艾瑞克從龍悅居出來,長松了一口氣。工業化社會很擅長用宏壯來震懾人心。
云中的飛機低音穿梭,路口的車流八方通行。
艾瑞克在思念娜娜。她那單純又渴望的眼神,對艾瑞克而言勝過了世間的所有武器。娜娜所在的地方就是他要去的地方。他想回家了。
艾瑞克踏上了民豐路,朝左拐,穿過一個隧道,隧道上是駛向遠方的高鐵軌道,出了隧道是民豐路與新區大道的交匯口。過了路口的那一段民豐路北側,是一片丘陵,地鐵四號線從空中穿過。
太陽躲在云后,沒有了刺眼的光芒,宛如月亮一般皎潔。
那丘陵朝向隧道的這一角,是一大簇瘋長的三角梅,從兩米高的地方開始彎折,垂下來一條條紅色的花藤,美了過往人的雙眸。
疾風推沉云,麻雀踏花藤,走在這銀灰的世界里,靈魂好似穿梭在黑白兩色的水墨之中,他分不清是身體在走還是靈魂在走。
那丘陵的形狀宛如一片葉子,所以娜娜總稱那丘陵為葉子山丘,久而久之習慣了,葉子山丘成了他們的密語之一。山丘此處以45度傾斜的坡度,讓人們在路邊就感受到一種山的突兀,也正是因為這個七八米高的斜坡,讓路過的人們看不到山丘正中間大片大片的臨時工地住房。斜坡陡峭,坡上的草質因此沒有被破壞,反倒成了方圓十公里最好的草坪。
民豐路建得早,兩邊的綠化池里,很多香樟、垂葉榕、鳳凰木比大腿還粗,人行道和綠道上空的枝葉已經拼接了起來,一抬頭全是星星點點的天空。特別是垂葉榕,栽種在葉子山丘南,整個一排朝南傾倒,十幾米高一邊倒的樹枝從半空中彎垂下來,仿佛是用樹做的簾子。
現在是下午的四點十三,附近的幼兒園放學了,路上迎面走來很多孩子。
一位孕婦穿著粉紅色的孕婦裝,外面披著寬大的羽絨服,她一手提著小書包,一手托著大肚子,眼睛看著地面緩緩走來,她身后跟著個三四歲的小孩子,那小孩用黑溜溜的眼睛打量著艾瑞克。
一個背著巴掌大的小書包的小人兒,拉著媽媽的手走在了艾瑞克前頭,他們特有的黃綠相間的校服,像小學生的紅領巾一樣成了鮮明的身份標志。
一個跟在爺爺身后的小姑娘,黑白條紋的小馬甲加上粉色兔子耳朵的套頭帽,可愛極了!連從她身邊經過的清潔工阿姨也忍不住盯著她看!
一個帶著耳機的寸發黑人,大步大步地晃著身體從艾瑞克身邊穿過,一路都沒怎么抬過頭。
被艾瑞克超過的是一位老奶奶,她馱著背輕輕往前走,邊走邊哼唱童謠,背上的襁褓里睡著個吮吸手指的嬰孩,那嬰孩雙眼微閉微睜,該是剛剛才被哄睡著。
孩子,天生自帶一種治愈靈魂的功能,走在有孩子的地方,心情自然好了起來。再加上剛才的面試電話,艾瑞克真覺得他的人生要起死回生了,甚至,時至今日,他還堅信自己有能力給娜娜買房子。他會告訴娜娜他們要買的房子是政府的安居房,每平米只需不到兩萬元,小一點夠一家三口住的房子,首富并不是天文數字,如果他們一年能攢下六七萬元,那么三四年的時間就能買下屬于自己的房子……
買房子之前要存錢,存錢之前,艾瑞克須先解決眼下的債務。半年的時間內,他相信他會解決這場經濟危機。有了這份年薪過萬的工作,除過三千多的房租,如果將吃飯和交通的成本控制在一千五,這樣每個月的生活成本大概是五千元,如此他就有更多的錢來還信用卡。很快,信用卡的最低還款額會越來越少,少到每個月的工資就可以完全支付,而且利息也會越來越少。
