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六
赫云錚揮軍北上不過半月便已經(jīng)抵達(dá)冀北城郊,辛致親自率軍登臨城墻之上,時至盛夏,北地風(fēng)沙旱熱,赫云錚一時陷于地勢,就地駐營。他連夜親自潛入外圍刺探情況,城門緊閉,墻上火箭炮藥皆是準(zhǔn)備穩(wěn)當(dāng),篝火燃盡四周散漫濃烈黑煙,趁著渾濁翻身往另一側(cè)護(hù)城河守軍,天色已經(jīng)蒙蘭,回去營地已是丑時。
赫云錚對著手指掩蓋的一處短節(jié)烏發(fā),臨行前給落音的也許是此生結(jié)發(fā)的唯一證明。
營帳被用力甩開赫云錚急喘大氣跑進(jìn)來,迅速趕到身后的地形圖旁,指著城墻一處,思緒混沌。赫云錚眉頭深邃,辛致自前朝起就以善變詭計馳騁沙場,如今又是想的哪出計謀應(yīng)付,百思不得其解之下,赫云錚決定按兵不動。
七月的天混著風(fēng)沙異常的燥熱,臨行前指派的軍餉也不足一月之用,如今水的儲存已經(jīng)見底,無奈之下,赫云錚命人將水撒了些許鹽巴。
又一次,冀北城墻上篝火渺渺,一堆燃燒著一堆又不盡火熱,赫云錚一身漆黑的夜行衣混入黑暗里分辨不清,兵士皆是癱倒在地睡得不省人事,不時傳來炭火崩裂的聲響。輕巧了身子往城墻之上翻爬,守城的官兵已經(jīng)倚著墻璧沉了腦袋睡過去。
為了一探究竟赫云錚開始明目張膽起來,精致入了城防閣里,空無一人,四周僅有對著城外的一扇門,案桌上的印章刻的是辛致的名字。
隨即接下蒙面黑紗,赫云錚將面前案桌上的墨硯舉起,遲疑半刻,用力地摔往地上,四分五裂......
天亮,塞北的太陽幾乎可以比肩天上的黃云,被煙熏過的一般,卻讓護(hù)城的月亮河顯得尤為清澈,像一顆藍(lán)寶石一般鑲嵌在萬里黃綢之上。
囚車很是簡陋,若不是四周以粗重的鐵鏈子箍緊,他怕是已經(jīng)逃過好幾回。熱鬧的街市看不出是曾經(jīng)鬧過饑荒兵亂的地方,路過之處人潮忙碌,摩肩接踵,這才是盛世安寧的模樣,寫在臉上的安逸。
車子吱吱呀呀地穩(wěn)在漆黑的大門府衙門口,冀北都護(hù)府。
押送的官兵步伐一致上前推開大門,訓(xùn)練有素的步調(diào)讓赫云錚確定這就是辛致的府宅。
“我何時叫你們這般對待俘虜?平時怎么教你的?”
一聲中氣十足的厲喝,赫云錚低眉輕笑,面前的囚車已經(jīng)松開,他自己沉著身子鉆出來,抬眼轉(zhuǎn)身,辛致一身玄色虎袍危坐馬上,臉色錯愕,“王爺?”
這一算失策,立即下馬,辛致自是從未想過赫云錚會親身探測,“老夫起初只是想著頂多有個把小兵來,沒想到您倒是親自來了!”
辛致一臉說的眉飛色舞,赫云錚循不出心意,這一看并未有謀反的意向,“當(dāng)年本王不過十歲與將軍結(jié)緣,如今何以了結(jié),算是善始善終了。”
被辛致迎進(jìn)府邸,赫云錚并未得到正面的回復(fù),天色大亮,他朝外廳看了看,“這天,干凈!”
“王爺,老夫知道帝都的情形。”說著,辛致已經(jīng)從抽屜里取出許凌風(fēng)早前的信紙,“若是不若此,王爺難道還真的愿意還兵歸朝?冀北幅員千里安身立命不在話下。”
此前種種整個朝野上下認(rèn)定了辛致已是謀反,如此說來,赫云錚深深嘆了一口氣,“竟是被將軍擺了一道。”
“王爺如今可還有意?”
辛致有條不紊地構(gòu)想著此時順安城里的情形,“這天下從來都是能者居之。”
思及深處,辛致思忖之下還是給了許凌風(fēng)遺留的錦囊,“夫子說若是見到王爺來便將這個給你。”
錦囊里很小的一卷絹布,上面的字跡寥寥幾筆:留得青山在,來日方可期;待到菊花開盡,獨霸天下百花殺。
“他這是要我忍辱負(fù)重啊!”
