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成化十三年，晌午，順天府西市街角，人流如織，旗幌飄展。

一留著兩撇小胡子的說書先生手中撒扇一抖，登時趕跑了一群企圖飛近的蠅蚋，他掃了眼跟前為數(shù)不多的老少爺們，搖著腦袋繼續(xù)娓娓說道：“話說，那西南鳳凰山共有一十二座山峰，其中一山巔處有一碩大奇石，傳說是女媧補天時落下的。而不知何時，一棵梅花樹破石而出，愈長愈大，直至十人合抱不止。后來人們發(fā)現(xiàn)此樹竟無懼水火天雷，且終年不落一花一葉。于是一傳十十傳百，來梅樹下一決高下幾乎成了江湖上約定俗成的事兒?！?

先生抿了口茶，繼續(xù)道：“直至唐建中元年，中原第二高手落古今在此樹下參悟時，方才發(fā)現(xiàn)此樹的妙用。即武功深淺不同的人間隔此樹一步，凝聚周身真氣朝這梅樹擊出后，便會產(chǎn)生不同反應(yīng)。根據(jù)這梅樹的反饋，落古今將武之境界分為了五落一震，六層境界，每一層境界又分入、臻、化三極。這第一重境界，也就是一落之境，便是凝聚一擊后，僅有一朵梅花兒落下，卻已算得一流高手之輩。而若是有兩朵梅花落下，便是二落境界。有三到五朵一齊飄落，便是三落境界。當(dāng)十朵飄然而下，已經(jīng)到了四落境界，這兒已然是九成高手止步的地方。那十朵以上的五落之境，皆是震古爍今的武學(xué)奇人。且落花每多一朵，功力都是翻倍。最后的一震之境，便是一擊之下，落英繽紛，這古往今來也只有兩人達到，更有傳說其中一人早已羽化飛升。”

“于是乎，曾經(jīng)只有招式分強弱，之后境界也有了高低。說到這以弱勝強，就不得不說當(dāng)年的峨眉山一役。誰都知道那李無休是三落之境，卻只是入極。他以一己之力對陣十余名江湖一流高手，其中不乏鐵拳派掌門鐵無敵這樣的三落化境高手。常人看來，他連保命都算得萬幸，可哪料想他卻能將他們一舉誅殺？李無休究竟是如何做到的，沒人知道。這一晃六十多年，誰也沒能再找到他，那傳說那記有奇詭通神之功法，能令人洗筋易髓、起死回生的梅花圖也隨其消失無蹤。算起來，那個被殺手李一君帶走的嬰兒，如今都已是古稀之年，若是那一身奇學(xué)的李無休若是還在人世，也該是個耄耋殘年的……”

“喂，瞎子，什么真氣不真氣的，這一天天哪兒來那么多高手，你倒是找個我看看！”一個下巴上貼著狗皮膏藥的干瘦男子啐了口，邊撓著胸口邊吆喝著說：“你給我換個故事說！”

說書先生點了點頭，他認(rèn)得這聲音，也熟悉這聲音主人的手掌大小，草履長寬，這家伙是這一片兒有名的破落戶，名喚戚三，仗著和錦衣衛(wèi)里一總旗沾親戚，總干些無賴把式。

“不知閣下，想聽哪段？”先生微微垂首欠身，攤手問道。

“嘿嘿，就說那小富商趙靈安和那狐女的快活事?！逼萑蛄颂蚋闪训淖齑剑チ俗パ澮d，他身旁的幾個男子皆是叉腰昂首，哈哈大笑。

“鄙人說的來前朝風(fēng)云，江湖野史?？稍谔熳幽_下，京城之內(nèi)，我可萬萬不敢說這些。”先生唯唯諾諾，邊點頭邊摸索著收拾起身旁的小幌旗。

“喂，你一個說書的，有不會說的段子，是不是該賠點！”這說書人的膽怯正中戚三下懷，他幾步竄過去，一把揪住先生，大喝起來。如今東廠番子遍地都是，連錦衣衛(wèi)都人心惶惶，他料到無人敢說這鬧至滿城風(fēng)雨的詭事，于是借此由頭勒索錢財，屢試不爽。

