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章 入案
- 煞極天下
- 三橫亂
- 3571字
- 2019-01-23 13:30:32
夜已深,月光淡淡,薄云遮蔽的天上看不見一顆星。
一只烏鴉落在破廟旁枯樹的脆枝上,它不必擔心會掉下去,因為它是鳥兒。可它卻也親眼見過有人能立在這一碰就斷的枝干上,而那人現在就在那破廟中,朵頤著燒雞,咕咚著烈酒,那香氣實在是,烏鴉搖了搖腦袋,拍了拍翅膀。它看了眼院子角落里的新墳,那里面埋了只騾子,騾子肉不好吃,燒雞才好吃,它又拍了拍翅膀。
那破廟里點著盞油燈,那燈前之人一定不在乎分出一些食物予那些黑色鳥兒,他這些天都是這樣,他是喜歡烏鴉的。吳俠扯了一只雞腿扔了出去,外面登時傳來一陣子翅膀撲騰聲。他繼續喝酒吃肉,山里可沒有這么好的伙食。不過,今天師傅竟然遲到了,按照他們約定的時間,此時師傅應該到了才對,師傅從不遲到。
又過了半柱香功夫,李無休仍未回來,吳俠有些心煩,他又灌了幾口酒,酒壺也空了。師傅為什么總愛睡這些破地方,卻不和自己一同睡在客棧里呢,吳俠看了眼師傅那鋪在角落里打著補丁的被褥,心里更亂了,他不想看到這些東西。他不明白師傅明明那么有錢,能給自己穿好吃好,自己卻總用舊的東西,他想不通。
接下來的半個時辰里,吳俠幾乎一直在廟里轉圈兒,他根本坐不住,一股難以名狀的感覺好似一團亂糟糟的棉線攪合在他心里腦間,他有些惱了,他想到了師傅那顫巍巍的手,他一直不明白師傅從前那么神通廣大,如今怎得會落到這副樣子,他一直想不通。
忽地,烏鴉叫了,廟外的草地上傳來一陣沙沙響動,有人來了,而且是個高手。吳俠閉上眼睛,側手一甩,擊滅油燈的瞬間翻身上了房梁,雙手一分一合間,十指間又多了數枚尖細的石塊。他幾乎能料想到接下來的一切襲擊,他相信不論從哪個方位,自己都有把握將來者擊倒打翻……
“吳少俠,是我。”廟外傳來喬達的聲音。
怎么會是他?吳俠從梁子上躍下來,正看到喬達立在院子里,他仍是那副青衣打扮,只是腰間此刻跨了把精美的長刀。那刀的柄頭近似球型并向刃側彎曲,上面鑲著暗色的金屬紋路,那紋路隨著鞘身一路延伸至鞘端,且越是向下越是紛繁復雜,讓人眼花繚亂。
“喬,喬……”吳俠初入江湖,他知道直呼對方名諱不妥,卻又一時不知稱呼什么。
“直呼無妨。”喬達一見吳俠現身,立馬快步上前,邊走邊說道:“一直和你在一起的老者是你何人?”
“是我師傅。”吳俠下意識地向后退了一步后,便定在原地,直直看著喬達過來。他心里的那團亂線不再亂了,一根根直愣愣地緊繃在那兒。
“那請你節哀吧,他死了。”喬達拍了拍吳俠的肩膀,繼續說道:“現在跟我去認一下尸首吧。”
啪,吳俠一把格開喬達的手,那些緊繃的線斷了。他身里霎時爆發出的殺氣讓后者瞬間抽刀出鞘,跳開三五來步,一臉震驚與戒備。
這豈是一般人能散出的氣息,即使是殺人如麻、惡貫滿盈的盜匪也不會有如此殺氣散露。這破廟頂上有三兩個洞,借著點點月光,喬達一遍遍地掃視著眼前的少年,這人顯得如此陌生,根本不像先前見過那般。這股氣,是斬首千人的屠刀上才能散出的,只是這股氣息現在卻是越來越淡了。
“你剛才說什么?”吳俠扭過頭來盯著喬達,他的眼神里竟是一股子無助之感,和他周身散發出的氣息截然不同。
“半個時辰前,我們接到有人報案,說有人在城內的一所青樓前七竅流血,氣絕身亡。隨后我帶人趕到,見那人就是這些日里一直與你左右的老人。因為早就摸清楚你們的落腳點,我才能趕來這里,通知你與我一同去認尸首。”喬達頓了頓,本還想說什么,卻也沒說出口。
“你別亂說話,我師傅不可能去那種地方!”吳俠怒目圓睜,指著喬達,一口白牙咬的咯咯響。
“所以我叫你去認一下,興許也是我們認錯了人。”喬達收刀入鞘,平視著吳俠,他知道這時候不能帶有敵意。
“那好,我就隨你去看。”
本覺得還要廢些口舌的喬達沒想到這小子這么快就能轉變注意,他點了點頭,先一步走出廟去,回首卻沒見吳俠出來,等了幾息功夫,才見他背著一卷破鋪蓋出來了。
夜更濃了,烏鴉看著夜色中消失的二人,拍著翅膀飛走了,它知道,那少年不會再回來了。
……
……
篤篤——咣咣,“關好門窗,防賊防盜。”倆更夫一高一矮,一搭一檔,打著燈籠,一人拿鑼,一人拿梆,走胡串同,邊敲邊喊,這已是五更天了。
此刻,吳俠正站在喬達身旁,看著那案桌上渾身浸水的尸體。那尸首的眼睛閉著,一身的皮肉松弛著,稀疏的白發隨意地搭在臉上。即使他的臉上仍有大片的黑色血漬,吳俠也能一眼認出,這就是自己的師傅,六十年前江湖上的第一高手,李無休。
“我們已經問過蜜香閣的人,你師傅并沒有進去尋歡。先前,我們也請仵作驗過尸身,我也再行看過幾次,這人死的著實蹊蹺。”喬達二人如此站著已經有好一會兒了,他實在憋不住,說了這么一句。
一旁的吳俠仍是沒有作聲,只愣愣地盯著那老人,他到現在還背著那卷破被褥,怎么說也不肯放下。
“這老人身上沒有任何外傷,五臟六腑具好,全身無中毒表現。若不是這七孔內有血流出,幾乎就與那妖狐案里的被害人一模一樣了。”
見吳俠仍不為所動,喬達索性繼續說下去了,畢竟再如此等下去也不是辦法。喬達只道三言兩語,就因吳俠也是學武之人,所以他定然知道真氣是人吸收天地精氣化入己身的無色無形之物,高手的凝息一擊即使隔空掌震也能打死人。那樣雖然看來無任何外傷,可內臟一定多少會有傷損。他的師傅臟器完好,則說明并不是被拳力或掌風等暗勁擊死。其全身又無任何毒物侵害的癥狀卻又七孔流血,能做到這樣詭異狀態的除了妖狐又還能是誰?
