他感覺到自己是這門有幾千年歷史的職業(yè)的最后一代從業(yè)者。因此,在職業(yè)問題上,他是謙虛的,而非賣弄。“你要看土壤顏色的深淺,濕潤程度和黑度,”他對我說,“你會看到地皮上低淺的部分,有石頭、巖塊、高低不平和陰影的地方,你會感覺到下面的水。”一次,他用有意栽培我的口吻說:“有樹和綠植的地方土壤顏色深并且濕潤,明白嗎?你要留意,但不要輕信任何事情。”

因為土壤也像七重天一樣是一層一層的。(一些夜晚我會看著天上的星星感受下面黑暗的世界。)比如,在黝黑的深色土壤下兩米,可能會出現(xiàn)含有黏土、不吸水、十分干燥的糟糕土壤,抑或沙子。以前的挖井師傅想要確定出水的地點(diǎn),不得不學(xué)會土、草和昆蟲,甚至是鳥的語言,在上面走動時能察覺到下面的巖石或黏土層。

因為擁有這項技能,過去某些挖井人便宣稱自己身上有著中亞薩滿般的超自然力和洞察力,能夠與地下的神靈交談。在我兒時,想廉價找到水的人們寧愿相信這些我父親曾付之一笑的無稽之談。我記得,在白西克塔什一夜屋的院子里,人們依舊靠著這個信念找尋挖井的地點(diǎn)。我就見到過在散養(yǎng)著母雞、種著常春藤的一處后院,挖井師傅為了確認(rèn)挖井地點(diǎn)聆聽土地,家里的叔叔嬸嬸尊敬他就像尊敬一個在生病的孩子胸口聽診的大夫。

“真主保佑,最多兩個禮拜就能完工。我會在十到十二米的地方找到水。”馬哈茂德師傅第一天說。

他跟我說話更加坦誠,因為阿里是土地主的人。我喜歡這樣,感覺自己和師傅就像是這里的負(fù)責(zé)人。

第二天早上,馬哈茂德師傅確定了挖井地點(diǎn)。然而這并不是土地主認(rèn)為根據(jù)工廠設(shè)計應(yīng)該選擇的地方,正相反,它在地皮的另一角。

出于保守政治秘密的習(xí)慣,但凡重要事情,父親都不會讓我參與,也不會問我的意見。而馬哈茂德師傅決定在哪里挖井時,首先跟我分享了他的想法。他說,這是塊棘手的地。這讓我非常高興,我喜歡他。但隨后他獨(dú)自思索了一番,既沒問我也沒解釋便做了決定。就這樣,我第一次感覺到他在我身上表現(xiàn)的權(quán)威。我既欣喜于這種從未在父親身上見到過的慈愛和親近,又一時對他感到生氣。

馬哈茂德師傅在地上釘了一個木樁。在這塊地上走了這么久、思忖了這么久之后他為什么選擇這里?此地和別處有何不同?如果我們不停地敲打這根木樁,是否某個地方就一定會出水?我想問馬哈茂德師傅所有這些問題,可是我知道不能問。我還是個孩子。他不是我的朋友,更不是父親,只是我的師傅。在他身上找到父親感覺的人是我。

他在木樁上拴了一根繩,繩子的另一頭綁了顆尖釘。他說,繩子的長度是一米。石頭墻在這里立不住,他要用混凝土做井壁。混凝土墻的厚度應(yīng)在二十到二十五厘米之間。他拉緊繩子,開始用釘子在兩米直徑范圍畫圈。事實上他沒有畫圈,只是用釘子在地上做標(biāo)記。然后阿里和我小心翼翼地把它們連接成一個圓。

“井圈必須非常規(guī)整,”馬哈茂德師傅說,“但凡圈上有漏洞,井圈有棱角、不圓滑,整個井壁就會塌。”

就這樣,我頭一次聽到他對于塌方的恐懼。緊接著我們開始用鎬和鐵鍬在圈里挖掘。師傅挖,我有時揮揮鎬,有時把挖出來的土用鐵鍬裝到阿里的手推車上,我們倆剛剛追上師傅的速度。“別把車裝得太滿,我快倒快回,這樣更好。”有時,阿里上氣不接下氣地說。很快我們兩個徒弟就因疲累放慢了速度,而馬哈茂德師傅不停上下翻飛的鐵鍬鏟出來的土開始在一旁堆積。土堆越來越高,師傅索性扔下鐵鍬,躺倒在遠(yuǎn)處的一棵橄欖樹下,邊抽煙邊等我們。僅僅在第一天的頭幾個小時里,我們兩個學(xué)徒就明白了,我們的任務(wù)就是追趕師傅的速度,認(rèn)真觀察他做的每一件事,見機(jī)行動,并迅速執(zhí)行他的號令。