正此時，不知何處疾射來一枚石子，不偏不倚地打在了戚三腕處。只聽咯啦一聲脆響，那抓著說書人衣衫的手頓時松了開，而后隨著戚三的嘶吼聲軟綿綿地落了下來。

二十步開外，一赤膊的漢子將將拉著駕大騾車走過，那騾子邊走邊拉。漢子撓著胳膊朝街邊瞅了眼，他見一少年蹲在客棧里的條凳上，手背上擱了兩塊石子，一臉不屑。那裂著縫兒的方桌上擺了兩口瓷碗，一老者端坐于少年對首，白眉下的雙瞳大而有神。

“俠兒，我與你說過多少次了，莫在鬧市里出手。你這幾次三番的，我看吶，你是想把我這把老骨頭氣散架了，當(dāng)柴火燒吧?！崩险呙榱搜勰钦诘厣洗驖L的斷手男子說道。

“師傅，不是您老人家與我說，當(dāng)世無俠，教我以仁以義，要心中有俠，這才給我取名吳俠的嘛。況且，那老先生說的不正是您當(dāng)年的事兒嘛，我教訓(xùn)一下那沒名器的家伙，也是應(yīng)該。”

老者聽罷只嘆了口氣，兩手顫顫巍巍地端起瓷碗，卻怎地也端不到嘴邊。他越用力，那碗里的水也就灑的越多。

“師傅…….”吳俠嘆了口氣，把頭側(cè)向一邊，他知道師傅要強，即使一口喝不到，也絕不叫旁人幫手。哎，誰能料想曾經(jīng)身負(fù)奇功，江湖里人人聞風(fēng)喪膽的李無休如今卻是這幅模樣，連一碗水都喝不利索。

啪啦，李無休手一哆嗦不穩(wěn)，瓷碗落地。這碗碎水濺的須臾之間，吳俠忙回過頭來，正和旁桌側(cè)首的漢子打了個照面。那人著一身灰色袍衫，頭戴黑色網(wǎng)巾，腰間鼓鼓囊囊。漢子伸手將臉頰上的碎渣彈去，一雙綠豆眼滴溜溜掃著，透著一股子邪氣。此人雖獨坐一桌，可往四下一掃，竟有三桌共十二人皆作側(cè)首皺眉狀。

“不好意思，這位仁兄，人老不中用吶?！眳莻b正欲開口，卻聽李無休先開口賠了不是，老人緩緩側(cè)過身子，朝著綠豆眼用力地點了點頭。

哼，那漢子冷哼一聲，也不再追究，扭過頭去，用手指噠噠噠地敲著桌面。畢竟是京師之內(nèi)，東緝事廠就在東安門北，哪怕再能倒海翻江的猛龍也得低頭。誰都明白多一事不如少一事的道理，為了逞一時之快而被丟進北鎮(zhèn)撫司，可就基本是廢人了。

而如今事端已起，江湖道理是，必須避嫌。

“走吧，俠兒。”李無休將將站起身子，就聽街上一陣嘈雜。一望去，見幾人邊跑邊吆喝著，妖狐又作祟啦，快去瞧熱鬧去。等再一轉(zhuǎn)首，吳俠已然不見蹤影。

即便烈日當(dāng)空，亦難阻人群好奇之心，不用敲鑼打鼓，幾聲吆喝也就足矣。不多久，一大群人就趕到了事發(fā)地，這兒是一屠戶家，隔著西市刑場半柱香的路程。不過，人們也只敢在外圍兜轉(zhuǎn)，畢竟幾位官老爺已經(jīng)金刀大馬地橫在那門口了。只要遠遠地嚼嚼舌根，就能攢夠晚飯后納涼的談資了，就夠快活了。

“聽說，這兒是第五起命案了，先前還說那狐女只害有錢人，怎得現(xiàn)在連個殺豬剁肉的都不放過?！币粋€頭戴扁巾，腳踩皮扎的敦實男子捻著鼻毛嘖嘖說道。

“而且據(jù)第一個報官的人說，這人也是渾身一點兒傷沒有，定是被吸干了陽氣吶?！币慌砸粋€頭稍高些的男子跟著說道。

“可不是嘛，有傳言，”一個套了身藍色程子衣的高瘦男子竊聲說道：“說內(nèi)城里，都有不少人看見了這妖狐，現(xiàn)在不光全城的錦衣衛(wèi)，連……”

眾人正說著，就聽馬蹄聲近，于是趕忙散開。只見煙塵滾滾，一隊人馬由遠速近，街邊人皆是急急避讓。為首一人著一身青綠色便服，騎一黑鬃馬先行駕到。他勒?？祚R，四下一望間，那人群頃刻間便好似烏龜看天，烈日之下，一個個趕忙都垂下腦袋，往衣襟里縮了縮，不敢多看。