“是他干的。”
“誰?”
“鐘兕水!”
“你能肯定?”
“除了他,如今這世上沒人再有這本事了。”吳俠說完終于動了,他轉身邁開步子,那步子很大;他腦袋低垂,脖子卻微微歪向左側;他十指放松,兩肩卻是張開的。這一切再明顯不過了,他知道是誰干的,這被仇恨蒙蔽雙眼的人將會在滿是番子和緹騎的京城里,如瞎耗子一般亂竄,直到他被逮住,再次送回北司來。
“慢著,恕我現在不能……”喬達先一步跨在吳俠身前。不過一語未畢,他便愣在原地,他從未見過一個人能有如此快的轉變。此刻他面前的少年,不似林中初見般生愣,也不如破廟里月下的兇狠,他現在就好像,一面鏡子一般,他臉上的一眉一眼,都是在反饋自己的樣子。喬達的嘴角下意識抽動了下,這吳俠的嘴巴竟也動了,實在是怪。
最近因為這妖狐一事,京城已經夠亂了,如今又多了這棘手的案子和人,真是屋漏偏逢連夜雨,倒霉的事情總愛扎堆兒啊。喬達自嘲般地笑了,他看著面前的少年說道:“吳少俠,我今夜委實不能讓你出這扇門,除非你在這兒把我先解決了,不過即使如此,你仍然出不了這北司的門。”
“好,那我便等到雞鳴天亮再出去。”吳俠聽罷,便站著不動了,就這么背著被褥站在門前,像塊木雕。
打從被父母送來京城,在市井與官場里摸爬滾打了數十個年頭的喬達,從未見過如此直愣的人,他像是看畫兒般地又審視了一遍吳俠,嘴中不斷嘖嘖,心中愈加好奇起來。于是他索性靠在門欄旁,淡淡說道:“死者為大,你師傅雖然也是案中機要,不過我可以特許你明日下葬,讓老人家入土為安。不過…...”
“你想知道什么。”這回吳俠的反應倒是很快。
“先說你們千山派吧。”
“好,不過千山派是我師傅的所在的門派,我不了解。我只知道要入這門派很難,我都不算千山門徒,只算我師傅的徒弟。”
“那你師傅又是何人?”
“李無休。”
“誰?!”似被點穴數個時辰又被突然解開一般,喬達猛地向前跨了一步,他急忙跑到案前,盯著那尸首看了又看,又回首看著吳俠,如此反復了兩三次后,口中喃喃道:“你和他,這年紀也對不上啊……”
“他就是,那個李無休?”喬達斟酌了片刻,如此問道。
吳俠點了點頭,又搖了搖頭,輕聲回道:“他是,又不是。畢竟,你們認為的李無休是個萬夫莫敵的高手,而我師傅卻是個手無縛雞之力的老人,他一點兒武功也不會了。”
“你說什么,怎么……”喬達剛欲再問,卻聽門外院內傳來一陣快步碎碎之聲,再一轉首,那來者已到門前。
只見一著靛青色短衣,頭戴黑色方巾的漢子俯身抱拳說道:“稟喬大人,妖狐再案,鐘大人請您速速前往。”
“還真是他媽一刻也不得閑,走!”喬達剛跨出門檻,又側身回首對著吳俠說道:“你也跟我一起去看看吧,興許能找到你仇人的線索。還有,那卷鋪蓋就別再帶著了。”
吳俠沒說話,只把被褥一抖,蓋在李無休胸前,一點點理平鋪好后,才轉身跟上喬達的步子,朝著案發點去了。
北鎮撫司專治詔獄,大案要案直通皇城,只對天子負責,這兒向來不缺人和馬。這不,連吳俠都騎了匹快馬,跟在一眾緹騎身后。一馬當先的喬達緊皺著眉頭,他時不時回首朝吳俠瞧上一眼,如果這少年所言是真,那死者是六十年前的江湖禍患李無休,這妖狐案就更加棘手與迷離了。要知道如果水太渾,連魚兒都不敢游得太快,指不定哪塊水草中就藏著漁網與鉤子,稍不留神就會成了別人口中之菜,落得尸骨無存。
天至拂曉,微微亮。街邊的一些攤販已經開始忙碌起來,他們習慣了最近城內晝夜奔行的馬隊,這緹騎四動說明案子還沒了結,說明還要死人。可再怎么樣,這飯還是要吃,日子還是要過的。比起餓殍遍野的戰時年代,這天下總的來說還是太平的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