赫云錚靜靜閉門,一呆就是三天。
天色尚早,見靖安王出來,以安岳為首的副將皆是歡喜,赫云錚臉上已經(jīng)付上一層清輝胡渣,身上的衣服還是一身夜行衣,辛致感同身受,上前遞上一壺烈酒,“這是塞北的風(fēng)沙破,看看與順安城的紅妝醉有何區(qū)別?”
赫云錚仰頭一飲而盡,眉頭緊蹙,心口像是撕裂一般疼痛。
“天下福澤,由本王恩賞!”
“這冀北方圓二百一十畝,你我天觀十萬大軍,天下仰慕之人豈止十萬?”
御花園里落音已經(jīng)不止一次發(fā)現(xiàn)吐露芬芳的菊花,悠遠(yuǎn)的苦香,情緒不可大起大落,心脈受損,這是御醫(yī)對落音的診斷,為了這幅身子,她也是小心至極。十一月的天已經(jīng)有了滲骨的清寒,小徑上一塵不染,遠(yuǎn)遠(yuǎn)地,赫云城一身黃袍已然是天子之姿,他牽著已經(jīng)六歲的皇太子辰兒,臉上見不出心狠之色。
“聽你宮里人說你總愛往花園里跑,今兒個朕倒真真撞上你了!”
落音不言不語繞過身軀,隨手擇下一支枯朵捻進(jìn)土里,唇瓣輕語聽不清何物。
辰兒撒開赫云城的手跟到落音腳邊,“父王,兒臣想跟八姨母玩。”
落音轉(zhuǎn)頭,看著稚嫩的孩童對著她笑,簡單純真,赫云城背手點頭,并無不放心之處。
這偌大的皇宮里除了天帝和王后,莞娃宮的待遇最為優(yōu)渥,人人皆言這是天帝寵幸兄弟,誰人不知赫云城是在監(jiān)禁。國喪一過出岫便嫁予了義駿王赫云楓,如今已經(jīng)半年過去,卻并不見他二人之前的如膠似漆。
辰兒緊緊拉著落音的小指,肉乎乎的小手有著火熱的溫暖,出了園子碰上了王后。
“母后!”
只是一聲喊叫,辰兒卻并未迎向南宮婉月,坐上后位才知這高處不勝寒,“你父王說讓你跟著姨母戲耍半日,記住不可造次了!”
“是!”
落音被守在這深宮里南宮婉月知道不過像是出岫一樣,這幾月的匆匆數(shù)面,她對這個女子漸漸失了心意,赫云錚遲遲未有音信,不是失蹤便是死亡,兩者都是他們放心的結(jié)果,看著云淡風(fēng)輕的傾顏,南宮婉月隱隱有些不舍,卻不會顯露。
莞娃宮里宮人繁多,辰兒一進(jìn)門就跪倒一大片,出岫坐在門前的芙蓉靠上針繡,赫云楓一身潔白寬袍揮劍桂樹之下,劍氣恢宏之間引得金桂香飄四溢。
“哇,十叔好厲害!”
赫云楓不羈的身影旋轉(zhuǎn)立定,隨意地將甩過的頭發(fā)撥到身后去,辰兒睜著大眼崇拜地仰望著他,“可不可以教教辰兒?”
落音輕笑著跟楓兒打了個照面便去了出岫身邊,已經(jīng)是深秋寒露,出岫仍舊是一身錦袍,身子又沉重不少,落音小心地探了探,那圓挺的肚子不時鼓個大包驚得落音一臉驚異。
“怕是快生了吧!”
“嗯,總覺得他來的不是時候,”出岫已是一臉平靜,“如今想來可能是天意。”
落音忽然明白了什么,轉(zhuǎn)眼桂樹下辰兒跟著赫云楓學(xué)的有模有樣,他心里對出岫是有怨怪的,即便如此還是也喜歡的。
簸箕里嬰兒的小棉鞋頂了兩只銅鈴似的大眼睛,虎面辟邪氣,落音對出岫的手藝一直是贊不絕口,“你怎么不銹點女娃娃的,要是生的女孩呢?”
“我希望是男孩,”出岫眼睛深情地觀望著赫云楓的身影,“王爺總是感嘆先帝的寵愛,這一胎是個男孩,便也有了念想,只是他也想要女孩,清凈。”
落音深知楓兒的清凈是何意,心中隱隱心疼,仔細(xì)地?fù)崦掷锘㈩^鞋的繡面,又輕輕放下,認(rèn)真地瞻仰良久。
午時,辰兒滿頭大汗地?fù)涞铰湟舾爸焙趑[渴,出岫挺著肚子心疼地領(lǐng)著他往里去喝水,她一向心細(xì),肯定又要往孩子背上墊棉布,這是怕著涼。
楓兒拎著水壺對著壺嘴直接往嘴里灌,長長舒了一口氣看了一眼屋子里的小身板,“你只把他當(dāng)個孩子便什么都恨不起來了!”