對付這一場經濟危機,他需要娜娜的配合。他請求娜娜參加工作,并且最近一兩年縮減生活成本,砍掉不必要的開支,自己做飯省水省電,只有一直保持節儉,才能還完信用卡的漏洞,然后才有資格攢錢買房。可是,在提出讓娜娜配合他之前,他需要向娜娜坦白:他欠了很多債務。
坦白是最困難的事情。
他一定要心平氣和地告訴娜娜:他的信用卡欠了很多錢,現在每個月的還款壓力很大,大到不可思議。不過他要告訴娜娜已經找到了解決辦法。目前,他們要做的第一件事是兩個人一起找工作,他希望娜娜能夠將她的夢想、意愿、追求擱置三五個月——最多五個月,在周邊找一份比較輕松的工作,超市的售貨員、對面商場的導購甚至兼職都行,工資低一點也沒關系,三千已經很不錯了。
接著,剩下的事情他來想辦法。
娜娜這么懂事,她肯定會理解并支持自己的決定。她一定對信用卡的欠賬十分驚訝,但是艾瑞克覺得他應該用接下來的應對方案來轉移她的注意力,讓她將重點放在如何應對上。如果娜娜因為欠了這么多錢而傷心了,他會用買房的這一套決定和做法來安慰她,讓她知道生活有好有壞有高有低,他們應該樂觀地向前看。如果娜娜生氣了,他會向娜娜解釋,為何這幾年信用卡欠了這么多錢,他會向娜娜懺悔自己的自大和無能,他會向娜娜保證以后不會再出現這種情況了。如果娜娜不愿意出來工作或者一時間無法接受出來工作的決定,他必然不會勉強她,只要她開心就好,一個男人如果連自己愛的人都無法養活,那還算什么男人?他會充分尊重娜娜的決定。
艾瑞克瞬間覺得一切都是有可能的。他已經想好了,把這當成一場戰役,他要和娜娜攜手作戰,譜寫漫漫人生的一道樂章。等他們度過了危機,生活重歸幸福甜蜜,再回想現在,必感覺生活難得、幸福不易。誰的人生不曾經歷坎坷?誰的婚姻不曾風雨飄搖?誰的家庭沒過大災小難?
艾瑞克生下來不到一個月,父母就辦了離婚手續。聽家里人說,那一場離婚,弄得父親一蹶不振,此后十來年他始終處在挫敗抑郁之中。離婚后的父親一直單著過,光棍一個,在家里種地干活一個人根本支不起灶火,于是他開始漸漸地外出打工。外出打工一來能避開村里人的風言風語,二來可避免薛家垣那種靠天吃飯的農業生活。他自己給人打工掙一天就有一天錢,雖然不穩定、到處飄,但也比在家里一個人干農活讓人可憐要好。離婚后的父親一直郁郁寡歡,很久之后雖續過弦,可十幾年來的光棍生活,讓他的血液里流淌著濃重的憂郁。他沉默少言,總是一年四季在外打工。他很少走進父子的角色設置里,總是將艾瑞克放在爺爺家做甩手掌柜;他害怕面對爺爺奶奶和弟弟妹妹,總是將自己寄放在他鄉;他心地善良仁慈可懼怕是非,總是將自己理解為不受歡迎的人。
聽小姑說,艾瑞克剛出生那幾年,父親做過不少工作,最早給磚廠拉過磚頭,后來在鞭炮廠里待過一兩年,也做過木匠,好像還在鎮上跟人合伙開過小飯館……這都是艾瑞克記事以前的事情。后來,姑父的姐夫——紅楊叔——在洛陽承包工程,姑父在中間聯系,父親就跟著紅楊叔一塊去工地上干活,此后就再也沒離開過工地。一個人長年累月地在工地上生活,那是一種什么樣場景?艾瑞克小時候不懂,竟暗暗地責怪父親不陪他、疏遠他。
比起爺爺的人生,父親人生算不了什么。說起爺爺最艱難的生活,那更是艾瑞克這一代人無法想象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