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8章 24(2)
- 囚徒1尪世尬人
- 白石龍
- 2758字
- 2019-03-30 06:00:00
他們爺孫兩最擔心的老黃牛倒是安然無恙,它身上褐紅色的牛毛像雨傘一樣并不沾水。水滴從老牛身上一片一片地滑下來,落在爺爺的布鞋上,鞋濕了,爺爺也不挪腳。老牛的韁繩在爺爺手上纏了好幾圈,他時不時地看看老牛。老牛甩一甩尾巴、扇一扇耳朵,扭扭頭、抖抖脖子,也時不時地瞅兩眼爺爺。爺爺像老牛,老牛也像爺爺,他兩像一對老牛兄弟,也像一對老頭兄弟。而躲在架子車下的艾瑞克,是一頭牛犢子。那一天,他們三個在地頭待了很久很久,那一番畫面留給艾瑞克的只有幸福的安寧。有些景象不壯觀,卻很難忘;有些話語不華麗,卻擲地有聲;有些人不偉大,卻重千斤。
他和爺爺之間的很多美好回憶,現在想來,全不是熱烈的、深情的、濃重的、親密的,恰恰相反,是平靜的、溫和的、清澈的甚至是淡然的。
兩股淚水順著鼻梁和臉頰的兩側流下來,艾瑞克在思念爺爺。多希望娜娜此刻也躺在他身邊,好聽他講一講關于爺爺的故事。
因為小河的存在,這兩岸的坡地在可見的未來里不會有大的變動或被政府占用,因此,周邊居住的人們見縫插針,放了心地來這里種菜,由此兩岸的坡地上滿是一小條一小條的菜地,艾瑞克邊走邊望,那菜地連起來竟有幾百米長。有段時間,艾瑞克跟娜娜經常在這周邊溜達,欣賞小河兩側的田園風光。一年四季無論何時,只要來這里散步,定會走這岸坡上,打望那一溜一溜、一道一道的小菜地。
雖是冬天,坡地上那牽著藤蔓的野菊花正值花期,一片一片地盛開,像小星星一樣點綴著小河和菜地。艾瑞克所在的河西岸有一排棕櫚樹,每隔兩米栽種一棵,人們就在這棕櫚樹下東西兩米寬的平地上,耕耘出一條條一米寬、半米寬的菜地來,菜地里種有小蔥、皇帝菜、韭菜、青菜……遠處還有用竹子支起架子的豆角、黃瓜、番茄,還有一些南方獨有的艾瑞克叫不出名字的菜。稍作打量,艾瑞克發現這小河路上就數紅薯種的最多了。
為了保障自己那兩三平米的小菜地不被小動物或者小孩子破壞掉,只要是靠近望輝路的菜地,都清一色被“武裝”起來。有人將廢舊的單人床墊側著立起來,固定成一道護城墻;有人是用竹子和廢桌椅拆下來的木條搭建柵欄,并在張牙舞爪的柵欄上掛滿干死的野菊花藤蔓;有人專門找來藍色的大鐵皮,卡在舊輪胎上,如此支起一面單薄的小墻;有人用大石頭將廢舊涼席夾住立起來當柵欄;還有人從四面八方找來帶刺的樹桿、花枝插進土里勉強算防護欄……艾瑞克走著走著眼前一亮,這么一塊地方,竟然有人在種玉米和黃豆!小河邊還有種南瓜的,南瓜已經開始抽絲拉蔓子了。南方此時的氣候跟北方的初春相近,好多蔬菜瓜果都能生長。
小河道對岸的坡地也是一樣,一塊一塊、一溜一溜的菜地,一臺比一臺低,一直延伸到小河邊上,有些菜地直通河水。另有些菜地上一臺比下一臺高出一米多,很像老家麥場南頭的坡地。
恰有一對母女在小菜地里忙活。媽媽穿著半尺高的黑色雨鞋,用一米多長的小鋤頭在除草。突然覺得鋤頭鏟草不頂用,徑直彎下腰用手拔草。她兩三歲的女兒蹲在地上安靜地用小手采摘野花,采完野花又采野草,一個人安靜地沉浸在鄉土的世界里。每當她要采摘媽媽菜地里的菜葉時,她媽媽就會用廣東話喊幾句,然后小姑娘就縮回手,轉身繼續采野花。
艾瑞克想起了自己小時候跟著爺爺奶奶種地的生活。那時候爺爺奶奶年歲已大,好的莊稼地都分撥給了叔伯們種,他們主要是種雜糧蔬菜,菜地里順帶著點綴些綠豆、黃豆,或者豆子地里順手灑下菜種子。艾瑞克清楚地記得爺爺奶奶對離家最近的那一塊自留地傾注了多大的熱情。那塊地總共一畝多,他們分掰成半米一溜的,今年兩溜種花生、兩溜點紅豆,明年一溜種辣椒、三溜埋紅薯。就那么一點自留地,每年種的名頭都不一樣。有一年挖紅薯時挖出蛇嚇得奶奶好多天不敢去地里,有一年好一片的芝麻被誰家孩子糟蹋了奶奶氣得整日罵人,有年秋天剛種上去的油菜被豬拱了奶奶派艾瑞克天天去那看守,還有一年夏末秋初南瓜被冰雹打了奶奶恨不得赤膊護南瓜……那莊稼地里的故事是爺爺奶奶的,也是艾瑞克的。
至今他亦不解,為何自己對鄉土如此眷戀?