落音看著赫云楓坐下,清瘦的面龐也辨不清可能復(fù)雜的情緒,“敏澈前兩天過來辭行,此番遠(yuǎn)嫁可能就是一生了!”
吐蕃族進(jìn)犯西南滇城邊界,國力虛弱,赫云城不得不接受割地和親之策,落音不是沒有聽說,只是不禁唏噓,那個曾經(jīng)為了她的太子哥哥范險害楓兒的公主,依舊逃不過要奉獻(xiàn)一生為國的宿命,“舍不得?”
“畢竟是一脈相承,一時間竟都釋然了,”赫云楓倒進(jìn)靠椅里搖晃,“最近北方新起了一股勢力,若不是得到了冀北的支持,吐蕃敢這樣放肆?”
冀北!
落音緊張的神色赫云楓是熟悉的,平靜地枕靠著手臂,“嫂子,沒消息就是好消息,不死就會回來的。”
用過午膳,辰兒在出岫那里睡下,回路清閑,落音又多繞了一圈往東宮去了,南宮婉月雖已位列中宮仍舊只愿住在潛邸,女子本就如此,更多念及的是情意,東宮比之以往清冷蕭條不少,也許是是世事無常,她曾經(jīng)那樣不擇手段的人如今也能平靜無言話下,不知不覺里,落音已經(jīng)跨進(jìn)了東宮文華殿的庭院里。
南宮婉月聞聲出來,見落音過來一臉溫和,“那孩子又賴在老十那里了?”
落音點頭,辰兒似是圣天有意,識事說話起就與赫云楓有緣,父母不親,跟叔姨相親,無形之間磨合了大人的銳氣。
“我聽楓兒說敏澈遠(yuǎn)嫁還割了地?”
南宮婉月深深嘆了一口氣,隨即揚手退了身邊伺候的兩個宮婢,“若是云錚哥哥在豈會讓國土分裂毫厘?”
落音垂眸,抿了一口清水吐往痰盂里。
“陛下即位為政暴虐,忠言逆耳聽不進(jìn),專信讒言,那個心懷大業(yè)的少年郎只在這里,那個皇宮里被先帝下了詛咒了。”
南宮婉月嘆息著,金指套泛著冰涼的光影,“敏澈走時怕是恨憤難當(dāng)?shù)模緦m心里愧疚,擔(dān)不起呀!”
“娘娘......”
落音的手剛覆上那抹冰涼,中宮執(zhí)事的宮人匆匆過來,不經(jīng)意時摔到地上實實地滾了一圈才到他們面前。
“成何體統(tǒng)!”
南宮婉月無奈白了一眼,“出了何事這樣驚慌?”
“義駿王......義駿王......陛下讓義駿王率軍往吳中抵抗反軍。”
落音疑惑地看向地上匍匐的小身板,“反軍?”
“回夫人,反軍是冀北辛致的新云軍,割讓給吐蕃的封地被他們一夜奪回后便勢不可擋占領(lǐng)了整個西南云滇之境,后又兵分三路來勢迅猛......”
南宮婉月起身,她也深知即便是來勢兇猛,赫云楓也不是上陣殺敵的最佳人選,堂堂天觀就沒有能挺身而出的男兒?
不過深秋,寒風(fēng)已經(jīng)能刺骨地疼了,落音看著面前焦急的身影心中也是火急火燎。
御書閣宮門緊閉,南宮婉月?lián)P手忽又想到了什么,落音見狀微微點頭,那門就被洶涌地推開了。
“陛下為何要如此魯莽?”
赫云城早已料到會有這么一幕的發(fā)生,煩躁地按住額頭,僅頭上一處宮燈懸照著,看著悲涼無助,“軍營里的新兵不過十一二歲,拿什么去抵擋,許凌風(fēng)說老十之前跟著老八練過,現(xiàn)在也只有他了。”
“許凌風(fēng)?”南宮婉月驚訝,“你說是許凌風(fēng)諫言?”
落音守在門外,心中疑惑萬千,新云軍,心里隱隱浮了一絲期許卻又不敢肯定,下一瞬人已經(jīng)被南宮婉月帶走,廊道無盡,她的衣袂刮在落音的腳邊,摩擦相互,天色暗淡散著陰郁的灰白......