整日在太陽下?lián)]鎬弄鍬把我累成了傻小子。日落西山后,我連一碗小扁豆湯都沒喝完就栽倒在床鋪上。

握鐵鍬的手起了水泡,脖頸子也被太陽灼傷。

“你會習(xí)慣的,小少爺,你會習(xí)慣的。”馬哈茂德師傅說著,眼睛卻沒有離開那臺他鼓搗了半天的小電視機(jī)。

他挖苦我是個連體力活也干不了的嬌氣鬼,不過“小少爺”的稱呼卻讓我很受用。因為,這個稱呼表明師傅把我看作城里讀書人家的孩子——也就意味著不會給我更多的重活,會像父親般呵護(hù)我——還因為,我感覺到師傅對我的慈愛和關(guān)注。

5

距離我們挖井的地方步行十五分鐘有一個聚居地,正如入口處藍(lán)色牌子上白色大字所寫,這里是擁有6200人口的恩格然小鎮(zhèn)。頭兩天我們馬不停蹄地干活,挖到兩米深,因為需要一些材料,第二天下午我們?nèi)チ硕鞲袢弧?

阿里先把我們帶到了小鎮(zhèn)的木匠鋪。兩米之后,已無法靠鐵鍬把土從井里弄出去,我們需要搭一個所有井上都會用到的轆轤。馬哈茂德師傅靠土地主的小貨車帶來的木料卻不充裕。木匠問我們是什么人,干什么的,馬哈茂德師傅答說我們是挖井的。木匠聽說我們挖井的地點(diǎn)說道:“哈,是上面那塊平地。”

接下來的幾天,在我們從“上面的平地”下到小鎮(zhèn)時,馬哈茂德師傅養(yǎng)成了經(jīng)常光顧木匠鋪的習(xí)慣,正如光顧他買煙的雜貨店,戴眼鏡的煙草商的店鋪和開到很晚的五金店。挖井的日子里,我喜歡跟師傅一起走下恩格然,和他在大街上溜達(dá),或者在有松柏的小公園的長椅上、在咖啡館臨街?jǐn)[放的桌子旁、在一家店鋪門口或是火車站的一處陰涼的角落坐坐。

恩格然的不幸源自士兵人口的膨脹。第二次世界大戰(zhàn)中,為保衛(wèi)伊斯坦布爾,抵抗德國人從巴爾干地區(qū)、俄羅斯人從保加利亞發(fā)動的進(jìn)攻,一個大型步兵旅被部署在這里,然后似乎就被遺忘了。四十年后,大規(guī)模的士兵人口成為小鎮(zhèn)最大的經(jīng)濟(jì)和麻煩來源。

鎮(zhèn)中心大多數(shù)店鋪在周末向得到“逛街許可”的士兵售賣明信片、襪子、電話專用幣、啤酒之類的東西。應(yīng)運(yùn)而生的烤肉店和飯館鱗次櫛比。常有憲兵在這條被俗稱為“飯館街”的地方巡邏。白天,尤其是周末白天兵滿為患的小蛋糕店和咖啡館,晚上卻空空如也,讓我們在夜晚看到了不一樣的恩格然。夜里,憲兵們會讓那些不守紀(jì)律的駐地軍人、任何一個制造巨大噪音的人以及娛樂場所保持安靜,士兵之間倘若發(fā)生沖突立即予以鎮(zhèn)壓。

三十年前駐地人口頗為繁盛時,為軍人家屬和來訪者開了一兩家酒店,隨著往來伊斯坦布爾交通的便利,它們也就無人光顧了。聽第一天向我們介紹鎮(zhèn)子情況的阿里說,其中一些變成了半隱蔽的妓院。這些酒店坐落在車站廣場。橘色燈光閃爍的廣場上有座小型阿塔圖爾克[3]雕像,有冰激凌生意不錯的星星蛋糕房、郵局和魯米利亞[4]咖啡館。第一天我們就喜歡上了這里。

哈伊利先生的一個親戚存放建筑車輛的倉庫就在廣場對面的一條街上。阿里的父親夜晚在倉庫當(dāng)看門人。下午晚些時候,阿里又帶我們找到一個鐵匠師傅。

馬哈茂德師傅把從土地主哈伊利先生那里拿到的錢換了新的木料,選了金屬夾鉗用來組裝轆轤零件,還買了四袋水泥、泥鏟、釘子和繩子。不過繩子可不是用來下井的。下井時用的結(jié)實繩子此時正纏在我們從格布澤帶來的轆轤的絞盤上。

我們把這些材料搬到鐵匠鋪里的人叫來的一輛馬車上。鐵車輪在鋪石路面上發(fā)出可怕的噪音,而我則琢磨著自己在這里的日子不久便要結(jié)束,很快我就會回到格布澤、回到母親的身邊,然后返回伊斯坦布爾。我還記得自己邊走邊想,時而與拉車的馬并肩前行,從它疲倦而憂郁的眼睛就知道它有多老。

來到車站廣場,一扇門開了,一個穿工裝褲的中年婦女走出門。她轉(zhuǎn)身用責(zé)備的口吻喊:“人呢?”