此地有山有水,似曾相識。
有些累了,艾瑞克索性坐下來休息一會。他打著轉兒地找一處好地方,要草濃所以他朝河底走,要人少所以他繼續下坡。最后,在距離河底兩米的地方,他屈膝坐了下來。看著那嘩啦啦的一撮水流,歡喜油然而生。
中國的廣大農村物質貧乏,鄉野人眼界局促,對所謂的“大世界”知之甚少。可神靈是公正的,他們在用物質回饋物質主義者的同時,也在用其他的獎勵安慰那些駐守在偏僻故土的人們——沉靜的朝陽、輕盈的河水、青色的溝壑、高臥的喜鵲、蜿蜒千百年的土路、千里麥香的初夏……鄉村是傳遞浪漫與童心的小世界,是享受自由與從容的桃花源,傳奇的故事一直私藏在那兒,真誠無私的人們也在那兒。所謂的“大世界”,不過是城市里的樓房、街道、會所罷了。城市之歡靠人,而鄉村之樂在天。
心隨境變——農村人來到城市里,竟都變了。
在外面這些年,他默默地探索,他不停地折騰,真的好累。
太累了,從未有過的累,累成一只小鳥,撲騰不起翅膀。有時候奢望著倘若可以,他會將自己的生命暫停一段時間,等修整好了,再重新開始呼吸,重新面對陽光、城市和工作。
這幾年他越來越脆弱,特別是這幾個月。從失業到現在,他總是打不起精神,不想做任何事情,亦覺得自己沒有任何價值。失眠、發呆、幻想占滿了他的內存,連愛娜娜也掏不出力氣。一切運轉都仰仗習慣和不得不來維持,真希望有人能幫他——幫他結束——結束這脆弱的狀態。沒有工作的日子他格外空虛,這種空虛已經達到了意志無法管理的程度,如果不是娜娜的召喚,他可能會在沙發上躺整整一月,或者一年,或者十年……
有時候,他在哭,眼淚已經流了許久,他竟渾然不知。這種靜靜淌淚的狀況也有段時間了,在噩夢清醒時,在公交車上,在一個人吃飯時,在獨自個站在公司辦公樓最頂層的時候……
這深深的疲憊只是一種過渡,艾瑞克知道自己會好起來的,會回到以前的樣子。直覺告訴他,這是他這一生最難熬的一劫,他一定要挺過去。
艾瑞克長嘆一口氣,不管不顧地上的土,直接在坡地上躺了下來。
如果一個人真實地展露自己都需要卯足勁、下決心,那不如將這個社會關在門外,在家出家,好歹門內是專屬于他的綠林深山。
像艾瑞克這樣愚笨的人,他們努力討好社會的一言一行在別人眼中都是笑話,但凡他們以本面目示人,便會被當成怪人、瘋子甚至妖怪、妖孽,而非勇士。像艾瑞克這樣的人,他們不甘違背自己的真心,不愿配合世俗的期待,無力消弭世人的偏狹,無法得到他人的接納,即便如此,他們也不甘心蜷縮在黑暗中獨自哀傷、悄悄抹淚。
艾瑞克渴望自己的大腦和電影《初戀五十次》的女主角一樣,只保留一天的記憶,每天早上醒來生活都是空白的、新鮮的。
此時此刻,他是一只人形的巨蟒,聽不懂人話,沒有人的記憶,遠離社會、城市、公路,瀟灑地隱匿在深林。
巨蟒睡著以后,他化成一只寒號鳥,晝伏夜出,性情孤僻,一洞一鼠,安靜獨居,生活規律,千里覓食一處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