當(dāng)然，吳俠是個例外，他盯著這一臉怒相，宛如金剛的男子看了半晌，直到那人與他四目相對，方才瞥開目光。他側(cè)首向旁人問道：“這人是個什么官兒，怎得如此飛揚跋扈？”

“誒喲，怎么鐘千戶你都不認(rèn)識？”被問之人看向吳俠，見其一臉疑容不似作假，又看他生得疏眉朗目，棱角分明，穿的是絹制的元色長衫，便解釋道：“這鐘千戶名喚鐘世水，是十四所千戶之一，據(jù)說他拜了宮內(nèi)大人物做義父，手眼通天，可厲害著吶。”

“鐘，世水？”吳俠聽罷，皺起眉頭，眼睛盯著鐘世水抓著韁繩的雙手?？磥碇皇敲窒窳T了，他有十個指頭，吳俠口中喃喃自語道。

正說著，又有四五匹馬奔至，隨后是一行十余人，奔行而至的校尉。他們個個人高馬大，腰胯佩刀，分兩行排開，立于鐘世水身后。

這時，一個衙役趕忙快步上前，抱拳說道：“下官順天府衙訓(xùn)導(dǎo)，見過鐘大人！”

“哼?！辩娛浪炊紱]看那衙役一眼，身子一旋，便已下馬。他大步流星地走在前面，進了屠戶家，門口一眾衙役紛紛垂首行禮，不敢多言。

見錦衣衛(wèi)來了，人群很快也就散了，不過仍有幾人離著半條街的距離張望。這其中就有那被吳俠用石子打斷手腕的戚三，他此時腕子上綁著麻布，嘴里還時不時地嘶嘶地出著涼氣，這廝平時橫慣了，哪里吃過這樣的苦頭。不過痛歸痛，閑日里的風(fēng)聲八卦卻是一定要摸清楚的，不然吃了酒，怎么和那些溫柔鄉(xiāng)里的紅花胭脂吹噓呢。

“小子，你當(dāng)時進去，看到的情況，給我一五一十的說出來，不然，嘿嘿……”戚三邊搓著脖頸黑痣上的長毛，邊拍著其身側(cè)一矮腳漢子的臉，陰惻惻地問道。

“是，三哥?！蹦前_漢子正是今日第一個發(fā)現(xiàn)屠戶身亡之人，他垂著腦袋，唯諾地回道：“您也知道，我與那屠戶熟稔，平日里常去他家里拿些碎肉。今日，我在屋外叫他，沒人應(yīng)我，我料是他又吃酒了，于是便自己進了院兒。誰料想，他竟就躺在院中，一動不動，連呼嚕聲都沒有。我趕忙上去摸了摸，才發(fā)現(xiàn)他都已經(jīng)涼透了……”

這漢子竹筒倒豆子般，一五一十地將事情原委說了遍。戚三也似通判般，點著腦袋，狀若所思。他正要問什么，卻聽頭上傳來一聲音道：“你確定這屠戶渾身無傷嗎？”

“這，應(yīng)該是的，他渾身一點血跡也沒有，我……”漢子下意識地回了兩句，忽覺這聲音不似戚三，他轉(zhuǎn)首一望，就見那墻角小樹上蹲了一少年，嘴上叼著片葉子，樣子有些滑稽?？伤麉s怎得也想不通，那么細(xì)根枝，怎能承住這少年的重量。

“喂，小子，你哪兒冒出來的？”戚三上下掃了兩眼，他不比這矮腳漢，在市井里竄的多了，招子總是要亮些的。這少年能穩(wěn)穩(wěn)蹲在這只有半根手臂粗細(xì)的枝條上，說明他的輕功尚可。不過，這也只能說明他的輕功還不差。算上自己和身旁的兄弟，一共五人，氣勢上不能絕不能輸了。他招了招手，厲聲喝道：“你給我下來！”

少年點點頭，身子一墜，便輕飄飄地從樹枝上滑了下來。那枝條輕輕顫了顫，竟連一片葉子也沒落下。他瞄了眼戚三的腕處，嘴角露出微不可查的得意弧度，這是自己的杰作。吳俠向前踏了兩步，揚聲道：“現(xiàn)在是如何，我下來了?！?/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