我和馬此時恰好走到敞開的門前,先是走出一個比我大五六歲的青年,后面跟著一個高個子、紅頭發(fā)的女人,大概是他的姐姐。那女人有種非比尋常的迷人氣質(zhì)。或許穿工裝褲的中年婦女是紅發(fā)女人姐弟倆的母親。

“我這就去找。”漂亮的紅發(fā)女人對母親說,再次進(jìn)了屋。

但進(jìn)屋之前,紅發(fā)女人忽然瞥了一眼我和身后的老馬。似乎是她在我身上或者馬身上發(fā)現(xiàn)了什么奇怪的東西,我看到女人美麗渾圓的嘴唇上有一絲憂郁的微笑。她個頭很高,微笑時臉上露出可愛又親切的表情。

我們四個,也就是馬哈茂德師傅、兩個徒弟和一匹馬剛好經(jīng)過時,她母親沖她喊:“哎,快點(diǎn)!”這位母親的臉上都是對紅發(fā)女人的埋怨,完全沒注意到我們。

拉貨的馬車剛出恩格然,鋪路石就不見了,車輪也停止了躁動。順著山坡到達(dá)我們那片寬闊的平地時,我感覺自己仿佛來到了另一個世界。

云散日出,就連我們這片半貧瘠的土地都變得豐富多彩。聒噪的黑色烏鴉蹦蹦跳跳躥出玉米地,出現(xiàn)在蜿蜒其間的小道上,一見到我們,立刻展開翅膀飛走了。我發(fā)現(xiàn)黑海方向高出海平面的紫色地帶籠罩著一種奇怪的藍(lán)色,它身后平坦的地面上是灰白和淡黃色地帶之間稀稀落落的樹叢的綠。我們挖井的這塊平地,整個世界,遠(yuǎn)處暗淡的房屋,顫楊,彎曲的鐵道,所有的一切都那么美。我的靈魂隱約感覺到這種美好源于剛剛在門前見到的那個漂亮的紅發(fā)女人。

事實上,我都沒能完全看到她的臉。她為什么和母親吵架?她的語氣感染著我。那頭紅發(fā)在陽光下奇特地閃著光亮。她突然看向我,好像在問,你在這里做什么,仿佛我是她的舊相識,也就在那時我們四目相對。我們倆彼此看著對方,似乎都在尋找,甚至是質(zhì)詢某種記憶。

入睡時,我看著星星,努力在眼前重現(xiàn)紅發(fā)女人的面龐。

6

翌日清晨,也就是開工的第四天,我們借助新買來的木板和材料把轆轤安裝到位。轆轤上有一個纏著繩子的絞盤,兩端是一粗一細(xì)兩個把手,絞盤搭在十字木架上,還有一個底盤可以讓我們輕松放置拉上來的桶。為便于我們更容易理解怎樣組合零件,馬哈茂德師傅用鉛筆在紙上以令我嘆為觀止的本領(lǐng)畫了一幅轆轤的細(xì)節(jié)圖。

我和阿里抓住轆轤的兩頭,把師傅在下面裝滿土的桶向上拉。這個桶比水桶大,被石土填滿后變得沉重?zé)o比。兩個徒弟吃力地?fù)u著轆轤。當(dāng)桶到達(dá)我們的高度后,抓住一邊把它拉向底座,并稍稍松開繩子,把沒有從鐵環(huán)和鉤子上摘下的桶放置到木板上,這既需要足夠的力氣,也需要能耐。當(dāng)滿當(dāng)當(dāng)?shù)耐氨焕蟻聿踩粺o恙地被放置到位后,氣喘吁吁的阿里和我立刻看向?qū)Ψ剑路鹪谡f“可以了”。

然后,我們兩個徒弟趕忙用鐵鍬往手推車上卸土,直到桶輕了些,便抓住它的兩邊倒扣在車上。我小心翼翼地把桶放下去,快接近師傅時,依照他的叮囑喊道:“來了!”馬哈茂德師傅放下手里的鎬,接過桶放在井底,但并不解開綁著它的繩子,而是用鐵鍬把一鏟一鏟挖起的土塊迅速填滿它。開始的幾天,還能夠從上面聽到他揮著鐵鎬、鐵鏟滿懷激情甚至憤怒地工作時伴隨每個動作發(fā)出的一聲“嘿喲”。師傅以每天一米的速度向地底方向深入,想聽到他做動作時發(fā)出的“嘿喲”聲也愈發(fā)困難。

馬哈茂德師傅在井下把桶裝滿土后,大多數(shù)時候頭也不抬地喊:“拉!”如果我們兩個恰好等在上面,我會立刻和阿里一起握住轆轤的兩臂,把裝滿土的沉桶拽向空中。有時,開小差的阿里遲遲不來,靠一個人轉(zhuǎn)動轆轤又實在困難,我只好等著。有時則是師傅放慢了速度,而阿里又早早回到轆轤旁,我們就一起凝神屏氣看著馬哈茂德師傅在下面向桶里填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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